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春绝句 作者:明月晓轩 一句话文案:一个男尊国家长大的家族如何在女尊国家被彻底毁三观的悲惨经历~~ 正经的文案: 青年时代,陈泗贵胄韩庭秋收了一个来历奇特的使女,相伴两年,两情相悦。庭秋新婚之前,使女不告而别。 十二年后,陈泗大乱,韩家逃亡邻国安靖,在这个风俗截然不同的国家,韩庭秋无所适从,穷途末路。就在这个时候,当年的婢女出现在她面前——以扶风大都督的身份。 两个国家,两种风俗。 十二年间,沧海桑田。 内容标签:异国奇缘 天之骄子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西山景晴韩庭秋 ┃ 配角:韩庭幕,紫媛,凤楚,千月江漪 ┃ 其它:山河赋 ================== ☆、第一章 立春   清渺三年,西镇扶风。   岁末时分,在鹤舞春草已生,在鸣凤,杨柳初萌。   在扶风,依然是冰天雪地,寒风呼啸。   新年之前冰河关外,数百人从年前就聚集在这里。他们有长有幼,有男有女,但是所有人都是仓皇焦虑的神情,一群群的聚在一起,在关城外的空地上扎起简易的帐篷,身上的衣服已经脏的看不出颜色,就连孩子都不再啼哭,只有一种痛苦的麻木在这里游荡。   安靖结束了文成王朝崩溃后长达两百七十年的乱世,她的邻国陈泗却陷入一片混乱。从宫廷政变引发了权贵之间的相互战争,很快点燃全国,藩镇割据,相互厮杀。战争侵扰之地尸骨遍野,满目疮痍。靠近边关的百姓们纷纷逃亡异国,其中的一部分就跑向距离他们最近的国家——安靖。   难民们聚集在两国边境的冰河关,这是扶风最大的关城,城高河宽,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城楼上巡视。城门始终关闭着,从初冬到年末。难民们无从选择,只能在寒冬里苦苦等候。故乡是回不去的,在他们等候的日子里,越来越多的人奔逃过来,带来各种恐怖的信息,前路渺茫,归途更是无望。   腊月二十五,城门打开,吊桥放下。官员在士兵护卫下走到难民面前宣布扶风大都督的命令——扶风愿意接纳他们。   全部难民通过严格检查进入冰河关,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在关城口回望了一眼,低声道:“终于要开始……”身边另一个男子带着一点担忧的望向他,叫了一声:“阿兄——”男子笑了一下:“没事,我们走吧,尽快到集庆安顿下来,女人和孩子们要支撑不下去了。”   冰河关内的士兵和平民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群异国来客,他们也用同样的心情打量四周。陈泗的难民们的第一个念头是——这里,果然是女人的世界。   冰河关里当然不是只有女人,但是从文官到武将,从街市上的行商到店铺里的掌柜,大半都是女子。只有在军士中才能看到男儿的身影,执戈背剑,跟从着女性的长官。   这就是安靖,与陈泗截然不同的国家,以女子为尊的世界。   集庆,长州州治,也是扶风郡治所在。集庆之名成于文成历七十四年,文成名将苍黎在此大破北方游牧军队。当时,集庆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军堡,周边莽原百里。为了庆祝这场胜利,改羽关为“集庆”。羽关大捷后,安靖的西疆向外拓展数百里,当年的边陲军堡渐渐发展成一个热闹的集镇,一直到一座繁荣的城市。文成历两百六十一年,以集庆为核心,建长州,集庆为州治。文成历两百九十四年,定集庆为扶风郡治。这比羽关大捷时的郡治向西推出六百余里。当下的集庆是西北重镇,周及三十余里,在太平时光,这里是通往西北各国的必经之路,万商云集,行旅匆匆,繁华巅峰时超过了南方鹤舞郡治明州,人口达到二十多万。但是这种繁华只是转瞬,大多数时候,作为边关重镇的集庆担负的永远是守卫疆土,迎接一场场的战斗,以及在战斗的间隙里努力的营造家园。   承平八年,莲峰与西山景晴仅仅以三万军队,激战十个月扫平扶风四境,将陈泗、庐裘等国驱逐到冰河关、金塞关之外。扶风的稳定使得凤楚能够全心进击中原,在以后的数年间,扶风一次次抗击强敌,期间几度危机,但是集庆城始终屹立。承平十年,莲峰、江漪带领十万军队攻克中原重镇水西。江漪登高俯瞰,水西城宛若凤凰展翅的形态打动了她。承平十年末,凤楚改水西为“永宁”,立为都城,翌年改元清渺。   集庆城充满了长年战争的痕迹,但在元宵降至时,依然满街结彩。根据惯例,元宵前后的三天,取消宵禁。天色方暗,街上已经人声鼎沸,就算是边关,人们依然享受着每一刻的太平时光,纵情歌舞,恣意狂欢。   一处廉价客栈里,一群人也听着街市上热闹的声音,但是没有人脸上有笑意,就连孩子都蜷缩在大人的身边,不敢流露出一丝外出的念头。   韩庭幕放下算盘,叹了口气:“阿兄,我们身边的钱还够过很长一阵子。”韩庭秋“嗯”了一声,庭幕又道:“女人们身上还有些钗环首饰,我们……”   “这些不能动,这都是保命的东西。日子还长着呢,现在就把钱用完,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家子几十口人就是穷途末路。”   庭幕点点头,作为幼子,他从小就习惯了听从命令。在韩家,自从十来岁父亲过世,韩庭秋荫袭官职后,亦兄亦父,二十年来,他的决断从来没有出错过。即使在这分崩离析的末世,他的判断依然在最大限度保全家族。珑北城被战火笼罩之前,城中豪门贵胄准备出逃,绝大多数人都选择奔向州治郁州。韩庭秋却命令全家人尽可能的减少携带,向边境奔逃。半个月后,溃逃的难民们听到“郁州屠城”的噩耗。   他们最初的目标是庐裘国,毕竟两国风俗相近,文字互通,作为陈泗望族,他们在庐裘也有不少故交挚友。前往庐裘的道路上并没有太多战乱,只有三百里荒漠,难民们父老携幼,在漫天风雪中踏入荒原。韩家的人在最后的村子停了几天,韩庭慕购买了车辆粮食,做好一切准备,韩庭秋却忽然通知全家:“我们不去庐裘了,转道向北,去冰河关,投奔安靖。”   可想而知,这个决定激起渲染大波。反对最激烈的是他们的堂兄韩齐,他的理由非常充沛,庐裘近在眼前,那里有韩家至交,等到安定下来,凭着韩家百余年名门声誉,在庐裘得一官半职并不是难事。   韩庭秋冷冷道:“那么一大家子,有女人有孩子,寒冬时节穿越三百里荒漠,这是找死。准备再多的东西有什么用,一路上那么多难民,各个都饿得要死,那时候身上东西越多,越招祸。从这里到安靖冰河关不过五十里,冰河关内就有集镇村落,倘若只有你我几个男人,当然可以冒险穿越荒漠,但这一大家子,冒不起这个险。”   韩齐用看怪物的表情看着他,吼道:“你要去安靖,你疯了是不是?你难道没有听说过,那个地方是男人们涂脂抹粉,娇滴滴依在女人身边求口饭吃的疯狂国家。我韩齐七尺男儿,就算是死,也不会去那种地方受辱。”   韩庭秋神色沉静,缓缓道:“我决心已定,不愿意的,就此分别。”   韩家就在这个小小的村子分裂为二,一半家人跟随韩齐等投奔庐裘。韩庭秋望着自己的弟弟,沉声道:“你怎么说?”   庭幕象过去二十年的每一次那样,平静的回答:“听阿兄的。”   紫媛来叫他们吃饭,今天是元宵,每个人的碗里都多了一小块肉,即使在逃难路上,她也想给家人节日的喜悦。紫媛是韩庭幕的妻子,两人相伴已十三年,纵然经历了半年的风霜,眉目间依然秀美出色。一家人正吃饭,客栈的掌柜过来送了一大碗蒸菜给他们,说元宵佳节,与客官同庆。这位掌柜三十来岁,身材高大,说起话来十分利落。站在她身边,紫媛就显得太过娇俏,也太过文雅。掌柜向女眷们打了个招呼,又道:“今天是元宵佳节,娘子怎不带大伙儿出去走走?”   紫媛低声道:“逃难之人,哪有这个心思。”   “嗨,逃难不逃难都得活下去不是,就是日子不好过才今朝有酒今朝醉。带大伙儿出去逛逛,花不了钱。你们不知道,咱们这里元宵节就重一个热闹,还有不少店家把店里的东西免费让人尝。”又看看他们:“过了明天,年庆就结束了,娘子就能出去找份活干,咱们集庆现在最缺的就是人,不愁。”   紫媛谢过,送走掌柜,韩庭秋抬起头温言道:“庭幕和弟妹带着几个孩子出去走走吧,入乡随俗。孩子们这半年过的也不容易,让他们开心点。”   集庆的元宵夜果然热闹非凡,但在紫苑眼里,并没有让她惊动的地方。故乡有更盛大的节日,更热闹的集市,更华丽的物品……就像客栈掌柜说的,的确有摊贩商家送点小食给游人品尝,而在神宫附近,还有施粥的铺子。普天同庆之日,集庆城中没有饥饿之人。紫媛弄到了一点汤圆,分给两个年幼的孩子吃,一家人也被热闹的气氛渐渐感染,一时忘掉颠沛流离,感受着一时喜庆。顺着人流一路走着就到了最热闹的地方,彩楼高架,彩球飞舞,最高处还空着,等到吉时将灯笼送上,叫做“高彩”,祝福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韩梅紧紧拉着紫媛的衣角,仰着头,看了许久才看到顶,惊道:“好高啊,这么高怎么爬得上去啊。”紫媛也不明白,就有旁边听到人笑着说:“若没有一身好功夫,哪里配给我们集庆城点彩。”然后就是七嘴八舌的议论,比如去年是左营大将军点彩,几步就跳了上去,何等气势;前年又是哪个键儿登楼,赢得一片喝彩等等。   此时已经有人挑战点彩,多半都是军士,但是今年的彩楼结的太高,连着几人都没能成功。紫媛不由想:“要是一直没有人成功怎么办。”但是围观的人显然没有她这种担忧,在他们心里扶风人才济济,总有人能点彩成功,为全城添福。   人群忽然向两边分开,短暂的寂静后一片欢呼。韩家的人惊诧的顺着人们的目光望过去,见对面分开的人群间几骑缓缓过来。为首一人骑着一匹青骢马,一身行游的利落打扮,两边的人都在高呼,叫的是:“小侯爷,小侯爷——”来人到得台前下马,扎了扎腰带,取过彩灯,竟然是要点彩的样子。人群更是疯狂,“点彩,点彩”的呼声如山一般。紫媛等人这才看清,这个被人群簇拥欢呼的“小侯爷”乃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容貌看不太清楚,但是长身玉立。但见她一手执灯,几个起落就到了彩楼最高处,将彩灯挂上,然后向外一跃,抓住台侧装饰的彩带,稳稳落在地上。   一时间呼声山动,少女在台上拱拱手,朗声道:“愿扶风风调雨顺,各位乡亲安居乐业。”   韩梅目不转睛的看着,直到少女下台上马,才道:“婶娘,这个姐姐好威风!”   此时紫媛已经从旁人那里知道少女的身份——扶风大都督的女儿,西山铭霞。   城楼上子夜钟声敲响,清渺三年的元宵过去了,这一天正是立春节气。   傍晚时分,韩庭秋和韩庭幕才回来,女眷们已经准备好晚饭,然后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兄弟俩人。韩庭秋一向是喜怒不行于色,庭幕则在兄长不注意的时候摇摇头,向妻子丢出一个“别问”的眼色。   就像客栈掌柜娘子说的,到了正月十七,节庆结束,集庆又恢复了柴米油盐的寻常生活。韩家兄弟和跟随他们至此的家仆们出门寻找工作,尽管手头还有些钱,但是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这段时间,也有关于陈泗的消息传来,一个比一个可怕,国家已经混乱的不成样子,只有手头有一点兵马就相互攻击。而他们故乡珑北正是群雄争夺的核心之一。   清渺三年,安靖尚未完全平定。就在前一年腊月,凤楚以莲峰、江漪为行军大都督,合兵十万,出两江郡(后来的苏郡),向薇兰郡进军,开始了江南之战的序幕。而在南方,卫柳率兵三万,进击到了鹤舞界,而凌霜尚且沦陷在异族之手。中原各地战火纷飞,西北反而一片平静,扶风的百姓已经两年多没有见到兵临城下的场景。人民致力于营建家园,一时间百废待兴,的确最缺的就是人手。但是,韩家兄弟信心满满的找了七八天,却没有找到一份活。   其实适合他们的差事不少,他们两人都受过良好教育,不管是商行账房还是书院西席都能胜任,但是每每找过去,对方就是一脸诧异的看着他们,过了许久问一句:“你家没有女人了么?让你们出来抛头露面?”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也许因为踏上安靖之后并没有看到传说中涂脂抹粉娇滴滴的男人们,韩家兄弟一时间忘却了自己在一个什么样的国家。这里是安靖,女主外、男主内的世界。安靖但凡有点能力的人家,是不会让男人外出工作的,所以男人们也就很难找到体面的工作。账房、教书先生、掌柜,乃至店铺伙计、堂倌,都是女人们在做。只有那些穷苦的人家,仅靠女人无法养家糊口,男人才会出来找差事,这样的人家,能做的无非是卖苦力——扛大包,背米袋等等。随着时间的推移,韩庭秋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一家子笼罩在阴沉的气氛里,每每兄弟两回来,家里就连病人都不敢咳嗽,一片沉寂。这天,韩家的两个仆人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笑,走到韩庭秋面前打开钱袋,十几个铜板落在桌上。   “今天好像是新到了一批军粮入库,粮库那里招人背粮,小人们别的本事没有,一把子力气还是有的。”   庭幕站起身道:“苦了你们。”   两人一时手脚都没处放,低声道:“二爷别这么说,往日里两位爷对我们都很好,现下受了点小难,我们也没大用处……”庭幕笑着打断了他们,让两人出去吃饭。回过头,见庭秋端坐在那里,双手紧握,脸色惨白。   过了许久,庭秋把面前的铜板收起来,淡淡道:“挺好,一把力气,我也是有的。”   话虽这么说,但是韩庭秋是什么人,出身名门望族,曾经的陈泗北庭郡守,正三品高官,让他挽起袖子扎紧裤角去扛麻袋,他是怎么都做不出来的。于是,两人依然重复着白天出去找事,晚上一无所获的回来。   这些天,家中的女眷与客栈掌柜到是混的很熟,紫媛托她帮忙找便宜的大房子,掌柜的带着她看了几处,她都嫌太贵。这日回来,掌柜的说:“这位娘子,我看你们一家子过去都该是不错的人家,要再便宜的房子,你们是住不下去的。”紫媛低声道:“到现在还没找到稳定的生计,哪里敢用钱。”掌柜往她身边一坐,皱眉道:“有件事我就想不明白,你们几位娘子都是读书识字的,咱们扶风最缺的就是读书人,有大把的活计等着,你们怎么就不出去找找呢。不是我说,要不是我这里小本经营,我都想请娘子你来当个帐房什么的。前几日还有人托我找个能识字算账的当账房,娘子明天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紫媛楞了一下,脱口道:“嫂子,有没有男人家能做的活?”   掌柜的也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一拍手:“嗨,我又忘了,你们那儿是男人当家的。这男人能干的活,可不好找啊……”想了一会儿道:“你家的郎君们都识字,可惜年龄大了,不然军营那边天天在找文书什么的。这个年纪,当兵也不合适,哎,还真想不出来。”   这天晚上,紫媛对韩庭幕说:“夫君,我在想,要不明天我跟着掌柜娘子去看看那个帐房的差事……”   庭幕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你这话让阿兄听到,是要他的命么!”   过了几天,热心掌柜还真找到了“适合男人做得活计”,拖了一大包衣物过来让他们浆洗。掌柜的本意是男人们好歹有一把子力气,但是韩家的男人一辈子哪里干过这种活,便是家丁仆役也是从来都觉得缝补浆洗乃是女人的差事,男人再不济也是出去卖体力的。紫媛等几个女眷到是愿意做,一群人忙了两天,拿到报酬的那一刻,韩家的两个小姐和贴身丫头抱头大哭。韩庭秋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庭幕知道他的心思——堂堂韩家主人居然沦落到靠女眷们做苦工来养活,这对他是凌迟一般的折磨。   几天后,韩庭秋的侍妾挽春开始早出晚归,紫媛是在三天后才发现,将她叫来询问。挽春看着她低声道:“前几日掌柜娘子说的那个帐房的差事,我去看了。”   “你……得了那差事?”   挽春笑吟吟道:“自然是得到了,夫人也知道,算账我最在行了。”   挽春本来就是韩家账房的女儿,从小跟着父亲学了一手算账的本事,生的俊俏人也聪慧。韩庭秋的娘子四年前病逝后他一直没有续弦,兴许是觉得挽春的才干能帮着紫媛管家,就纳了她为侍妾。其实挽春并不是韩家的家生子,但是她的继母贪图韩家给的银子,就这么撺掇着她爹把女儿卖了,当然,挽春自己对那个英姿勃发的家主也是有幻想的,安稳的许了终身。韩庭秋对女人的态度一向是不冷不热,从不偏宠任何人,除了挽春,还有两个侍妾,其中一个是苏梅的生母,逃难之时,她重病在身,不愿拖累家人,自愿留在故乡。另外一个不愿跟着他们逃亡,庭秋还了她卖身契,让她自行回家。挽春的爹娘跑的比他们还快,她没什么可选择的,跟着一路到了集庆,平日里倒也恭顺勤快,很是帮了紫媛的忙。   挽春和她说去的那家是做布匹买卖的,家业还不错,据说曾经是长州最大的布行。只是前两年集庆围城苦战的时候,当家娘子也上城守卫,战死在城楼上。留下夫婿和一个未满十五的儿子。她的夫婿不懂商行的事,幸好还有两个布行老人忠心于他们,勉强撑了两年。去年账房病逝了,她的女儿不愿继承母业,这家人急的不行。虽说这几年买卖差了很多,但是根底在那里,想要乘此机会得了他们家产的大有人在,当家主夫也不敢随便请人。这家的客栈掌柜把挽春推荐过去,她在此无依无靠,一时间弄不出什么花样,最是妥当,当下就录用了,说好了一年十两银子。紫媛大惊,心想:“竟然能得那么多工钱,这可比当年韩家管事的钱还多少。”   在听到这个数字之前,紫媛本事想要劝说她退工的。自家女人做粗活,家仆赚钱养家,这些虽然让韩家兄弟羞愧痛苦,可再怎么也比不上妾室抛头露面去做工。韩庭秋心高气傲惯了,这些日子一直隐忍着,可正是太完美的隐忍反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崩溃。可“一年十两银子”这诱惑太大了,一家子二三十号人,活路都没找到,哪有把这么好的财路往外推的道理。想到这里她着实后悔那天没有跟着掌柜娘子去看这份差事。   二月末,雨水节气。扶风没有下雨,到是下了几场大雪。韩庭秋在这个时候病倒了,而且生死一线的重病。这一生病,钱花起来流水一样。在之前又刚刚找了宅子支付了租金,很快家里的钱就用的差不多了,紫媛连留下来应急的两件首饰都送进了当铺,可韩庭秋的身子还是不见好转。两个小姑也把傍身的金银拿出来,庭幕和紫媛都不肯收了,妹子年少,做兄长的已经无力给他们置办嫁妆,怎能将她们最后傍身的东西夺走。韩庭慕安抚家人说:“没事的,还有我呢。”然后他也开始早出晚归,紫媛这些天照顾大伯,处理家务,照顾幼儿,忙得喘不过气,也没心思多问,有时候心想:“该不会也去做那种背粮食之类的苦工了吧。”可她这个夫婿自来文弱,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也不像能吃那口饭的。   这个谜题在一天邻家娘子来串门的时候解开了。那妇人提了一篮子吃食,进来就说是谢礼。说了一会儿话,紫媛知道原委。原来这些天韩庭慕早出晚归,是到外头摆了个“代写家书”的摊子。这位邻家娘子那天在街上看到,也请他写封家信给岳家,庭幕没收她钱,她今天特地带了自己做的吃食来答谢。晚上庭幕回来,她忍不住问了,丈夫坦然承认了,笑着说:“抄抄写写也是本行。”她眼圈一热,心想这是哪儿和哪儿啊,当年庭幕入仕是韩庭秋一手安排的,弱冠少年一出来就是一镇都督的掌书记。庭幕的心情倒是不错,说自己的摊子摆在军营附近。扶风是边关,集庆有数万常驻军,军中少有读书人,却有的是四海游子想要给家人报一个平安。他的生意也因此格外好,五文钱一封家书,能从早忙到晚。庭幕说之前不觉得,这几天在街头摆摊下来,才发现这里的治安出乎意料的好。他原本担心会遇到地痞流氓打压敲诈,可几天下来太太平平,就连军士们的态度都很客气。说话粗是难免的,可没有寻衅滋事的,也没有拖欠的,偶然有几个少年士兵羞涩的说能不能少两个铜板,等发了俸禄再补上。末了叹息道:“说真的,就是当年在北庭,阿兄治下也没有这般政通人和的景象。”   韩庭慕找的这份活比卖苦力体面且收入高,紫媛的心情好了许多。第二天忙里忙外的时候也难得有了笑容,还有闲情与四邻闲聊几句。他们这些难民在冰河关入关后有地方行政官员加以登记,检查,然后发给凭证——证明他们是获得许可入关的良民,各地都不得打压驱赶。然后,他们被要求立刻离开关城,最近的允许停留的地方是两百里外的邕县。这一点韩家的人也很能理解,两国对垒许久,谁知道难民里是不是混杂了奸细,自然不能留在前线。说真话,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获得入关许可,还给予友善对待他们已经很感谢了。但是,在那两百里路上,又不知道多少饥寒交迫的难民倒毙路边。   在难民中,其实韩家的境遇已经是千中无一的好。他们有家底,而一路上韩庭秋严令全家不得张扬,竟然也没有遇到哄抢。在逃难路上,实在是看到太多富家被难民袭击抢掠,最后弃尸路旁的悲惨场景。而进了冰河关到第一个集镇的时候,一路上坚持粗衣步行的韩庭秋却立刻买了几辆车和几匹骡子,带着家人以最快的速度来到集庆,然后卖掉车马,入城安定。现在他们有安居之地,身上还有银钱。而和他们一起逃难的人绝大多数还没有抵达集庆,在沿途的县镇里乞讨挣扎。   紫媛这些日子才知道他们并不是第一批抵达集庆的陈泗难民,早在几个月前就有更靠近边关的郡县百姓父老携幼的亡命异国。当时陈泗还没乱的太过分,第一批难民逃得也从容许多,不乏带着家产逃过来的。集庆百姓对这些异国人十分好奇,韩家租住的地方价格便宜,自然也集中了不少难民,四邻闲谈,免不了要拿他们说事。紫媛是难民里比较受邻居欢迎的,她容貌出色,言谈举止优雅有礼,也乐于帮忙——帮东家描个绣样,为西家读信之类。四邻也很快接纳了她,说起话来也就没顾忌了。西家的大娘在酒楼帮厨,最是快人快语,这日下工的早,几个人站在巷子里晒太阳聊天,见了她也说几句,说着说着忽然笑道:“我是不明白你们,你们那地方叫什么……”   “陈泗。我们是陈泗国人。”   “哦,我就不明白你们那儿的规矩。你说,你们一家子那么多女人,各个有手有脚身体健康,怎的就整天闷在家里,到让你家郎君出去摆摊子写书信。咱们这里,除非没有能干事的女人,谁家好端端的让郎君出去求生活。”   紫媛浅笑:“可是,我们是陈泗人啊,陈泗的女人是只做家务的。”   几个女人摇头叹息,又有人说:“你们家郎君们看着还本分,闹,那边头上,我老听到那家男人打老婆。”顿时就有人惊呼:“男人居然敢打女人,造反了!”   “是啊,我也听到过,你们没见到,那个狠啊,他们家嫂子出门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   “那还不去报官,这种男人就该送到官家去打一顿板子,然后一张休书丢他脸上,这男人都敢对女人动手,安靖就没听过这种事。”   紫媛听得挺有趣,忽然邻家嫂子对她说:“其实娘子你也识字,怎的不替代了你家郎君。你家郎君找的那地方生意是好,可是……”紫媛紧张起来,脱口道:“军营里的人欺负人么?”几个女人笑起来,便有人道:“欺负人到不会,但是军营里的人糙的很,你家郎君生的细皮嫩肉的,怕是少不了被人调戏几句。”见她脸色都变了,又安慰说:“就是口头上逗几句,不会动手。大都督治军严谨,调戏良家男子是重罪,没人敢的。”紫媛乍一听惊得不成,可是再想想,却忍不住被这种违和的场景闹得笑了出来。   第二天,做完早上的家务。看韩庭秋的状态还算稳定,嘱咐韩竹、韩芝两个照顾好病人。韩芝是她和庭幕的独子,时年十三岁,韩竹则是庭秋的嫡子,比韩芝小了两岁。两个孩子都已经懂事,也知道自己面临的境遇,韩芝把大夫家的地址,几个热心邻居的名字报了一遍,让母亲放心。然后,她挎着一个篮子装上午饭,出门去找丈夫。   前一日的“调戏说”让她多少有些不安,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看看丈夫所处的环境是否安全。路上问了几个人很快就找到军营所在,一眼就看到韩庭慕“代写书信”的幌子。庭幕一身青布衣衫,坐在地上,面前放着笔墨纸砚,几个士兵围在他身边正在等他代书。紫媛偷看了一阵子,的确没看到有谁动手动脚,但还真看到正在让他写信的一个穿着疑似军官衣服的女人目不转睛的盯着韩庭慕俊秀的脸。她不知道,在这些军士们眼里,一个男人出来摆摊子赚钱,必定是家里没有能依赖的女人。韩庭幕眉目俊秀,气质高雅,在这边关之地是十分抢眼的存在,已经有丧夫或者因为常年战争尚未成亲的军官捉摸着要找机会试探一下美人心意。紫媛寻了个人少的时候过去,庭幕看到她出现也很高兴,倒是顿时碎了一地芳心。正看着韩庭慕转心思的军官大惊,更让她不能理解的是:“既然有妻子,怎的让他来做事。”又看看紫媛,心想:“这般好的男人,可惜许错了人家。”   紫媛哪里知道自己在面前人的心目里已经成了“好吃懒做,虐待丈夫的坏女人”,笑吟吟的给丈夫送上饭团。韩庭慕几天下来已经对此地风俗很了解,便让她陪自己坐一会,几个军士也知趣,不打扰人吃饭,约了下午再来写信,各自散去。庭幕问她怎么想起来给他送饭,紫媛起了打趣的念头,笑道:“过来守着你啊,怕你被人调戏了去。”庭幕楞了一下,摇头道:“这都哪里听来的事。”   “邻居说的,可是,瞧瞧刚才人家盯着你看的那个仔细劲!”   庭幕笑笑:“她们都是规矩人。”过了一会,忽然深深叹了口气:“阿媛,我到这两天才真正觉得,我们是到了个截然不同的地方了。安靖啊……我们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紫媛的心也沉了下去,庭幕感到气氛的变化,咳嗽了一声,看着她道:“阿媛啊,哪一天你出人头地了,可别抛弃我这个结发夫婿啊。”紫媛白了他一眼,一时间却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知道,无论怎么样,丈夫已经接受了现实,而且努力的容纳。   夫妻两个正享受着一刻清闲,忽然感到周边的气氛有些变化,旋即就听到有人高声呼喝,喊得是——“大都督出行,众人回避”。   路上的行人很快退到两边,留出宽敞的道路,他们两个也迅速收起笔墨纸砚,跟着旁人一起退到路边。但是人们并没有躲藏或者散去,而是带着兴奋的表情在那里眺望,转眼一群人马从街角出现,没有肃穆的依仗,只有两个军士高声呼喝着清道。两边的百姓向她欢呼:“大都督——大都督——”的呼声此起彼伏。   庭幕等人已经知道此间的最高长官是扶风大都督,也就是元宵夜点高彩的少女的母亲——西山景晴。他们也知道,在集庆,西山大都督是传奇的存在,百姓人津津乐道于她曲折的经历。甚至常有说书人在街头、茶馆讲述“西山都督传奇书”。她与莲峰以三万兵马驱逐强敌平定扶风的一场场战斗都被人浓彩重墨的渲染着。人们也喜欢讲她少女时代的经历,家庭巨变,只身远走,历经艰难而东山再起,手刃仇敌,辅佐明君……   西山景晴是在清渺元年冬天回到扶风,出任扶风郡最高长官——扶风大都督。两年多的时间整肃吏治、严明军纪、整顿治安,将扶风治理的百业兴旺,百废俱兴。   庭幕两人自然没有心情上茶馆听说书,但是听到的一星半点就足以让人憧憬。尤其是紫媛,在她以往的岁月里从未听过一个女子能有这样波澜壮阔的人生。于是,当一行人渐行渐近时,她站在路边充满好奇的望了过去。   西山景晴一身武将便装,跨马配剑,阳光照在她精致绝伦的容颜上,更是风华绝代,气韵无匹。紫媛看清了眼前人的眉目,却一下子惊呆了,用力拉了一下丈夫:“你看……”庭幕照着陈泗的规矩,并不敢直视长官,可架不住紫媛连着拉了几下,小心的抬眼望过去,一下子,也惊住了。   等到一群人进入军营,路上恢复正常,两人还愣在那里。还是紫媛第一个恢复过来,低声道:“你说,你说她长得是不是,是不是很像……”   “的确是很像,很像……”   紫媛深吸了口气,吐出一个名字:“实在是像极了清丽。”    ☆、第二章 年华谁与记   韩庭幕当天下午也没心思做生意了,夫妻两一路上就重复几句话:“你说到底是不是啊?”“实在是象,可是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你看呢,你觉得是不是?”来回说了几遍,庭幕皱眉道:“清丽是你的陪嫁丫头,你都看不明白,我知道什么?”紫媛一挑眉:“她是我带进门的,可是我路上捡回来的,又不是我家养大的。再说了,进门没几天就被大伯要走,此后我见她的次数也不比你多多少。”两人就这么说了一路,直到进了巷子,庭幕道:“回家后别再提了,世上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再说了,清丽那丫头虽然伶俐,可是……扶风大都督……啧啧。”紫媛点点头,刚到门口韩梅迎上来,高兴道:“阿爹醒了。”   韩庭秋在午后清醒过来,几个孩子和在家的女眷听到消息都围拢过来,他目光转了一圈问道:“挽春呢?”几人相互看看,最后还是大小姐回答:“好像早上阿嫂差她出去买东西了。”庭秋也没再问,等庭幕夫妇回来,大小姐将事情一说,紫媛就忍不住叹了口气。紫媛带出来的下人里最亲近的是她的陪嫁丫头春柳,两人一起长大,无话不说,嫁到韩家后,紫媛原本想把这丫头给庭幕做妾。但是也不知怎的,庭幕对春柳毫无兴趣,两年后,将她配了自己的一个亲随。夫妻两成婚后十分恩爱,对主家感恩戴德,这次逃难也义无反顾跟了来。春柳寻了个机会对紫媛道:“姑娘要看着点,挽春那丫头的情形不对啊。”   “嗯?”   “她这些日子回来的少,一回来也总是和我们说此间女人家何等何等威风,当家作主,做官为将什么的。又说她当下的东家十分倚重她,言听计从。我看她是要留不住的样子。”   紫媛冷笑道:“她说的也没错。”   “可是——”   “随她吧,当下这情景自己还顾不过来,我哪有心情给大伯看着他房中人。留得住,留不住都是命。”   就像紫媛说的,这会儿她是没闲心去操心大房小妾的去留,韩庭秋刚刚好了些,家里又出事了。这一年过了春分雨水就特别多,房子各处都有漏水,男人们选了难得的一个晴天上房修屋顶,年纪大的几个孩子也要帮忙,结果韩芝不小心摔下来断了一条腿。这一下,紫媛觉得自己的天都塌了。   庭幕夫妇一共生了二子一女,可活下来的只有长子韩芝。紫媛把他当性命一般的保护着,在家里一向是但凡有一点点危险的事情都不让做。这一出事,紫媛心乱如麻,只想着要让韩芝好端端的,银钱什么的顾虑都抛到九霄云外。其实韩家这次逃难,跟着的虽有不少家仆女佣,可各个都是侍奉多年的头面仆佣,过得日子比寻常中等百姓人家还好。能小心谨慎支撑到现在,除了韩庭秋的冷静,就靠紫媛多年管家练出来的韧性。如今当家娘子一乱,顿时就跟着乱成一团。两个小姐也觉得情形不太对,却也没有应对的法子。   跟出来的这两个小姐,一个十五,一个十三,都是庭秋叔叔的孩子。韩庭秋的小叔叔去世的早,没两年小婶子也因愁思过度病逝,丢下两个幼女,韩庭秋做主收养了。紫媛也将他们当作嫡亲的小姑看待。大小姐在故乡本来定了亲,出发前紫媛提过是不是让她立刻出嫁,庭秋毫无回旋的拒绝了,一意带着两个堂妹远奔异国。   等到韩芝的情况稳定下来,大夫诅咒发誓将来绝对不会有后遗症,紫媛清醒过来,一算账眼前就是一片星光闪闪——这也入不敷出的太夸张了。她打从逃难后就一直在琢磨,平民人家都怎么活过来的,据说那些中等人家能活一年的银钱怎么到了她手里怎么节省都支撑不了两个月。韩庭慕安慰他:“阿兄的身体好起来了,芝儿也很快能康复,将来不会有那么大支出。”紫媛白了他一眼:“少自欺欺人了,来看看,之前一家子拼死拼活进了多少钱,够用么?”平民人家是没有吃闲饭的,小孩子到了七八岁懂事了就要帮忙家务;长辈但凡还能走的动都不会停下活计。而他们这一家子,只靠着几个壮年男子养活,能够收支平衡才真的是怪事。紫媛正愁着,这天傍晚,已经有段时间没见人影的挽春回来了。紫媛听着信出来一看,就暗道:“不好!”她的小姑也拉着她袖子低声道:“嫂子,挽春今儿看起来好气派。”紫媛心想:“气派这两个字用得精妙。”   挽春这天穿着一身素色布衣,其实和她当年绫罗绸缎的样子比起来简单素雅,本来和气派两个字挂不上勾,但是那走路的样子,脸上的表情,都透着从未有过的从容自信。她和紫媛打了个招呼,径直走到正房。韩庭秋和庭幕正在说话,见她径直进来有些意外。挽春在房里跪下,朝着庭秋叩了个头,旋即将手上提着的小包裹放在案上打开,明晃晃两个元宝。   挽春抬起头,缓缓道:“当年我爹收了十两银子将我卖给了爷,这里也是十两银子,求爷还了奴卖身契。”   庭秋明显是愣住了,过了许久才道:“你们跟着我出来的,从逃亡那一刻起,我也没把你们再当奴婢。你的卖身契留在老家了,不过我可以另外写一个凭证给你。但是你现下求去是为了什么?”   挽春微微抿了抿唇,瞟了庭幕一眼,还是下定决心道:“我先下做事的那个东家,要招我入门。”   庭秋完全没听懂。   挽春将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原来她在布行当了账房做了这一阵子,东家对她十分满意。东家有个儿子,刚刚服礼,对这个秀美能干的账房动了心。东家就来问她意思,挽春一开始自然是惊诧至极,连声拒绝,说自己已有夫家。她这个东家是商户人家,之前的当家娘子也曾行走四方,也知道陈泗的风俗,便对她说你那个“夫家”也谈不上名正言顺,而且你们已到了安靖,我们安靖那是绝无二妻的地方,哪有女人给男人做小的,实在是没道理。又说我知道在你们陈泗,女人都是靠男人养的,可而今你那男人还有什么本事养你,你又何必执着于在他面前的卑微存在?再对她说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她若是肯入赘,那就是迎门当户的掌家娘子,这番家业全都是她们夫妻的,如何不好?   在庭秋面前,挽春自是留了几分余地,但也把话说得很清楚了,简而言之——她要“休夫”。   庭秋花了一段时间才消化这个信息,他的沉静超出庭幕的想象,甚至还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温言道:“你既有去处,自不拦你,好自为之。”   挽春垂目道:“其实,这以后就是进了商籍,自是不能和良籍比……”自己说了两句都觉得没什么安抚的作用,也就不再开口,又拜了下要离去。庭秋叫住了她:“银子拿走,算是我给你的嫁妆。”挽春愣了下,站在门边一会儿,低声道:“爷,家里现在的情形……这钱你还是留着吧。”说完就走,再无停留。   房里一时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过了一盏茶功夫,韩庭秋将银子收了起来递给庭幕:“给弟妹收好,能填补许久家用。”   在挽春进来之前,韩庭秋正和弟弟商量后面的计划。这一场重病,他有了足够的时间来思考。他知道投奔安靖一定会到许多困难,但是还没想过能够困难到这个地步。在这个国家,男人和女人扮演的角色与陈泗相比,完全转了过来。他三十六年来受的所有教育,他的文武才艺,都无从抛售。   “庭幕,把女眷们都叫到外堂,我有话说。”   韩庭秋在弟弟扶持下出现在外堂,一家女眷都集中在一起,鸦雀无声的望着他。庭秋看了众人一会儿,缓缓道:“你们也知道,现在我们到了安靖,这里的风俗与故乡不同。所以,以后你们若是有心,自可外出寻找生计,不用再象以往那样深锁闺阁。”说完后起身回房,几步路走得很急,进门后就紧关房门,庭幕叫了几声都不得回应。   韩庭秋给女眷们“解禁”,但是真正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久居闺阁的大家千金,哪里能转眼就抛头露面,跑街跑堂的做些杂活。挽春去做的布行账房,算的上体面活计,但是他们这样的官宦人家、翰林子弟,到商行被向来被看作贱业的商人们呼来喝去,又哪里受的了。真叫做挽春本来就是伺候人的侍妾奴婢,这才转换的毫无芥蒂。   但是“解禁令”到底是下了,几个成年女子的心思都活络起来,整天凑在一起商量该做些什么,又怎么去找到适合的生计。韩庭幕继续每天带着笔墨纸砚到军营门口做他代写书信的生意,和军士们也混熟了,见他写的一笔好字,间或还介绍点给人写墓碑、招牌之类润笔钱多点的生意。紫媛也不太掺和其中,关于韩家的未来,她自有想法。   这天晚上回了房,她对庭幕说:“我去打听了扶风大都督的事。”   “你还想着那事?不可能,别乱想了。”   “西山大都督十六七岁的时候家逢巨变,她在家将门客保护下一路过关斩将,出冰河关亡命他乡。庭幕,出冰河关能到哪里?不就是我们陈泗。而我在路上捡到清丽的时候,就是在通往冰河关的官道上。当时她身带刀伤,年纪就是十七。   “说书的又说她三年之后重返故国,手刃仇人。清丽不辞而别正是在三年之后,那一年她十九岁,当下已经过了十二年,而今的扶风大都督正是三十一岁。   “还有,她告诉我说她姓景,叫清丽。景清丽——西山景晴,庭幕,你也说过,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   庭幕想了想,苦笑道:“就算她是当年的景清丽又能如何?我们有什么理由巴上去,她有什么道理要照顾我们韩家?”   紫媛淡淡一笑:“还记得元宵那天在彩楼那里点高彩的那个‘小侯爷’么?那是西山大都督的女儿,今年一十二岁。庭幕,清丽离开我们韩家就是十二年。”   韩庭慕一下子坐直了,过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你是说,若是那人真是清丽,这个小侯爷就该是……阿兄的女儿!”   韩庭慕那天还是劝紫媛不要乱想,当下他们已经不是陈泗时的名门望族,贵胄之家;就算当年,韩庭秋也不过是个三品官,而扶风大都督位在二阶,依然是高不可攀。现在他们是亡命安靖的难民,哪有机会和大都督搭话,而且万一弄错了,这就是折辱高官,重罪!紫媛默不作声,心里却下定了决心,就算是冒险她也一定要去试一试。韩家这两兄弟能文能武,在陈泗是第一流的人物,可让他们柴米油盐,那就是一点用都派不上。这一大家子难不成真要靠小姑们抛头露面,或者靠庭幕每封信五文钱那么养活么?就算这样吧,那以后也就是吃糠咽菜的份,她能忍住,可她的芝儿呢,就这么一辈子在陋巷小屋里过下去?   这件事她要是和韩庭慕多商量几句,估计就绝不敢冒险了。别说认错了是重罪,就算认对了也未必有好结果。虽说英雄不问出处,但有几人愿意说自己的贫贱往事。西山景晴若是忌讳那段往事,对他们视而不见已经是他们的福分,狠起来她堂堂扶风大都督,要找个理由杀几个异国难民实在是太容易了。   紫媛拿定主意就开始筹谋起来,她敢冒险也是有特殊原因的,这也是一家子都不知道的事情。当年景清丽不辞而别的时候不在珑北,而是在韩庭秋的任地北庭。全家人都说她是不告而别,实际上紫媛收到过她一封信。这封信抵达珑北的时候清丽已经走了好些天,来送信的是个陌生女子,什么话都不说,只把信往她手上一塞就走了。   清丽的字写得很漂亮,庭幕曾经形容说“瀚意遄飞”又说“这手字不像闺阁女子,到像是马上男儿。”信中感谢三年前紫媛对她的救命之恩,又说当下家人来寻她,但是当年的危机还没过去,所以不辞而别,但愿他年还有相逢之日,必当答谢。信中还附了一个信物,一片碧玉叶片,白银镶嵌,工艺精美。清丽说这是她从小带着的东西,送给她,作为这一段缘分的纪念,纵然今后天涯永隔,也不忘此段相识云云。紫媛一直对景清丽这个人充满好奇,隐约也觉得这女子身上可能藏着了不起的故事,就将此物留下细心保存,却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她写了一封简单的信,只说在路上看到大都督酷似故人,当下斗胆将故人所赠之物附上,不知道大都督是否认识等等。然后带着信到了扶风都督府,接着就在那里转了几天也没把信呈递进去。大都督府门禁森严,守卫的不是一般人家的家仆,而是全副武装的士兵。紫媛怎么看都觉得自己贸然跑过去要投书大都督,绝对是被人扔出来的命。   她整天在都督府门口转悠,很快就引起了守卫们的注意并且上报了长官。她那犹犹豫豫欲进不进的表情,守卫们先是解读成了“是不是想要鸣冤的?”清渺的制度,边关四镇不设郡守,大都督兼任军政事务。都督府也就是郡守府,同时打理诉讼等民政事务。但是集庆另有集庆令,长州知州,真的要到都督府告状,那就必然是涉及多番官吏的大案。职班的文官尽职的上去问她“娘子可有冤屈?”紫媛连着摆手转身就跑,一干人莫名其妙,结果到了第二天看她又转回来了。其实转了几天,紫媛也泄气了,越想越觉得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美好,这天又在门口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没想法,一时丧气就想回家,刚转身就听到有人叫:“这位娘子留步。”   叫住她的人身上穿着绯色官服,年纪大概在四十不到,神色间很有不怒自威的派头。好在紫媛本身出自官宦人家,又当了十来年官家太太,不至于不敢正视。此人上下打量她一番,眼中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诧异,旋即神色和缓了些,温言道:“这位娘子有什么事想要求见大都督么?”   紫媛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咬咬牙将信往对方手里一塞:“小民有封信想要呈递大都督。”此人又上下扫了她一遍,问了名姓,点点头答应替她呈递,又叫人过来记了她的住处,让她回去等信。   紫媛恍恍惚惚回了家,心想这事也就到这里了,剩下的听天由命。刚踏进巷子,就被小姑拉住,她这才发现巷子里格外热闹,家家户户门口都聚着几个人在那里说话,指指点点一番三三两两往外跑。   “这是怎么了?着火了还是闹贼了?”   小姑一脸的兴奋:“出趣事了,大热闹。”然后嘀嘀咕咕一番说明。原来出事的是巷尾那家人,便是经常毒打自家娘子的难民家。这家人在陈泗也是有点家底的,和他们一样逃难来到集庆后还个遮风避雨的落脚处。当家男人在陈泗养尊处优惯了,当下吃糠咽菜、粗布衣衫,最要命的和她家的男人们一样找不到像样的生计。一家人很快把钱用光,无可奈何之下当家娘子抛头露面,找了个跑堂的差事,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赚钱,回家后还被男人迁怒,动不动就是一顿毒打。这天早上这家男人日上三竿起来,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打发儿子硬把女人叫回来。女人给东家赔了不是一路小跑着回家,男人开口就骂她没给自己做午饭,女人顶了两句,男人上手就打,这次打得狠了,女人跑出家门,他还举着跟苕帚跟在后面追。一时间惊动了四邻,就有人喊来保甲。   保甲过来的时候正见女人被打得缩在墙边,男人被几个人架着,还是满口秽语,间或冲上去踢一脚。保甲活了四十来年,何曾见过男人这般对女人施暴,一抬手就吼道:“把这暴男给我绑了!”邻里也跟着叫:“对,绑了见官去!”   在此之前,男人反复施暴的时候,也有看不过去的邻家要去报官,都是女人哭着求免。这天大概是在光天化日下还被如此折磨实在是忍不住了,看着男人被保甲拖走也不发一言,整整衣服,跟着人一起去了官府。这四邻八舍也都是跟着去县衙看热闹的。   小姑拉拉她的袖子:“阿嫂,咱们也去看看吧。”   紫媛本想拒绝,转念一想去看看也好,好歹能知道此间风俗到底怎样。于是姑嫂二人并着小姑的贴身丫头,跟着众人一路到了集庆县。保甲已经替那家娘子拟好状子,击鼓鸣冤。县令端坐正堂,当事二人跪在面前,保甲站在一边。   案子审理的很快,保甲把事情一说,还有几个义愤填膺的街坊出来作证,异口同声都说这家男人暴虐妄为。偏偏被绑着的男人还不知死活的硬撑,说什么“都是女人不好,不顾家,伺候不好男人就该被教训云云……”听审的各个唏嘘,一片叫骂叫杀之声,最激动的还不是大姐大婶,而是三五相伴过来的大哥大叔们。简而言之都是一个意思“如此不守夫道的男人打杀了算了”。群情激奋的让一样过来看热闹的难民们目瞪口呆,特别是男人们大气都不敢出,缩着身子努力往外溜。   集庆正堂上,上到知县下到文书,一个个都苦笑不得的看着这场闹剧。打从这么一批外国难民来了后,这种莫名其妙的官司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等到双方陈述完毕,县令宣判。   判决对安靖人来说天经地义,但是对陈泗人来讲简直是天方夜谭。   根据安靖律法——当时《清渺律》尚未颁布,使用的还是凤楚发迹的邵庆国的《邵庆律》——丈夫殴打妻子,犯出条,当休。这家男人还不是一时激动动手,而是长期反复屡犯,且毫无悔改之意,律当重判。按照《邵庆律》本该判处三年苦役,但是姑念他们是“外国人”,到安靖时间还短,不懂当地律法,酌情轻判——当庭杖责五十,另加休书一封。   衙役们上来,把犯夫放倒,噼里啪啦一顿板子,打完后鲜血淋淋,已经说不出话来。   此时,文书已经官判休离的文件起草好。根据《文成律》,类似这样“男子不规矩”的事情一旦闹上官府,就不是可休可不休,而是官家直接判离。《邵庆律》是在《文成律》基础上修改的,但是加入了和缓的因素——官判休离,长者求情可免——也就是如果妻家长辈出面请求,那么可以看作男人虽然做了过分的事情,至少在侍奉公婆上还是合格的,可以免除。   文书知道这是一群“外国人”,拿出休书的时候把这一条解释了一遍,问女人要不要把父母请来询问。女人摇摇头:“娘家尚在陈泗。”这就没什么好回旋了,当庭判男子被休。然后县令再次体谅这是一群“外国人”,命文书把男人被休后的种种事情解释了一遍。   第一,因为男人是犯了出条被休,只能拿回嫁妆,其余财产,外加子女皆归女家。   女人听了一愣,脱口道:“县大人,我家男人没有嫁妆,嫁妆是我的。”   县令勉强忍住了扶额的念头,把文书叫来嘀咕一番,文书对女人道:“那就按照你带来的嫁妆的量给他吧。”   第二,被休的男子以后只能穿素色衣服,且必须佩戴绿萝带。如果胆敢不佩戴,那么每发现一次,杖责五十,示众三天。   第三,被休男子以后不得骚扰妻家,生老病死都与妻家无关,其子女对他没有抚养的义务。   听审的众人连声叫好,还有人喊:“判轻了,便宜这个贱人了。”陈泗人则听得目瞪口呆,小姑拉着紫媛,喃喃道:“我的天啊,这可比我们陈泗休妻还狠。”   男人这下子才怕了,爬过去拽着女人的衣服求饶,女人咬着牙不看他。男人终于忍不住哭喊道:“你不看在我们一场夫妻的份上,不看在儿子份上。你也看在爹娘份上,你这样对我,回去后怎么见他们二老啊……”文书在一边听着,再次眩晕,无比善良的俯身拍拍男人,低声道:“莫要喊了。夫家长辈在堂却纵容儿子虐妻,你自己犯事不够,还要连累双亲么?”男人果然被吓住了,文书看看县令,果然也是一种“算了,外国人不懂事,我什么都没听到”的表情,咳嗽一声做了补充说明:“被休之夫,其妻对其父母亦无赡养义务,你带着双亲一起出门吧。”   此时女子终于抬起头,低声道:“县老爷……公婆过去待我不差,他们在逃难路上的了重病,当下都卧床不起,也无力约束……无力约束此人。我愿意继续赡养二老,为他们养老送终,请不要把他们赶出家门。”   文书点点头,赞了句:“娘子高义。”然后道:“既然娘子自愿赡养岳家,嫁妆也无需发还,充当给岳家养老之用。”   说完后,县令一拍惊堂木:“退堂!”   看热闹的慢慢散去,男人哪里还有开始的威风,眼泪汪汪的跟在女人后面。保甲怕他再施暴,带了两个健壮男子跟着,女人默默走了一阵,忽然立定,对男人道:“现下家里没那么多钱,不过你的……你应得的嫁妆,将来我会慢慢给你的。家里还有间能隔开的房子,也给了你吧。”   紫媛带着小姑几个回家,一路上就看小姑和贴身丫头嘀嘀咕咕,一脸的兴奋,她自己也越想越好笑,心说是不是以后庭幕惹火了她,她也能一甩袖子:“再烦,姑奶奶休了你——”   在门口接下紫媛那封信的是扶风地官乡师燕飞,她从二十岁不到就跟随西山景晴,是她身边首屈一指的亲信。她走进书房的时候西山景晴也正在拆看驿站送来的书信,看的唇边带笑心情大好。   燕飞一看信纸的颜色就知道是皇宫里来的,而皇宫里写从驿站传送的书信,还能让景晴心情大好的只有一个人——女官长楼月霜。   楼月霜没有家名,她十七岁因才德兼备由地方官推举入仕,三年后认识了当时还是邵庆皇太子的凤楚并出任东宫属官。此后十八年,陪伴凤楚从太子而为君王,然后从偏居西北,弹丸之地的邵庆起步,一直到进入永宁城,拥有了安靖三分之二的山河。景晴投奔凤楚的时候,引荐之人就是楼月霜。清渺王朝的第一任女官长生了一张娃娃脸,年近四十却常常被人认做刚过花信,性格也十分活泼,这与后代人阅读史书上描述的“公正严谨,杀伐果断”时想象的严肃冷冽的形象截然不同。她投奔凤楚后一向被允许随意出入内庭,与楼月霜相处甚欢,相互引为知己。   安靖的女官长被称为“内廷大宰”,即要管理整个后宫日常事务,又为皇帝起草诏书,谋略朝政。虽然位只有三阶,实际的影响力绝不在真正的大宰之下。或许正是因为职务太重,给她这个在远方的朋友写信笔调里格外轻快,透着点亲昵的调笑。信里一半说的是近期的军务政务,从驿站送来的,自然不会有秘报,也就是比邸报一点到而已。最让她感兴趣的是二月里的鹤舞战事,楼月霜说江南之战进展的十分顺利,元月里就已经夺下了薇兰郡郡治,很快就能到青江北岸。而鹤舞的进展并不顺利,鹤舞山高路险,部落林立,多的是很绝的勇士,且瘴气重生,从来是让人九死一生之地。卫柳步步为营,走的很扎实,但是进展却十分缓慢,一直打了两个多月还在南屏山外围。楼月霜献计说卫柳打仗的本事一流,但是鹤舞这种部落林立的蛮荒之地,光有武力是不足的,必须有个擅长政略的人,而此人非江漪莫属。于是前几日一道圣旨将江漪从薇兰郡调到了鹤舞军前。   景晴心想,对凤楚来说江漪还真是救急全才,十年来的大战,除了扶风之战是她和莲峰打得。此后,取益州、战洛州、夺永宁,全部都有江漪的份。就连现在在鹤舞用兵的大将卫柳都是江漪用计招降的。她想但愿莲峰争气点,别让江漪战罢鹤舞又被送去江南,那还真是千里江山八百源一人,她们这些其他臣子丢脸也就是算了,对江漪也不见得是好事。   后半段说的是私事,不过女官长笔下,家事也成了政事。年前又有两个诸侯国不战而降,君主被册封公爵,春天前来觐见之时献上了不少珍宝,皇帝看着这些好东西想念在各处征战、驻守为王朝尽忠竭力的臣子们,下旨将大半珍宝赐给功臣。这种挑选物品,封赏下旨的差事自然是女官长承担。楼月霜说别人都好办,唯独她难伺候,从来皇帝赏赐,十件里要退回来五件。现在百废待兴,朝廷正全力缩减开支,扶风路又远,所以现在把选好的清单附上,请西山侯选几个看的上眼的我再运来,省得大老远的送来退去的浪费银子。   景晴看到最后扑哧一笑,心说我这是难伺候么,凤楚的赏赐总是流水一样下来,然而自来君王最重要的就是对朝臣公平,不退回去成么。正这么高高兴兴的想着看着,燕飞走了进来。她见这个亲信神色凝重,放下信,坐正了身子道:“出什么事了?庐裘进犯?北蛮叩边?”   “这道没有。说来,应该算私事。”   “哦?燕飞家里有什么事?”   “今日属下在府门口遇到一个妇人,名唤紫媛——”   “紫媛?”   “都督不记得此人了?”   “紫媛!”她一惊:“陈泗的那个紫媛?”   “属下当年替都督送信,见过她一面,紫娘子变化不大,属下一眼就认出了。”   “陈泗大乱,逃亡此地的人很多,不过……他们韩家乃是望族贵胄,难道没有自保之力,居然沦落到奔逃异国的地步?”   “此间有书信一封,大都督请看。”   拆开信略微一扫,点头道:“应该没错,这是昔日我留给她的。”描银翠叶,这是当年西山家的家徽。   “大都督愿意不愿意见她。”   “你再去打听一下,若对的上,旬休之日把她带来吧。”说完抿唇一笑:“十二年了,还真让人心生怀念……”   紫媛在家等了两天没音信,又急又烦,越发后悔了,心说也不知道那个官长有没有把信送进去,又或者真的是认错了人。现下没个结果还把清丽留给自己的礼物弄没了,也不能再上门去要回来吧……那天回来,她就将此事和韩庭幕说了,被丈夫好一顿埋怨。庭幕倒也没拿“万一大都督不想让人知道往事……”来吓唬她,就怪她不该将书信之事瞒了全家人。紫媛撇撇嘴:“清丽跑了之后,大伯那个样子就像是要杀人。你没听韩康说么,他让人把北庭翻了个,然后呢,堂堂一个北庭司马丢下公事不管杀回家里来把我当犯人一样审了半天,我还敢说啊,不要命了么?”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韩庭幕也在任地,并不知道还有后面这出,眨眨眼睛道:“不至于吧。”紫媛“切”了一声,翻个身睡了。韩庭慕在黑暗里想了一会儿,心说:“啊呀呀,原来从来对女人冷心冷面的阿兄也有过情热的时候,当年居然没看到,实在可惜。”这么想了一会也沉沉睡去。   几天后,韩庭慕照例出去摆摊子赚钱,紫媛依然在家里忙来忙去,其他的女眷只有家里的厨娘术业有专攻,到一家酒楼当了掌勺的。韩庭秋的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每天都能出来转转晒晒太阳。一大早大夫过来看过,说韩芝恢复的很好,再过几天就能下了夹板,保证他照样能蹦能跳,还笑着对紫媛说:“娘子放心,看看这么俊俏的小郎君,我怎舍得让他落下什么不利落耽误他将来找好婆家?”小姑韩琳在旁边听了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紫媛千恩万谢的将大夫送到巷子口,心说安靖的医术真不错,普通的一个医生治疗起来都比在故乡时重金请来的大夫们管用。   等回到家里就觉得气氛有点怪,还没开口,韩琳就跑出来:“阿嫂,有人找你。”这一叫,她才觉悟出自己感觉奇怪的原因——家门口什么时候站了七八个神色严肃腰板挺直的人?   堂屋里端坐着一个人,姿态端正,穿的是便服,但看背影都能感觉到绝对不是平常人。听到她进来,此人起身转向她,正是当时在都督府前接下她书信的那个官员。   紫媛紧张起来。   燕飞神色和缓:“大都督命我过来请娘子到府一叙。”   她眼睛顿时睁大了。   燕飞又笑道:“娘子好像不记得我了。十二年前在珑北我们见过一面。”见她还是一脸迷茫,补充道:“十二年前我替家主给娘子传过一封信,前几日又做了一回倒过来的信使。”紫媛这才恍然大悟,脸上顿时有了笑意,心想:“赌对了!”   扶风都督府是在承平年间收复扶风后在一片废墟上新建的,规格是对的,但是一切能省得装点都省下了,紫媛由燕飞带着一路进去并没有被二阶官员府邸震惊的感受——比韩庭秋当年的北庭郡守府大,但是一点不豪华。   西山景晴在正厅等她,这天是旬休又是内宅,她穿了一身便服,衣裙色彩淡雅,首饰也很简单,可面前人依然是光华明艳,一堂流彩。   十五年前,她在官道上捡到景清丽的时候,就被她的容貌惊过。那时她的眉眼之间还没有现下的从容优雅,却已经是让她这个女人都看得目不转睛的光彩照人。    ☆、第三章 记得绿萝裙   那一年,安靖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年号可以用。   那一年,在安靖西北的小国邵庆,二十四岁的皇太子凤楚登上了凰座。而后来辅佐她建立清渺三百多年辉煌基业的名臣们都还在各自的人生,离开他们陆续汇聚到她座下还有七八年时光。   那一年,紫媛十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紫媛与珑北韩家次子韩庭幕的婚约是在七八岁就定下的,当时她的父亲还是足以与韩家匹配的三品朝官。但是,当女儿该出嫁的时候,已经是赋闲在家的一介乡绅,她的两个哥哥也都在各镇官员的幕府中七八品上打转。当时她母亲担心两家地位已经悬殊起来,只怕韩家会退婚,但是新年刚过,韩家的人就登门送聘礼,约定婚期了。她及笄之礼后没几天就穿上婚服,坐进花轿,向着夫家进发。娘家送亲的队伍很是寒碜,之前父亲出事,几乎是散尽家财才得免牢狱,当下能保持住她的嫁妆已是尽力。两个兄长也不敢请假送亲,只找了本家一个赋闲的兄长一路护送。坐在花轿里的她没有新嫁娘的喜悦,娘家败落,夫家显赫,前路茫茫。   就是在前往成亲的路上,她“捡到”了景清丽。   是真正的“捡到”,她倒卧路边,衣衫带血。   那时候她还是养在深闺十六年的大小姐,从来养的小猫小狗小鸟死一个都能让她哭上几天,哪里看的了有人死在她眼前。尽管众人反对,还是救下了她。当天晚上两人说了半宿话,第二天紫媛就坚持要把这个叫做“景清丽”的少女留在身边,这是她十六年来少有的坚持,事后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当时就那么固执,只能说西山景晴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惊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送亲来的管事娘子拼命劝,说这个丫头来历不明怎么能带在身边,到了夫家万一闯了什么祸,可是姑娘你要担着的。又说这丫头生的太好,一张脸就是招祸的,姑娘你把那么个长着祸国殃民样貌的带到姑爷面前这算是什么啊,要真是家生的,总还能给姑娘做个帮衬,这么个野丫头能指望么?姑娘你这是生怕将来没人给你争宠么?   说这话的时候也不避讳,清丽在旁边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悲喜,等到她数落完了,抬起头望定对方缓缓道:“大娘放心,景清丽是知恩图报的人。姑娘带着我,绝对有利无弊。”声音不想,但是深沉稳定,充满了说服力,目光更是澄澈坚定。   不管怎么样,景清丽最终还是以“陪嫁丫头”的身份,跟着她进了韩家。紫媛后来想,当时她那句“家逢巨变,生死一线,愿为奴为婢唯求姑娘收留,得一安生立命之地”的话并没有说谎,只不过她听不出其中的分量。   到了韩家就是婚礼,洞房花烛夜第一眼看到韩庭幕她就喜欢上了,她的夫婿也不负期望,温柔体贴,谦恭有礼。清丽到了珑北就被一直对她充满怀疑的管事娘子塞到韩家的婢女里面做粗活,那阵子她新婚燕尔,哪能想到这个路上捡回来的丫头。等她再次注意到已经是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从任地请假回来祝贺胞弟庭幕新婚的大伯韩庭秋不知道怎的一眼看上了清丽,要将她带回北庭。   这件事后来弄得双方都有些尴尬,但双方都十分无辜。韩庭秋并不知道他挑中的这个丫头是自己弟媳妇的陪嫁——陪嫁丫头都该在庭幕房里,怎跟着自家丫头们在那里扫地掸灰的干杂活。那天正是晒书日,一大帮子丫头小厮在那里搬书掸尘,在院子里一本本打开晾晒。清丽做的就是一本本打开晾晒的活,其他的丫头都是照着管事的命令,机械的打开翻晒。她也是如此,却是一本本在看。韩庭秋那天也是无聊的厉害,远远站着看丫头们干活,便注意到了这一点——这个丫头是在看书。   家里的粗使丫头里居然有识字的,这让庭秋十分意外,心想定是新买回来的,管家还看走了眼。就走过去让她抬头回话,一抬头,纵然是阅人无数的韩庭秋也一阵炫目。   明眸善睐,美人如画。   他想——管家岂止是看走了眼,简直是瞎了眼!   韩庭秋回来之前就想在家里新挑一个大丫头回去,原本跟随他的两个侍女一个春天病逝,一个年纪大了他做主配了亲随。在北庭也采买了几个,容貌虽好,可都是乡下丫头,说话做事缩手缩脚,看着就是一身土气。他一向是希望贴身丫头好歹识几个字,不至于让拿一本书都找不到地。总而言之,北庭府里的不管是官奴还是自己买来的丫头,没有一个用的趁手。   他问了几句话,这丫头回答的清清楚楚,态度落落大方,那眉目美好的无论怎么看都找不到缺点,微微抬眼,目光明澈动人。   韩庭秋顿时就动了心思。   他是韩家的家主,要一个粗使丫头不过是一句话。管家这些天忙着给庭幕办婚礼,迎接天南地北来的宾客,忙得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了,哪里关心过一个粗使丫头的名字,立马让人通知这丫头收拾东西到大爷房中伺候。清丽也就是西山景晴,听到这个命令的时候稍稍有些惊讶,但是立刻就恭顺的说了句:“遵命。”   庭秋难得回来一次,除了恭贺弟弟新婚,自然忙着走亲访友,每日里从早忙到晚,景晴到他房里几天也没见他几次。   几天后韩家的管家娘子和紫家送亲来的妈子聊天,紫家的这个管事女佣忽然想起来那个被她随便一塞的“可疑丫头”,便想叫她过来盘问一番,派去的丫头转了一圈回来回复道——大爷要去了。紫家的管事娘子顿时就沉下了脸。韩家的管家娘子也大惊,心说:“这都这么个事啊,大爷最讲究礼仪的一个人,怎么怎么……”果然,紫家人淡淡道:“不是我僭越,清丽是我们姑娘带来的陪嫁丫头,退一万步说,那是二爷房里的人。大爷这么做,也太没规矩了吧!”   管家娘子也觉得这事太不象话,真要有人说闲话,不定还要闹得兄弟不和,当天晚上就去见了韩庭秋。她在韩家服务了四十来年,韩庭秋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在他面前也敢说话,开口就是一顿数落,说大哥儿你最是守礼的人,怎么到了这个年龄却做出那么糊涂的事。新妇刚刚过门,你怎么就动了人家的陪嫁丫头,大哥儿想要丫头家里什么好的没有,这算是干的什么事?   韩庭秋也是大惊,说这明明是家里的粗使丫头。弟媳妇的陪嫁也算半个客,怎么会和家里的丫头小厮们在那里晒书掸尘?当下把清丽叫来询问,她垂目道:“奴婢的确是跟着紫姑娘来的。只不过奴婢是姑娘出嫁前刚进府的,与姑娘并不亲厚,到了这里就编入大铺跟着做事。”   韩庭秋顿时觉得自己冤到家了。后来他再回想起这段,就忍不住想:“第一次见面,就被她摆了一道,真正冤孽。”   韩庭秋知道自己在无意间作了有违礼仪的事,他也不打算装傻混过去,先叫来管家让去采买两个清白伶俐的丫头回来。然后叫来了弟弟韩庭幕。   庭幕更是从头到底没见过这个所谓的“陪嫁丫头”,听完兄长的叙述也觉得庭秋实在冤枉,而且觉得妻家来的人委实奇怪,好端端把人塞到他们家的丫头里,转过头又来怪人。自然是一口答应回去和妻子好好解释一番。   庭幕的确是一回去就把此事和紫媛说了一遍,先替庭秋赔礼,又说误会已经发生了,人也带回去好几天了,阿兄觉得再还回来更不好听,所以想问娘子要了此人。又说不会白要,已经让管家去另行采买两个丫头回来陪给你等等。紫媛却是瞪大了眼睛,心说:“糟了,这下可麻烦了。”庭幕看她脸色不好看,还要劝,紫媛连连摆手道:“我不是怪大伯什么,只是,只是清丽她其实根本不是我们家的丫头。”她将来的路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丈夫道:“我看她实在可怜,所以,就是这个样子了……”韩庭幕觉得自己的妻子善良纯洁,一派天真烂漫委实可爱可疼,同时又在心理咒骂去迎亲的家人,心说发生这样的事情回来一句话不说,这要是混进来一个使坏心眼,不定出什么惨剧。   紫媛是想将此事告诉韩庭秋,庭幕却说不妥,对她道:“你说清丽她家里遭遇巨大变故,无路可走,所以自愿在你身边为奴为婢来求个安身立命,但是照着阿兄的脾气,若是知道此女来历不明,一定是要将她赶出去的。所以我看此事还是暂时不说得好。”   “那该怎么办呢?”   “我和阿兄说一下将清丽叫来,你亲口问她可愿意伺候阿兄。若她不愿,再行说明。倘若愿意……”他笑了起来:“娘子多得两个伶俐丫头有何不好?”   庭幕当天晚上就把景清丽叫来,紫媛对着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倒是清丽转过来安慰她,说的话与庭幕白天的意思别无二致——她只求安生立命,既然在韩家求口饭吃,伺候大爷也是一样的。说完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好姑娘,该着我说对不起你。是你救了我,我原本该留在你身边侍奉才是。”紫媛很喜欢听她说话,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沉稳。在来的路上,她把心里的许多担忧和她说过,比如娘家失势,又是远嫁,怕将来被夫家的人看不起欺负,而且被欺负了还没法子回娘家求助。那时候,清丽平静地听着,其实这些害怕她之前也对送嫁的嬷嬷说过,她们也就是安慰她说:“韩家是礼乐之家,要是嫌弃姑娘门第,当下又怎么会主动来迎亲呢。姑娘福禄厚,姑爷一定会疼你,千万放宽了心……”   清丽却对她说:“姑娘既然嫁出去了,就别再想着依靠娘家。就算娘家近在咫尺,在夫家受了委屈也得在夫家解决,不能回娘家去哭诉。娘家再好,都护不了你一辈子,这日子,得要姑娘你自己想着法子好好过,才能真的好。”   她抿唇低声道:“你说的是,可是,也不知道韩庭幕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品性好不好。”   “我看来迎亲的韩家家人恭谨有礼,举止有度,以奴看主,你夫家的人应该不差。再说了,不管好坏,只要姑娘用心,都是有法子的。”   这段话一点都不安慰人,可紫媛就是觉得比那些安慰的话听上去让人安心多了。   或许就是这些,让她相信清丽那时的一句话:“留我身边,必对姑娘有用。”   她拉着清丽的手,低声道:“我挺舍不得你的。”   清丽笑道:“姑娘若有事就写信给我,虽然隔了远点,总还给姑娘出谋划策。”   转眼,十四年光阴。   十七岁的韩家侍女景清丽成了三十一岁的扶风大都督西山景晴。   紫媛小心翼翼的坐下,望着眼前人。   十七岁的景清丽是美貌绝伦;三十一岁的西山景晴则不适合用单纯的美丽来形容,光彩照人,气韵绝俗这个八个字更适合用来描述她。   景清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微笑道:“紫姑娘,我们果然有再见之日,真是太好了。”   紫媛心里激动起来,忍不住就红了眼圈,低声道:“是啊,终于又见面了。这些年来,我常常想起你呢,可怎么也没想到……”一时说不下去,眼泪就落了下来。   景晴递了手巾给她,温言道:“当年官道上姑娘救起我的时候,我和你说的那些事并没有假的。我是孟国人,孟国贵胄之家。当时奸臣篡国,朝野巨变,我母亲战死在宫门前。权臣让人将我家团团围住放火,但有跑出来的,尽皆射杀。那时我正好不在京城,母亲派人通知我快走,但是奸臣一心要斩草除根,一路追杀。后面的事,当下集庆酒楼茶馆里都有人拿来当故事说,虽有夸大但也相差无几。我们一路过关斩将,幸亏冰河关守将同情于我,开关放心,让我等逃到陈泗。可没想到奸臣依然不肯放过我,居然派人买通了陈泗边境上的许多官员,暗中搜捕。追杀途中,我与家人失散,倒卧路边,若非紫姑娘相救,早已埋骨异国。”   紫媛擦了擦眼泪,平和了心情,道:“其实那时候我和庭幕都说看你言谈举止,必定是好人家的女儿,可怎么也想到竟然好到这个地步。”   “不谈我的事了,紫姑娘,你们怎么到了安靖。”   紫媛深深吸一口气,反而不哭了,苦笑了一下道:“和大都督当年一样,逃难过来的。”   “我知道陈泗大乱,但是韩家是公卿望族,韩庭秋一镇之主,怎么会没有自保之力?”   “详细的情况我也说不明白,但在大乱之前一年,大伯他就已经赋闲在家。”   景晴皱了皱眉,转而又道:“韩庭秋他……他也在集庆?”   “就是大伯领着一家人奔逃的。”   西山景晴忽然起了一阵兴奋,兴奋得身子都微微一震。   对紫媛来说,这一次和西山景晴的重逢美好的超过她的想象。景晴亲切温柔,说到往事含笑感慨,对她当年的救助依然深怀感恩,又对她当前的情况详加询问,嘘寒问暖。紫媛这半年多来吃够了苦,便是因为一大家子女眷孩子靠着她这个当家主母才支撑下来,当下有人——还是个故人——殷勤询问,自然是毫不保留的述说了一遍。中午景晴留她用饭,扶风大都督的生活并不奢侈,餐饮也只能说“不差”,半点没有二品官应该有的奢华。   用过餐,西山铭霞回来了。   铭霞自到扶风后主要住在军营里,她自小跟着母亲在军旅中长大,也一心想要成为名将。景晴同意她的选择,更是高兴看到她志向高远,不染半点奢靡之气。她西山大都督的女儿想要学武自然多的是人愿意教,皇帝凤楚更是要她将女儿留在永宁城——跟着皇家子弟一起在东阁学习,过两年进禁军见习。景晴婉言谢绝,她就是怕女儿被这么保护着,将来成为纸上谈兵之辈。到了扶风就将女儿送到军营里,跟着东营守将习武练兵,与下级军官同吃同住,没有她的命令,不允许铭霞回都督府。   这天燕飞来接她,铭霞十分奇怪,心说就一个普通的旬休,母亲怎么会接她回去。跟着到了都督府,使女们上来说“大都督让世子换过衣服去见她。”铭霞依言换了家居便服,高兴地看到景晴已经给她做好了春装,翠色衣衫,精致刺绣的蝴蝶点缀其上。侍奉她更衣的使女夸赞说:“世子穿这一身真是俏丽极了。”   铭霞进了正厅,景晴让她到身边坐下,笑吟吟指着对面一人道:“过来见过你婶娘。”又对紫媛道:“这是我的女儿西山铭霞。”   紫媛早有准备,可真的见到铭霞就这么俏丽丽的出现,听到景晴那么大大方方的介绍,依然是心绪万千。铭霞迷茫的看着母亲,景晴笑道:“先行礼,再给你解释。”她应了一声,对紫媛拜到,喊了声:“婶娘。”礼毕脸上也有了一点激动,望着景晴道:“这是婶娘——便是我爹爹的……”景晴点点头,温言道:“我曾经与你说过你爹爹的事……”   “母亲说我生父是陈泗人,是母亲落难陈泗的时候结识的。”   “是啊,不过如今他到集庆来了。”   铭霞略一想,脱口道:“陈泗大乱!”   景晴眼底尽是笑意:“不错,你爹爹逃难来集庆了。”   紫媛回去的时候已经快掌灯,家里已经议论纷纷。这日韩庭幕得到了一笔意外之财,他刚摆摊的时候为一个军官写了家书,这两天回信来了,军官拿来让他读,里面写到这家的儿子由其母做主,初步谈定了一门亲事,当下把未来儿媳的生辰八字家世背景写了来,请她这个母亲大人最后决断。大约是亲事定的很好,这位军官让他立刻回信表示同意,然后大方得给了一两银子的赏钱。庭幕早早收了摊子,特地去买了两斤肉,高高兴兴回家结果妻子却出门了,而且家里人表情各异,神情紧张。一问,还是大妹韩琳回答说:“上午来了个娘子,说是大都督府的,把阿嫂请去了。”韩庭秋坐在厅里,缓缓道:“弟妹做了什么,怎么和扶风都督府扯上了关系。”庭幕暗地里叹息,脸上却一脸迷茫样子:“我,我也不知道啊——”   装傻装了半天,傍晚时分,在巷子口眺望的韩竹飞奔着回来,一路叫着:“婶娘回来了,是坐着马车回来的呢!”   紫媛回去依然是燕飞护送,她也不知道这个穿着便服的人乃是扶风地官之首,位在四阶下,已经远远超过她丈夫曾经有过的品级。景晴还送了她几匹布、好几袋粮食,另安排都督府的马车送她,这一行人进入巷子的时候惊了四邻,都跑出家门来看是哪家迎来如此排场。   韩家老小都跑到门口去看,庭幕知道妻子这一次竟然是大大赌对了,顿时喜上眉梢。庭秋看着他的表情,冷笑一声:“老二,你们夫妻俩个这些日子鬼鬼祟祟的,到底在做什么?”   庭秋笑道:“过会儿向阿兄禀告,是件大好事。”刚说完自己愣了下,心说:“对阿兄来说,这到底算好事么……”   看着搬进来的布匹粮食,外加几个超大食篮,庭幕心想自己今天那两斤肉是白买了,那一两银子的收入也用不着再在妻子面前显摆了。   一家人逃难后过了大半年苦日子,忽然满桌子好吃的东西,几个孩子高兴得欢呼,韩庭秋也有耐性,看紫媛要说话,打断道:“先吃饭,其他的饭后再说。”   等到吃过饭,收拾好,又把孩子们打发去休息,韩家的几个主心骨才坐下说话。韩庭秋神色和缓,待紫媛坐定还开了句玩笑道:“弟妹到何处高就了?”紫媛心想,还好是在安靖,家里人再怎么想也不至于叉着腰对她怒吼:“你是不是到哪里找了野男人!”   紫媛朝着丈夫看,庭幕一脸“你自己办的自己来说明”的表情,又犹豫了一会儿定定心,低声道:“阿兄还得当年的清丽么?”   庭秋脸色一沉:“提她做什么。”   她当着没听懂,笑道:“想来大伯不会忘记,清丽她毕竟跟了大伯两年多。清丽——她就是当今扶风大都督,西山景晴。”   那一刻韩庭秋的表情精彩至极,紫媛和庭幕两个都很想多看两眼,可到底给长兄面子,默默移开了目光。过了许久才听韩庭秋道:“确定无疑?”   庭幕这才开口,和紫媛一起将两人如何在军营门口看到西山景晴,如何觉得她眼熟,紫媛又是如何带着信物投书相认,说了一遍。说到信物这段,韩庭秋忍不住瞪了这弟媳妇一眼,紫媛自是继续装傻。   一切说罢,很长时间无人开口。打破平静的依然是庭秋,他显然已经恢复了心情,淡淡一笑道:“看今日的举动,她还是个有情义的人。弟妹对她有救命之恩,今后当有许多好处,的确是件大好事。”   紫媛望向丈夫,庭幕丢个她一个“看到了没,就是这样死要面子”的眼神。   紫媛丢了一个:“别着急,还有更重点的呢”的神色,喝了口水,清清嗓子,又道:“大伯,还有一件大事。”   “嗯?”   “这个……您听了可千万别激动……”   庭幕悄悄拧了她一下,甩了个“别太过分”的眼神过去。   “是这样的,清丽……啊,是西山大都督,她……嗯,她给大伯你生了个女儿!”   经过精彩纷呈的一天,紫媛着实累了,躺下就睡死了。韩庭幕却睡不着,翻来覆去一会儿,起身去了庭秋房中。   韩庭秋果然还没睡,点着灯坐在那里。   庭幕叫了一声:“阿兄——”   庭秋示意他进来,倒了一杯酒给他——这酒自然也是大都督府送来的礼物之一。   “二弟,其实当年清丽走的时候,我便知道她的身世来历必定不一般,也曾想过她会不会是安靖人,但是……西山……”他忽然笑了起来:“我韩庭秋此生居然能让西山家的人为奴为婢,也真是给家门增辉了。”他看了看庭幕,见他一脸迷茫,补充道:“二弟不知道西山家是什么人家吧?”   “只听说贵胄之家。”   “西山——是孟国皇室家名。西山景晴这个侯爵,恐怕并不是继承侯爵,而是落地封侯,皇家血脉,宗室之贵。”   庭幕一时间脑海里冒出来“蓬荜生辉”四个字。   又是一时无语,庭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难道说“与有荣焉”,过了一会儿听庭秋道:“弟妹说我还有个女儿。”   “啊,是,是——”庭幕笑了起来:“其实,元宵之夜,我和阿媛就看到过这个小侯爷。”   “生得怎样?”   “这个,天色太暗看不清楚,但是小侯爷一身好武艺,端得是英姿飒爽。”   庭秋愣了一会儿吐出一个字:“好!”   韩庭幕夫妇都觉得这番相认后再次有联系总得过上十天半个月,然而第二天就迎来了一个大大的“惊喜”——西山铭霞登门了。   其实前一夜韩家兄弟饮酒彻夜,扶风都督府里,母女俩人也相谈到深夜。   西山铭霞从来就是个“父不详”的孩子,当然,对安靖人来说,父亲是谁着实不是重要的事情。甚至“父不详”要比明明白白的妾生子还要尊贵些。铭霞倒也没有“私生子”的凄切心情,对于安靖女人来说也根本不存在“私生子”这么个概念——子女从母,母亲是谁明明白白,何来“私生”。除非是“母不详”那才是被人嘲笑羞辱的“私生子”。   但是身为人子,总对“父母是谁”这件事报有强烈的好奇心。铭霞懂事之后就询问过,景晴给出的答案就是“逃亡之时所遇,陈泗国人”——交待的很明白,陈泗国人,两国相隔,连为什么不能把生父帮她找回来都说明白了。再问,就笑着说:“我儿放心,汝父是堂堂男儿,不会给我儿丢脸。”这个评论就不但让铭霞不能明白,连带着铭霞的那些“姑姑们”也全都不能明白——能不让其女丢脸的生父,难道不该是“温柔淑贤,端庄守礼”么,这“堂堂男儿”四个字从何说起?这件事铭霞从懂事开始想了六七年没想明白,和“姑姑们”商量也没个结果,她的“姑姑们”自然就是跟随凤楚开国拓疆的名臣大将们——莲峰、江漪、芸台颂、楼月霜等等。这其中只有江漪在听到这个评论后抿唇一笑,对她说:“堂堂男儿,挺不错的评价。”   现下这个让她想象和迷惑了十二年的“生父”居然出现了,铭霞心里自然是激动的,又缠着母亲要她说当年的事。景晴依然是好脾气的笑着,却坚定地摇头道:“往事太复杂,以后慢慢说吧,要不然今儿晚上我们娘俩就不用睡了。”铭霞拉着她的手撒娇:“娘亲,孩儿想听么。”景晴揉揉她的头,笑道:“汝父就在集庆,想知道长相自己去看,想听故事,看你爹爹有没有闲情说给你听。”   铭霞眼睛一亮:“我能去见爹爹?”   景晴正色道:“以往是两国相隔,无可奈何。而今他已经到了集庆,你生为人子,自然该去拜见,为什么问出这句话?”   铭霞大喜脱口道:“孩儿明日就去拜见。”   景晴扑哧一笑,又捏捏她脸颊,嘱咐了一句了:“见到你父家之人,也要懂得客气。”   铭霞这天起了个大早,照着景晴给她的定的规矩,先练了一阵武,吃过早饭,又读了半个时辰书,这才敢出门。因为要去见生父,特意挑了套凤楚所赐的游骑服,精工细作,华丽无匹。   此时清渺刚刚建国,尚武之风盛行,西山又是领军的门第,景晴规定西山家人都不许乘轿坐车。铭霞骑着她最宝贝的青骢马,带着几个随从,赶往紫媛留下的地址。   前一日燕飞送紫媛回去,巷子里的人只觉得气派,还没认出到底是谁家车马。这天风和日丽,西山铭霞又是风头人物,立刻就有人认出来,一路喊着“小侯爷来了,快来看啊,小侯爷来了——”   紫媛听到声音,到外面一看,立刻往里面跑,直冲到庭秋房里喊道:“大伯,你的女儿来了!”   庭幕陪自家兄长喝了一夜酒,这天也没出去,听到叫也跑出来,紫媛拉了他一下:“人家父女相认,你急什么。”却听庭秋说:“二弟和弟妹都过来吧。”紫媛愣了一下,瞟了庭秋一眼,却听庭幕在她耳边低声道:“阿兄紧张了,呵呵。”   韩琳和家里其他的人都还不知道清丽云云的往事,对于昨天的事,紫媛也用一句“遇到故人,故人乃是此地官宦人家”打发过去。韩琳还记得元宵节点高彩的那个少女,正叫韩梅、韩竹几个一起出去看热闹。刚到门口,就见青骢马停在自家门口,铭霞翻身下马,旁边一个人低声说了两句,她就径直走过来,向两人拱了拱手:“请问这可是韩家?”   韩琳知道眼前人乃是“扶风大都督的女儿”,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立刻下跪,听到询问忙着点头道:“就是。”   “烦请通报紫夫人,就说西山铭霞来拜见。”   韩梅轻声道:“紫夫人是谁?”   韩琳白了她一眼:“说的是你婶娘,笨蛋!”   正说着,紫媛已经赶出来,铭霞见了她又是一躬身,叫了声:“婶娘!”   “小侯爷,你,哎呀呀……”一边招呼,一边往里面引,又听铭霞道:“婶娘,我今日是来拜见生父的。”   紫媛挽住她,说了句:“好孩子。”带着到了庭秋的房里。   韩庭秋端坐正中,神情严肃,庭幕陪坐下首。   紫媛指指庭秋:“居中之人就是你生父。”   铭霞上前跪倒,拜了两下,才抬头道:“女儿铭霞,拜见大人。”   看着拜伏在面前的少女,韩庭秋第一次觉得这才逃难也是能给自己带来点什么值得庆幸的东西的。   当年景清丽消失之前并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他从未想过在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带着自己血脉的孩子正在成长。   而现在,这个孩子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   豆蔻年华,风姿绰约。   铭霞进来的时候,他还能端坐着,但是听到“女儿”二字,心就化成了水。他伸手示意靠近,铭霞向前挪了一点,仰着头看她。   西山铭霞生的一幅好容颜,虽然到不了她母亲那种倾城绝色,然而长眉杏眼,颊如满月,肤色莹润。以安靖或者是陈泗的标准,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庭幕轻声对妻子说:“果然是自家人,眼睛鼻子都生的和阿兄一般无二。”   紫媛点点头,心想:“是啊,所以不如她娘亲绝色。   庭秋也在少女的眉眼间找到自己的影子,再也无法克制,一把将她抱入怀中,叫了声:“好孩子,爹爹对不起你,竟然到今日才第一次见到你。”   铭霞心情也十分激动,听到这句话还是有点懵,心想:“两国相隔这是没办法,爹爹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庭秋又给她介绍了庭幕、紫媛,铭霞一一行过礼。庭幕看她举止端正,心说“扶风大都督将这个女儿教养的极好,在此陋巷,对着他们这些身穿粗布衣衫的人,都能执晚辈之礼,谈吐举止不带半点骄横。”其实,对安靖人来说,铭霞这番举动已经不是谦恭,而是客气的已经有些过。   照着安靖的风俗,韩庭秋并未正式过门,韩家与西山家并没有姻亲关系。根据安靖母贵父贱的传统,铭霞对韩庭秋的亲眷并没有必要执晚辈之礼。只不过昨日在府里景晴郑重地向她引见紫媛,晚上又特地嘱咐她“对汝父的家人要客气。”铭霞此刻才以姻亲晚辈之礼对待。   庭秋又叫来两个妹妹介绍说“这是你的姑姑”,铭霞也行了礼,但是叫的却是:“姨母。”又把孩子们叫来,让他们兄妹相见。其间只有韩芝年龄最大,铭霞这次不再行礼,只朝着他点点头,叫了声:“阿兄。”庭秋的两个孩子都比她年少,庭秋让他们来见过阿姊。韩梅年纪还小,听话的见了礼;韩竹已经足够懂事,一边行礼,一边疑惑万分,心说这是哪里跑出来的“阿姊”,母亲生前一直说自己是爹爹的第一个孩子……倘若还在珑北,他也不会奇怪——大户人家么,他爹爹这样的身份,之前有些什么风流韵事也不奇怪。可这里是安靖,他爹爹有什么本事在安靖还能跑出来个沧海遗珠。   韩竹心里一堆小九九,铭霞其实也有些不高兴了,她心想:“阿爹怎得那么多儿女?”但是再一看众人坐的位置,铭霞暗地里“唉呀”的叫了一声,心说:“我怎又忘了,阿爹是陈泗人。嗯,陈泗果然是男贵女卑,以前听先生们教过,当下终于见识了。”   相对于四邻对安靖的“视而不见”,安靖对她的邻国从来是关注有加的。国家安泰之时,朝廷每年都会派出“行游使”,游走列国,记述风土人情,回来编撰成册,供朝廷参考。从皇子们读书的太学院东阁到民间书院,《四海地理志》都是必读的一本书。此书形成于文成中期,记述了安靖四邻,乃至几千里外的许多国家的风土人情,此后数百年间又有人不断增补,合起来依然叫做《四海地理志》。铭霞在京城两年一直和皇子们一起在太学院东阁读书,到了扶风景晴在属官中挑选饱学之士让铭霞拜师。陈泗、庐裘与扶风接壤,是先生们讲述最多的“异国故事”。铭霞对这些国家的风俗都有学习,可学习归学习,真落到自己头上还是各种奇怪各种迟钝。   一家人相认完毕,韩琳姊妹和几个孩子退场,可想退到外头,至少这两姊妹是有的话好说了。庭秋依然与铭霞说话,但是他一时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问女儿生活得可好?对方是都督千金侯爵世子,好不好还用问?问她小时候有没有吃过苦?铭霞若是答“是”,他又该说什么,说今后一定弥补——开什么玩笑,看看铭霞身上的那件衣服,大概他们家现在所有家产加起来都买不起。   庭秋无话可说,陪坐一边的庭幕更是如坐针毡,见到冷场,就想说几句话和缓,笑着问了铭霞的出生年月,旋即道:“父女相认是天大的好事,虽然现下家里困难,但还是得选个好日子让铭霞认祖归宗。”   一言出,紫媛好容易忍住扶额的冲动,暗地里骂了句“笨蛋,不懂还乱说,大笨蛋。”   果然,铭霞露出惊诧的神色,对着庭幕道:“为什么要认祖归宗?我是西山家的女儿,载入册的侯爵世子,家世明白,还要认谁家的祖,归哪个的宗?”   父女相见的时间并不长,铭霞在韩家坐了两个时辰就告辞,当天就回了军营。韩庭秋其实比家人任何人都要熟悉安靖风俗——作为邻国,百姓对对方毫不关注,他这个曾经的三品郡守却不可能一无所知。但就和铭霞一样,书上看来和落到自己头上时完全是两码事。但他也不至做出挽留女儿的事,也不会要求她:“什么时候再回来。”   韩家无限好奇的家人们到铭霞走后总算得到答案,韩庭秋将一家上下召集在一起宣布,刚刚来的人是扶风大都督的千金,同时也是我韩庭秋的长女,父女当年因故失散,当下终得团圆。然后……没了。   一家上下更是惊诧,但是庭秋转身回房,一家人是懂得他这个态度的意思的,就是告诉大家“不要多问,也不要想什么有的没的。”但是这段话讲完,韩家的几个常年跟随的仆佣就想出了点究竟,第一个想明白的就是紫媛真正的陪嫁丫头,后来许给庭幕亲随的那个。庭秋一走,她就找到紫媛,开口便道:“好姑娘,告诉我,小侯爷的娘亲,扶风大都督,是不是当年咱们在路上捡到的‘景清丽’。”紫媛轻笑道:“算你机灵,不过,这话就藏在心里吧。人家是扶风大都督,清丽什么的,别再提起了。”想到这茬的当然不是只有她一个,庭秋的亲随也想到了,他们可不敢直接去问,只能和自家娘子嘀咕,都是说“必是清丽,除了她还有谁有了大爷的骨肉又不在家里。而且大家都知道小侯爷今年十二岁,啧啧,不正是清丽丫头离开的时候。”嘀咕了一阵又犯愁:“真是扶风大都督啊,这将来见了可怎么说话。”还有人回忆当年清丽在韩家的时候自己有没有做过得罪她的事情等等。   大概唯一让这些人庆幸的是,一群人回忆了半天,都没做过能让“清丽”记恨十二年的事。倒也不是这些家人一个个都品行高贵从不欺生,而是清丽在韩庭秋身边一直都是说得上话的大丫头。能在庭秋面前说得上话,自然就是一干家奴里的头面人物;除了几个能当韩家兄弟长辈的有时候还会指使着做点事,其他人哪个见了不是叫一声“清丽姑娘”,甚至还找个机会送点礼攀个亲?   在韩家很多仆佣的心目中,特别是那些跟随韩庭秋在北庭任地的家人看来,庭秋对这个名叫清丽的大丫头是称得上“宠爱”两个字的。他们都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景清丽的情景——跟在韩庭秋身后,穿着韩家一等侍女的衣裙,发挽双髻。行过庭院的时候,让无数人驻足,所有人想:“韩司马回家一次,哪里弄来那么个绝色丫头。”   扶风地官之首的乡师燕飞,家眷都在京城,也就没有在集庆置宅,而是和好几个同僚一起住在了都督府中。这日处理完公务,回到内院就问“小侯爷回来没”,得到的回答是:“世子回军营了。”她啧了一声,心说大都督真够狠心,才十二岁的孩子就天天往军营赶,武职见习还要在十三岁之后呢。燕飞比景晴大六岁,从祖母一辈起就是西山家的家将。她十来岁就被派到景晴身边担任侍卫,一同长大,学文习武,情同姊妹。孟国宫廷政变,血染亲王府之后,也是她和几个家将、王府属官们一起带着景晴逃亡。叛臣、仇家沿途追杀,她的好姊妹们一个个倒下,等到突破冰河关进入陈泗已经不剩几人。正因为如此,才会在陈泗官家截杀的时候,慌乱之中丢失了这个少主人。   此后,她又陪着景晴返回安靖,当时篡位的权臣倒行逆施,横征暴敛,孟国百姓怨声载道,烽烟四起。景晴在其母的旧部将,和反对权臣的官员支持下举起义旗,经过一年艰苦作战,终于攻入京城手刃仇敌。当时人们都以为西山景晴理所当然会登上孟国凰座,然而她却毫无留恋的带着整个国家投奔了凤楚。当时很多人都觉得可惜,再怎么诸侯小国也是一国之尊,也有骂她毁西山家的基业。可是几年后,看着一个个比孟国强大的国家倒在凤楚的利剑之下,无数“皇室贵胄”沦为奴婢之后,人们终于意识到西山景晴的眼力,和她抉择时的狠绝。在此期间,燕飞一直陪伴和信任着景晴。这样的出生入死更加强了两人之间的感情。直到今天,燕飞依然觉得自己并不是朝廷命官,毅然将自己看作西山家的家将,她最重要的使命永远是保护西山景晴。   西山景晴这些年来一直尽力保持着规律的生活,和她给女儿铭霞定的规矩差不多——只不过她是晨起读书,入夜练武。孟国自开国皇帝起,到景晴是第三代,马上得天下的风气还没散去。景晴自幼习武,一手枪法即便在凤楚座下的济济群英里也是出类拔萃的。燕飞找过来的时候,她正在练武,灯笼的淡淡光线下,枪花团团,一招一式都是二十余年的反复演练,一路枪法舞罢,一收势向她点点头:“燕飞今天回来得晚。”说话时声音里没有任何急促之声。燕飞忍不住想:“当年在陈泗,都说韩家老大文武双全,也不知道能不能和大都督相比。”——事实上,完全不能比。韩庭秋的文武双全,只是陈泗望族必须的骑射之术,哪里能和西山景晴这种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境界相提并论。   景晴看了她两眼,亲昵地挽住她笑道:“来来,就知道你要来问。我已经备下酒,今儿咱们两好好聊聊。”   当年返回安靖后,燕飞一直尽可能的避免提起陈泗的种种。在她看来,景晴以皇室之尊却为奴为婢,必然是痛心且不愿意提起的经历。但是这几天先看她笑意盈盈的接待紫媛,之后又让铭霞与生父相认,并不象是深藏痛苦的样子,捉摸着是不是那么多年来自己纯粹就是瞎操心。   景晴亲自给她倒了杯酒,笑意盈盈的说:“问吧,知道你有一肚子话,有些怕是已经憋了十二年了吧?”   燕飞苦笑道:“是啊,属下觉得自己是瞎担心了十二年。”   景晴扑哧一笑,旋即正色道:“当年的事,家遭巨变,的确是我不想再提起的。但是,在陈泗的经历,却没什么痛苦哀伤的地方。其实,若是没有在陈泗为奴为婢的那几年,我永远都是皇家贵胄的亲王次女,成不了今日开国建功的西山景晴。另外……”她又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温柔:“陈泗那几年还给我得了铭霞。”   燕飞想到十二年前,在夜色里走出韩府的景晴,身上还穿着韩家侍女的衣裙,骑上马行了一段又回过头,望着夜色里的韩家高高的院墙,望了许久。那时,她叫了一声:“小侯爷——”景晴猛然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旋即笑了起来,沉声道:“走,我们夺回孟国去!”又想到景晴决定投奔凤楚的那一天,站在断瓦残垣的宫殿基石之上,对她们说:“放心,我必然让西山之名长存青史!”   即便是他们这些跟随她二十来年,一起出生入死的“王府旧人”,西山景晴依然有太多让他们看不透的地方。当年她不登凰座,甘心在凤楚手下为臣;而下功成名就,却又不肯留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一意坚持到扶风来镇守边关。她的所有决定都与众人的想像背离,但是每一个决定都坚定地不容回旋。   燕飞喝了杯酒,让心情轻松下来,用轻快的声音道:“大都督想拿那个人怎么办?”   “那个人——韩庭秋?”   “世子已经认父,接下来大都督是不是要召见?要不要属下再替您跑一次腿?”   景晴目光流盼:“铭霞见他,那是尽人子本分。我又为什么一定要见他?”   燕飞叹了口气:“大都督脸上的表情就是四个字……”   “什么?”   “欲擒故纵。”   景晴白了她一眼,又笑了起来。   “属下说错了?”   “知我者燕飞也。”   “哎哎,大都督,那毕竟是世子的生父。”   “放心,我又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只不过啊,当年给他当了两年多的婢女,当下想要看到韩家的大爷到我面前低一次头罢了。”   燕飞松了口气,心想:“这倒没什么关系。”转念又道:“大都督那么多年来很少提起陈泗之事,我们……”   “我不提陈泗之事,只是不想让莲峰、楼月霜她们几个又多个拿我调笑的事情。这些年来,我这里让她们调笑得故事还不够多么。”   燕飞回想了一下,也笑出声来:“这也没错,当年在陈泗,情形稍微安稳点后,其实咱们几个一直有人在北庭,经常远远地看着少主出行……”   景晴听她拖了个长调,知道不会有好事,心想“看吧看吧,就知道一提往事准被调笑”,又瞟了她一眼:“说吧,我受的住。”   “少主人低眉顺目的跟在韩家老大身后,委实是乖巧柔顺,人见人怜……”   景晴“切”了一声:“那是你家大都督我能屈能伸!”   紫媛这些天算是深刻体会到为甚么人们都爱“攀龙附凤”,自从西山铭霞到她家出现了一下后,不但邻居们的态度越发和善亲切,就连保甲都来嘘寒问暖了。还对他们说,他们是“异国人”,倘有对安靖之事不明白的,只管来问等等。   没两天景晴又差人送了五十两银子来,紫媛得意至极,对庭幕说:“看,我当年有识人之明吧?”庭幕当然点头,心里却想:“紫媛当年做的这事,与其说慧眼识英雄,还不如说傻人有傻福。”家里的经济危机解决,庭幕也乐得偷闲一阵。转眼清明将至,巷子里除了他们这些“异国人”,都在做新衣裳,采买胭脂水粉,家里有妙龄女子的还要凑点钱添件新首饰——安靖的游春期到了。   游春期又叫“沐春节”,顾名思义乃是游春赏花,沐浴春风的日子。游春期从清明到谷雨,延续半个多月,但凡有点能力的人家都会在这个时候做春夏的新装,然后呼朋唤友郊外踏青。就连男子们也会在此时相伴出行,特别是闺中少年,这是一年里难得几次能名正言顺出去玩的好日子,行走春色中,谈笑桃花下,更幻想着与哪家女子偶遇生情,成就一生美好姻缘。到了后代的苏台王朝,游春期改为“杏花节”,在每年杏花盛开的时候,而在京师永宁城更是演化出了杏花时节拜千月——祭奠千月素的民俗。   本来这种节日和陈泗难民们没什么关系,但是看着邻居们喜气洋洋的准备过节,韩琳姊妹俩就眼馋起来,可怜巴巴的看着四邻女子穿着新做的衣裙在门外比俏。紫媛就和兄弟两个商量,是不是也入乡随俗,给家里人做套新衣服,让孩子们也凑个游春赏花的热闹。庭秋一口答应,说既然要在此间不知道过多久,尽量融入当地是好事。特别是韩琳姊妹,就该出去多走走,象此间女儿一般生活。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紫媛准备挑一天带着小姑、韩梅几个去挑布料。结果这天刚刚起来,就听到外面锣声阵阵,保甲沿街高呼:“某月某日某时,所有人都要到街头的小晒场上汇聚,听读律令。”过一会,保甲又派人来重复通知,要他们这些“难民之家”必须一个不漏的前往,倘若无故缺席,要重罚的。   这对陈泗难民们来说又是一个新鲜事,韩庭秋倒是听说过,给家人解释说:“训读律令是安靖的传统,只不过按照规矩应该在冬季,冬至前后举行,成为‘冬训律令’,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在清明才进行。”   其实,这一年的律令训读纯粹是为了他们这些外国人加设的。   景晴召见紫媛的时候,问了她到安靖后的生活,她说的确有太多不习惯,举例说了前些天那个惊诧了所有陈泗人的“休夫”判例。紫媛回去后,景晴就把地官、春官叫过来骂了一顿——年前年后那么多难民逃入扶风,既然朝廷给予他们定居权,就该把他们当安靖子民来对待。明明知道陈泗与安靖风俗迥异,为甚么不对难民们进行律令训读。不教律令,一味处罚,这是违反了律法之本。   两部官长灰溜溜的退出来,立刻下令在游春期增补一次律令训读,重点在于讲解安靖和陈泗之间不同的部分——婚姻、继承、求学、入仕等等。且对下严令,对于难民之家,特别是已经有固定居所的难民家庭,必须由保甲上门通知等等。   这个命令一下,难民之家各有想法。韩家倒是觉得不错,两国风俗迥异,他们也不想因为“不知道”而出现违法之事,那就实在冤枉。但是很多难民家庭确是万分抗拒,特别是家里的男人们——到了安靖,男人们已经觉得天塌了。家里的女人不怎么出去,都被侵染的回来说些无法无天的话。还把他们集中起来听训令,就像上次那个休夫之案那样,女人们回家后还不是更要翻天了。   就有人在韩家串门的时候抱怨,韩庭慕安慰说:“既然是律法规定,知不知道都是那个样子。还不如早点明白,入乡随俗。要不然,闹得和那家一般上了公堂,可是一点回旋余地都没了。”   到了读训令这一天,一大早又是沿街敲锣,保甲里正一户户登门来赶,但凡八岁以上,只要不是卧病在床必须前去。而且这一天,两市关闭,雇工归家,反正不会让你找到任何“不去听”的借口。   律令训读一直进行了整整一天,而且训读并不是仅此一次,对于陈泗难民,在未来半年内,每个月都要有一天进行“普法教育”。等到保甲宣读完毕,众人散去的时候,陈泗的难民们各个神情恍惚——对他们来说,这实在是天翻地覆的一天,无论男女。   男儿们都知道原来从此他们既没有财产继承权,也没有子女拥有权,而且婚姻上以出嫁为主,一辈子都要依附女人生活。一旦有违反出条的时候,则有可能被妻家休离,而一旦被休的悲惨遭遇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在县衙听审的时候被普法过一遍了。   女人们则发现一夜之间她们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要赡养父母,养活丈夫,甚至要负责姊妹兄弟的生活。象她们现在这样深藏闺阁,靠父兄丈夫抚养,那是要被人唾弃的,甚至丈夫可以以“妻子不养家”为由请离,如果官家认可,这样离开的男人不受“休条”约束,不需要佩戴绿萝带。   难民们还听到了许多新鲜名词,比如——服礼。保甲特别强调,女子满十六岁必须举行服礼,但是服礼到底是什么没有解释,估计是要等下一次律令训读才会说明。   除了那些因为性别尊卑不同而天旋地转的事情外,一些在陈泗受过教育,且还有点心平气和的态度的,又有另一种感慨——安靖在各方面的考虑上都比陈泗精致多了。比如教育,安靖上到皇家下到一个边关小县都设置有官学,所有身家清白的女子都有权入官学读书。官学每年还有免费读书的名额,用于让地方官推荐品格优秀的贫寒人家的女儿求学。相对应,陈泗除了太学院叫做“官学”外,其他人想要读书只有进入私塾或者自己聘请西席,至于贫寒子弟免费就读,那就想也不要想——贫寒子弟就该安于贫寒,读书入仕本来就是官宦、贵胄人家的特权。   韩庭秋尤其感慨万千,心说陈泗对自己这个邻国的调查实在是太少了。平日说到安靖,都说这是一个“女人为尊”的奇怪国家,然后就是各种不可理喻各种奇谈怪论。陈泗人了解安靖,多半来源于一部古书《女国怪谈》——记叙了安靖和西珉的民风,但是看书名就知道——“怪谈”——写书的人就是带着无限嫌恶的心情来叙述,而内容的真实性当然也只有天知道。事实上这本书也确实只有用“怪谈”来形容,里面甚至有男子怀孕之类的匪夷所思的描述。当年他看得时候就对此嗤之以鼻,到了安靖一看,虽然此地女贵男卑,但是男人还是男人,女人还是女人,没发生任何怪奇变异。    ☆、第四章 春日游   游春期开始的第五天,也就是律令训读后两天,西山铭霞派人送来一个口信:“邀请姊妹兄弟们游春。”庭秋兄弟两个自然不会反对,和铭霞出游,既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又不用担心孩子们不懂风俗闯祸。此时韩芝也已经拆了夹板,果然像大夫说的那样,能跑能跳一点后遗症都没有。几个孩子凑在一起讨论过两天游春的事情,韩竹和巷子里的孩子们混的很熟,将各处听来的故事眉飞色舞的讲述着。   韩琳却有些郁闷,她也想去踏青游春,当年在故乡,韩家的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然锦绣门第,对院墙外世界的了解还不如伺候兄长们的大丫头。而今忽然被解禁了,一时间对万事万物都充满好奇,可偏偏还是只能困在家中——不是因为规矩,而是不知道自己能何去何从。   韩琳和挽春还有交往。挽春也就比她大四岁,平日里韩琳也不和她摆小姐架子,一同嬉戏,一块儿做女红。挽春赎身离去后没多久就和布行的小少爷成了亲,之后她悄悄去她那里玩过几回,见这个过去在庭秋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的侍妾,现下却泰然自若的指挥着整个布行的生意。她也见过挽春的夫婿,刚满十六,容貌并不出众,但是举止柔和,待人有礼,看着挽春的眼神更是温顺缠绵。挽春一手打算盘,一手记账,还有闲心和她说话。她常常问她:“大姑娘将来想要做什么?”她也说不上来,或者说在她十五年人生里从来没有想这个问题的必要——她这样的官宦人家的女儿,不就是等着父兄帮她找个好人家;等着到了时候夫家来迎亲;往后相夫教子、生儿育女……   挽春这么对她说:“大姑娘,我到了安靖后,特别是和夫婿成亲后,这才觉得这世上的事男人能做的,我们女人也一般能做,而且做的不会比男人差。过去一门心思只懂得靠着男人过日子,现在想想都觉得可怜。   “大姑娘,你读的书比我多,能写文能做画,在这里必能做出一番成就。这安靖啊,就是我们女人的世界。我说大姑娘,就算是将来陈泗太平了,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回去做什么呢,还过回过去那种可怜的日子么?”   挽春的字字句句都说到韩琳心里头去了。   挽春前几日就和紫媛说,此间游春期要到了,家家做新衣,娘子若是想要扯几块布就到我这里来,保证就收个本钱。紫媛觉得她一番好意要是回绝了反而显得自家小气,至于韩庭秋那里,她寻思这些日子下来各色惊喜,相比较来说,挽春这一出真算不上什么,也就真到他家布行里给全家人扯了布料。挽春家的布行里雇有裁缝,客人选了布料不出门就能加工,韩琳这几天经常跑去看衣服的进度。这时候,他们家来贵客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巷子外,就连挽春都听到一些,抓着她问。韩琳不敢全说,含含糊糊的说:“阿嫂有个故交是此间贵人。”挽春哪里相信她这句话,但也知道必是有不便说的,笑吟吟道:“我听说二夫人回来的时候是用马车送回来的,马车哦,这个贵人可真是贵的不一般。”   韩琳只能笑笑。   “大姑娘,这可是百年难寻的机遇。”   韩琳忽然醒悟过来,心说:“对啊,这里是安靖,女儿们的世界。我若想有所成就,还有比这位西山大都督更好的贵人么?”   正想着,她的贴身丫鬟来找,说有急事,让她立刻回去。   原来这一天一早,此地保甲登门,和紫媛寒暄了两句就问:“听说你家大姑娘已将十六?”   “那是我的小姑,再过一个月就是及笄。”   保甲一拍手:“这就对了,娘子啊,你要给大姑娘准备服礼了。”   一家人都是在律令训读上第一次听到“服礼”这两个字,自要问内容。保甲详详细细解释一遍,早上的祭祀,拜亲,更服等等,以及晚上的执觞、暖席。别的都还好,一家人还听得津津有味,原来安靖成年礼如此隆重,可听到“暖席”庭幕夫妻对看了一眼,有了不祥的预感。保甲笑道:“今天过来就是要和娘子说,别的都好办,就是暖席礼的人,娘子是自己寻还是让神宫选?”   等弄明白暖席礼的细节,自然又是一个晴天霹雳,韩庭慕简直坐不下去,只能望着屋子角落里装做“我什么也没听见,我什么也没听见”。紫媛也是脸上飞红,喃喃道:“这个与我们陈泗风俗大相径庭,能不能不行此礼?”保甲也料到“这些外国人”肯定有这种反应,笑了笑:“若是娘子一家很快返回陈泗,那当然没必要。可要是一时半会不离开,大姑娘又要在这里订亲成家的话,服礼一环都不能少。”   清渺初年,平民人家的服礼,主要都是在神宫举行。例如执觞礼,到了苏台就是服礼人家晚宴宾客,行服礼的女子出来劝酒三杯;但在清渺初年,则是晚餐时神宫为行礼女子倒上三杯酒,以表示她已经成年,从此要担负起敬奉神明、支撑家庭的重任。因为在神宫举行,对清渺人来说,服礼的意义比之后代的苏台更为重要。不仅是成人仪式,更是敬奉神明的祭祀仪式。   过了许久,紫媛才咳嗽了两声,低声道:“那个暖席礼的人……是怎么样?”   “在神宫献祭之人当然要是身家清白,品行端正的男子。”保甲看看他们,咳嗽了一声:“说句不中听的话,娘子别生气啊。你们是新来的,上门求人行礼,人家未必肯,所以这事还是交给神宫好。神宫选人,没有哪家会拒绝的。”   紫媛脑子里一团乱,看看丈夫,韩庭慕依然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的表情。心说安靖的事还真是时不时就出一个惊吓人的。比如他们已经通过律令训读知道安靖男人要守贞守节——这个不难理解,把陈泗女人受到的教育搬过来就行了。可是就这么个把守节看的极重的国家,却有让已婚男子与陌生的行服礼的女子共度一夜的传统,而且被找上的人家都不会拒绝还与有荣焉。   其实整个服礼的仪式十分复杂,前后筹备以及吉凶忌讳都很多,保甲知道和一群外国人说三天也说不清楚,此次登门主要就是劝他们万事交给神宫。而且大大的给神宫做了一个广告。集庆地处西疆,却着实有一个出名的神宫——明信宫。   安靖神宫供奉的主神永远是水神水缨,除此之外,安靖奉行万物有灵,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以及为民请命的良吏,保家卫国的将领都可能被后代奉为神明,高踞神坛,受万世之香火。明信宫就供奉了文成时在扶风爱护黎民、保卫疆土的几位文官武将,更有许多有求必应的传说。但是让明信宫名满天下的则是一个传说——这里是风神风渊的本身神宫。传说不知道哪一年风渊女神显身在集庆,虔诚的神官画下她的容貌,然后找人塑像,流传后世。   保甲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重点只有一条——明信宫是集庆的骄傲,了不起的神宫,所以把一切交给神官们吧!   保甲走后,韩家三个当事人消化了新的冲击,然后开始烦恼:“怎么办?”韩庭秋回答:“让大妹回来,听听她自己的意思。”韩琳回家后,紫媛将服礼种种和她说了一遍,问她:“保甲也说了,服礼在安靖是人人必行,但我们毕竟是陈泗人,若是不愿意,官家也不强迫,大妹仔细想想,不急着回答。”韩琳一抿唇:“阿嫂,我愿行服礼。”   庭秋听了,点点头:“按照大妹的心意吧。”庭幕却还是怎么想都不对,又让紫媛去劝,别的也就算了,暖席礼在陈泗人看来太过惊世骇俗。要是过两年陈泗太平,他们回去了,韩琳不再是清白之身,可不好说人家。   韩琳道:“阿嫂,我不回去了。”   “什么?”   “就是陈泗太平,我也不回去了,我要留在安靖,在此间成家立业。”   紫媛心想“准都是挽春那事闹出来的”,可看韩琳神色严肃,目光坚定,知道一时多说无用,只象征性的劝了两句,回去转告兄弟两个。韩庭慕这天是准备装死到底,庭秋倒是苦笑了一下:“意料之中。大妹在故乡时心气就高,只不过陈泗没有她可以立业的机会,现下到了安靖,她不说这番话才是怪事。”紫媛回头对丈夫说:“大妹有志气,现下在安靖自然是好的。但是咱们毕竟是陈泗人,现在人家可以开关容纳我们,可等到陈泗太平了,也能把咱们赶回去。留不留下来的,未必是大妹能说了算。”   她的担心也不奇怪,他们拿到的只是扶风都督府发出的凭证,可以在扶风境内定居谋生,但是不能离开扶风一步——这足以说明,安靖只是给这些难民提供一个暂时的求生之所,并没有让他们成为自己子民的打算。庭幕笑笑:“换了别家自然有这个危险,但是大妹清楚地很,她想留是留的下来的——有你这个阿嫂帮忙呢。”   紫媛啊了一声,骂自己糊涂了,过了一会却听庭幕道:“阿媛,你说大都督到底是怎么看待我们韩家。”紫媛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她现在高高在上,有些话实在是不能问的。可我心里琢磨,怕是好不到哪里去。”   “哎哎,当年我们可没亏待过她。”   “我们是没亏待过,可是大伯呢……”她扑哧一笑:“这说出去,当得上‘始乱终弃’四个字了。”   庭幕大大翻个白眼,忍不住要替自家兄长辩解,说怎么能用上这四个字呢。韩庭秋收个通房丫头,天经地义,怎么乱了。至于“终弃”,最后是谁弃谁啊。紫媛冷笑一下:“照着你这么说,倒是扶风大都督对韩大爷‘始乱终弃’了。”庭幕觉得不能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了,正过来反过来听都很惊悚。   “最初你说大都督和景清丽长的像的时候,我劝你别乱想,那会儿确实觉得,就算是,清丽对阿兄怕是藏着怨恨的。毕竟,清丽走的时候正是阿兄成婚之前。   “不过……你说,她为何让铭霞来与阿兄相认。”   其实,这个问题紫媛也很困扰——既不需要“认祖归宗”,更对韩家没什么好图的。如果说召见她,给钱给东西,这是感谢她当年援手之恩,但是完全没有必要让铭霞与庭秋相认。有时候,她也想,是不是景晴对韩家老大还有情愫,但是那么多天过去了,也没有等到景晴召见庭秋。   庭幕忽然一笑:“娘子,有这个闲心烦恼阿兄的事,还不如先烦恼烦恼你家相公我的事情。”   “你怎么了?”   “什么时候为为夫引荐一下扶风大都督吧。”   紫媛一时有点懵。   “连大妹都有志气,我这个做兄长的难不成真的要等着被自家妹子养?”   “你想在她那里……求个一官半职?”   “不求一官,只求半职;能在遮风避雨的地方得一份能养活你和芝儿的职务足以。”   铭霞与姊妹们约定游春那日风和日丽,一大早铭霞就到了韩家。这天她没有再穿来“认父”时那件华丽丽的衣裙,而是穿了件简洁素雅便于行动的行游服,照旧骑着她那匹青骢马。安靖官宦人家服装的名堂很多,除了春夏秋冬四季均有规制,在家有礼服、常服、居内服;出外有行游服、骑射服、行旅服;祭祀之时有祭祀礼服等等。紫媛还是在挽春那里听来的,也只有评价一句:“比陈泗还讲究。”体谅韩家的子女们不会骑马,景晴又破例拨了一辆马车。韩芝韩梅一点不挑剔,只有铭霞同父异母的弟弟韩竹不愿意了,嘀咕着说:“我也会骑马啊,为甚么要和他们一起乘坐马车,闷在车里跟个小姑娘似的。”铭霞听着有趣,心想就是因为你不是“小姑娘”才要乘坐马车,现下大家都没服礼关系不大,等服礼之后,大家男儿是不作兴大咧咧在外头走的。但是铭霞对生父一家“陈泗人”的身份已经很有认知,看韩竹那个委屈的样子挺可爱,当下让一个亲随把坐骑让出来。韩竹大喜过望,骑上马顾盼有姿,韩庭秋远远看着,一时象是回到了北庭。又看铭霞一马当先,阳光明媚,青春无匹。忽然间女儿的身影和十二年前“景清丽”的身影交叠起来,   十二年前的韩庭秋,风华正茂。   二十二岁的北庭司士、六品官,容貌英俊,文武双全,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称一句“出类拔萃”。韩庭秋的家族是延绵了七代人的陈泗望族,但是在韩庭秋出仕前家族刚刚度过一场危机。韩家最强盛的一向有两支,百余年来争斗不休,庭秋这一支稍微弱势一些,但是靠着其父的出色才干,一代之类反转而上。韩庭秋的父亲被称为“百年独一人”,神童才子,官场俊彦,举凡好词汇只管往他身上堆砌,怎么用都不会错。韩庭秋十四岁的时候,韩老爷子已经是朝廷正三品高官;同时还给韩庭秋定了个好亲事——陈泗大宰的千金,那是陈泗更加显赫的门第,族中皇妃、驸马车载斗量。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那么个完美无缺的韩大爷却在庭秋十八岁的时候病逝了。一夜之间,大厦摇晃。韩家另一支是绝对不会浪费这种落井下石的好机会,首先是夺了庭秋预订入仕的职务,其后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又夺了原属于庭秋的婚事。年少的韩庭秋冷静应对,一点点动用其父留下的人脉挽回溃势,更在秋日的宫廷宴会中让皇帝赞了他一句“韩家儿郎多俊彦,不下于乃父。”自京城回来,韩庭秋就收到了北庭司士的任命,此时他年仅二十一岁。   西山景晴遇到的就是最为风华正茂时的韩庭秋。   带着“景清丽”返回北庭的韩庭秋对这个美貌出众的侍女其实也是有过疑惑的,她明显读过书,而且读得还不少。如韩家这家的家庭,长相出挑的大丫头也会在侍奉主人读书的过程中认得点字,但是象清丽这样完整的读过古籍,又能写一手好字的就很难找了。他也问过两次,她淡淡一笑:“奴婢是在家里学的,奴婢进紫家时候不长。”她不想细说,韩庭秋也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婢女么,乖巧好用就成;至于家世来历,又不是两家通婚,要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对他来说,这姑娘之前是紫媛的陪嫁,现下是他的侍婢,这就够了。   韩庭秋一直知道,他在珑北祖宅里第一眼看到景清丽就动了心——想将她收入房中,留在身边。这个心思自然是来源于初见斯人的惊艳,而相伴越久,更有一些复杂的心情缠绕起来。对他来说,缺的从来不是女人,而是能与他合拍的“红颜知己”。以前他一直觉得那样知情识趣的女子只能在章台楚馆找,那些琴棋书画的女人,虽操贱业,可气韵举止不亚于大家闺秀。他也的确在其中有过几个“红颜知己”,但是毕竟那些都是青楼女子,而他韩家门庭显赫,就是再喜欢,也不能带回家中。   得了景清丽,韩庭秋才算在自己家里也能感受到“红袖添香”的种种乐趣,这女子能在他写得得意文章的时候对他莞尔一笑,也能与他同赏画作、点评一二。庭秋更教她下棋,没学多久便可在他让几个子的情况下与他对局。当然,他现在想来就觉得自己恐怕又是被骗了,在他辛辛苦苦教学的时候,那丫头肚子里还不定在怎么偷笑。   在北庭时,他也曾带清丽游春,行到水穷处,花深里。他一时兴起问她要不要学骑马,她一脸惊喜,看着他道:“真的可以么?”满脸的兴奋。可真的将马牵来,她又连连摆手:“不成的,不成的,那么高,好可怕。”他笑着说:“没关系,我这匹马久经训练,温驯的很。”她连连摇头:“不要,我害怕。”说的时候身子微微缩起,一脸的可怜,他忍不住大笑起来,将她抱上马鞍,同骑驰骋在春日原野。   这个旖旎场景现在想起来就是让他要咬牙切齿的可恨——这丫头太会装了!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装束淡于画。   历来游春期就是少年男女寻偶佳期,清渺初年,虽然已不复上古时“三月相对,携手同奔”的旖旎,但是那些传统还是留了些痕迹下来,比如华服新装,比如同辈相携。游春期除了十岁以下的儿童会随长辈,其他的都是同辈相伴。铭霞这天邀请的当然不仅仅是韩家兄妹,还有扶风当地官员、将领家与她年岁相近的同辈少年。期间最长的正是北营大将军的千金,时年十五岁。最年少的就是只有八岁的韩梅。照理说,韩梅这个年龄应该与家中长辈同游,但是铭霞带了仆从又有马车,出发前见韩梅一脸羡慕的看着,就把她一起带出去了。韩家跟着来的还有几个家仆的孩子,最年长者也是十五岁,就是韩庭秋在北庭配给亲随的那个大丫头的儿子。   后来在京师永宁城有了“春雨皎原,秋风云桥”的说法,皎原十里杏花,加上莲峰江漪在此相遇的清雨楼,以及杏花时节拜千月的位于皎原江宁道起点的千月素墓。每年春日杏花盛开,游者如云,是安靖游春第一胜地。   扶风当然不可能有如此美好的春日胜地,集庆位于安靖西北,此时春风刚绿杨柳,原野上春草初萌,还没有什么花在盛开。集庆的游春圣地是东郊杨柳原,顾名思义,此地遍植杨柳。更有扶风第一大河流——玉淑河蜿蜒流过。沿河看柳,执觞柳下,这是集庆人对春日的赞美。   安靖从文成王朝后期开始就有了一个不成文的传统“行游无贵贱”。杨柳原这样的郊野美景是属于所有人的,不管是贵胄还是平民都可以同时在此享受春日的美好。游春期既可以看到最普通的平民家庭挎着个食篮在柳树下高高兴兴啃馒头;也能看到衣着华贵的富贵人家用白布围起一处空地,供家中男子歌舞饮宴。即便是皇室贵胄在游春、歇夏、赏秋的时候也不能独占一地。如果有人实在觉得不愿意和贱民们共处,大可在郊外置办别业、休憩花园。   对于铭霞这些还未服礼的半大孩子,春游也就是一群同龄人一起撒野一天,还能看看百戏、吃点平日大人不让吃的小食等等。而已行服礼的女子,尤其是富贵人家的女子们行游则精彩的多。在杨柳原上,也不时可以看到衣衫华丽的几个女子,在那里赏乐听曲。而在花树下弹琴、鼓瑟、歌舞悦人的无一不是眉目如画的青少年男子。韩竹和韩芝也曾见过家里的宴会,歌舞娱悦的总是年轻美貌的女子;韩芝已经足够年长,见过长辈们“携妓出游”的场面,当下见安靖富贵人家也是一样习俗,只不过男女位置到了个个儿,兄弟两都觉得有趣,每每遇到都要多看两眼。   这一群人都是官宦子弟,一路行来自然少不了做些连句的游戏,韩芝兄弟也在里面凑趣。众人本觉得这么两个少年人就算读过书也不过尔耳,可一开口都是隽秀非凡,直让众人抚掌。待到一行人拉开了距离,就有人对着铭霞咬耳朵:“小侯爷,你的这个堂兄清雅隽秀,一点不像陈泗人,倒像我们安靖男儿。”说这话的正是北营将军的女儿——琴期,这姑娘也是自小就跟着其母在军旅中,当下已经是领一队人的下级将领。她和铭霞都在军中,时常一起练武一起巡视,情同姊妹无话不谈。铭霞与生父相认后就将此事告诉了琴期,连带着将在父家亲眼看到的陈泗男贵女卑的情景也当作奇闻异事说了一遍。   铭霞听琴期这么句评论抿唇一笑,回道:“我长弟就不好么?”   琴期瞟一眼韩竹笑道:“策马而来,性子有些野,不是我安靖人物。”   正说着,铭霞目光一转:“啊——”了一声,指着远处道:“娘亲居然也来游春了。”几人看过去,果然是西山景晴、燕飞等几个扶风高官。铭霞撇撇嘴:“娘亲也挑今天出来,可不是存心让我们玩不尽兴么。走,咱们喝茶听书去。”   其他几个人嘻嘻哈哈的表示赞同,一行人就离开河边去寻茶馆,吃小食,听讲书。春游期的茶馆并不是城中正式的茶楼,而是简单搭建的临时的茶棚,为了应景,扎彩插花,装点得热热闹闹。茶馆旁边还会有耍百戏的人,耍个戏法、弄个蚂蚁练兵之类的,最是得少年们的喜欢。茶馆里除了卖茶还有各色小食,几文钱就能买好几样,又有人说书,是游春平民和少年们的最爱。   铭霞选的自然是杨柳原上最好的茶馆,都督府家人提前一天就来此打点过。掌柜的早早用白布半围了一处留给他们,更从城里大酒楼订了精致小食。一行人就这么即尊贵,又不离世尘的享受集庆春色。   正吃着小食,说书的人也来了。   听书是集庆最喜闻乐见的娱乐,上到官宦,下到平民都好这口。韩芝等人早听邻家孩子说起听书的乐趣,还有记性好的,绘声绘色的复述听到的故事,那些生动的故事十分吸引人,只可惜听旁人转述只能是几个片段,实在不过瘾。当下都是一脸兴奋,铭霞几个看的有趣,免不了又是一阵子交头接耳。   说书师傅是个中年女子,怀抱琵琶,先弹唱一曲做开篇,然后就是正书。但听她道:“上一次说到小侯爷游春遇奇人,今天我们说的是‘比骑射御前第一,行服礼神前得子’。”韩芝道:“‘神前得子’是什么?”   立刻有人解释道:“就是服礼中行暖席礼的时候得孕生子,这在我们安靖乃是‘神赐之子’,对于母子都是大荣誉。”   韩芝这几天已经听到家里关于小姑姑韩琳服礼的争议,他自小得到的教育就是女儿家要贞淑,一个女人委身于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那就是淫荡,要被人唾弃乃至在一些地方会被私刑处死的。然而在安靖,他听说女儿家成年当天就要行“暖席”礼,简直吓坏了,偷偷去问,结果被小姑姑狠狠地白了一眼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若还在陈泗,再过两年家里不得给你安排通房丫头,还不是一回事。”   正想着,那说书先生已经开讲,一开口就是:“话说那牧州侯……”   铭霞一口梅子水喷了出来,众人也是笑成一片。   韩芝几个有点迷糊,铭霞连声道:“这都说的什么啊,本世子今年才十二岁,什么神前得子,难道我还有个不知道的姊姊?”众人又是笑,有人打趣道:“照着话本,世子起码有三四种不同的出生,要么就是还有三四个未曾蒙面的姊妹。”铭霞哼了一声,指指韩竹韩梅:“未曾蒙面的姊妹兄弟就这么两个,还是异母所生。”旋即把杯子一放:“不听了不听了,我们别处去!”旁边的人拉住她笑道:“世子不爱听,我们爱听啊。大中午的,大家都饿了,这还哪里去?”铭霞也就是说说,当下笑了笑,不再坚持。继续吃食聊天,旁的人也是说说笑笑,间或听几句说书。只有韩梅听得最起劲,她已经知道里面的主角正是铭霞的母亲西山景晴,听到有些神奇段落拉拉铭霞的袖子问:“真的么,真的么?”铭霞哭笑不得,琴期终于发了善心,将韩梅拉到身边笑着说:“当故事听听就是,莫要当真,从南到北,不知道有几个版本。大都督是人中俊杰不假,可也没这个分成三五个人同时做一件事的本事啊。”   当时清渺已经占据安靖大半河山,凤楚在十年前开始起步,英雄豪杰络绎归附。他们中很多人的故事已经在民间传唱,尤其是凤楚的发祥地邵庆。而当下被传唱最多的当然是最初就投奔凤楚的功臣名将——楼月霜,西山景晴等几个人。在后代被反复歌颂乃至送上神坛的莲峰、江漪因为投奔时间短,在民间还没那么热门。其中西山景晴出生皇室而跌宕起伏,传说最多,这些话本历经流传,到了苏台初期经过文人整理,演化成了一系列的戏剧剧目。苏台戏剧中的名篇——《明月楼》《夺三关》《落雁台》中的主角都是西山景晴。当然,又经过几百年传承,这些故事与真实相去更远。   这人物,若是百年之后成为传说,自然是荣耀;但是生前就变成“传奇”难免有许多让其本人和家属都哭笑不得的事情。   其实,这一天不但西山景晴等人在杨柳原游春,韩家的人也在杨柳原上。   游春是一时兴起,这天早上,铭霞等人刚走,就有邻家的娘子们来邀请紫媛去杨柳原游春,又说:“郎君们也与我家夫婿们一起去走走,如此好的日子,闷在家里做甚。”紫媛和庭幕都起了兴致,韩琳姊妹更不用说,等去问庭秋,没想到也是一口答应。这些人走的晚,又没有代步工具,到了杨柳原已经晌午。邀请他们游春的人家都备了馒头小菜,也找了一处茶棚叫了两壶青梅水,几盘小食。男女各处一席,吃喝聊天。与庭秋庭幕在一起的都是各家夫婿子弟,庭幕出来的时候很担心这些人开口说一些陈泗“妇人家”的话题,比如衣衫饰品、胭脂水粉之类的。幸好他们的邻居都是底层的平民,虽说女主外男主内,但是贫寒之家没有吃闲饭的人,纵是男子除了做好家务照顾孩子老人外,间或还要打点卖体力的临工,倒是没有一点阴柔气。彼此讨论的话题当然是家长里短,又或者哪里有可做的差事,庭秋兄弟两听着并不讨厌。   春柳之下,很快有人歌舞起来,市井歌舞谈不上优美,唱的也都是些民间小调。庭幕也起了兴致,吹起笛子,庭秋只会抚琴,此时无琴可用,就和着庭幕的调子放声曼歌。这兄弟两的音乐造诣很高,唱的都是陈泗流传的诗歌名篇,很快就吸引了一群人围观,人们远远指着说:“这是哪家郎君,好生俊逸。”   燕飞早上有些公务,直到午时才赶来杨柳原,听到优雅的笛音也去看热闹,一见之下笑了起来,心说:“韩家这两兄弟倒是闲雅。”转头找到西山景晴,自然将此事说了一遍。景晴等人也在白布半围的树下午餐,随行乐伎弹琴曼歌。听了燕飞的回报,景晴嘿嘿笑了声,招手让管家娘子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燕飞凑过去道:“大都督这是要做什么。”景晴不答,她又问管家娘子,后者笑着回答了两个字“摆阔!”   顿时有几个人笑岔了气。   燕飞笑道:“要不还是我替大都督跑一次腿,人家未必认得管家娘子。”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人抢道:“我陪乡师一起去。”景晴目光一转,冷笑道:“平日里怎不见你们那么勤快?”就有人笑道:“我们实在好奇。”景晴哼了一声:“都给我乖乖坐着!”   她这么一说,众人自然不闹了。过一会儿,一人坐到景晴身边,微微一指:“大都督,你看此人怎样?”她指的是正在演奏的琴师,此人穿了一身绣银青衣,生的眉清目秀,纵然在一群俊秀乐伎中还是显得出类拔萃,景晴也早就注意到了,当下点点头:“眉目如画,到底是司约找来的人。”扶风司约年仅二十四岁,是扶风高官中最年轻的一个,本身出自邵庆贵族,容资出众,文采俊秀,最是风流人物。平日里就好走马章台,家中也养了一批出色的乐伎。听到景晴那句评价,笑吟吟道:“大都督若是看的上眼,下官愿意奉上。”   景晴又看了那乐伎几眼,摇摇头:“心意领了。”   “唉,这也不能入大都督的眼?”   “生的虽好,可气质太柔,不合我心意。”   韩庭秋等人吹笛放歌,一时间山河沦丧、寄居异国的痛苦淡去,只有这满眼春色,一川杨柳。和他们一起来的邻居看到游春人聚拢来欣赏,都是赞美的样子,也觉得很有面子,正高兴中,忽然见人群散开,一群家仆装束的人捧着食盒、酒壶鱼贯而入。其中一个管事娘子摸样的走上前,朝着紫媛行一个礼:“我家主人听闻娘子在杨柳原,让我等送来些小食给娘子助兴。”紫媛已经认出来人,忙着还礼,连声说:“这怎么敢当。”管家娘子笑道:“主人说改日再请娘子过府。这些不过是一点小心意,各位莫要嫌弃。”   都督府的家人各个训练有素,转眼间铺好布,各色食物摆上,连碗筷都是准备好了。韩家的人心知肚明,和他们同来的邻里惊的不行。其实在这之前,他们就对“西山侯世子出入”的人家好奇到了极点,但是韩家闭口不谈,他们也不敢多问。此时是再也忍不住了,七嘴八舌的问:“娘子这是认识了什么人,怎的小侯爷到你家来?”又问:“这些是哪家人啊?好生贵气?”“这可是都督府的人?娘子认识大都督,那怎的还在陋巷里住?”紫媛、韩琳几个苦于应付,紫媛只能说:“有一个故人在都督府中,偶然相遇。故人高义,知道我们当下颇多难处,因此时常照顾。”再问就不肯说了,笑着指指吃食:“先吃东西吧,人家一番好心,咱们光顾着说话不是糟蹋了。”   庭秋兄弟那里更好应付,庭幕只说:“这是我夫人的故友。”意思就是我一概不知道,至于庭秋——做丈夫都不知道,当大伯的凭什么要知道。再说了,在安靖不就是“女人家在外头做的事情,我们男人不过问的……”如此这般么。   都督府送来的东西自然是这些贫寒人家一辈子都没吃过的,邻里们虽然一肚子好奇,但是一旦吃上也就不顾上追问了。韩家上下毕竟是大富大贵人家过来的,举止上总带着一般人没有的优雅,就算是在困顿之中也不改。韩庭秋吃了点东西就觉得饱了,起身散步,庭幕也跟了上来,兄弟两走了一阵,庭秋忽然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前些日子在军营那里,听人说扶风正在对历年战乱后混乱的户籍、簿册、县志等进行整理。因为事情繁琐,官家的人不够,正在征集读书识字的人,男女均可,俸禄也还算体面。”   “你想去?”   “是!只是,这是官府的差事,不收难民。”   “你想通过都督府?”   “即便到了安靖,在小弟心里,养活阿媛、芝儿依然是我身为人夫、人父的职责。”   “嗯。”   “阿兄——”   “既有此心就去做,何必问我?你早已成人,做事也素来有担待,阿兄怎还会时时干涉?”   “阿兄要不要也谋一个差事。”   庭秋笑笑:“算了吧。”顿了顿道:“弟妹与扶风大都督有援救之情,你去找她帮忙理所当然,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求她?”   “这个……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   庭秋笑出声来:“得了吧,对安靖贵胄女子来说,一夜夫妻没什么恩可结。恰如……恰如你我在家中,收一个通房丫头,过几年将她配了人或者给了人,日后她求来,你我还保她一辈子食宿么?”   庭幕顿时无言,心想庭秋这话说的的确是对的,可听着就是古怪,怎么听……都像是庭秋自比了“通房丫头”……   过了一会儿,听到庭秋的声音:“不过三五年,陈泗太平了,我们还是要回去的。这三五年就忍耐过去吧。”   庭幕心想:“家里的钱也撑不住三五年花费,阿兄不去找个差事,难不成这三五年就准备靠着西山景晴不时‘施舍’点银子过么?与其如此,还不如咬咬牙去见她一次,倒要体面的多。”可看着庭秋,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想:“庭秋心里其实也是很清楚的吧,只是他低不下头,怎么样都没办法向着当年的‘通房丫头’低头。”   “庭幕”他忽然指指远处,远处众人正在高兴地享用馈赠:“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庭幕摇摇头,他真心想不明白。   “她是想让我到她面前低头——当年,她被我使唤了两年多,现在她做的这些,就是一次次来提醒我‘世事变化,沧海桑田’,就是这个样子……”   “这个,不至于如此吧?”   庭秋冷笑了一下:“不至于?二弟,莫说是你,就算是弟妹,也不会有我了解那个‘景清丽’。”    ☆、第五章 男儿功业   从杨柳原返回,西山景晴一进书房就看到邸报送到了。   是喜讯——鹤舞告捷。   清渺三年阳春,抵达鹤舞前线的江漪会同卫柳,约见以箭术闻名天朗山领域的部落首领。双方约定,以比箭代替刀兵。天朗山上,卫柳以惊世骇俗的技艺,三支箭就让对方甘拜下风。在江漪的提议下,此位部落首领与卫柳结为金兰,向她开放了天朗山的通道。   鹤舞之战结束了最艰难的部分。   这一场“刀不血刃”过天朗的故事很快传遍安靖各地,这样一首童谣“将军三箭平天山,战士高歌过羽关”在安靖大地上传唱。西山景晴心情大好,拿了邸报给燕飞等人看,几人都感慨说:“江漪真是国之瑰宝。”景晴一挑眉:“难道卫柳就不出色?”燕飞笑了起来:“是是,卫柳将军不愧名将,我们大都督亲自招纳的人,哪个不是国之栋梁。”她嫣然道:“这还像人话。”一会儿,亲信进来汇报说京城里有人求见大都督。   景晴略微一想,顿时眉眼弯弯:“陛下的赏赐到了!”   果然,来的是名内庭女官,正是奉命送皇帝赏赐的珍宝的。   景晴出生的孟国经历了宫廷政变、权臣篡位等一系列变故,西山家族已经所剩无几。留到现在且成年的宗室只剩下九人,四女五男。除了景晴之外,其他三个家名西山的女子也都有位阶,但是领实职的只有景晴的姑姑四十二岁的西山蓉——出任两江郡的一名知州。虽然现在的情形不能和在孟国时一个个的封王拜爵比,但是对比昔日孟国的“邻国”宗室的遭遇,她们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到了极点,提到景晴都翘一下拇指:“亏得牧州侯慧眼。”——牧州侯是景晴在孟国时的封号。当下景晴“侯爵”的封号则来自于凤楚,封侯之时凤楚还是邵庆国君。她的食邑也因此在邵庆境内,凤楚以邵庆著名的鱼米之乡的万户人家为其供养。三年前,凤楚定都永宁城之后,几个功勋重臣都在城中置宅。景晴也买了个宽阔的大宅子,当下由族妹一家住着。凤楚的赏赐,她挑选了一部分“婉辞”了一部分,又请楼月霜将所赐奴仆和大件器物都送到她在京城的大宅。只选便于运输的,让她通过驿站送来即可。   但是,皇帝赏赐重臣,哪里可能通过驿站输送这种“寒碜”的方式呢?   安靖四镇中,西关扶风距离京师永宁城的距离最近,楼月霜收到回信,立刻安排了名女官押送物品到集庆。景晴的生日是四月初,女官日夜兼程,不到一个月就到了集庆。到城下已经天黑,用特许令叫开城门直奔都督府。   景晴本以为来的是司库、司服这样的低位阶女官,结果一见吃了一惊——居然是栖凰殿典瑞——正五位的高阶女官。   等接了圣旨,拜谢天恩,一系列官面上仪式结束,景晴立刻上前一步抱住这女官道:“哎呀呀,我这是何德何能,让栖凰殿典瑞山高水远的跑那么一趟。”典瑞笑吟吟道:“大都督客气,应该是我说,能为西山侯跑一趟,是下官的福分。”栖凰殿典瑞,家名“离”,名唤“锦屏”,三代邵庆高官之家,时年二十七岁,迎娶的正是景晴异父之弟。   照例说,后宫之中除了女官长,外加司礼、司服、皇后典瑞和文书女官外,其他女官都是成婚即离宫。但是当下王朝初建,万事从简,能凑出一套合适的官员班子已经谢天谢地,哪还分什么成亲不成亲。后宫中高阶女官多半都是从邵庆开始陪伴凤楚的,最年轻的都过了二十五岁,要都是成婚离宫,内廷就找不到可用之人。   两人即是辅佐凤楚的旧臣,又是姻亲,自不用虚礼。锦屏说女官长催命一样的催她动身,三令五申务必在景晴你生辰之前送到,然后好一阵哀叹,说一路赶的睡不好吃不好,真正和急行军一样。景晴笑着说若是不忙的话,在集庆住几天。锦屏一挑眉:“那还用说,自然是要吃过你的寿宴才走。”顿了顿,忽然眉眼弯弯,身子微微前倾道:“听说,铭霞今日里认了生父?”   景晴楞了一下,苦笑道:“这是谁啊,这种家务事还八百里加急报进宫了么?”   “哎哎,边关苦闷,家书中不写点家长里短的热闹事,难不成天天喊苦么。”   景晴哼了一声。   “女官长说,若是大都督不好意思开口,她愿意代为在皇帝面前请求则个,给世子的生父弄个像样的出身……”   景晴终于受不了了,一拍案:“都太闲了是不是?要是都闲到来管本都督的家务事,我到不介意上书皇帝给你们找点活干——闹,我扶风正缺人。司兵、司戈、主簿……有谁愿毛遂自荐的?”   锦屏用了一会儿时间来消化这段话,然后跳了起来:“你要那么多武官干什么?”   “扶风边境重镇,我怎么就不要武官了?”   “大都督你把扶风守得铜墙铁壁,再加上外头陈泗自己都乱成一团,当下还有谁敢窥视扶风?”   “对啊——陈泗乱成一团啊——”   这下子轮到锦屏跳了起来,指着她道:“你,你想趁火打劫!”   景晴皱皱眉:“我说弟妹啊,都已经是栖凰殿典瑞了,怎么还咋咋呼呼的,有这么说话么?这叫审时度势,开疆拓土!”   “这件事……陛下那里……”   “放心,这个机会陛下比我更清楚。现在鹤舞、江南都在用兵,一时忙不过来,等到这两边结束,陛下必有命令。我准备在先而已。”   锦屏呼了口气,又笑了起来:“那怕是还要过两年,也不知道那时陈泗安定没有。”   “费不了那么长时间。鹤舞,江南两地,最晚到秋天必定平定。到的来年夏日,就可以另有图谋了。至于陈泗……”她目光微微一转:“那里,没那么容易安定。”   锦屏出自春官世家,对这些军务之事并不熟悉,也就不再多问。景晴也转过话题,问她家中之事,她回答说一切都好,特别是夫婿,身体健康,心情愉悦,只是颇为思念她这个阿姊。她这个弟弟一出生就被过继给始终无出的一个宗室长辈,也因此逃脱了灭门时的惨祸。他的养母是个闲散侯,无能也无害,朝廷上纷纷乱乱也没人去折腾她。对景晴来说,这个异父兄弟是除了铭霞外,她唯一的血亲,故而一向对他疼爱有加。   过了一会儿锦屏“啊”了一声:“差点忘了一件事。前两天在路上,收到女官长从驿路加急送来的书信,说江漪在鹤舞染病,上书皇帝请求回京城休养。”   景晴抿唇一笑,心想:“楼月霜终于听了我的话。”上一次回信的时候,她就委婉的告诉楼月霜,江漪虽然好用,但是不能在这么用下去了。她因该是清渺未来三十年的栋梁,可再这么用下去,是不是还能有十年都难说。   显然,江漪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而皇帝肯准许她回京休养,其中必有女官长的运作。   翌日天色刚明,就有军中加急驿报的马蹄声从城门口一直过来,“金塞关大捷——斩敌五千——俘虏主帅——”报捷的喊声一声接着一声,一直传到扶风都督府,惊起了尚在梦中的离锦屏。   等她梳洗完毕,景晴正好派人来叫她用餐。她看看天色,心想武将人家真不容易,这是多早就要起来啊——她在宫中除了当值日,其他时候好歹也能睡到“人间饭熟时”。见了景晴,看她神情气爽的样子,想到早上的飞马报捷,忍不住问了。后者笑笑道:“你昨儿还说我这里太平无事,看到了没有,边关哪里有‘太平无事’的时候。前些日子庐裘来找麻烦,幸好将士用命,已经重创敌军,不日就能回城献捷。”   锦屏眨眨眼:“哎呀呀,恭喜大都督,又建功勋。”   她轻笑。   “敢问是哪位大将军前方建业?”   “西营大将军。”   “是他——”   景晴一脸得意,微微抬了下头:“还能有谁!”   边关重镇,最重要的就是人心,除了信任官府,还必须要有“必胜”之信念。每次前线告捷,喜报传到都督府承包大都督审阅后,立刻会派出“传捷”人员。差役们敲着锣沿着大街小巷,高呼本次战役的位置,获胜情况,主帅姓名,以此来鼓舞人心。集庆百姓最喜欢的也是听前线捷报,每每传捷,百姓们都会走出家门,高呼庆祝。沿街店铺还会送铜钱给报捷人员,以示喜庆。   韩家的人听到敲锣传捷的声音也出门看热闹,他们现在是巷子里的“名人”,有的是人愿意给他们做任何“本地特色介绍”。庭秋刚出来,就有热心的邻家大哥过来讲解。庭秋点点头,心想这场战斗的规模应该不会太大,在传捷之前,集庆人都不知道边关在起烽烟。旁人又介绍说:“过两天大将军回城献捷,那才有趣。到时候我来叫你们一起看热闹去。”   这几天韩庭慕夫妻两个就在研究怎么再去求见景晴,庭秋闲着无事,平日里唯一的消遣就是教家里的孩子们读书。有一天等几个孩子读完书各自去玩,庭秋自己一想——这情形还真是太象安靖男人了——退守家庭,相妻教子。除了没有个妻让他“相”,其他的件件符合。   既然闲的发慌,自然对看热闹这种事情有兴趣,虽然有时候自己也觉得这些举动实在可笑,可还是架不住对“异国”的好奇,以及派遣无聊的迫切需求的双面夹击。几天后,一听到“大将军凯旋——”的传捷呼声,立刻带了几个孩子,外加同样对异国事好奇的韩琳姊妹跟着人群去看热闹。   大军出兵和凯旋献捷都是有固定路线的,沿路已经满是看热闹的老百姓,不少人还挽着装了花瓣的篮子。   巳时中,凯旋的军队终于到了。士兵们排成两列,铠甲鲜明,神采飞扬。   正中一匹黄骠马,马上将军一身铠甲,外披大氅,身子如同标枪一般挺直,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时不时向左右微微点头。   渐行渐近,韩庭秋终于看清了凯旋而归的西营大将军。   身形宽阔,眉目硬朗,竟然是一个英姿勃勃的中年男子。   韩庭秋惊住了,脱口道:“西营大将军竟然是个男儿?”   和他一起来的邻家郎君道:“这是我们安靖男儿的翘楚,天下闻名!”声音里都透着骄傲,好像跨马游街,接受欢呼的是他自家亲朋。   扶风作为西镇,外抗强敌,对内,则是凤楚发祥地邵庆的后方,驻军十万。其中一半以上集中在郡治集庆,共分三营,根据营房所在的位置,分为北营、西营和东营。其中北营人数最多,西营次之,这两营是主力,边关一旦有大的战事,均从这两营调兵。东营位于城内,兵源不到一万,主要承担集庆守卫和都督府的戍卫。西山铭霞所在就是东营,之前韩庭幕设摊代书也是在东营门口。   西营统兵两万余人,主将位在五阶正。   西营大将军长捷,时年三十九岁,扶风郡平民出身。自幼在喜好练武的母姊影响下学了一身好武艺,少年时异族入侵占领扶风大半,各地百姓纷纷组织起民间抵抗队伍。长捷的母姊均加入义军,先后战死。二十岁时,长捷继承母姊的志向加入义军,作战勇猛,兼有智略,很快成了一股义军的首领。   承平四年,长捷带领所属义军投奔凤楚,纳入正规军,成为一名九阶武官。承平五年,作战勇猛的他在一次战斗中引起了所属长官西山景晴的主意。此后,景晴力排众议对其多方培养,并且将他的职位一再提升。承平八年,他追随景晴参加了扶风之战,终于实现了他参加以来的夙愿——荡平外敌收复河山,告慰其母姊于九泉之下。扶风之战后,他晋升为六阶武将,在凤楚属下的军队中是位阶最高的男子。清渺元年,景晴请调扶风,凤楚允许她自行挑选并任命所属将官。她将长捷任命为西营大将军正五阶——此令一下,震惊朝野,连凤楚都对她说:“长捷的确是个好将领,但是他毕竟是个男儿。到达五阶未免过了,还是做个副将比较好,要奖赏功业可以多加赏赐。”得到的回答是:“既然陛下都说了他是个出色的将领,就该给他将领的职位。”凤楚还要劝,景晴斩钉截铁道:“若是长捷有辱使命,就处罚臣好了。”这件事就这样定下了,长捷也因此成了安靖有史以来达到最高位阶的男子。   凯旋的队伍从庭秋等人面前过去,士兵们的身上已经星星点点的散落着围观百姓撒过来的花瓣。因为是边关军队,士兵中男子的比例很大,军官里也不乏男儿。但是庭秋目光所及只有高头大马上已经渐行渐远的西营大将军。   他想:“原来,在这个国家,男儿也是有机会成就功业的……”这个想法让他产生了难以言语的兴奋。   长捷凯旋归来,景晴也十分高兴,当天完成了献捷仪式,又亲自写了封捷报,列明本次战役的经过、战果、俘虏的人员以及对俘虏的处理意见等等。最后军中主簿会清点战利品,考功郎中则会记录将士们功绩。最终集合成册,上报朝廷。写完捷报,盘点一下已无公事,通知晚上备家宴,请长捷等主将赴宴,同时让人叫铭霞回来。接着吩咐管家请紫媛夫妻过来说话。   那日春游之后,她的管家去收拾东西的时候,紫媛拖她带了句话:“哪一日大都督有空,想要求见。”管家回报,又做了个评价:“我看是想要从大都督这里得点好处,都督要见么?”   景晴笑得眉眼弯弯,缓缓道:“见,怎么不见?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紫媛对我乃是救命之恩。不提结草衔环,力所能及的地方让他们得点好处也是应该的。”   管家明显是不忿,说道:“虽然紫夫人是帮过些忙,可是他们韩家让大都督效力了三年,三年啊!这什么恩情都还尽了。”   景晴大笑。   紫媛、庭幕跟着管家来的时候,景晴依然在大捷带来的良好心情中,就连都督府的下人也因为这场胜利而欢欣,对待他们两个也比平日殷勤。   景晴在韩家的时候就很喜欢这对夫妻。紫媛自不用说,当时天真浪漫,又没有烂漫到傻得地步;而今见她,已经是能干的大家主妇,经历如此大的变故后并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尽自己全力保护家人。至于韩庭幕,这个笼罩在庭秋光彩下的韩家次子,温柔恬静,在家中从不与人争长短,对庭秋恭敬有加。他待人从来亲切,就算是对家仆也是和言细语。与紫媛成亲后两情相悦,期间韩母曾提过让他纳妾,也都被庭幕拖过去了。韩庭慕生的眉清目秀,一身的书卷气,照着安靖的审美,称得上上等美男子。景晴更欣赏他在变故之后的平静,特别是听说他在军营门口摆摊子代书来抚养妻儿的举动,赞了一句:“宠辱不惊,遇变而能适应,了不起。”   当下端坐在她面前的韩庭慕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文雅有礼,岁月和去年大半年的风霜坎坷也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痕迹,看着他景晴心想:“难怪前些日子都有人八卦给她说‘东营那里有个好生俊俏的郎君在那里做写书信的营生,营中女兵写家书的热情都比以前高涨了’。”   庭幕倒也不客气,寒暄几句就直陈来意,景晴也一口答应。庭幕看她高兴,又试探着说了一句:“其实,阿兄他也想……”话没说完,景晴就做了手势打断,淡淡道:“韩庭秋若是有什么想法,让他自己来找我说。”庭幕无可奈何的看着紫媛一眼,也不出意料的从妻子那里收到大大的一个白眼。然后又听到紫媛道:“大都督,民妇斗胆,还是想再求一个职位。”   “唉?”   “我家小姑韩琳即将服礼,她也是自幼饱读诗书……”   景晴扑哧一笑:“韩家小姐不是一向养在深闺,怎的也要效仿我安靖女儿作风?”   “小姑她说要行服礼。”   “暖席礼也要行?”   紫媛脸上一红,但还是回答道:“小姑她说要如安靖女儿一般生活。”   景晴抚掌笑道:“韩家还有这般有趣的姑娘。好,过两天我会派人过来带庭幕和韩琳去招募点,特许他们参加官家的工作。但是,是不是能够被录取就两位自己的本事了。”说罢朝着庭幕笑笑:“不过,根据我记忆中韩家二爷的才干,当无疑惑。”   庭幕微微欠身:“大都督抬爱。”   景晴想了想又问:“韩姑娘要行服礼,紫娘子可为她选了暖席礼的人?”   “这个……保里说托给神宫为好。”   “嗯,服礼过程颇为繁琐,的确是全权委托神宫为好。”她笑看紫媛:“韩琳愿行服礼,对你们家在集庆的生活也是大有好处的。”   因为都督府晚上有宴会,两人很快告辞,出来时见到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见到他们一脸的好奇。两人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欠了个身,跟着侍女快步离去。   用好奇目光看他们两人的正是此间的客人,典瑞锦屏,等他们两个离去,她转身进了书房,见到景晴笑吟吟道:“刚才出去的那个郎君就是铭霞的生父么?”   “胡说什么,这是庭秋的胞弟。”   “哎——”   “这是什么意思?”   “挺可惜的啊,倒是个生的不错的男儿。”   景晴笑笑:“和他在一起的就是曾对我有救命之恩的紫媛。”   “嗯嗯,我们西山大都督一向有仁有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这话记得回去后在陛下面前再说一遍哦。”   正说笑着,铭霞回来了,一看到锦屏大喜过望,叫了一声:“舅母!”就朝着她扑过去。两人抱成一团转了几个圈,景晴在旁边笑着看,待到两人放开,才朝着铭霞说了句:“见到舅母也不行礼,越来越没规矩。”锦屏瞪了她一眼,嗔怪道:“我们娘俩亲热,哪来的那么多规矩?好好一个孩子,还整日里训斥她,阿姊以前可没那么古板。”说话的时候还搂着铭霞,见景晴不说话,又笑着对铭霞道:“皇帝一直很想念你,不如跟舅母回京城去,省得天天被你娘念叨。”   铭霞哪里敢接这种话,只能嘻嘻笑着。景晴不理锦屏,对铭霞道:“这些日子在读什么书?”   “在读《四海地理志》。”她笑吟吟道:“前些日子与弟妹们游春,听他们说了不少陈泗风俗,孩儿觉得很有趣,就去找《地理志》里的篇章对照。不过,娘亲,孩儿觉得《地理志》里说到陈泗的篇章有许多和弟妹们说的不一样。”   “自从文成王朝溃散之后,只有最初百年,南朝稳定,还派出过巡游使。自从南朝分裂,天下混战后,至少一百多年没有对《地理志》进行更新。十来年尚且沧海桑田,不要说一百多年,习俗有变也是很正常的。就说我们安靖,这一百多年来何尝不是风俗大改?”   锦屏在一边用力点头,接口道:“对,文成末年,安靖境内不会有任何官家录用男儿;到差不多一百年前,开始有男子出任低位阶的官员。到如今——”她笑笑:“今儿晚上,这里就要宴请一个身为男儿身的五阶大将。”   铭霞眨眨眼睛,想了想道:“为什么以前官家不用男儿呢?我瞧军中的兄弟们都做的很好啊,出阵迎敌,和女儿们一样勇敢。”   两个大人相视而笑。   其实,安靖使用男儿是被这两百年乱世逼出来的。   文成末年,天下动荡,各地叛军四起,加上藩镇割据,安靖大地上最多出现过五十多个诸侯国,彼此厮杀不断。同时外敌入侵,北方大半山河沦陷异族。一直过了近百年,在以素凰族人为首的安靖儿女不断抵抗以及强大文化的侵染下,那些异族统治者或者被同化,或者被驱逐。但是素凰族也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尤其在最初十来年的混战中,几乎整整一代的青壮年女子战死。人口的严重缺失,迫使大量青壮年男子代替他们母亲、妻子、姐妹们的工作。也迫使官府开始录用一些男子来填补空缺。   但是,最开始大量使用男子的是军队。然后,他们很快发现,男儿们经过训练一样可以杀敌制胜,而且在需要体力的军队里,男子其实比女子更好用。就是这样,两百年乱世中,安靖的儿子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陆续被推上前台,也在各个领域都有那么几个人展现出让人震撼的光芒。   然而,到了清渺开国,事实上,在承平年间,随着邵庆国面积的不断扩大,人们已经看到,一个新的、统一的王朝即将展现。承平八年起,就有人提出,国家即将太平,过去那些应急从权的事情也该结束,安靖必须恢复旧制——男人们应该重归家园。这个议论自然得到很多人的赞同,甚至一些已经在职的男子也觉得回归旧制才是正道。当然,更多已经在职的男子们反对这种做法,他们已经证明自己有能力做好这些交给他们的工作,他们也愿意以这样的形式为家庭和国家效力。   对这种“恢复旧制”持异议的还有一些女性官员,他们的意见是:“既然安靖的儿子们在素凰族最艰难的时候耗尽全力,那么当国家安宁之后,我们也不能随便抛弃他们。”同时,他们还认为:“既然他们已经表明能与女子同样有用,他们就该得到同等的重用。对安靖来说,多一批可以为她尽力的儿女没有任何坏处。”   西山景晴就保持着这样的态度。   韩庭慕和紫媛夫妇回到家中,也不隐瞒,将与景晴见面的情景说了一遍。紫媛更笑吟吟的说替小姑韩琳也求了个机会。庭秋这一次居然露出了笑容,称赞紫媛:“细心。”韩琳听到消息更是大喜过望,可一转眼又担心起来,惊惊惶惶的担心自己通不过。庭幕和紫媛都安慰她,说不过是抄抄写写的工作,她自幼读书,一笔好字,没什么可担心的。   庭幕等人都知道这位西山大都督是一言九鼎的人,但也知道大都督公务繁忙,而他们的请求实在是小的不能小的一件事,于是也不着急,安心等着都督府来人。在都督府来人之前,保里率先登门——通知韩琳行服礼的时间。并且要紫媛陪着韩琳去神宫,神官们要向他们这个异国户讲解服礼的全部过程,以及行服礼人家需要履行的义务,需要注意的禁忌。   紫媛当即带着韩琳跟着保里去了神宫。接待他们的神官四十来岁,举止谈吐都很亲切。让她们惊讶的是,女神官们是可以成婚的,其中神宫的大神官虽然不能有名义上的婚姻,但是却可以生儿育女。需要守身如玉的只有男神官——他们被称之为神师,和神官一样,担任神宫管理,负责各种仪式的举行。   在集庆收容的这些陈泗难民中,韩琳是第一个申请服礼的。神官们也对这个“敢于”申请服礼的女孩儿十分好奇,自然也分外殷勤友好。在神官们的解读下,韩琳和紫媛才真正理解了服礼对安靖人的意义。   对安靖人来说,服礼意味着成年,服礼的每一个仪式都是双重含义——感谢双亲抚养,感谢神明护佑。而最让陈泗人无法接受的暖席礼,恰恰是服礼中最具神圣意义的一环。服礼中协助行礼的都是品行端正、名声良好的已婚男子,年龄在25-35岁之间,他们不仅是让步入成年的女子了解欢爱的意味,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在和行服礼的女子一起,向安靖创世之神——水缨女神献祭。生儿育女,繁衍后代,这是女性神圣的使命,暖席礼就是请求神明赐予这个成年女子繁衍后代的能力,而素凰族的万古长青便从这里开始。暖席礼对安靖人来说神圣而必须,可以说除了罪犯之外,无论贫贱,所有安靖女子都要在十六岁那一年行服礼,哪怕是赤贫,也可以到神宫求援。   暖席礼也有很多禁忌,比如行礼双方不能见面,也不能询问对方的名字。行礼入室的时候,双方都要蒙眼,由神官引导,然后灭烛闭室。这只是一场神圣的祭祀仪式,不需要,也不允许因此让行礼双方产生情愫。   听完这些,紫媛第一次对这个让她烦恼了很久的服礼起了敬意。   对他们来说,服礼特别是暖席礼依然让她有违和感,但对安靖来说这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圣洁、庄严而又喜悦。作为在此容身的异国人,他们可以不学习,但是没有任何理由去鄙视。   韩琳也好奇的问了男子们是否也行服礼,得到的回答是,同样要行服礼,但是男子不行暖席礼,只到执觞礼为止。韩琳等人还自此知道了,在安靖服礼之前严禁发生男女之事,无论是奴仆、下婢,乃至青楼都不例外。倘若有违背则是重罪,若是被迫,那么胁迫者无论身份至少要判一个流刑。韩琳脱口道:“良家之人倒也罢了,若是奴仆,婢女被主家逼迫哪里能反抗,这个服礼之规还能涉及他们?”神官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说:“琳姑娘还是陈泗人的想法。《邵庆律》男子犯女,以下犯上者剐;平等者杀;以上犯下者流。安靖男儿无论贵贱,讲究的都是贞淑节烈,哪有主家侵犯婢女的事情。若是倒过来,男仆被犯……只要不是服礼大防,的确官家是不会过问的。”韩琳听的满脸通红,低着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韩琳的服礼定在五天之后,也就是她十六岁生日后的第四天,那一天和她一起在神宫行服礼的还有二十多人。其他的都是集庆本地居民,暖席礼的行礼对象都是各家母亲、同族长辈进行挑选后上报神宫。只有韩琳需要由神宫指定。   暖席礼的请礼用的是“彩帕请礼”的方式。服礼人家选好协礼的人家——通常都是门第相等的——就由即将行服礼的女儿的母亲和同族女性长辈一起带着礼物登门,然后拿出一条绣着石榴、花鸟等代表着多子多孙吉祥意味的手帕交给对方当家的女子。接受的人家就明白这是请求他们协礼,大多数情况下,这家人都会含笑收下,然后就约定行礼的时间。安靖的传统,一个男子一辈子最多为两个女子协礼,所以若是被请求的人家已经履行了两次义务,当家女人则会拿出前两次收到的彩帕给来请求的人家,对方自然会毫无怨言的告退,另找他人。   神宫安排协礼,不叫请礼,而叫“传礼”。用的同样是彩帕,绣的花样是一样的,但是会多加上一行字“服礼上祀”。神宫传礼不受次数的约束,接受到的人家除非有非常特殊的原因——比如重病,外出探亲无法赶回等等,否则不能拒绝。神宫传礼也不考虑门第,只根据占卜的结果来安排。   对韩家来说,神宫传礼由于范围很广,连他们这些服礼人家的长辈都不可能知道协礼之人的来历,这倒是减轻了很多心理负担。这几天内,紫媛忙着根据神宫的要求给韩琳准备服礼应用之物,特别是要做新的衣服和采买发饰用于“更服礼”。衣服还是在挽春家的店里做的,挽春倒是格外殷勤,连钱都不肯收,只说是给琳姑娘的贺礼。挽春的夫家对这个能干漂亮的媳妇满意的很,和大多数安靖女人比起来,她对夫婿真是温柔体贴,疼爱的无微不至。对岳父也格外孝顺,晨昏定省,伺候周到。她夫家长辈原先还对他们选个异国难民有微词,这些日子下来各个羡慕,说老头子真正好眼光,小郎君也是好福气。竟然因此还让好几个同样想要招赘的人家也动起这些陈泗难民的念头。   正因为挽春的夫家对这个媳妇太满意了,连带着也感谢上了肯“出让”的韩家。在安靖人来说“小妾”什么的身份是不被认可的,但是主奴关系则受官家保护。挽春是韩家的奴婢,他们若是坚决不放,或者漫天要价,也真没法子应对。但是韩庭秋放人放的干脆且漂亮,之前虽然收了挽春自赎的银子,之后拿到西山景晴的“援助款”又让紫媛买了东西当作贺礼送还了她。挽春的岳父因此也对韩家人有了好感,紫媛、韩琳等每次来买东西,都嘱咐家人当自家亲戚招待。紫媛有时候想想就好笑,心说这家人真把他们当“姻亲”来看待了,可这算哪门子的“姻亲”呢——挽春的娘家么?这次韩琳服礼,全套衣物就是挽春的岳父提出“算我们给韩家姑娘的贺礼”,还另外送了一套首饰给韩琳。紫媛自然不肯收,他还一番诚意的对紫媛道:“我是真心感谢娘子,把那么能干一个姑娘从你们家抢走,我心里一直不安,现在就算让我们还点人情。”紫媛更加好笑,心说能干不能干的,不关她的事,更加不关韩琳的事,真要说“对不起”,实在该和庭秋说去。不过这家人真要这么跑到庭秋面前“表示谢意”,恐怕是要把他气到吐血。   转眼就到了服礼之日。   女子成年,这是一个家族的盛大节日。   韩家所有长辈,包括韩琳同辈的兄弟姊妹都要出席服礼大典。其实在到神宫商议服礼之后,紫媛已经明白景晴那句“对韩家大有益处”的意思。在此之前,和他家亲近的当地人家主要是几个近邻。其他的虽然不明着排挤,但也是看在他们家有贵人扶持的份上。可这些天,整个巷子人家的态度都变得亲近起来。特别是各家男子们愿意来他们家串门,和庭幕庭秋等男人亲切说话。各家的孩子也愿意和韩家的孩子们玩耍了。   紫媛知道,通过这一场服礼,这些邻居终于认可他们是“安靖人”了。   服礼在神宫有条不紊的举行,庄重而神圣。韩琳和其他二十余名妙龄女子一起在神官们的引导下,在水缨女神的注视下通过一个又一个环节的仪式步入成人。观礼到执觞礼结束,大神官为每一个行礼女子斟满一杯酒,女子一饮而尽。家中的成年亲属们也跟着饮酒一杯,以示庆祝。然后家属们各自归家招待来道贺的亲友,行礼的女子们则留在神宫举行暖席礼。根据仪式,他们要到第二天早上在神宫中再次进行敬拜神明的仪式后才各自归家。   紫媛也在家里准备了宴席,宴请四邻,其中自然包括一些关系好的同样定居在这个巷子礼的难民。这些难民之家对于韩家女儿做这么件“惊世骇俗”的事,心情都很复杂,自然是不能接受的为多,一时间闲话满天飞。但是真正到行了服礼,很多人又羡慕起来——从此就融入安靖了,在此之前保里通知他们,官家允许韩琳正式落户,为她办理户籍,从此就不再是难民身份,而是堂堂正正的安靖子民。这意味着韩琳可以离开集庆到别的地方定居,如果有能力的话,可以购置田地房屋,甚至获得了经由地方官举荐入官的资格。   当然,还是有人怀着“做这样的事,看以后回去了,这家女儿怎么配人,谁会要……”这样的想法。但也会被人反驳说:“非要嫁你我陈泗人么,人家可以娶安靖的男人。”于是说话的那个顿时就无语了。   果然,这天韩家的服礼酬宾宴席上就有人试探着提亲,紫媛一概含笑婉拒:“我家小姑刚刚服礼,对安靖种种尚在学习,一时不敢定亲,怕耽误了人家好男儿。”   第二天早上,韩琳回来了,含羞带笑。紫媛偷偷问她怎样,扭捏再三,说了句:“很好。”这么害羞过了一天,到晚上才悄悄和紫媛说了些经过,说神官对她很照顾,行礼之前多番安抚。行礼之后又带她拜了水缨女神,和她强调这只是一个祭祀神明的庄严仪式等等。紫媛听了觉得神宫事事周到,然后对着韩琳正色道:“你虽说行了暖席礼,安靖也和咱们那里不一样,不要求女儿家守贞。可是也千万莫要放纵自己。”韩琳笑道:“嫂嫂放心,我懂得的,就算是我们陈泗,男儿也不是人人放纵。”顿了顿补充道:“就想两位阿兄那样,端正守礼的男子才是受人尊重的,是不是?”紫媛点点头,心里想的是:“庭幕真正是端正,庭秋却不见得是个好例子,他可是通房、侍妾、青楼红粉一个不缺。”   韩琳服礼归来的这一天,韩庭秋时隔十二年后见到了西山景晴。但是,这个“见到”是单方面的。他就象紫媛见到景晴时一样,站在路边的人群中看着,而她则高头大马,在官员和士兵的拥簇下,在沿途百姓的欢呼中行过街市。   时隔十二年,庭秋第一眼看到西山景晴,心情居然和十二年前他第一眼看到景清丽时一幕一样,眼看去,只有两个字跳上心头——“漂亮”!   直到现在,他依然能记得见到清丽后那一段时间的想法,急切的想要得到她,几乎等不到回到北庭。其实,若不是这个女孩儿顶着“弟媳妇陪嫁丫头”的名号,让他多少有些尴尬的话,他也根本不会等到返回北庭才去拥有她。这些日子,他常常想那时候他还真是被美色冲昏了头,才会把那么多明显的“异常”都刻意忽略。一厢情愿的认定她就是弟媳妇家的侍女,他甚至刻意忽略了她深深吸引他的最大原因——在她身上,她的一颦一笑里,他看到的是陈泗女子身上没有的从容。   这些日子,因为韩琳的缘故,他也跟着普及了“服礼”知识后,首先想到的是——当年,竟然是冤枉了“她”。   当年,他把清丽带回北庭后半个月,第一次提出要将她收房。她跪坐在他身边,咬着唇,过了许久抬头看着他道:“大爷,能不能让奴婢想两日。”这个回答让他意外极了,在他看来,妙龄女婢能得到他这样年轻家主的亲睐哪有不高兴的道理。退一万步,身为侍婢,就算有些不情愿,那也该是羞羞答答,欲语还休,然后就半依半顺了,哪里会像她这样拒绝的清清楚楚,而且还那么——那么理所当然的样子!   不过他韩庭秋是端正男子,对女子施暴这样的事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即便是自家的婢女,既然那么明白的拒绝,他也就只能愣了一会儿后大方的回答一句“好,你再好好想想。”那个时候他在北庭已经有两个通房丫头,其中一个就是后来生了韩梅后正式收做妾的。被景晴拒绝了倒也不至于没两天又去骚扰,而且,这时候他已经越来越感觉到这个女孩儿的好处。他常想,即便她没有那么美貌,他也是要留她在身边当大丫头的,因为实在是太好用了。她知书达理,还很有些治家的手段,将他身边打点的妥妥当当,就连两个平常吃醋斗气的通房丫头也让她治的服服帖帖,再不出现给他添堵的事。于是,他很大方的又让她想了足足一个月才再次询问。   这一次,她温顺的投入了他的怀抱。   那一夜,他是无比欢喜的,在此之前他有过不少女人——通房丫头,青楼丽人。但在那一夜,他才第一次知道,所谓欢爱,是要有“爱意”才得其欢。怀中的这个女子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欢愉。   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却郁闷了——清丽没有落红。   他整整郁闷了两天才释然——景清丽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她绝对不是个轻浮放浪的女子;而如她这般倾城貌美的女孩儿,又不幸沦为奴婢,难保遇到身不由己的事。这么着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而且还把之前“误收弟媳妇陪嫁”的尴尬事也想出了个合理解释。必定是亲家那里不知道那个男人占了“他的”清丽,然后呢怕是又有一个善妒的主母,不能容下这美貌女婢,就把她塞到紫媛陪嫁的队伍里发出去了。   越想越觉得必然是如此,他也就没去逼问——有什么好问的呢,就算说了,也不过是个他不知道长扁方圆的陌生名字。清丽是亲家家的女婢,来他们家之前人家爱怎么用都是权力,他也没有听一遍“故事”的奇怪癖好。   当时他想得泰然,可这件事就象一根刺,时不时冒出来一下,越是宠爱她,越是忍不住想知道谁在他之前动了这个珍宝。于是某一天,终于耐不住试探了一下,之前还笑意盈盈依偎在他身边的女孩儿一下子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一行泪水划过脸颊。他顿时心痛了,伸手抱她入怀,柔声道:“不问了,不问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低低的叫了声:“爷——”声音里带着哭腔,听得他心颤。   这会儿想起,他忍不住骂了句:“真会演戏!”   自从那天西营大捷,他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长捷之后,韩庭秋开始主动打听起西山景晴的事情。这些信息都是街头巷尾喜闻乐道的故事,只要人多的地方提个话头,马上就有人高高兴兴的给你讲全套。韩家的人这些天奇怪,他们的大爷哪来那份耐性去应酬来串门的邻家郎君了,哪想到他是舍近求远的打探景晴的过往。   西山景晴在集庆百姓这里大受欢迎,除了收复扶风、整饬吏治的政绩,以及人人都有的八卦爱好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尚未娶亲。不是丧夫什么的,而是从来都没有娶过正夫,甚至连侧夫、亲侍、亲从之类的都没纳过一个。这就让集庆人浮想联翩,其实不光集庆人,满街说书的都在凭着本事给当事人找理由。此外,尚是“未婚”身份,容貌出色又正当盛年的扶风大都督自然成了集庆年轻男子幻想的对象。官宦人家尚未婚配的少年人总想着或许自己会是入景晴眼的人,有朝一日能当上都督府的男主人。至于他们这样的巷子里的平民百姓则是另一种想法。比如就有人说巷子东边那家人的儿子,仗着生的不错,游春期那些日子天天往杨柳原跑。几个人说着笑着,常有人忽然叹一口气道:“不过也怪不得小哥儿怀春,大都督那样的人物,真能给她当个亲从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景晴没有成婚,这是庭秋在第一次见到铭霞后就知道了。甚至他也猜出了景晴一直没有正式迎娶的理由——她想要铭霞永远是明正言顺的西城家世子,若是迎娶了,与正夫的孩子就成了“嫡子”,会威胁到铭霞的地位。但是她身边竟然没有任何一个有名份的男人存在,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尽管他反复提醒自己要清醒,可还是忍不住会想——是不是因为他的缘故,是不是景晴心中对他还有留恋……   自从十八岁那年父亲去世后,韩庭秋就一直在压抑自己,他的责任太大——一家之主——一家生存,一族荣耀都系在他身上。作为长子,他本来受的教育就是必须担负起一切,必须完美。长久以来,不管是娶妻、纳妾、收婢,还是与同僚在章台楚馆的逢场作戏,都是作为一个陈泗望族家主的必须,他一一做来,有时候怀抱着女子的时候都不知道到底是情之自然,还是在走一个人人都觉得他该走的仪式。不管在故乡珑北还是任地北庭,所有人都称赞他“端正守礼,恰倒好处”。可他也知道,家里至亲的人,比如庭幕私下里则说他:“阿兄无情。”   庭秋也知道这些私下评价的意味,无情就是无趣,就连他的妻子在弥留之即都说:“妾身与相公相伴经年,相公从未有半点逾礼的事,可是妾身还是不甘。”他心绪万千,怀抱着她柔声道:“为夫有什么做的不是的,你说吧,为夫给你请罪。”妻子摇摇头,用微弱的声音道:“妾身只想知道,相公对妾身可有真心怜惜。”他叹了口气,俯身道:“我素来不擅柔情,可对你自是怜惜喜爱的。”妻子望着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像是终于释然了,露出一个笑容:“妾身再无遗憾。”   他并没有骗妻子,那么多年“完美”的过下来,他真的分不清对他的女人们是柔情还是义务。也许在这其中唯一例外的只有景清丽,虽然在那个时候,他并没有觉得她会是个例外,或者说他从骨子里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出现意外。但是,他知道自己迷恋过这个女人,尤其在得到她的最初大半年,带她踏青赏花,与她月夜泛舟,将得意的文章念给她听,与她共赏金石……这些都是以往他不会让女人单独涉入的世界,却一一与她分享。甚至在情热的时候,他做了此生不弃的承诺。只是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除了在北庭府中贴身的那些人外无人得知。而当庭幕夫妇应他之邀到北庭暂住的时候,这些迷恋的痕迹已经淡去,他们看到的依然是一个对女人淡漠但负责的韩庭秋。   只有他自己知道,淡去的不是迷恋,恰恰是他害怕了,对他这样的男人,妾就是妾,婢就是婢,可宠不可爱,更不能“动真情”。于是,他让自己退回了“规范”的样子,不再与她分享自己的生活。并且很快定下了亲事,准备迎娶韩家的主妇。这样,他才觉得自己的人生回到了正确的道路上,才安心了。   然而,就在他迎娶新妇前一个来月的时候,景清丽消失了。   韩家的人说起这件事都是说“不告而别”。   事实上,清丽给他留了一封信——感谢他两年多的收留,说自己“别有他情”必须离开,没有当面告别敬请原谅。最后说“山高水远、相会无期,愿郎君此生康乐,多加珍重”。   信写的很好,文辞清隽,但是韩庭秋看的气疯了——这口气,这口气,哪里是一个逃奴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他家做了阵客人,现在因为急事远行,因此留书道别,写的从容优雅。   那几天,他几乎把北庭翻了过来。满脑子想的就是找到之后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被他宠怀了的奴婢,家法、幽禁等等都想了一遍。“他的清丽”走的时候除了身上穿的一套衣服,没有带走韩家一分一厘,就连他赏赐给她的钗环首饰都留在房中。他想,她一个孤身无依的少女,几乎是身无分文,能跑到哪里去,但是找了十来天,都无法找到她一点点痕迹。   庭秋终于慌了,他想这个傻丫头该不是轻生了吧。   抱着万一的希望,韩庭秋匆匆忙忙向长官请了个假,飞马赶回故乡。他想若是有人能给她帮助,那就只有曾是她旧主的紫媛。但是在和紫媛谈了一个下午后,他彻底绝望了。紫媛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吓”——清丽并不是紫家奴婢,换句话说,她自始自终都是自由身。韩庭秋当晚就回去了,吩咐所有人都不用再找了,就当从来不曾有过这个人。是啊,找回来又能怎么样呢?他忽然发现自己和她这一段,远比之前那个“夺了弟媳妇陪嫁丫头”的认知还要荒唐的多——要么是莫名其妙的收留了不知道哪家的逃奴;要么,就是他韩庭秋没来由的占了个良家女子。不管哪一条,一旦传出去都足以让他二十多年清名毁于一旦。   于是,他再也不提“清丽”二字,也不许旁人提起,返回北庭就专心于婚礼,此后生儿育女,依然走在他的光明大道上。   直到两年前朝廷变故,他为避祸请辞,退守田园。开始还在运筹,以求时机到了东山再起。然而,没有等到那一天,却等来了国破家亡,仓惶出逃…… 作者有话要说:  旅行回来了,大家新年好 ☆、第六章 花月正春风   游春期刚结束就是西山景晴的生日。这一点紫媛、庭秋几个都知道。韩庭秋以前每年这时候都会赏赐她一些钗环首饰,让人给她做两身新衣。这一天紫媛收到了赴宴的邀请,她本来想婉言谢绝,但是来请她的是燕飞。堂堂的五阶官员亲自来请,她还能说什么,庭幕则是事不关己乐得做好人,在旁边连声催促,说故友相邀别让人扫兴了,快去快去。紫媛只能匆匆忙忙换了游春时新做的衣服,整了下妆,她心里还是忐忑,燕飞安慰说:“娘子不用紧张,不过是一场家宴,请的都是自家亲戚、朋友们。”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对景晴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小生日,又是在建国之初,百废待兴的边关重镇,并不适合铺张。早早的就通知下属官员、将领,只需来吃一碗长寿面就很高兴了,一概不用准备礼物。话虽这么说,事实上扶风高级官员,特别是燕飞等与她多年相随,私交就很深的自然是会准备礼物,但都是些在当地采买的小东西,表表心意而已。她这种亲近简朴的作风很让集庆人赞美,而那些了解他的人,比如楼月霜、离锦屏等则会说:“尊贵到一定程度,反倒不用外物点缀,哪怕粗衣草棚,别人也知道她的尊贵。”西山景晴的生日宴规模还没有前些日子长捷凯旋后的庆祝家宴来的隆重,紫媛跟着燕飞走进去,看林林种种也就是三十来个人,都穿便服,神态举止十分随意,果然像是亲友相聚的味道。   等景晴入席,众人一一上前道贺。她身边,一边坐着栖凰殿典瑞离锦屏;另一边则是她的世子西山铭霞。紫媛也上前行礼道贺,景晴笑盈盈的应了,请她入席。位置安排的也贴心,旁边就是燕飞。紫媛看了一圈,多半都是正当盛年的女子,男子有七八名,位席在最前面的就是西营主将长捷,他身边还有两个十岁上下的女孩,看上去像是他的女儿。   事实上,长捷从未成婚,身边的女孩是他姐姐的两个女儿。当年他的姐姐英勇战死,不到三年,姐夫因悲痛过度而病故,长捷就收养了两个侄女,当下和铭霞一样,在军中见习。酒过三巡,孩子们再次向景晴行礼道贺,收了谢礼后退席,都督府另外有为他们准备娱乐。而主宴会上自是进入了风花雪月的时间,一排乐伎在管家引导下鱼贯而入,弹琴鼓瑟,歌舞相继。紧接着就是一批官伎,各个都是衣着精美、容貌出色的青年人,进来后在席上每一个人身边跪坐,为她们斟酒布菜。   紫媛哪里看过这种阵仗,第一反应就是要告辞,被燕飞拦下,笑吟吟道:“娘子莫怕,大都督的家宴上不会有让娘子受不了的事,最多也就是调笑几句。至于娘子你,你把他们当斟酒端菜的下人就是了。”就这么一迟疑,官伎们已经各就各位,紫媛也不方便告辞了,只能正了正坐姿、平了平心继续留下去。心里想,回去后不知道该怎么和庭幕说,但是真定心留下来又生了好奇心。燕飞又对她说来的时候已经与庭幕交代,今日夜宴之后众人都留宿都督府,让她放心饮酒作乐,不必着急回家之事。   紫媛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对安靖风俗有了许多了解,简单说就是陈泗男人们在外头做的事这里都由女人们来做,而且几乎一个也不落。她之前一直觉得此间专职取悦女人的男人们必然各个都是涂脂抹粉,娇媚无比。然而看席上这些年轻男子,虽然举止里也带着点柔,但是与其说是“娇柔”,不如说“文秀”或者“文弱”更合适。看着一点不让她讨厌,也没有以前在陈泗时听人说的青楼女子那种见了男人就投怀送抱、黏腻撒娇的做派。或许是因为在边关,所演歌舞也多豪壮健勇之风,唱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气势;唱征人远行、闺阁长思的缠绵;也唱碧血黄沙、为国尽忠的勇气。   景晴一边看歌舞,一边与一一上来敬酒的部署们谈笑,目光转了一圈道:“哎,锦屏跑哪里去了?只这么点酒就不胜酒力了么?”话音未落,但听外面急报声阵阵传入,喊得是:“皇帝赏赐,大都督接旨——”景晴楞了一下,顿时明白离锦屏消失的原因,心里苦笑着起身接旨。   这次是一份简单的圣旨,皇帝表彰她在扶风的功绩,赏赐金钗一支、夏日新服一套以为庆寿。景晴领旨谢恩,过了后狠狠白了锦屏一眼,低声道:“身为栖凰殿典瑞,不劝诫陛下,还跟着胡闹。”锦屏笑道:“皇帝三令五申,这份是私礼,必须在你大都督生辰之时送上,我岂敢违背圣意。至于别的……我是栖凰殿典瑞,只负责礼宾事宜,劝谏陛下这样的事还是让女官长、司仪、司礼她们去操心吧。”   景晴笑笑,心说“都躲到扶风了,还是躲不开凤楚这个好张扬的毛病。”   目光四下一扫,果然席上众人,除了紫媛不懂,其他人都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转头北营大将军璃琅上来敬酒,还笑吟吟道:“大都督,那支金钗拿出来让我们都开开眼吧。”此话一出,下面一片附和。锦屏也道:“对啊,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吧,我辛辛苦苦送了一路,也想看看护送了什么好东西。”景晴禁不住她们闹,当场开了锦盒,取了金钗出来看。精工细作自不用说,最难得居中一粒珍珠龙眼大小,光彩夺目。众人传看之时都是连连称赞,锦屏靠近她低声道:“不得了啊,这颗珠子是新年里东海那边的国家刚刚送来的礼物。这个大小的总共也只有四颗。”景晴淡淡一笑,但是神色里还是带上了一丝得意。   锦屏推推她:“你打算怎么回礼。”她轻笑道:“在扶风看到些新鲜玩意,正要托你带回去。”   锦屏摇摇头:“此间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大都督的回礼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每一件东西都是我亲手所选,心意自含。”   两人说笑着,扶风司约走上来,先敬一杯酒,然后道:“我把自家的乐班也带来了,给大都督助兴。”   景晴命传,一边燕飞道:“司约家的清吟小班前些日子才看过,今儿有什么新鲜的?”司约笑道:“没一点新鲜的,哪敢带来?”   司约这次带来的人不多,只有三人,一进来景晴就放下杯子,上下看了几眼。燕飞低声道:“到底是司约!”   这三人上前行礼,为首的说大都督将帅之家,斗胆以一曲剑舞为都督助兴。   乐做金戈之音,舞有疆场之姿。   一舞作罢,就连自乐舞上场后一直低眉垂目的长捷几个人也叫了一声:“好!”   景晴抚掌称好,命赏赐,然后甩了个眼神给那司约,后者心领神会,片刻间领舞之人再度进来,直接坐到了景晴身侧。燕飞戳戳那司约:“今儿这一份礼拔了头筹。”后者哼了一声:“要不是你们几个之前说的不明白,上次游春时就不会带错人了。”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不过大都督的喜好还真是与众不同,以前听说过一些还不敢相信。”   当时清渺富贵女子对男子的品评沿袭邵庆的喜好——文雅清秀的书生气韵,最好略带些惆怅忧郁。然而西山景晴喜欢的是英姿俊朗的男儿,仅此一点当年在邵庆就被人引为笑谈——都说这个西山候的喜好实在有趣。当下坐在景晴身后的那个舞者也是剑眉星目,体态英挺,和之前上来的那些清秀纤细的男子大相径庭。   紫媛虽是第一次参加安靖贵胄的夜宴,但她对陈泗贵族之家男子们那些风花雪月的门道还是知道的,一看就明白“啊,这是选中了陪睡的。”她刚来的时候听邻居们说起这种事总难以接受,女儿家怎么能随便和男人亲近,这和青楼酒肆的花娘有什么区别。几个月下来,特别是那场“休夫”案,和之后的律令训读,她渐渐想明白了,男人女人并没什么分别,所谓的规矩都是人定的,只不过从小就被那么教育,就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女子重贞节,男儿却可逢场作戏,依红偎绿,娇妻美妾,红粉遍布还能做为美谈。在安靖,所有的事情还是一样发生着,只不过男女的角色倒了个个儿,一切也是一样正常的,家庭照样维系,国家照样前进。紫媛就这么释然了,女人和不同的男人亲近若说是淫荡;男人和不同的女人亲近,其性质其实是一模一样的,照样可以说轻浮放浪,至于到底怎么说,并不是上天注定,而是世俗所约。   同样的,不管是安靖还是陈泗,即便是贵胄之家,也一样有钟情专一之人。就像坊间传言,清渺名臣江漪,只有在军旅之中相识成婚的夫婿一人,且自诩“平生不二色”,皇帝赐的无数美人要么婉言谢绝,要么分赠部署。就算在集庆也有现成的案例——乡师燕飞,也是不好声色,专一夫婿之人。   至于西山景晴,集庆人都说她品性高贵,紫媛是理解这个评价的——和当年韩庭秋的名声如出一辙。也就是做该做的事,一切都控制的恰倒好处。而且,她现下觉得,要真的看到景晴守身如玉的过着,倒是要吓死她了——韩庭秋再好,也没好到值得她这样吧?   都督府的这一场饮宴一直到三更才散,所有宾客都留宿府中,至于席上侍奉的官伎有带走的也有留下的。这些人,包括长捷几个都是都督府常客,不需招呼都能找到地。管家亲自来招呼紫媛,刚起身,燕飞笑吟吟挽住她,对管家道:“大管家不用忙了,紫娘子今天跟我住吧。我们也算个旧识,正想好好说说话。”又对她道:“紫娘子不反对吧?”紫媛当然不会反对,和燕飞同住,将来庭幕要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起疑心的时候还有个证人不是。两人联床夜话,说的倒是很投机,话题么自然是当年事。燕飞说孟国正亲王府的旧人们都真心感谢她当年对景晴的援手,若没有她的仁善,西山家或许就此断绝,他们这些王府部将也早就自杀以谢。紫媛已经知道自己当年无心间为清渺王朝做了件意义重大的事,但今日听当事者娓娓道来,还是被其中惊险惊出了一身汗。等燕飞把当年的事情说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道:“当年大都督离开北庭时已经怀了铭霞,这之后军旅战阵,唉唉,我想想都觉得害怕。”   “可不是啊,大都督离开的时候并不知道已有身孕。一直到进了国境,收拢军队,发出檄文后才发现,真真把我们都吓坏了。当时我们都劝说大都督延缓用兵,但是大都督却说——时机难得,复仇兴国在此一举,任何事都不能改变。若是孩子受不住,那是她无福来到人间;若是我受不住,那是天亡西山。”   紫媛听得心惊,叹了句:“果然是王侯风范,心境非常人。”   燕飞扑哧一笑:“够狠是不是?”   紫媛跟着笑,心里想:“若换了庭秋,遇到相同之事,能狠到这个地步么?”想想觉得他是做不到的,逃难的时候,他要是够狠心,丢下他们这些拖累人的女眷孩子,和庭幕两个是能去庐裘的。可庭幕连跟随他们逃亡的家仆都不舍得抛弃,这才一家子跑来一个对庭秋来说大概宛若噩梦之地的安靖。   两个人这么说说笑笑,倦极而眠。第二天燕飞要去衙门点卯,起的早,紫媛这些年掌家,也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她在燕飞这里吃过早饭准备回家,走过庭院的时候恰恰遇到景晴。景晴笑吟吟的和她说话,邀请她得闲常来坐坐,紫媛看她心情甚好,眼底眉梢还带着一点春意,显是前一夜司约那份“礼物”颇合心意。说了几句,紫媛告辞,景晴看着她的背影浅笑,又低头看一看手上拿着的书信,笑意更深。   景晴一早起来就收到一封信,其实只是一个求见的帖子——韩庭秋求见扶风郡守。   帖子写的简单,文辞也是她当年暗地里赞赏过的简洁,说一别十二年,未想异地相逢,请求一见。写的不卑不亢,情意自含。   韩庭秋是前一天午后来递帖子的,正和来请紫媛的燕飞错开。原本他这样的平民递交的申请,就算门房接了,也要经过都督府官员层层审批。但是管家提前通知了门房,若有一个叫做韩庭秋的来求见,都直接报到她那里。于是,第二天一早,这张拜帖就放在了景晴的书房中。管家看她拿着帖子浅笑,问道:“大都督准备……”   “故人相逢,当然要见。你派人去传个话,旬假之日有请。”   管家应了声,心说“旬假之日,就是要腾出一整天,大都督对这个韩庭秋还真是好兴致。”   其实在景晴生日宴会的前一天,韩庭幕和韩琳都成功通过了官府的考核,得到了一份抄写、校书的工作。韩琳已经入籍,不需要特批,但不管怎么说,她和庭幕都是“陈泗过来的”,不可能进入军队等关键机构。好在前些日子,凤楚下令各地整理典籍,也就是对因为战乱而散失的地方档案,县志以及各种古籍进行收集、整理、校对和补全。庭幕和韩琳就是被分配去抄书和校对。凤楚下达的这条命令,一方面是整理典籍保存文化,另一方面也是借此为新王朝选拔文官,算是“不分身份的大规模见习进阶”。   各地百姓都明白其中的意味,中原各州读书人趋之若鹜。但是扶风的百姓们真心有心无力。扶风本来多山,物产贫瘠,加之连年战乱、沦陷于异族,以及商道中断,百姓生活都难以为继,哪有闲心送子弟读书。官家招聘的时候也把标准一降再降,简直是能写一笔看的过去的字就成。作为陈泗难民,他们占了个优势——语言文字上没有障碍。安靖周边的这些国家不知道为甚么,尽管领土面积有大有小,有些游牧民族强悍之时横行天下,但是历史都不太长,陈泗这样能上算三百多年已经了不起了。因此通行的文字多半为两种——西珉文和安靖文。当然,不少国家也有自己的文字体系,但是受过教育的人,特别是官员们多半都学过上述两种文字中的一种。   陈泗是只有语言没有自己文字体系的国家,书面完全使用安靖文。这些难民过来除了“带了口音”其他交流上全无障碍。庭幕和韩琳都写得一手好字,而且还是安靖人最赞赏的娟秀体。苦于人员不足的招募官看到这么两个人简直是喜上眉梢。他们和官家的正式书吏一样,每日点卯,一旬一休,每月发俸。不过韩琳分到外县,需到那里住,官府也有统一安排。这是韩琳第一次离家,原本庭幕想要和她换,却被韩琳拒绝了。她说自己下定决心要在安靖生活,在此成家立业,身为安靖女人怎么能连离家做事都怕呢?韩琳心意坚决,她的妹子和贴身丫头,以及看着她长大的仆妇却哭成一团。特别是她的奶娘死活要跟着一起去,眼泪汪汪的说“姑娘怎能没人伺候呢,有个冷暖谁来关心?”紫媛和庭幕好一番劝说,奶娘还是想不同,嘀嘀咕咕的说:“姑娘是我奶大的,就算是出嫁,我也要跟去的。”韩琳扑哧一笑,抱住她道:“奶娘,我不出嫁,过两年我娶一个贤惠的夫婿回来。”   庭幕就在集庆县府做事,每天早出晚归,收入当然不高,但是按照他们家现在的节俭,养活妻儿和几个跟着他们的家仆是做的到的。但是要再养活庭秋、韩玖他们就困难了。韩琳走的时候对妹子和贴身丫头说每月都会送钱回来,今后就由她来养她们。总之,一家人各有安排,只有庭秋什么都不沾,越发显得无聊。   其实紫媛一开始也想过照着这里的规矩,该是她出去做事养家,但是一来她一直受的教育就是相夫教子,一下子很难改过来。二来,她不想让庭幕失落。她与庭幕成亲后,对这个温柔的男子喜欢到了心头里,一旦喜欢就患得患失起来。她在家中看惯了父兄的娇妻美妾、本以为自己也能如母嫂一般淡然处之。可是,越是喜欢,越想独占,而那个时候婆婆也总说要庭幕纳妾为韩家开枝散叶。她怕的要命,却不能反对,甚至还要附和着婆婆给庭幕挑人。那阵子痛苦得她常常彻夜不眠。幸好后来庭幕准备出仕,庭秋写信让弟弟到北庭跟着他学习一下官场上的事,于是夫妻两个都去了北庭,这才让她稍稍松了口气。   在北庭,能和她说话作伴的自然只有庭秋的大丫头——景清丽。她也忍不住说了自己的烦恼,清丽当时没有说什么,反而找了个由头很快把话岔开。过了一阵子,她忽然在那么一天对她说:“我看二爷是个挚情人,将来就算有姬妾,也不过应景,姑娘不至于受不住。”又道:“姑娘于其天天这样吓自己,不如好好的当稳韩家的当家主妇。韩家又不是没人,天天让一个旁系娘子当家,成何体统?”   庭秋兄弟的母亲体弱多病,自丈夫去世后身体更差,无力掌家。庭秋又因为岳家悔婚延迟到二十来岁还未成亲,帮着韩老夫人管理家事的是一个依他们而居的族兄的妻子。这个族兄为人老实,娶得娘子却极有手段和心机。紫媛进门后,韩老夫人要把掌家的权力移交给这个她,那娘子面上答应的爽快,事实里却处处设槛。紫媛年轻,在家里从未经历过这种内院争斗,根本无力招架。到夫妇俩前往北庭的时候,韩家事实上当事的还是那个族嫂。   紫媛被这句话说中了心事,她又见景晴将庭秋身边打理的井井有条,知道她必有手段,就把自己遇到的那些为难陆续说了。景晴给她一一分析,出谋划策,之前让她为难的不行的事,经过她简单几句就豁然开朗。   到北庭几个月后,紫媛怀孕,返回故乡,韩庭幕则在兄长安排下踏上仕途。回到珑北后她稳定心情,最终坐稳了当家主妇的地位。其实景晴给她的建议倒不是决定性的,而是景晴帮助她找到了决心与信心。而正如景晴所说,她作为韩家主妇的地位越稳定,她的内心也越来越平静,对庭幕也不再是以往的风声鹤唳。她相信他的挚情,而如果他真的有了爱妾美婢,她知道自己也有足够的平静去接受,这就是她作为陈泗望族女子的宿命。   最终,韩庭幕也没有让她失望,也许他在任地有过美婢红粉,但在家中,只有她紫媛一人,相携相伴。在陈泗,他能对她忠贞不二,在安靖,她也将回报他作为男儿的尊严——在他们夫妻之间,韩庭幕永远是她的依靠,不以地理风俗而变。   转眼就是旬假。   西山景晴兼任扶风军政事务,每日里公务极其繁忙,常常批阅公文到深夜。所以,每到旬假她总是尽可能让自己休息,不是十万火急一概放着,弹琴读书,赏花踏青的过一天。午后,韩庭秋到访,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在庭院里沐风品乐的西山景晴。   乐音流淌,歌声悠扬,舞影翩翩。   舞是剑舞,剑光闪烁,衣袂翻飞,华丽中带着力量之美。   舞蹈之人正是那日生日宴上的“礼物”,景晴这几天都会见他,几个亲信都玩笑着说“这是要收做亲从的节奏啊?”   一舞作罢,舞伎收势,长剑归鞘交给一边的侍卫,自己端坐到景晴身侧。这时管家才上去通报,她缓缓抬头朝他望过来,目光顿了一下后嫣然一笑,开口道:“我记得韩家大公子擅长剑舞。”庭秋没有想到时隔十二年的重逢,当头来这么一句,下意识点了点头。景晴使了个眼色,一边侍卫将刚刚舞伎用过的剑送上。   一瞬间,庭秋的脸色苍白。   但是,还没等他想好是忍耐还是拂袖而去,景晴也站了起来,接过一把剑。   乐声响起。   庭秋的神色和缓下来,他听出了曲子——《长平乐舞》。   “长平乐舞”是陈泗著名的雅乐,而且是军乐,历来由贵胄望族男子自己表演。其中的核心——长平剑舞由两人共同表演,虽然是雅乐剑舞,但是对表演者的武术底子要求很高。陈泗望族讲究“文武兼修”,将此乐舞作为自己武艺的展示,甚至为了显示身手敏捷、配合默契,用开锋的剑对舞。   乐声悠悠,庭秋本来就是各种高手,顺着节拍摆出起手式;景晴与他相对而立,平手推剑,两人剑尖相交,竟然也是长平剑舞的起手。   长平剑舞最讲究熟练,一招一式稍有偏差就会伤人,尽管两人手上用的都是舞剑,未曾开锋,但要是用力刺到也难免受伤。   此时乐声已急,庭秋来不及多想,照着过去千百遍练习的节奏舞蹈,一招一式、一腾一跃都是十余年习武方有的成就。不时听到兵器相碰的声音,到得高潮金石相触之声连绵不绝,正是长平剑舞的至高境界。   一曲舞罢,两人收势退开,相对行礼。   庭秋自逃难之后疏于习武,已是满头大汗,气息不稳;景晴只是双颊微红,气息依然平稳,朝着他嫣然一笑:“当年看你席上做此舞,我就想与你共舞此曲。”   庭秋脱口道:“你怎会《长平乐舞》?”   她轻笑:“当年看了几次,记住了呗。”   庭秋摇头:“不可能。纵然坊间都说西山大都督天纵奇材,我也不相信能仅仅看过几次就记下如此复杂的《长平乐舞》。”   她又是嫣然一笑:“《长平乐舞》本来就源自我们安靖。这原本是祭祀兵器之神和山神的祭祀舞,后来自神宫流传宫廷和民间,并且最终传到异国,你们陈泗的版本核心未变。我故乡孟国的贵胄们和陈泗一样,喜欢在宴会上演绎此舞,以显示技艺,所以这套剑舞我服礼之前已经练得纯熟。”顿了顿又道:“正因为《长平乐舞》是祭祀之舞,纵然后来流传民间,也不能以乐伎表演,这就是祭祀之舞的尊贵之处。没想到陈泗连这个规矩也一并学去了,只是恐怕连陈泗人自己都已经说不清原因了。”   庭秋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典故,他过去就觉得长平乐舞虽然极其讲究技巧,但是也正是太重技巧,反而不像男儿的武乐,此时才恍然大悟。景晴放下剑,整理了一下衣裙,微微抬手指了一下:“走,到房里说话。”   韩庭秋也觉得扶风都督府相对于二阶官的地位来说是简单了些,又想到坊间的种种故事,心说:“象她这样出身皇族的开国重臣尚且能简淡度日,难怪凤楚可以赢得民心进而统一天下。”景晴仿佛听到他的心声,含笑道:“国家未定,万事从简,不如你在北庭的官舍华丽。”顿了顿又道:“听说你后来晋升为北庭郡守,官邸当更为豪华了?”   此时已经走到房内,庭秋四下打量了一下,叹了口气:“的确比这里好许多。”   “我在永宁城的宅子比这里精致的多。”   庭秋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邀请的意思,没有接口。   待到分宾主就坐,家仆送上酒和点心,两人才真正仔细打量对方。   十二年,岁月在他们身上都染上了痕迹。   从年少时的风华正茂,到而今的沉稳内敛。   十二年前的景清丽娇美异常,十二年后的西山景晴明艳出色。   而在景晴的眼中,庭秋显得有些憔悴,但是刚刚那一场长平乐舞却又让她找到了他十二年前的影子。纵然粗布衣衫,纵然消瘦憔悴,韩庭秋依然是那个文武双全,英俊迫人的陈泗名门公子。   长久的沉默之后,韩庭秋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十二年分别,沧海桑田,但你我皆得安康,十分欣慰。”   景晴微笑道:“能够重逢,我也十分欣慰。”顿了顿,又道:“铭霞得见生父,十分欢喜。她终于相信过去十二年我对她所说的话,她的生父是个堂堂男儿,绝不会让她蒙羞。”   庭秋声音微颤:“霞儿教养的极好。”   “铭霞告诉我,她的两个弟妹也知书达理。”   庭秋终于稳定心绪,笑了起来。   心绪平静,两人的谈话也轻松起来。韩庭秋发现这一场重逢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艰难,景晴亲切有礼,而他所担心的那些“怨恨,哀伤”的情绪或许从来就不曾出现在她身上过。她对他,宛如旧友重逢,而今世事变迁,荣华之人言语间难免有一点得意,但不至让他不能接受,最多感慨人生际遇难料。景晴问他到安靖之后的情景,说看他消瘦憔悴,可是大病初愈?庭秋也感慨了一下两地风俗迥异,这几个月来屡屡受挫,加上一家上下的生计重压,实在支持不住了。   景晴微笑:“有人报给我说,韩琳和韩庭幕都已被官府录用,往后的生计该轻松许多。其实韩家的女人们都受过不错的教育,在安靖安身立业并不难。若是自己有心,又有际遇,成就一番事业也未必不能。”   庭秋沉默了一下,正色道:“不管在哪里,我都当自己是韩家的家长,一家生计,弟妹婚嫁,儿女前程,都是我韩庭秋的责任所在。”   景晴点点头:“我明白。”   两人聊了一个多时辰,庭秋告辞,景晴命人备马车送,庭秋谢绝了,说回去没多远,在故乡也没有乘坐马车的习惯,不劳管家了。   依然是管家亲自送出去,一路上,庭秋都能感到好奇的目光,心想只怕都督府上下都已知道此事,而他们的好奇和关注也只因为他是“世子”的生父,这么想着也觉得有些尴尬。但想想倘若换过来,他还是陈泗的望族公子,而“景清丽”登门的话,只怕会迎接更多目光,外加各种窃窃私语。   他出门回家不说,景晴这里马上来了一堆人。扶风都督府的属官中有不少和燕飞一样,没有单独找房子,住在府中的。庭秋刚来,就有人听到了消息,又听说他与景晴在院中那一段长平乐舞,一个个好奇的不得了。能和她谈笑的都是多年相识,出生入死的好姊妹,景晴闲暇时也从不和她们摆架子,一向谈笑无忌。见她们在门口探头探脑,大大方方的招呼进来,笑吟吟道:“怎么样,还能入各位眼?”几人笑道:“长平乐舞,英姿勃发,果然是大都督形容的——堂堂男儿。”景晴哼了一声:“你们不懂其中的好处,懒得多说。”众人更笑:“是,是,我们不懂,我们也不敢懂。”景晴狠狠白她们一眼:“少给我乱说,铭霞还都叫你们一声姨,没来由的在这里拿她生父开什么玩笑?”提到铭霞,众人倒也收敛了,又说笑了几句各自散去。燕飞留了下来,笑道:“大都督如愿以偿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故人重逢,往事犹记,这场重逢比我预想的美好多了。”   “然后呢?”   “他是铭霞的生父,只要在我扶风境内,我自不会让他落魄。”   “我看韩家这位大爷所求的不止如此吧?”   “哎?”   “韩庭幕尚且求一官半职,而在陈泗,人人都知道这位韩家二少爷最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他尚如此,何况他那志向高远的长兄。”   “韩庭秋的确表露了想要求得前程的意思。”   “大都督……”   她秀眉一挑:“我难道会拿官职悦人?”   燕飞笑了:“其实,也有一些不打紧的闲职……”   “哪有什么官职是真正不打紧的,既然制定了,就各有所司。扶风郡内,一切官员我的确都有任命权,但是这是陛下对我的信任,重如山岳!”   燕飞低下头:“是属下糊涂。”   转眼已经是五月。   仿佛一夜间从春末到夏初。   原野碧绿,满山花开。   新生的清渺王朝也迎来了一个绚烂的夏日。   四月,莲锋在白水江以北陈兵准备等待时机进攻江南。五月初,江南最大的诸侯王鸣凤王沐原听月向清渺请和,六月,沐原听月和平的归顺了清渺王朝。她被册封为玉阳亲王,是清渺统一安靖的战争中唯一保存了地位的诸侯王。而在鹤舞,自从顺利越过天朗山后,卫柳势如破竹,不到两个月时间已经抵达州治明州城下。所有人都知道,平定鹤舞指日可待。夺下鹤舞、江南,清渺就只剩下凛霜还没有纳入治理。但是人们都知道,漫长的,让百姓颠沛流离、痛苦不堪的乱世终于要结束了。继文成王朝崩溃之后,安靖大地终于又要迎来一个统一的王朝。人们甚至还是想象这个王朝的未来,希望文成强盛时期那种国泰民安,四海来朝的情景能在清渺重现。而安靖儿女们也能在失落数百年后,再次找回一个强大国家的自信与从容。   扶风初夏虽然旖旎,却是百姓们,特别是城外之人日子最不好过的时候——青黄不接。本地人尚且难糊口,难民们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而从陈泗逃亡而来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从边关到集庆以东的各大县镇都可以看到沿街乞讨的难民。扶风官员们已经在讨论要向朝廷上书,允许把一部分人转到内地的其他郡去。那些带着点家产进来,在城市里定居下的难民还好,经过几个月,多半找到些差事。但是一贫如洗进来的,很多都到了绝境。两国风俗不同,纵然扶风差事好找,但是除了几个州城之外,大多数地方都不愿意雇用这些异国难民。更不要说,难民们总是男子出来找事,这又和安靖的需求大相径庭。   在城中定居的,已经经过两次律令训读,又有保甲可以咨询,比较容易融入当地。而那些居无定所,甚至流落街头的,对这个国家除了“女贵男卑”其他一无所知,难免出现出触犯法律的行为,或者因为风俗不同而与当地居民发生严重冲突,一场场的悲剧就这样上演,又无声无息的过去。这些事都不足以惊扰扶风都督府,最多就是给县官县吏们增加了点工作量。这段日子,都督府的工作量也增大了,每年这段日子都是官员们最揪心的——担心因为缺少粮食发生民变;担心在这种时候偏偏出现敌国入侵;更担心出现什么自然灾害毁掉田里长势正好的粮食……   五月下旬,铭霞迎来了自己十三岁的生日。景晴虽然日常对她管教甚严,但是对这个女儿是疼爱的甚于自己的生命,每年她生日的时候都要给她细心挑选一件礼物,同时举办一个家宴。前一年的礼物,就是铭霞骑的那匹青骢马,这是景晴在一次与庐裘的战斗中亲手缴获的,乃是一匹万中无一的千里马。这一天铭霞得到允许回家吃饭,景晴问她今年想要什么,她说什么也不缺,母亲近日公务繁忙,不要为这些小事费心了。景晴爱怜的揉揉她的头:“母亲为女儿选礼物怎么会是费心的事情呢?”铭霞乘势扑到她怀里撒娇,过了一会儿道:“娘亲,这次家宴,能不能……嗯,能不能让爹爹也来?”   景晴拍了她一下,故意叹了口气:“到底是血亲,这才见了几面,就开口闭口爹爹的。”   铭霞嘻嘻笑了,过了一会儿抬头道:“娘亲,孩儿懂得规矩的。待到娘亲迎娶了正夫,孩儿一定以嫡父之礼对待,也一定会孝顺他。”   景晴愣了一下:“怎么忽然说这个?”看了看她,正色道:“你听到什么了?”   铭霞坐正了身子,喃喃道:“听说皇帝要给娘亲赐婚,是……”偷偷瞟了一眼,低声道:“是瑾亲王家的人。”   景晴翻了个白眼,暗地骂了一句,对着铭霞苦笑道:“莫在外头乱听,总有那么些闲得发慌的人,没来由的还去败坏人家好人家男儿的名声。皇帝不会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来赐婚。”   其实铭霞这么一说,她就知道这件事也不算空穴来风。瑾亲王是凤楚的姑姑凤瑾,她的儿子嫁给了邵庆望族家的女儿,但是仅仅成婚三年,妻子就去世了,当下在家中守寡,已经守满两年。   文成王朝中后期,安靖男儿讲究守节——此心不二许,此身不二嫁。但是当下在经过了几百年混战后,人口大量丧失,清渺王朝鼓励生育,自然也就鼓励鳏夫再嫁。凤楚连着发了几道诏令,要求在适龄的男子丧妻后必须再婚,且要求皇室宗亲、朝廷显贵带头响应。瑾亲王过去就很喜欢她,常常说可惜家中没有年龄合适的儿子,不然一定要许给她云云。去年也找了人探过口风,说瑾亲王这位公子在宫中见过她几次,颇为仰慕等等。她总是一笑置之,当下却有了这么个传闻,难保不是瑾亲王去求了凤楚。   她也知道凤楚是不会做这个指婚的,而鉴于瑾亲王的面子,最后必会给这个堂弟选一个家世地位,容貌品行都出类拔萃的。   铭霞告退之后,景晴深深叹了口气,心说自己的不婚还真是给天下人都带来太多娱乐。但是,她做出不婚的选择,却很少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委。完全能理解的,大概只有那么几个人——楼月霜、锦屏还有凤楚。   她至今不婚,二十八岁之前一半是为了铭霞。二十八岁之后,则是为了她想要的“西山家长盛不衰”。辅佐凤楚平定天下的那些臣子们,最出类拔萃的只有那么几个人,天下人看得准,称她们凤朝三杰——莲锋,江漪,还有她西山景晴。这其中,只有她出自贵胄。她一直知道自己身份的危险——对新王朝来说,前朝或者是同一代其他国家的望族贵胄已经是麻烦的渊源,更不要说她还是宗室,而且是差一步就能登上凰坐的人。而她又是武将家门,手握重兵,藩镇一方。她知道自己只要偏差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那么多年来,她的心思就被分成两半,一半是建功立业,另一半则是维持尺度。要足以荣耀家族,又不能功高震主。   在出发前往扶风之前,她和凤楚开诚布公的谈了一次,包括她的忧虑和决心。   对她来说,若是迎娶了低门户人家的儿子,那是丢西山家的脸;如果与高门望族联姻,则是更增添“不稳定”的因素。有资格与她这个昔日的孟国宗室,后来的邵庆侯爵联姻的都是旧王朝公卿望族。这些家族盘根错节,势力渗透,在新贵们看来,他们既是阻碍清渺变革的势力,也是让新王朝不稳定的渊源。其中的许多,连她自己都看不顺眼,更不要说将西山家的荣辱与此相联。   所以,她选择了不婚。   事实上,一直到文成中叶,望族女子,特别是名门家主“不婚”并不奇特。多半都是两个原因,一个是避免外姓渗入本家,这大多是名门家主的顾虑。另外就是自视甚高,觉得天下没有男人配与她并肩。   只不过,文成中期后婚姻关系变得更重,不婚的情形也就少了。当时与凤楚畅谈,清渺的开国皇帝对她的想法也颇为唏嘘,景晴笑着说:“不过是复个古礼,陛下也不要为臣操心了。”   而在她,既然亲手将孟国交与凤楚,断绝了西山家的山河梦想,就要保住这个家族的安泰。不然,她百年之后也无颜去见西山家的先人。为了这个目的,旁人猜想她眼高于顶也罢,猜想她别有隐情也好,不过是世人的一点娱乐,动不了她在青史上的万古芳名。   清渺四年五月十五,扶风都督府颁布政令——放宽对陈泗难民的限制。   根据新的政令,已经定居,也就是不管在城里城外,有了固定住处的难民,可以参加官府的招募,十六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身家清白的女子可以从军。但是,仍然不允许他们购置房产、地产。新的政令让难民们又有了期盼,但是那些比较知道事情的人,比如韩家兄弟则难以抑制的感伤了——这只能说明,陈泗的混乱又严重,已经严重到不可能再对扶风产生威胁的地步。   故园无望,而生活还在继续。   政令下达的第二天,韩庭秋也去了官府的招募处,做了登记,招募官员简单问了几句,让他抄写了一段话,就通知他五天后再来参加考核。   那日在扶风都督府与西山景晴的一场会面后,韩庭秋豁然开朗,自逃亡安靖后那种彷徨、无奈、绝望的心情一扫而空。与她在庭院里的一曲“长平剑舞”跳得酣畅淋漓,宛若回到了陈泗,回到了鲜衣怒马的青年时代。景晴那一句:“当年我见你席上舞蹈,就想与共此一舞”更是彻底唤醒了他。   眼前这个从容优雅,手握扶风重兵,身在二阶之位的女子,十二年前和他一样流亡于风俗迥异的土地上,和他一样面对截然不同的风俗和瞬间丢失的地位彷徨迷茫。当年她以宗室之贵沦为下婢时尚且能巧笑嫣然,从容以对,直到如今,谈起往事也是笑语盈盈。而他今日的处境比她当时不知道好了多少,她被人追杀,他平安无祸;她身为奴婢,他自由之身;她在陈泗时无所可依,他还有一个“扶风大都督”的故友可求。   对比之下,他韩庭秋还有什么理由自怨自艾。   虽然艰难一些,清渺也还有男儿立业的机会,他既有志向,就不能再向以前那样躲在家中靠兄弟姊妹养活。景晴对他的女儿评价他“堂堂男儿”,他就该有堂堂男儿的样子,不然岂不是真的要让女儿蒙羞。几天后,官府统一考核,韩庭秋毫无悬念的通过了,最后还和庭幕分到了同一个地方。这一番转变,最高兴的自然是韩庭幕,他并不知道兄长去见了景晴,但很欣慰地看到他终于调整心绪,再一次成了他所熟悉的,以及整个韩家都可以依靠的韩家家长。对这对兄弟来说,抄抄写写的事情毫无压力,两人甚至从中找到了乐趣——得以阅读安靖的典籍、志书等让他们对这个国家的历史、文化有了更深的了解。   就在得到录用的当年,韩庭秋将女儿韩梅送入了前街的私塾。   韩家多年以来对女儿也进行教育,不过都是在家中,启蒙之初家里请饱学且年长的先生回来教导,到了八九岁之后就由自家母姊教养。韩梅在陈泗时已经启蒙,到了安靖后就由紫媛和庭秋指导。但是韩庭秋却说:“让她与此间女儿们一同读书,将来才更容易融入安靖。”韩梅好办,韩竹和韩芝则没了着落,安靖的私塾不收男子。兄弟俩一时只能继续跟着紫媛读书,韩芝倒也罢了,韩竹看到妹妹带着笔墨纸砚出去上学,在家里大哭了一场。庭秋看着难受,和兄弟商量过阵子试着找个先生回家来教,又说难民之家里必还有人和他们遇到同样的困扰,可以将子弟们凑起来一起读书。韩竹在家生气,还被妹妹抢白:“以前阿兄去读书,我也看着羡慕呢,那时候阿兄说什么来着啊?”他更是郁闷,但也知道此间风俗就是如此,内心里实在想到庭秋面前再大哭一场,满心都想着“我要回家,我要回故乡去……”正伤心的时候铭霞来了,见他红着眼睛蹲在门口的样子,上去揉揉他的头,笑道:“怎的这个样子,谁欺负我的弟弟了?”   韩竹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阿姊倒是十分亲近,他觉得铭霞威风凛凛,气势不凡,虽然和过去认知里的大家闺秀不同,但是怎么看怎么让人羡慕。铭霞一问,他把不能读书的伤心事说了一遍,铭霞倒也同情,安慰说总有办法的,又说过两天自己生日,都督府摆家宴,母亲大人已经同意请他们兄妹几个,外加韩庭秋一起去吃饭。韩竹应了,铭霞看他心情还是不好,拉着他道:“走,我带你去军营里玩!”韩竹眼睛一亮:“真的可以么?”   “今儿没什么大事,去玩玩不打紧。”   韩竹这才高兴起来,和紫媛说了声,就爬上铭霞的青骢马,姊弟同骑前往东营。 作者有话要说:  上元佳节,月圆人常在 ☆、第七章 夏日之风   铭霞平日里住在城中的东营。东营一万余人,驻扎城中一千余,其余分在几个驻点。东营担负的是集庆防卫和都督府卫戍,在三营中算是最安全的。但是北营和西营在边关没有大的战事的时候除了例行操练并无大事,东营却是一日不得闲。东营的精锐自然就是都督府直属卫戍,因为西山景晴册封万户侯,都督府卫戍也是她侯府的私属军队,不受兵部调配。东营主将和燕飞一样是旧梦国官员,这一年四十一岁,沉稳能干。当年景晴自陈泗归国,举起义旗之时,此人第一个率众来投。   铭霞还未满十三,算作见习都小了些,平日里并不接受正式命令,只跟着军官们一起操练,跟着长辈学习带兵的方法等等。在营中有专门的住处,同在一起的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少女,一个个都出自扶风高阶将官之家,均在军中进行见习进阶。   见习进阶是文成王朝初年建立起来的选官制度,主要服务于贵族之家也就是有家名的人家,也允许高官和建立了卓越功勋的人家子弟参加。这些见习进阶的女孩儿在十一到十四岁之间通过考核、筛选进入官府,从事类似文书、书吏等协助类的工作,同时学习为官之道。等到服礼之后再参考每一年长官的考核并进行最终考核后,根据成绩授官。当然,其中有很多必定会在见习过程中就被淘汰。此时新朝初建,旧贵族纷纷凋零,新贵尚未树立。清渺元年,凤楚下诏全国范围内恢复见习制后,踏入官府的少女有不少并没有家名,而是靠着长辈在开国中建立的功勋得蒙荫封。   武将见习危险自比文官见习要多,但平常事情真不多,这些女孩子以学习为主,除了弓马之术,另有久经战场的将军们定期教授她们阵法以及行军布阵的各种方法。军中文官则教授她们编写公文、考核定功、阅读地图等等。铭霞天赋出众,无论文武之艺学起来都比别人快,在一群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几个熟悉景晴的人常和她玩笑说“世子可比大都督您那时候出色多了。”   铭霞带着韩竹回来的时候已经午后,除了当值的以外,营中人都没什么事。铭霞带着他转了一圈营地,见他看的津津有味,又带着去了校场。校场那里倒是有几个见习武官在那里练射箭,见到铭霞纷纷招呼,又看到她带了人过来,自然好奇的围上来。其中几个是在游春日见过韩竹的,笑吟吟的和他说话。韩竹也不怯生,对答如流。铭霞怕她们闹,指指箭靶道:“怎么都不练习了,过两天可要考核的,别在这儿欺负我弟弟了。”琴期白了她一眼:“我们这是待客,怎么叫欺负。”又对韩竹道:“小郎君春游日策马而来,可是学过骑射?”   “在家里学过,大人教的。”   “要不要射两箭玩玩?”   韩竹望向铭霞。   铭霞见他一脸期盼,又想这会儿也不是正式操练,因该没什么关系,点点头让人拿来弓箭。   立步、张弓、搭箭、瞄准,一气呵成。   一连三箭,箭箭命中靶心。   围观的少女们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叫了声:“好功底!”   众人望过去都是一惊,还是铭霞第一个迎上去叫了声:“长捷大将军。”   长捷穿了身便服,可见来此并非公务。他对铭霞拱拱手,喊了声:“世子。”又指指韩竹:“这小郎君哪里来的?”   “这是我的弟弟,名叫韩竹。”   长捷也知道景晴的家务事,“哦”了一声,又叹了口气道:“真可惜。”铭霞眼珠一转,顿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看了眼韩竹,脱口道:“大将军觉得我弟弟是可造之材么?”   “小郎君身材匀称,我看他射箭的姿势、步法都很标准。刚刚你们那么多人围观吵闹,他还能三箭全中,可见内心沉静。若是寻常人家,倒是可以让他入伍,应该能建立一番成就。”   “大将军要不要收他为弟子?”   长捷愣了一下,神色里有一些动心,可还是摇摇头:“大家男儿走这条路不合适。”   铭霞笑道:“父家从陈泗逃难来的,不能算大家了。”   长捷依然摇头,笑道:“世子莫开玩笑了。”说完又看了韩竹两眼,向铭霞道别。韩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远远看着,等长捷走了,才跑过来,笑吟吟道:“阿姊,我的箭法怎样?”   铭霞发自内心的赞了句:“真不错!”——的确不错,尤其是作为一个男孩儿,莫说不错,简直可称出类拔萃。当时虽然不少官宦人家都开始让自己的儿子们接受教育,但是男儿之道还是讲究恭顺柔和,因此就算是受教育也多半是琴棋书画。哪怕武将之门,也甚少会让男儿学习骑射。毕竟大家男儿舞刀弄枪的,说出去不好听,将来难找婆家。   韩竹在东营一直玩到傍晚才由铭霞派人送了回去,自从韩梅上学后,几天来韩家人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展开笑颜。韩竹也兴奋得很,将在东营里看到的事情一一说了一遍,自然炫耀了自己射箭、骑马又受到众人赞誉的事。末了他对庭秋道:“阿爹,再教我骑射吧,等我长大了也去参军。”   且不说“参军”这种想法有多不靠谱,但就儿子这个“骑射”的请求,庭秋真没办法实现。骑射要场地,养马更要有钱又地方,他一个勉强糊口的难民哪里有这个条件。自从把韩梅送到私塾后,韩家兄弟最操心的就是家中几个男孩儿的未来。韩芝、韩竹,在故乡都是被当作韩家继承人来培养的,他们从一出生就被家人寄于厚望,光宗耀祖,支撑门楣。四五岁就开始启蒙,到了七八岁后按照陈泗望族“文武兼修”的传统学习骑射、练习剑术等等。然而,这一切在安靖都不那么重要了。   在安靖,韩梅自有前途;若是将来返回陈泗,她知书达理也能配好人家,又或者象韩琳一样留在此地,成家立业。韩芝和韩竹则无所适从,等待他们的最好前途或许就是配个好人家,衣食无忧度过一生。但是,这不该是韩家儿子的宿命,他们两个也从未设想过这样的人生。   可要立业,莫说困难颇多,就算成了,人生也难免坎坷。这一点看长捷就知道了,他达到了安靖男子罕见的高度,付出的代价是终身不嫁。尽管集庆的女人们提起他也都称赞一句:“大将军英武罕见,一代人杰。”但要说是否是好男儿,则一个个笑笑:“反正,我是不会也不敢娶这样的男人。”   韩芝性情温和,这点和其父庭幕一样,放在安靖也是受欢迎的大家男子风度。庭秋相信,只要遇到一个好女儿,就算让他依安靖之礼出嫁,也能平和宁静的度过一生。   韩竹则截然不同。   韩竹的性格飞扬跳脱,自小就有志气也有韧性,这点很象庭秋;但庭秋身负重责,性情也被压抑的利害;他则没有这样的痛苦,气质上更多几分潇洒。在故乡的时候,看着这样的儿子,庭秋当然欣慰,但到了安靖,韩竹的所有优点都成了让他夜不能寐的麻烦。   好在韩竹毕竟年纪小,在东营的一天带来的兴奋还没消去就是铭霞的生日家宴。从她这个生日里,庭秋知道景晴离开他的时候怀孕还不过两个月,说她对此一无所知是正常的。得知铭霞的存在后,他常想那段时间正是她报仇复国的关键日子,身怀六甲出生入死,母女二人能平安都是奇迹。庭秋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女儿充满了愧疚,也因此更多疼爱,可偏偏面对铭霞他什么也做不了,后者也什么都不需要他来做。这种无力感每每让他想起就只能重重叹一口气。   铭霞倒是对这个生父的出现很满意,“父不详”一直是她的心病,当下见到的一切都印证母亲的说法——陈泗望族,文武双全。尽管与安靖名门男儿的特点相距甚远,可大家都知道她是母亲落难陈泗时所得,既然是异国人,当然不能拿安靖的标准去套,她能理解,她身边的人也都能理解。   大都督府的家宴提前一天就开始筹备,因为是为铭霞庆生,各种娱乐都是朝着少年男女们喜好的去安排。这天也正好是旬休,庭秋兄弟两个都有时间,吃过午饭换上新衣带上几个孩子去了都督府。他们本以为当天出入的必然都是钟鸣鼎食之家,结果却看到不少衣衫简单的少年男女成群结队而来。事实上铭霞一直在军中,景晴又从来不干涉她的交友,这位侯爵世子小小年纪已经交友广泛,普通士兵、下级官吏里都有交往密切的。相交不问门第,但看知心——这一点又是景晴和传统安靖望族人家不同的地方。   铭霞自然收了不少礼物,从价值千金的首饰,到普普通通一件藤器都有。最让她意外的是江漪也托人送来了一件礼物,据说是她在鹤舞得到的,乃是一件精致的木雕摆设,看花色应该是天朗山里某个部落的物品。江漪回京之前就已经托人送出,赶巧在生日前两天到了集庆。   西山景晴只有在铭霞初次登门认父后让管家送了五十两银子来,此后再无所给。对此韩家的人反而心存感激,她若是不断让人送来东西,他们那种身在风俗迥异之地的无奈和绝望会更深。那笔银两被紫媛小心存放着,现在家里靠庭秋兄弟和韩琳的薪金过日子。当然,跟他们一起出来的仆人们也大多找了活,一家人倒也维持住了温饱。当然,往日锦衣玉食的生活是不用想了,除了韩琳服礼时挽春家送了一身绸缎的衣裙,平日一家人都是一身布衣,当下到都督府作客也不例外。韩家的几个孩子除了有时候难免撒娇要好吃的东西,其他时候都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和大人们的艰难,也都克制着不提往昔。   铭霞亲自到门口来接他们,向几个长辈见礼后自带着弟妹们去玩,庭幕他们则跟着仆人另席招待。庭秋却又有安排——景晴有请。   庭秋跟着到了一处屋子,却不是前一次两人相谈之地,四壁悬挂书画,显然是她读书之所。景晴并不在,他在房中等了一会觉得无聊,起身欣赏书画,正看着,听到景晴的声音,含着笑意道:“斋中书幅哪个最佳?”庭秋一指他正在仔细欣赏的那幅:“在我看来,这幅最佳。笔墨刚柔相继,气韵潇洒而又笔法端正,若以字论人,此人外柔内刚,胸有日月。”说完这段话才回过头,见景晴并不是一个人进来,而是还有几人跟着,看服色都是扶风官员。景晴朝几人笑笑:“听到没有?”有人立刻道:“我们觉得还是大都督的笔墨更佳。”她含笑望着庭秋,后者缓缓道:“西山都督的字的确出色,只可惜,有些刻意藏锋,其实倒不如十二年前那般优雅流畅更好。”   景晴大笑,想到当年韩庭秋看她写一个条幅的时候评价说:“若从文字看,宛若男儿。”当时她就惊了一下——在陈泗男儿看来,安靖女子的志向不就是“宛若男儿”;十余年后,他又一句话就说中了她最深藏的东西。   庭秋又道:“书画一道,见仁见智,只有各家喜好,并无‘第一’之说。刚刚的品评也不过是依我个人喜好而已。”   景晴走过来望着那幅字道:“我也觉得江漪所书胜我许多,要不然我何必辛辛苦苦去问她求了幅中堂回来装点书斋。”庭秋暗地里“啊”了一声,心说原来写这幅中堂的就是民间与景晴并称“凤朝三杰之一的江漪。”景晴让与她同来的几人在书斋随意,又叫了一人名字,向庭秋做了个手势。三人换过一间屋子分宾主就坐,景晴这才道:“庭秋可关心过陈泗近况?”   “心悬故乡,但无处打探。”   “陈泗已经分裂成四方割据,芦裘、西珉均已经介入。而自四月之后,冰河关已无难民。”   庭秋心中一凉。陈泗尚在混战,没有难民,那就是靠近边关的都逃得差不多了,或者死的差不多了。   景晴柔声道:“国家难免动荡,我们安靖不也经历了三百年混战,而今终于要迎来统一。”   庭秋心想:“分分合合的确是世间常事,可人之一生短短数十年,哪里耗得起这样的分离动荡。”   “自从四月以来,尽管进行了律令训读,但是难民犯事还是越来越多,与当地百姓也屡有冲突,这让我们扶风官员十分苦恼。收纳陈泗难民这件事,本来在朝中就多有反对,只是我们扶风官吏们坚持才得蒙允许。如果犯罪继续增加,甚至与当地百姓发生大规模械斗,那么朝廷一定会下令驱逐难民。”   “两国风俗迥异,想要融合还需要更多时间。”   景晴淡淡一笑:“扶风官员自我而下,自问都已尽力。庭秋你是当过北庭郡守三阶高官的人,懂得为政之道,所以我想问问,扶风还要做些什么才能让陈泗人安稳度日。”   “大都督可知道,我等陈泗人在此最痛苦的是什么?”   景晴尚未回答,旁边那个官员抢先道:“背井离乡,自然是思乡之苦以及衣食之忧。”   庭秋摇摇头:“这两点的确痛苦,但是背井离乡之际都已经有了准备。我们最苦的,是前程无望。”   那官员扑哧一笑:“韩家果然是陈泗望族。”   景晴却点点头,对那官员道:“他所说的‘前程’,并非官位。豪门望族有自己的前程,贩夫卒子所求的几亩田地,一家店铺,也是各自‘前程’。不过当下清渺百废待兴,且大乱之后人口丧失惨重,并不难讨生活,陈泗百姓们不当痛苦至此啊?”   “陈泗是男儿的世界,男儿们从一出生就被教育要担负起养家糊口的义务。但是在此地,我们无所适从。虽然,女人们能够出去做事,可是同男人们一样,陈泗的女人并没有学过如何养家糊口。莫说富裕人家的女人十至不沾阳春水,就算是贫家娘子,所会的也都是绕着锅台照顾一家人,或者做一些浆洗、刺绣、纺织来贴补家用。你让她们抛头露面,她们没有这个胆量,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所以,陈泗人在这里时间越长,律令训读听得越多,就越是绝望。”   景晴和那官员对看一眼,都微微点头。   “大都督应该知道,我们韩家对族中女子向来如对男儿一般让她们读书识字,所以她们心中自有不同于陈泗女子的志向,而安靖给了她们展翅高飞的机会。但是,大多数陈泗人家是做不到的。除了工作,陈泗人另一个痛苦就是我们的儿子们该如何生存。恰如我家韩芝、韩竹,在陈泗他们都被教育要担当大业,而在安靖我们甚至找不到一处学堂可供他们读书识字。我们背井离乡,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求生,为人父母,更要紧的是让儿孙有前程。但在此地,陈泗人找不到他们子孙的未来。”   景晴叹了口气:“我能体会,但是安靖并不可能为了陈泗人改变风俗。”   “其实,陈泗人也不是没有想过适应此地。但是陈泗女人能做的事情——比如给富家帮佣,却因为是异国人而无人雇佣。又如陈泗富产棉花,女子多擅纺纱,但是扶风并不产棉,又是无处使力。若是官府能在这些事上予以帮助,陈泗人的日子必有改善。只要日子安稳下来,心思也就沉静了,再配以教化,当为此地良家。”   那官员叹了口气:“大都督说得太对了,陈泗之事果然当问陈泗人。”   “再下所说也不能代表陈泗人之全部,官府若想要知道更多,可让各地保甲里正登门询问。其实,我等陈泗难民对于扶风能够接纳我们是心存感激的,只要看得到前途,不会有太多人违反律法,挑衅邻里。”   “我听说庭秋你也已为官家录用?”   “是!”   “春官前几日提出一个想法,由官府出面建立一个学堂,专门收陈泗难民子弟,同时也进行律令训读和帮助陈泗人融入我国。如果我批准此议,庭秋可愿在其中做事?”   “任凭调遣。”   景晴笑着对身边的官员道:“你看这样办可好?”   那人深深一礼:“大都督考虑得周到,既为陈泗人所建的学堂的确要有陈泗人在其中才更妥当。”   庭秋沉吟了一下,又道:“若论此职,舍弟庭幕更为合适。”   景晴笑出声来,正要说话,但见管家快步进来,在她身边低声说了几句。景晴微微皱眉,过了会儿淡淡道:“小孩子玩闹而已,不用管。世子自己就能处理妥当。”    ☆、第八章 贵胄   西山铭霞过生日,邀请的自然都是和她同龄的少年男女,都督府给他们安排了各种娱乐,大家各凭喜好选择游乐,铭霞则四下和人打招呼,俨然已经是一家主人的气派。韩竹几个自然充满好奇,来做客的有几天前在东营校场上“围观”过韩竹射箭的少女,就有人自告奋勇代替铭霞带几人四下游玩。行过一处宽敞地,一群女子在玩“彩球戏”,就是两队抗衡用彩球追逐投掷,这是富贵人家很流行的游戏,参加者一个个衣衫华丽,非富即贵。和韩竹在一起的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对这个游戏并不熟悉,几个人在场面看了一会儿,正要走,却见一个华服少女追逐彩球的时候摔了一跤。这少女身材十分胖,摔倒在地后挣扎了两下都没爬起来,其他人忙于游戏,也没注意。韩竹自然地走上去伸手将她扶起,问了句:“姐姐还好?”话音未落“啪”的一声,那少女居然扬手打了他一个巴掌。韩竹还没反应过来,那少女又抬腿狠狠踹了他一下。   韩芝上前扶起韩竹,怒道:“我弟弟好心搀扶你,你为什么打他?”   那少女叉腰骂道:“哪里来的贱民,居然敢触碰本侯!”   和韩竹一起来的几个少女都围过来要报不平,却听铭霞的声音响起,说的是:“明侯,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被唤作“明侯”的少女一下子跑了过去,抓住铭霞道:“你家里怎么什么人都有,这个肮脏的贱民,刚刚他居然敢碰本侯!”   韩竹走上前,正色道:“我只是看你太胖爬不起来,拉了你一下。我今年未满十二,还谈不上男女之防,你乱叫什么啊?”   那少女听到一句“胖”更是气的脸都白了,铭霞则差点笑出来,勉强忍耐着道:“这是我异母的弟弟,不是什么贱民。他刚从陈泗来,若有因为不懂我安靖规矩而冒犯之处,我替他陪礼了。”   少女还是狠狠指着韩竹几个人道:“穿得破破烂烂的,都是肮脏的贱民,我家里决不会允许这样的人进来。”铭霞皱眉道:“明侯,这是我家,只要我母亲大人不反对,谁都可以请进来。”   少女被她顶了一句,又看旁边的人笑成一团,顿时大怒,叫了句:“我找母王去!”   铭霞望着她胖乎乎的身影撇了撇嘴,皱眉道:“麻烦死了,怎么弄了这个大小姐过来。”   这个圆滚滚被唤作“明侯”的少女是凤楚堂妹凤翔的独生女儿——凤吟台。她的母亲凤翔原本出自郡王之家,但是其祖母在开国之战中战死,清渺立国后,凤楚为感谢这位姑姑的功勋,将凤翔册封为王,她的女儿也就直接册了侯爵。凤吟台这一年十二,比铭霞小了一岁,到扶风乃是被凤楚一道谕旨送到景晴这里“学习治理之道”——也就是见习。凤翔的年纪还长于景晴,十七岁成亲,妃侧成群却只得这么一个女儿,将她宝贝的恨不得天天含在嘴里。吟台被“发配”扶风,她在凤楚那里大哭了几场没能让皇帝收回成命,只好委委屈屈带着一大堆人“护送”女儿来到集庆,住下的第二天就遇到铭霞生日。   管家匆匆来报就是吟台与韩竹起了冲突这件事,景晴没放在心上,三个人又说了几句话,管家再次跑进来,又对她低声说了几句,景晴叹了口气道:“今天就谈到这里,两位自处,我去处理些小事。”   襄王——凤翔所在的地方自然是都督府里最精致豪华之所,母女俩个一个愤怒一个哀怨的看着她。景晴暗地里诅咒凤楚,好端端让宗室里最要命的一个跑到她扶风来。今天本来是她宝贝女儿生日,她这个做娘亲的没有去陪着女儿,反而要来安抚那么个年纪都比她大的亲王。   景晴一向是未语先笑,心情好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凤楚手下的人都说“西山侯单看外表和那笑语盈盈的样子,怎么都想不到是武将家门,倒比文官们还秀气亲近三分。”她进了门往主人位上坐下,笑吟吟道:“这是怎么了?谁招惹明侯?”   凤翔带着怒气把自己宝贝女儿被“不知道哪里来的贱民欺负”的事说了一遍,她说的过程中铭霞也赶来了。等她说完,景晴看一眼铭霞,后者道:“韩竹的确拉了明侯一把,其他就没有什么了。”   景晴摇头笑道:“襄王殿下先消消气,喝口梅子水润润嗓子。这多大一点事啊,莫说我听下来分明是误会,就算小孩子们打了一架,也不过是孩子们的一时意气,殿下何苦动气呢?”又对吟台道:“韩竹并无恶意,明侯误会了吧?而且,按照我们安靖的风俗,也该是韩竹哭到我面前来说被女孩儿欺负了才对啊!”这句话说出,凤吟台脸上顿时通红,一旁伺候的侍女侍从们也忍不住笑了。   凤翔就算在宗室里也是以骄纵出名的,尤其凤楚等宗室念在她母亲为国捐躯的份上对她格外容忍,更是助长了气焰。听了景晴这段话哪里忍耐的住,脸色越发难看,一会儿说景晴治家不严,铭霞与地位卑贱的人交往有损侯爵门第;一会儿又说大都督的家事虽然我不该管,但是一个陈泗难民,即便是铭霞的生父,看在血亲份上认了也就认了,但是为什么要把那家的子女亲戚也当亲戚看待,这样的人家也配和西山家攀亲?   她说得开心,景晴的脸色沉了下来,等她喘口气,景晴缓缓道:“就像襄王殿下刚才说的,这些都是我西山家的家事,本家长辈尚且不问,就不劳殿下操心了。”   凤翔脸色一白,冷冷道:“你以为本王想管?只不过,我家吟台要在你这里见习。大都督家不干不净的人出入,我怕她学坏了呢!”   话音未落,景晴“啪”一下重重拍在几案上。   众人皆惊,凤翔也被吓了一大跳,不等她再次发难,就听景晴喝道:“凤翔,你太不像话了!”   “你——你怎么对本王说话的?”   “凤翔,这里是我西山家内宅,你也不是为公务而来,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着我一口一个本王?这两天我尊重你,是因为你毕竟是凤家宗室,你的母亲更是为陛下捐躯。但是,于私而言,凤翔,我是你皇姊的什么人?”   此话一出,凤翔一下子焉了,凤吟台则早就低着头缩到了母亲身后。   “我与汝,生不同日死不同期。但自此誓之后,汝之家即为我之家;汝之亲即为我之亲;汝之后即为我之后。荣辱与共,祸福共担。   “我和凤楚是在神宫订立生死之契的,当时你母王也在场。照着我安靖自古以来的礼法,你难道不应该像对待同族长姐一样的对待我?”   一时间房中气氛严肃,铭霞看到吟台偷偷抬眼,给她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退出。过了一会儿,凤翔长跪道:“是凤翔失礼,恳请阿姊原谅。”   景晴这才笑了,柔声道:“罢了罢了,小孩子们闹腾,看把你我也折腾得。今天我家铭霞生日,咱们就别给她找不快活了。”凤翔自然顺着台阶下,也笑道:“今儿是我失礼,过两天我补一份大礼给铭霞。”   景晴又道:“现在知道皇帝为什么一定要把吟台送到扶风这么个贫苦地方来了吧?就你这个脾气,换了别家谁也招惹不起。就算送去了,也是把吟台高高供起,谁会好好教她东西?”   凤翔呵呵笑了,叹了口气道:“我说怎么去求了几次,就想她离京城近些,皇帝就是不肯。”   “凤家马上得天下,女儿们个个上马拉弓,下马能书,可是,看看你把吟台养的,都快成一个球了,难怪皇帝看不下去。安心留在我这里,明儿就让她跟着铭霞去军中,同吃同住,过上半年再到我身边学习为政。放心,苦自然是要吃一点的,但是我保管两三年后还给你一个人见人赞的王家世子。”   凤翔听到“军中”两个字,心里就暗暗叫苦,可刚刚经过那一茬,再也不敢随便说话。要是叫一句苦,恐怕景晴又要脸色一沉说:“我女儿受的住,你女儿就受不住么……”要再把刚刚的失礼翻出来,或者跑去凤楚那里告状,她恐怕免不了要被皇帝一顿训斥。景晴看出她的心思,温言道:“一开始自然要吃点苦头,但是凤家的女儿要连苦都吃不起,日后如何守护这清渺河山。”   铭霞和凤吟台溜出来后,想到景晴发怒的样子,两个人相对吐了下舌头,顿时刚刚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吟台低声道:“大都督会不会去……嗯,会不会去皇帝那里告状啊?”铭霞“切”了一声:“母亲大人才没那么无聊。其实,要是母亲大人真要去告状,刚才反而不会发怒了。”   吟台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又道:“我听说你平日都在军营里住,苦不苦?”   “自然不会有在家里舒服。不过能与伙伴一会儿学习,也挺有趣。而且,我从小就在母亲的军中生活,倒也习惯了那里的作息。”   “我也想跟你一起去军里。”   铭霞露出吃惊的表情,连连摇头:“只怕你受不住。”   吟台看看自己圆滚滚的手指道:“大家都说我胖,都取笑我。”铭霞心想“你的确很胖啊”,但还是例行安慰了几句。又听她道:“来的时候皇帝姑姑说到了扶风能让我入军中的。”铭霞心想照着襄王对你的宝贝程度,到了军中谁敢教你啊,口上却说:“一切等我母亲大人安排吧。”吟台一脸失望,过了一会儿又道:“听皇帝姑姑说大都督这里内宅都有演武场?”   “边关所有都督府都有的啊,只是一个小校场,我带你去看看。”   说是小校场,实际也够两三百人同时操练。边关尚武,铭霞的好友又多半来自军中,校场上的人还不少,在那里玩些射箭骑马比赛等小游戏,都督府准备了钗环首饰等小物件给她们当彩头。吟台一看到就走不动了,凤翔把她当心肝宝贝,骑马射箭之类带一点危险的一概不许,或许就是因为不许,她到反而特别向往。   校场上正在比赛骑射,一字排开十个箭靶,参赛者骑马跑过,以射中多者取胜。纵然大家的马速都不快,但一轮下来,能十中四五已经不容易。见到她,一群少女围过来,叽叽喳喳的说世子的箭术最好了,要她也来骑射一轮。铭霞摆摆手道:“你们玩吧,今天我不凑热闹了。”众人没闹成,转眼看到韩竹,立刻有人上去把他拉过来,笑吟吟道:“韩家的小郎君,你一手好箭术,要不要试试骑射?”韩竹摇摇头,一群女孩子更起哄,说游春日小郎君策马而来,既然会骑马,试试看有什么打紧,我们不笑话你就是了。韩竹依然抿唇摇头,铭霞上前将他拉到身边,对着那些起哄的少女道:“看看你们,欺负良家男儿么?”女孩子们笑起来,有人道:“小郎君未满十二,我们也没服礼,还不上男女之防。”铭霞低声问了句:“你学过骑射没有?”韩竹点点头。她一扬眉,吩咐带马取弓,瞟着几个人道:“小心我弟弟胜了,到时候羞煞你们!”   韩竹拉了拉弓,然后上马,绕场转了一圈,到了指定位置,策马、拉弓、射箭,一气呵成。   十中其七。   掌声如雷。   西山景晴远远看着,点点头道:“这孩子基础打得好,显然自己也够勤奋。”和她站在一起的是长捷,看着韩竹满是赞叹,叹息道:“我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可没这份本事,尤其是那个架势,拉弓策马姿态都极其标准,实在让人羡慕。”   “陈泗望族所谓‘文武双全’,但是他们也不上战场,这‘武’最讲究就是好看。韩家郎君的基础都打得好,韩竹继承家风。”说到这里朝他笑笑:“长捷将军是不是想收这么个弟子?”   “确有这个想法。只不过……行伍之路终究不是良家男儿该走的,男儿最好的归宿永远是嫁个好女人,相妻教子。这才是让人羡慕的人生。”   “长捷将军后悔走了这条路么?”   长捷想了想,笑道:“有遗憾,但是不后悔。”   “那将军又何必那么多顾虑。你若是看中了韩竹,可以问问他父亲韩庭秋的想法。”说到这里嫣然一笑:“将军一身本领,我也希望你收到一个如意弟子,继承光大。”   长捷震惊得望着她。   景晴缓缓道:“刚才有人对我说,陈泗难民们痛苦于找不到他们儿子们的未来。若是韩竹能成为将军的弟子,也是给陈泗人做了个榜样。安靖大地能让他们的女儿展翅高飞,也能让他们的儿子一如往昔的有所成就。”   “安靖即将统一,往后因该不需要男儿们走上官场军旅了。现在朝野不也都议论着要让男儿们回归家庭,复其旧礼。”   “放心,皇帝不会这么做。”   长捷吃惊的看了她一眼。   “在建国前,皇帝和我还有江漪等几个人谈论过此事。皇帝她想要的是一个崭新的,前所未有的盛世安靖,而不是恢复旧制。”顿了顿又道:“长捷有没有听说过‘玉林之案’?”   “听过这个名字,但不知详情。”   “嗯,这件事发生在我刚刚投奔邵庆后不久,那时将军还未归附朝廷。玉林是当时邵庆某一郡的将军,勇武善战,建立过许多卓越战功,获得过皇帝嘉奖,当时已经晋升到五阶——与将军你相等。但就在那个时候,有人密报——玉林乃是男扮女装。”   “啊——这又何必?”   “他为将时,邵庆还不允许男儿为武官。玉林的身份暴露后,立刻被下狱,因为他获得过皇帝嘉奖,还被加上了‘欺君之罪’,连累家人。当时皇帝看到奏章,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这件事如果要说错,其错不在男扮女装的玉林,而在必须要让他男扮女装才能建功立业的规矩’。她下令赦免玉林,但是诏书到达之前,玉林已在狱中自尽。这场悲剧之后,皇帝下诏‘无论文武,选官不问男女,只论才华’。她说‘自此而后朕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一个有才华的男子要穿上女装才能得到认可。’所以,皇帝不会让清渺退回文成!”   长捷笑道:“大都督这样说,我们就放心了。臣子中,再也没有人比大都督更了解今上了吧——生死之契啊!”   “啊,这事连你也听说了?”   长捷大笑。   此时铭霞看到她,跑过来叫了声“母亲”,景晴柔声道:“今天开心么?”铭霞用力点头:“多谢母亲。”景晴看着她满心欢喜,在一个母亲的眼里,铭霞几乎是她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女儿。聪慧、坚韧、风姿出众,从怀着她开始,这个孩子就没让她操过心。在艰难的行军中,铭霞平安出生;在此后同样艰苦、颠簸的,为清渺王朝的建立南征北战中,铭霞和她一起经历了各种艰难和危险。在军中,她不叫苦;被留给各种“姑姑”们照顾时,也不怕生。她每一次看到铭霞就会想,这个孩子生来就是该继承西山家的。   她对铭霞的安排是,在扶风再跟她两年,服礼前送回京城,进太学院东阁,待到服礼参加考试,接受官职。服礼之后,铭霞就该谈婚论嫁了,在京城她才能有机会结识更多官员子弟、名门望族,或许能从中找到能相伴一生的人。作为西山家的继承人,她也必须在京城长袖善舞,不管是旧望族,还是新权贵,她都必须构建自己的网络。   铭霞在母亲身边笑谈,凤吟台则站在校场边羡慕的看着被少女们包围住不断表扬的韩竹。见他一身布衣但神采飞扬,又看看自己,转身朝景晴跑过去。景晴远远看着心想:“哎哎,凤翔看到又要抓狂了。她的宝贝女儿这才到扶风两天就跑跑跳跳的,没了邵庆贵胄的派头了。”   “大都督,我能不能到军中学武?”   景晴扑哧一笑:“好啊,吟台有此想法那再好不过了。刚才我还和襄王说让你明儿起就到军中学习半年,就怕你吃不起苦。”   吟台大喜,连声道:“我吃的起苦……”又看看铭霞,再次用力点点头,仿佛给自己信心一样说:“一定能的。”   景晴笑望铭霞:“明儿你带明侯去军营,明侯初来乍到,你多照顾一些。”   铭霞看看凤吟台,见她一脸期盼又带着点害怕,忽然觉得这个少女也不是那么讨人厌了,走过来拉着她的手道:“母亲放心,一切交给孩儿。”   “明侯到了军中就要把‘侯爵’身份放下,自此自我而下只以名字唤你,可好?”   “好!”   景晴嫣然道:“去玩吧,今天不用做功课了,和你的伙伴们尽情玩乐便是。”   铭霞欢呼一声,拉着凤吟台很快跑回校场,和她的伙伴们笑闹在一起。   韩庭秋这一天在都督府做客其实挺无聊,他身份暧昧,除了给予铭霞生命,其他其实和西山家毫不相关。而都督府家宴,向来是官员们一起、家眷们一起,他进不了官员那个圈子,也不可能去和各家主夫说笑。别的不说,别人问一句“郎君是哪家主夫?”——让他怎么回答才好。他来此,完全是因为这是女儿的愿望,十三年来,第一次过一个父母均在场的生日。管事倒也体谅他,带着他四下逛了一圈,期间自然遇到各色人。扶风高级官员多少都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最多好奇的看几眼;衣衫华丽,举止端庄的各家主夫们则远远看着他,然后凑在一起低声议论。转了大半圈,庭秋喜欢上一处安静的亭子,表示想在这里坐一会观景让管事自便。他想求清静偏偏不能如愿,没过多久一个人走了过来,倒也面熟,正是他来求见景晴时那个剑舞的青年。   这青年显然是自来熟的活泼性格,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往他对面一坐,先自我介绍说叫“听雁”,又问他名字。庭秋回答了。或许是看他神色冷淡,青年叹了口气:“这位郎君,我知道你是良家男儿,那天我见到你与大都督的长平乐舞。象我们这样的人,是没资格跳昌平乐舞的。”庭秋愣了下,微笑了一下:“我只是有些累,并无他意。小郎君莫怪。”   青年又高兴起来,说那天看到他的长平乐舞十分羡慕,只可惜自己出于乐籍,照规矩不能学习这些祭祀舞曲。庭秋静静听着,青年其实一大半是在自言自语,末了又叹了口气,喃喃道:“不知道大都督会不会收下我,要是能被纳做亲从,就能脱籍了,那时候我一定要求大都督也教我长平乐舞。”   庭秋的心忽然紧了一下。   听雁感觉他的异样,“啊”了一声,低声道:“我这是在说什么啊,让你笑话了。”   “这话从何说起?”   “像我这般低贱的人,哪里有资格进西山家的门。可是,大都督她实在是太好了,那么了不起,那么漂亮,还那么亲切……”   韩庭秋觉得自己听不下去了,正想找个理由离开,却听到有人叫听雁的名字。那青年露出惊喜之色,跳起来跑了过去,他抬眼望去看到西山景晴俏丽的身影。景晴显然也发现了他,微微抬手摆了一下,旋即和那青年说着话走开了。   一时间,庭秋有了强烈的冲动,想要过去将那个女子夺回自己身边的冲动。   往昔已逝,佳人不是别属,而是从未属于自己。   他被这样一个认知打击了。   西山铭霞的生日家宴之后,扶风快速进入了夏季。高原之夏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集庆郊外的山上杜鹃花染红了整个山坡,杨柳原上繁花铺地成绚烂织锦。随着天气暖和,贫民们的日子也好过了些,那种微妙的动荡风险渐渐淡了。   韩庭秋一家人在这个夏日终于稳定了下来,庭秋兄弟都有了体面的工作,收入足够维持一家人节俭度日。韩梅在学堂里过得很开心,她基础打得好,不管写字作文都比同龄人出色,屡屡被先生表扬,与同窗也相处融洽,平日里去串串门,或者相伴嬉戏,俨然已经融入当地。韩竹前些日子被西营大将军长捷收为弟子,跟在他身边学习武艺和用兵之道。这件事是景晴亲自和庭秋谈的,庭秋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景晴还提醒他:“在安靖走军旅之道又有所成就的男人多半难得良缘,韩竹能被长捷看中,天赋必是出色,出人头地并不难。但是,他将来或许与长捷将军一样,要付出终身不婚的代价。”庭秋淡淡道:“男儿富贵马上求,至于其他的,天下何事没有代价?能否成就姻缘,这是他将来的缘分所在,强求无益。”景晴笑笑:“说的也有道理,而且,韩竹还小,到他服礼前还有的是考量的时间。”   韩竹是陈泗人,又是男儿,自然不能像其他的军中少女一样算见习进阶。他是否能获得进阶,充满了不确定性。但不管怎么说,韩竹找到了自己前进的方向,而且他全心为此高兴着。   六月中旬,扶风果然成立了隶属于春官的机构,专门协助陈泗人融入安靖,庭秋和庭幕都在其中做事。七月初,针对陈泗人的官学开办了,其实这不能算真正的“官学”,只能算官府出钱开办的供陈泗人读书的地方。真正的官学,在其中考核优秀的能被直接推举进阶,或者被推荐进行见习。针对陈泗人的官学并没有这些福利,但是这里依然教授知识,更帮助陈泗的少年男女们找到在安靖的求生之道。韩庭幕被安排担任学堂的讲师,他非常喜欢这门差事,对这个恬淡优雅的男子来说,他在陈泗时最大的愿望也就是“专心学问”,只不过出身官宦望族使得这个愿望永远只是愿望。韩芝也进了这个学堂,不过他并不需要从这里学习什么,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让他有所交际的场所。能与同龄人交谈,能与那些学问出色的先生们交谈,这是韩芝的乐趣。韩家几个当家人各自有了薪水,家仆们,特别是之前出去做事的女佣们纷纷“回归原职”。安靖的女子为尊,的确让她们看到了截然不同以往的可能,却也让她们困扰,让她们在外头应付各色事情,不如回来安心侍奉一个主人。   在新生的清渺王朝,这也是一个丰收的夏日。以东方鸣凤郡为主的白水江以南各地均归顺朝廷,这是安靖最为富饶的土地,六月里,早稻归仓,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卫柳攻下明州州治,鹤舞之战即将结束。继鸣凤之后,清渺又得到了植桑平原这块膏腴之地。鸣凤和鹤舞的粮食产出占安靖一半,所谓鸣凤熟天下足。两处收归,清渺就有了对抗各种天灾的能力,将来开建拓土的大业也有了军需来源。   因为平定南方的卓越战功,大捷班师的莲锋被册封为安国公。清渺开国功臣中,她是第一个被册封为公爵的。莲锋出生于丹州一个贫寒家庭,但是自幼聪慧过人,跟随其母学了一身好武艺,十九岁被征召入伍,其后就是十余年华丽的军旅传奇。她虽是平民出生,却有一个家世显赫的夫婿——西珉王子琴双。这是几年前扶风之战时,莲锋到西珉借兵,不但借到了数千精兵,还借回来一个对她一见钟情的年轻王子。莲锋册封国公,琴双自然也被封为诰命。志得意满的莲锋向皇帝请求假期回乡祭祖,皇帝自然一口答应,又赏赐了大量金银细软,另赐良马一匹,华车一辆。在此之前,她也正式在春官处申请开家立系,要以“莲”为家名,此次归乡祭祖便是正式开系后的第一次,真正是荣归故里,光宗耀祖。   景晴是在锦屏的家书里得知以上事情的。扶风因为是边关重镇,外抗强敌,内屏邵庆;从原邵庆都城通往扶风的道路体系完备,即便从当今的京城永宁城通过驿站发送书信,不过十日就能抵达集庆。永宁城有景晴的众多亲朋好友,从她的胞弟,到西山家最后剩下的几位宗亲,再到女官长楼月霜和她的弟妹锦屏;差不多三五天就能收到一份家书,内容从家常琐事到朝廷的最新动向,让她人在万里之外,却知晓永宁城的每一个动静。   除了莲锋的册封公爵、开系归乡;锦屏的家书上还说了另一件趣事,当事人也是她们的好友——江漪。   江漪是随着莲锋一起来投奔凤楚的,当时莲锋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将领,而这个容貌清秀,举止柔和的青年女子却无人知晓。那时凤楚已定下统一安靖的决心,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江漪因为莲锋而被接纳,很快却展现出超越她们所有人的绚烂光芒。江漪加入邵庆的第三年,在一次战役后,遇到了年轻的塾师词英。   当时安靖不管官学还是私塾都不收男儿,词英身为男子却能成为教师且受到乡邻尊重,可见是个出类拔萃的男子。两人相遇后不久,江漪请人向他求亲,于是结为夫妇。当时江漪位在六阶,并不太高,又是平民女子,这段婚姻虽然也有人说“可惜”,却并没有受到阻拦。   而今七年过去了,六阶的江漪已位在三阶,按照莲锋受到的荣誉,可以想象,不久后,这个同样被称为“凤朝三杰”的女子也将被称为国公。她和词英的婚姻此时看来就显得越来越不般配了,人们都说她这样的女子当娶名门望族的男儿,而不是一个曾经抛头露面自己求生活的平民男儿。而皇帝的赏赐也越来越丰厚,子女玉帛一样不缺,那些美貌的少年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其中不乏官宦之后,虽因为国破家亡而沦为奴婢,可血脉犹存,站在那里都显得比别人优雅高贵。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确配不上江漪,或许是明知道如江漪这般的女子本该夫侧成群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忍耐,词英留书出走。   江漪飞马追逐,最终在云桥找到了词英。她当着所有人面,高歌了一曲。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   乃敢与君绝。”   这首曲子感动了词英,也感动了永宁人。短短数日,小儿能唱。   看到这段描述的时候,景晴忍不住笑了起来,锦屏的文字很生动,让她有身临其境之感。仿若也是在这样一个绚烂的夏日午后,和她们一起,见证一个女子的情深如海。   其实,她一直羡慕江漪和词英。在她眼中,词英对学问以及自立的坚持和江漪的壮志凌云是一样的。有时候,她看到两人相伴而行,或是窗下共赏一幅字,共品一张画的时候,就会想——这才叫相携相依。   扶风夏日绚烂但是并不长久,到了七月下旬,天气转凉。   这一天,扶风都督府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西山景晴从官厅回来,见到等在那里的客人时惊喜的叫了出来:“云门子樱,你怎么来了?”   应声而起的女子容貌优美,神情却有些憔悴,和景晴相拥了一下,旋即道:“我兄长有下落了。”   “你兄长?”   “我兄长,云门慕有下落了。”    ☆、第九章 晓风残月   扶风都督府里,云门子樱神色惨然道:“阿兄有下落了,他……他所嫁之人就是莲锋。”   景晴大惊,过了一会儿低声道:“他并未改嫁?”   子樱摇摇头:“我那阿兄啊,他就是毁在忠贞两字上了!”   景晴暗道:“完了,这真要成一桩大悲剧了。”   莲锋的故事,她是听过的。据说她在故乡早有一名夫婿,而且出身名门,具体怎么得来并没有细说。两人成婚后没几年,莲锋被征召从军,其后又投奔凤楚,夫妻已经十余年未见。在莲锋投奔凤楚后每多久,她从一个同乡口中听说,她走后没两年,那年轻貌美出生富贵的夫婿耐不住贫苦,已经抛下公婆改嫁他人。听到这个消息,莲锋封印留书,不顾一切地要返回故乡。江漪连夜追赶,最终追上莲锋,晓以大义,使莲锋返回,继续征战。再往后,就是扶风之战,美貌多情的西珉王子恋上了这个年轻将军,故乡那个贪恋富贵的结发夫婿自然就被彻底遗忘了。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景晴并不在现场,听说之后对于江漪劝回她到没什么意见,但对莲锋被追回后就对夫婿改嫁一事不再追问有些不可理喻。她曾找到莲锋,对她说夫妻之事乃是人伦要务,道听途说不可信,让莲锋告知家乡名称,她愿意派人去帮她打探。她知道莲锋是丹州人,当时丹州还不在邵庆辖下,但是她西山家人脉广播,打探点私事有的是办法。然而莲锋意兴阑珊的说:“罢了,我原本就配不上他。既然他另的良缘,总比等着我这么一个四海为家,随时都可能战死的人好。”景晴怎么听怎么不对,又劝说道:“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肯放手成全,倒也是女儿家的豁达。可现在什么都没查清楚,哪里谈得上成全不成全的。若是你夫婿并未变心,难道你不想让他知晓你已有前程?这样他的等待也不至于太绝望啊!”莲锋重重叹了口气:“不用查了,不会错的。告诉我此事的人是我至交。至于他……你是不知道的,他出身实在太好,一等一的富贵人家。其实,他能和我在一起那几年,我走了后还能等我两年,我已经十分感谢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又是人家的私事,她也不好再管闲事。何况,她和莲锋之间的交情原本就不深,来过问此事也是一时意气,再坚持下去,别人还以为她故意嘲笑莲锋呢。   那时她就有一种预感,或许有朝一日莲锋会为此后悔。   莲锋虽不是薄情,却对自己的夫婿太无信任。   景晴和云门子樱结识在她投奔凤楚之初,子樱自己也有一段惨淡情事,当时万念俱灰,尤其对夫婿冷淡至极。在结识景晴后子樱才算“活了过来”,此后还在景晴幕府中任职过几年,两人还是换贴的金兰之交,当下子樱因受其二姐去年的贪污案牵连,辞官归隐。子樱与景晴同年,但是性情敏感,对景晴宛若对自己的长姐一般敬重依赖。子樱说此次莲锋回乡,随侍的卫队长曾是她的下属,私交颇好,也知道她家的往事。在丹州见到云门慕,立刻写了信托心腹飞马报给她。   景晴皱眉道:“既然知道了云门慕的下落,你怎么不赶去丹州,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若是你阿兄这么多年来矢志不渝,他就依然是莲锋的结发夫婿,正要你这个本家妹子替他做主的时候啊!”   子樱惨然到:“来人说……说阿兄他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几个月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害怕去见他。”   景晴又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一件重要事,脱口道:“当年云门慕出嫁时候你还年幼,不知道他所嫁之人的名字籍贯,但是你的家人知道的啊!这几年他们也都见过莲锋,为什么……”   “当年阿兄坚持要服从天意嫁给一个平民女儿,全家都觉得丢脸,不肯提起。之后……莲锋名满天下,可她说阿兄已经改嫁,家里人更觉得丢脸,又怕因此得罪莲锋,所以,只字不提。阿姊,我们云门家就是这个样子的,子女的幸福乃至生命都不如所谓的家门荣誉。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都可以践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啊——”说到这里,子樱掩面大哭。   景晴心想“这实在是太残忍了”,话语里自然不能透露,对子樱安抚了一阵。   “当年,是他们把慕教成了那个样子——此心无二人,此身不二许。身为男儿,就要节烈忠贞才能为家族争光。他们一直一直给家里的男人们灌输这样的思想,而慕兄长就是最坚信这一点的人。这些东西明明是他们教导的,可到了那一天,他们却反悔了。绣球招亲,本来就是天意择媳,是不可以反悔的。可他们却嫌弃人家平民身份,要悔婚。他们反悔,慕兄长做不到,他一直都是被这么教导出来的,不能反悔,不能背叛,听从天命……所以他不惜放弃家名和嫁妆,也要服从天意,忠贞不贰。   “他们明明知道慕兄长是这样一个人,可莲锋说他背叛了,他们就这么相信,阿姊,偌大一个云门家,上百号人,居然没有一人为云门慕问莲锋一句‘你确认阿慕背叛了么?”,没有一个人到莲锋面前替云门慕说一句‘我家阿慕不是这样的人!’阿姊,我们云门家的人哪里还有脸去见慕兄长。”   景晴知道子樱的惨然是将自己的遭遇和云门慕的遭遇混合在了一起。子樱服礼后不久喜欢上了一个平民男子,两人互许终身。那男子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求正室。然而子樱是云门嫡系正出,纵然侧室也要取官宦人家的儿子。子樱原本就多情,又是容易冲动的年龄,就和那男子私奔了。可云门家什么样的本事,不到半年就被家里人找到带了回来,那男子则被一顿毒打丢在街头。   后来,子樱被关了半年,其后又被逼成亲,直到成亲后才获得自由。然后听说那男子被乡里邻人嘲笑唾弃,不到半个月就自尽了。   这之后的几年,云门子樱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不过本职做得始终尽心。但对那个被迫迎娶的夫婿无限冷淡,不但甚少同房,连话都十天半个月不说一句。她被调到景晴属下时也是这个样子,后来被景晴骂了一顿,说她“即不能为家族增辉,又没本事脱离云门而活;即没有勇气抗婚,又不尽人妻之责,是个无能无用胆小怯弱之人”。一顿骂倒是唤醒了子樱,其后又经她多加开导,子樱终于从自怨自艾中挣脱出来,而且看到了自己夫婿的温柔多情,从此成了个疼爱男人的好妻子。   等到子樱平静下来,景晴又问了些细节,她也说不清楚。景晴叹了口气说:“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该立刻去一趟丹州。一来,把事情弄弄清楚。二来,别的不说,就算是替你阿兄狠狠揍莲锋一顿也是好的啊。这样,至少让云门慕知道,云门家始终有人惦念他,也有人可以为他撑腰,你说是不是?”   子樱想了许久点点头:“阿姊说的是,全赖阿姊提点。”   景晴苦笑,又问她出来的时候可与家人打过招呼,得到的答案又让她一惊——子樱这次居然是带着丈夫和女儿一起跑来的,理由是“一刻也不想留在云门家了”。她想,这姑娘的纤细又冲动的毛病又犯了,于是说你那夫婿沉稳能干,遇到麻烦的时候还比你靠得住,带着他一起去丹州吧。至于小姑娘,就别山高水远的折腾了,留在我这里正好给铭霞做个伴,等处理完云门慕的事,你再来接她。   子樱的情绪也恢复过来,一一应了。临行前,景晴又找了她的夫婿一番嘱咐,又派了身边两个老成的家人跟着。再三叮咛子樱千万不要冲动,遇到事情先派人来和她商量。最后说:“莲锋这个人端正重义,云门慕若真的为她守了那么多年,她一定会有所回报,决不至再做出让云门伤心的事,这点你放心。”   子樱夫妇走后,景晴为这件事也唏嘘了好几天。不到半月,没等到子樱的回信,却等来了皇帝的嘉奖诏书。   云门慕以望族公子之尊而信守婚约,更在莲锋从军之后,坚贞不移,苦守十余年。其间侍奉公婆尽心尽力,养老送终,乡人皆赞赏。当时传来“莲锋以死”的消息后,他的公婆都劝其改嫁,云门慕却立誓守节。其公公重病期间,得到乡人援助,其后这位乡人一家因瘟疫而亡,留下一个孤女,云门慕将其收养,抚养至今。皇帝感念其贞节高贵,忠义双全,为天下男儿表率,故而敕封其为一品诰命。起先对琴双的册封不改,但琴双按礼居云门慕之下。   景晴看着更是唏嘘,旁人问其故,回答是:“皇帝敕封来得如此之急,看样子云门慕真的是时日不长了。”   清渺四年七月,安国公莲锋回故乡丹州祭祖,与结发夫婿云门慕重逢。在琴双努力下,夫妻重归于好,皇帝册封云门慕为一品诰命。十一月,云门慕病逝在妻子怀中,时年仅三十五岁。   七月末,铭霞回家住了几天,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凤吟台。两个孩子往景晴面前一站,景晴“哎”了一声,笑道:“吟台苗条多了。”短短一个多月,这位明侯瘦了一大圈,尽管还称不上“苗条”,但再也不是以前那种一踢就能滚的样子了。凤吟台这阵子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吃苦”了。军营里吃住简单,起居严格,和她一起的见习生们都是当作未来国家栋梁来培养的,训练表排得满满的,所选教师均是该方面出类拔萃的军官。责打叱骂是不会的,但是不做到合格绝不停止。吟台一开始还信心满满,不到一旬就哭天喊地,好容易熬到旬假就盼着能去都督府好吃好喝一天。然而铭霞却对她说:“母亲大人的规矩,家里没有人来叫不许回家。母亲说了,你和我同吃同住,一切规矩一样,所以……”摊摊手一脸“爱莫能助”的样子。吟台希望落空,眼泪都下来了,铭霞慌忙安慰说:“虽然不能回家,但没人说不能上街去玩啊。咱们到城里买好吃得去,还比家里自在不是么?”吟台虽然觉得这么个边关城市一看就破破烂烂没什么好东西,可想想也没别的办法,也就跟着一群人一起出去了。   集庆在扶风是州城郡治,很多扶风人一辈子的梦想就是“能去一次集庆开开眼界”。然而和京师永宁城比起来,集庆就是穷乡僻壤,除了城不小,没一点能让风吟台看得上眼。吟台满心委屈的出来,没多久却开心起来了。铭霞这一群人年龄差不多,性格活泼,在集庆城里又很受百姓喜欢,哪里好吃哪里好玩她们都知道,所到之处也处处受欢迎。吟台哪里尝试过这种市井生活,跟着吃吃玩玩,忽然觉得果然比以往跟着母亲凤翔出入富贵人家好玩多了。   最初大半个月熬过去,吟台对军营生活也就习惯了,她也学会了骑马,射箭也能摆出像模像样的架子。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大都督府终于派人来传话:“请世子和明侯回府住两天。”吟台感动的想哭,铭霞心想“还不是为了磨磨你的性子,害得我也跟着一个多月没能回家”。铭霞这次是官府放凉夏假,那时每年夏天分两次有几个连休,一个在暑气最盛的时候,叫做消夏假;一个在即将转秋的时候,意义就是熬了一个苦夏,在这气候合适的时候可以出去游山玩水散散心然后迎接秋日的丰收季。   这是清渺元年西山景晴出任扶风大都督后,扶风第一次过凉夏节。往年夏日牧草丰美之季,特别是夏秋之交,是西面那些国家进犯最频繁的时候。这一年,陈泗自顾不暇,庐裘这两年在景晴手上吃够了苦头,初夏稍一试探就被长捷打得落花流水,于是把目光投向曾经的盟友陈泗。自五月后烽火一直没有燃起,集庆人也终于能过一个风雅宁静的夏日。   景晴也知道凤吟台这段时间能熬下来不容易,这天让家人准备了极其丰富的菜品。吟台吃的心花怒放,景晴看她这么一个多月下来不仅人苗条了,谈吐举止都谦和许多,与铭霞之间相处也融洽,深感欣慰,暗道:“终于对凤楚的嘱托有个交代了。”   这日在西山府做客的还有长捷和韩竹。长捷想要收一个合适的弟子想了很久,然而军中见习均是女子,他虽未嫁人,可从来持身端正,对男女之防看的极重,故而不肯收女弟子。而官宦人家又没有肯让自己儿子走军旅路的;军中年轻士卒里也没有年龄小又资质出色的,这次遇到韩竹终于了了他的心愿。景晴一直很关心这个“安靖武职里官阶最高的男儿”,让人去问他这个弟子收的可合心意,结果长捷第二天就带着韩竹过来“展示”了。景晴在校场看了韩竹骑射、长枪的演练,笑着对长捷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韩竹自拜长捷为师后十分努力,他也知道,若是再也回不了故乡,这是他在清渺出人头地的唯一希望。要不然,他就只能象在陈泗时的姊妹们那样,把一生希望寄托在一场婚姻上。长捷则对景晴说若是还能遇到如韩竹这样资质良好的,他还想再收两个弟子。又说不管怎么说战场上比拼体力的时候男子是有优势的,若是清渺能鼓励男儿上进,那么将来可以在边关军队中增加男性军官的比例,对战事必有帮助。   当天景晴留长捷在府中用餐,又说铭霞要回来,让他指点一下武艺。长捷自然一口答应,韩竹对凤吟台还有芥蒂,景晴笑笑也不逼他,让他在府中随便玩耍不用拘束。   铭霞登门认父后,庭秋特地和他长谈了一次。顾及景晴的名声,没有说侍婢之类的往事,只说这是他成亲之前的事,当时西山大都督因为国中巨变逃亡,故而两人有了段缘分。韩竹虽然只有十一岁,对于“大家族”的事也有足够认识了,何况庭秋虽然“为尊者讳”,没多久他也把真正的往事听了个大半。从那以后,韩竹每次想到西山景晴就有很复杂的感觉——他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当然不能算嫡母,再怎么他娘才是韩庭秋明媒正娶的女人。但要说“庶母”,也不象话,人家是什么身份啊,是能用这种词称呼的么。他琢磨着以前同窗家里也有相似的事,可都是外室带着私生子哀哀怨怨上门,可怜兮兮的跪在主母面前求进门,到了他家里怎么就能闹腾出那么奇特的结果。   庭幕、紫媛也对家里的几个孩子反复教育,你们和铭霞的确血脉相连,姊弟兄妹相称没有关系,可千万不要觉得自己就是西山家的亲戚了,这一点让他们千千万万记在心里。韩芝、韩竹两个私下议论,说就算不提醒,这样的亲戚谁敢随便去攀啊,就算放在故乡,忽然冒出来一个侯爵亲戚,他们也要掂量掂量攀上去会不会被人嫌弃。所以韩竹对景晴一向是能躲就躲,没法躲的时候,就和众人一样叫一声“大都督”。   景晴等人走了后,韩竹一个人在校场上继续射箭、练枪,倒也玩的开心。如此又练习了半个时辰也觉得累了,收了兵器擦擦汗,准备找管事的弄点吃的,一转身就看到场边站了一个少女,看情形像是已经看了他一阵子。韩竹走了过去,笑吟吟道:“你是府里的客人么?”少女脸上微微一红,点头道:“我叫云门书霖,在都督府做客。”韩竹到安靖后还是第一次看到说话会脸红的女孩子,觉得十分有趣,也自我介绍道:“我叫韩竹,是跟着长捷将军来得。”   “啊,你就是他们说的,长捷将军收的得意弟子?”   “唉?”   “刚刚吃饭的时候,大都督和世子都说起了。”   韩竹心里得意,脸上倒是一点不显,还谦虚了两句。两人又交谈了几句,书霖忽然叹了口气:“我就是怎么都练不好武,没用极了。”   韩竹眨眨眼睛:“练不好武怎么就一定没用了呢?”   “但是我所出故国还有邵庆都重武,女儿家都讲究擅骑射,可是我连长平乐舞的基础都学不会,一直被人笑话,还让母亲大人跟着丢脸。”   “真没道理!我家芝兄长也不会武,骑马都骑不好,但是他文章写的比我好的多,字也漂亮,一样很厉害啊。你只是不擅长练武,但是一定有其他擅长的,有什么好笑话的。以后,你也拿自己擅长的笑话他们去!”   书霖扑哧一笑:“多谢小郎君开导。”   韩竹这才觉得对一个看上去年龄比自己还大一些的女孩儿这样说话,在安靖来说是很不合适的,脸上也微微一红,嗔道:“你取笑人——”   书霖摇头道:“绝无此意。”   两人越说越投机,韩竹都忘了饿,还是管事娘子寻了过来才想起。书霖还不舍得和他分手,跟着一起去吃东西。韩竹自到此间,遇到的清渺女儿与以往大不相同,特别是铭霞的朋友们,虽然亲切,可也太喜欢逗他。书霖谈吐文雅,性格腼腆,让他想到故乡。而在书霖,这些日子一个人留在都督府,没有同龄玩伴,以往又因为不通武艺常被取笑,难得遇到个见识不差性格又好的同龄人,也格外高兴。两人一直玩到天色渐晚长捷告辞的时候,才依依不舍的告别,书霖又问了韩竹所在地址,说改日去军营看望他。   管事娘子看这两个孩子好玩,向景晴回事的时候顺口说了,景晴啊了一声,说是我疏忽了,书霖整日在府中无人作伴,想来寂寞的很。于是把她叫来抚慰一番,又说在子樱回来之前让她到城中官学读书,能与同龄人共处。景晴和子樱是换帖的金兰姊妹,铭霞小时候和书霖也是玩在一起的,便说不用去官学,跟她一起到军营去不好。景晴笑了笑:“书霖不擅武学,和你去军营不会快活。”书霖垂头道:“是啊,我怎么都学不好骑射。”景晴亲昵的揉了揉她的头,笑道:“这有什么好沮丧的。你母亲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你小小年纪已然有她的风度,何尝不是本事?铭霞正应该多和书霖学琴棋书画,天下即将太平,光会打打杀杀不是长久治世之道。”铭霞嗯了一声,低下头偷偷扮了个鬼脸,朝书霖一笑。景晴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心说过两年一定要把她送去太学院东阁,作为西山家的继承人,优雅风范也是必不可少的,至少要能装得象样。   凉夏节是要连休三日,景晴和两个孩子说明天带他们出去郊游,也不辜负夏末时光。铭霞两人自然高兴,书霖更是兴奋,出来后问会去哪里,铭霞扑哧一笑:“还能去哪里,集庆不比旧都,春夏秋冬,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杨柳原。”书霖笑道:“你是去腻味了,可在我,哪里都新鲜。”顿了顿又道:“今天长捷将军那个小弟子也会去么?”铭霞眨眨眼睛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扑哧一笑:“是说韩竹么,唉,你怎么认识他了?”   “今天在校场看他习武,嗯,他甚是有趣一个人。”   “韩竹怕是不会去消夏了,长捷将军对他寄予厚望,督促严格,今儿也是母亲大人问起才带他出来一天。”   书霖哦了一声,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铭霞笑道:“你们相处的那么好啊?”   “说了一下午话,挺开心的。琴棋书画他都懂,和一般安靖男孩儿不一样。”   “自然是不一样,他又不是安靖人,他是陈泗逃难来的。”   书霖啊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韩家这几天也在享受团聚之喜,韩琳前些天因公务回集庆,交差后正好遇到凉夏节日,得以在家里多住几日。韩琳知道韩竹的事情后十分欣喜,特地买了一大堆东西跑去军营看这个一向让她疼爱的侄儿。长捷也能体谅自己这个小徒弟的亲人的心情,亲自过来与韩琳见面,即表扬韩竹聪明勤奋,又承诺一定照顾好他。韩琳千恩百谢,又对韩竹吩咐了一番这才离去。末了,长捷笑着对韩竹说:“你家的女儿倒也落落大方,与一般陈泗难民不同。”韩竹一脸的骄傲:“我们家在陈泗的时候姊妹们也是读书识字的,我这个姑姑据说六岁就能做诗了呢!”长捷心想“原来陈泗和安靖一样,也有‘异类’之家。”   韩琳在家里最高兴的就是韩玫,她再两年就要服礼,对韩琳接受职务后的事充满兴趣。韩琳也把入职后的各种得意事说给她听,不断地给她灌输一个概念——此间才是我们女儿该生活的地方,不要回陈泗去了。紫媛每每听到都想恐怕不只是这姊妹俩,陈泗内乱再拖个三五年,韩梅恐怕也不会回去了。她还操心的就是韩琳的婚事,在陈泗,没有特别原因,女儿家十八岁之前还不出嫁就要被人说闲话了。清渺当时也流行早婚,特别是平民之家,服礼之后也就开始准备婚礼了。紫媛这里也遇到了几家人来试探,不过都是和他们一样的陈泗人家。紫媛稍微一问,韩琳就把头摇的波浪鼓一样:“才不要嫁给陈泗男人。”说完了忽然想到自己的两个兄长也是“陈泗男人”,脸上一红,补充道:“要是两位兄长这样的自不用说,可哪里去找啊。”紫媛扑哧一笑,说知道了知道了,你不嫁,你是要娶的,那要不要我替你留心合适的安靖人家?韩琳低头道:“多谢嫂子。不过……不过那种娇滴滴的,什么都不懂的,我也不喜欢。”   此前紫媛曾经问过庭秋,为何逃难前不让韩琳嫁到自幼定亲的人家。得到的回答是:“我派人打听过,那个人就是个标准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无所不精。我早就不想让韩琳嫁给他,只不过不管什么原因,一旦退亲,吃亏的总是女儿家,这才犹豫。”   这天韩琳姊妹在做女红,庭秋、庭慕则在对弈,然而难得一个下午的休闲很快被打破了。几个人跑到韩家,哭着要见庭秋兄弟,刚看到两兄弟出来就往地上一趴,哭喊着求他们救命。等到把事情问清楚,两兄弟也唏嘘不已。   这家人自然也是陈泗来的,而且是最早的一批难民,带了些银子过来,日子过得还安稳。这家的长子这一年十七岁,家里很早给他买了一个童养媳,两人一起长大,感情倒也很不错。到了陈泗后,这家人担心在安靖这种女贵男卑的气氛下媳妇会变,前些日子就在家里摆了桌酒,让他们正式圆房。   叙说到这里的时候,庭秋脸色一变,截道:“你家媳妇几岁?”   “已经满了十五岁。”   兄弟两对看一眼,庭慕差点跳起来,叫道:“服礼大防!律令训读了几次,次次都反复提醒,你们怎么……”   一家人只是哭,也答不出个像样的话来。   后面的事情不问也知道了,小夫妻圆房后不久,邻居知道了女孩儿未满十六,就去报了官府。对安靖,服礼大防是不可逾越的红线,保甲查证后立刻来抓人,开始是将两人一起送到官府。县令查问后,知道女孩儿是这家买来的,念她没有自主权力,就把她放了。而她新婚的丈夫和她婆婆都被关押在牢房中,依律令是要判至少三年苦役的。   新媳妇已经哭得眼睛都肿了,哭一声婆婆、哭一声夫婿,连声求庭秋兄弟两个帮她把人救出来。   紫媛和韩琳在那里帮着劝人,兄弟两到后面商量,都觉得麻烦的很。律令训读进行了几次,也不能说新来不懂,要说不管,这对小夫妻实在可怜,难得两情相悦,异地成亲,本来是同甘共苦的佳话,却落得新婚分别。而三四年苦役下来,年轻男人大概还能熬过来,他母亲怕是活不了,这么一来小夫妻即便日后团聚,也有跨不过的心结。兄弟两个商量了很久,还是庭秋出去见这家人,对他们说:“律法森严,不要说我们连吏都算不上,即便是集庆令也无能为力。但是,你们若是有慨然之决心,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看。”   那家小媳妇止住了哭声,抬头道:“怎么我都愿意,就是豁出命去,我也要把婆婆和夫君救出来。”   庭秋笑道:“这倒不至于,只是要点勇气罢了。我替你们写一个陈情书,你们带着直接到扶风都督府去击鼓鸣冤。”   这件事发生在凉夏节开始的第一天,于是第二天西山景晴带着女儿郊游的计划就这么被毁了。根据清渺王朝的规定,任何人击鼓鸣冤,地方官必须先接案。当然,百姓随意越级上告一顿打是免不了的,同时案子还是会被发回相应的层级处理。但是这天景晴看完递上来的状子只说了一句话:“让事主先行回家,三五日后,会给他们一个答复。”转头对燕飞道:“看看,看看,这就是当过官的人的讨厌之处!”韩庭秋替他们写的不是“诉状”而是陈清书,所陈内容是直指律令执行中的疏漏之处,这已经不是县、州官员能处理的了,递到她这里一点没错。   韩庭秋的陈情书里主要写了这样几点:第一,他们是陈泗难民,托身于此,并未得到清渺身份,因此还算是陈泗人。其二,作为陈泗人,既然托身于此,尊重此间律令天经地义,但是陈泗人也有自己的传统,与他人无害的,希望清渺能够容纳。其三,既然还是陈泗人,那么等到国家恢复太平,他们还是要返回故里的。因此,如果强迫他们一定要按照清渺的方式生活,比如女娶男嫁,女儿继承家产等等,那么等到将来返回故土,又会增加很多困扰。如此种种,恳请扶风大都督斟酌。   其后才是叙述自家的遭遇,说小儿女相伴成长,两情相悦。陈泗婚龄则是男子十六,女子十四。他们没有遵守清渺的服礼大防的确是大错,但是并没有妨碍他人,也无强逼之举,但求法外开恩,莫要让年少夫妻新婚永别。至于这家的家长,也是想奔逃他土,萍踪无依之时,让本来就两情相悦的小儿女早成夫妇,若有变故,也能相互扶持,共度难关。   景晴向秋官乡士道:“你看看,这件事如何处理为好?”   乡士斟酌再三,谨慎道:“就像陈清书说所说,此事虽然违反我清渺律法,但是与人无碍,法外施恩也是可以的。下官建议,杖责小惩即可。”   景晴点点头:“此事就这么定了,你去处理。”   乡士看看她表情,显然这件事并没有到此结束,想了想道:“大都督是不是觉得还有不妥的地方?”   “就这件事而言并没有不妥,但是陈情书中所述的确是我们该好好想想的。”   “就为了这些陈泗人,犯不着耗费这份精力吧。”   “并不是完全为了他们。”看了看那两人都是迷茫的样子,景晴叹了口气道:“最多明年春末,必定要开始收复凌霜。凌霜的许多地方都已经被侵占了五十年以上,早已是风俗迥异了啊——”   几个人一颤,心说:“对啊,我们怎么忘了这个。凌霜许多地方已经被侵占两代人,怕也和陈泗一样,男尊女卑,各种三妻四妾,男子继承;等将来收复失土,该怎么对待这些人呢?”   这时候她们才理解为何西山景晴力排众议收纳难民,原本只以为是她的仁德之心,现在看来是拿这些陈泗人作将来治理凌霜的实验品……   西山景晴骑马前往杨柳原的时候天色刚明,她几乎是赶着城门打开的时间赶往杨柳原和前一夜在那里游湖的孩子们会合。   杨柳原之所以是名胜,除了春日杨柳满眼,还因为此地依山傍水。西端是连绵的群山,山下就是扶风最大的湖泊——黛芳湖。画舫游湖是凉夏节的传统,不过这个传统带着浓郁的艳色。所谓画舫评美人,旖旎一水间。除了这种花舫外,自然也有带着家眷正经的泛舟湖上,揽星观月,为了区别开就叫“清舫”。花舫上结彩挂花,清舫则素朴简约,一处湖泊各寻自在。   杨柳原上,河流缓缓而过,这是集庆的母亲河,水色清澈,河岸杨柳成行,晓风残月之时,风过柳枝,水香弥漫。   景晴在河边的杨柳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召唤了一声。韩庭秋被惊动了,抬头望过来,露出一个笑容:“大都督好。”她下马走了过去,和他一起在这晓风残月之时站在杨柳树下。   “凉夏节都不让你们休息么?那么早就来了此地?”   庭秋微笑:“昨日临时被派了个小差事,办完后来不及回城,就在此地宿了一夜。”   “嗯……昨日你一封陈情书也毁了我的休假,你说说该怎么补偿?”   “再下所言难道没有可用之处?真的是需要补偿的么?”   景晴扑哧一笑,叹了口气道:“收益非浅。可也带来了更多麻烦啊……”   “十二年前,景清丽离开的时候可也给我留了不少的麻烦啊……”   “真的是麻烦么?”   “是麻烦!不过也受益匪浅!” 作者有话要说:  在没完没了的加班中努力写了点,下次更新大概在4、5天后。以前写好的都丢失了,最近反复出差+加班 ☆、第十章 四海宦游人   十二年前,在陈泗北庭,已经在韩府度过两年多时间的西山景晴终于得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信息——由于新君昏庸、权臣贪婪,朝廷对百姓横征暴敛,对各地封疆大吏们不断挤压和残杀,终于孟国西境的主将向朝廷举起叛旗。为了寻求更多的支持,他们需要一个宗室成员的支持,而最合适的对象自然就是昔日名声最好的正亲王西山境的后裔。景晴命心腹燕飞持她正亲王府信物与对方接触,果然一排即合,西府大将军派出心腹精锐秘密前往陈泗迎接西山景晴。   景晴离开北庭时除了给韩庭秋留下一封“告别书”,还做了另外一件在她看来算是“趣事”的事情。   当时的陈泗朝野也已经弥漫着一种昏庸贪婪混合的气氛,纵然自命清流者也往往怨天尤人而无心政务,寄情山水,纵情声色。在这其中,韩庭秋算是异类。他志向高远,勤奋敏锐而又不乏为官者必须的悲天悯人之心。景晴与他在一起的日子,正是韩庭秋三十余年人生里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获得上官的欣赏,有强有力的援助,在百姓中也有卓越口碑。庭秋有时候会把自己处理的得意案件说给他宠爱的这个婢女听,说到兴奋的时候眉飞色舞,充满了少年的锐意。   而作为庭秋的贴身女婢,她自然能看到庭秋带回来的所有公文,她会忍不住在心里设定自己的解决方案,然后与他的决定对应。相同的时候,婉然一笑;不同的时候也会腹诽几句。这是她在韩家平静的生活中能得到的最大乐趣。   她离开前的那段日子,正好韩庭秋遇到了几件为难的公务。说为难,因为案子本身并不复杂,是非曲直也很清晰;只是当时各方背景太过复杂,不管倾向哪一面都可能得罪权臣望族。这几件事让韩庭秋烦躁的都把情绪从公堂带到了内室,连着几天,就连他的贴身侍婢们都尽可能不和他说话,以免招来迁怒。   在那两年里,每当韩庭秋和她说起自己的公务时,她总能从他的神态里读到一种东西——身为男儿的优越,纵然不出口,他的表情也在讲述这样一个事实——这些事只有男人能做,只有我们能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女人们是懂不了这些的。   于是,临行之前,她在那几个案卷里夹入了小笺,上面是她的处理建议。   最初的几天,韩庭秋忙于寻找失踪的“景清丽”,等他从故乡回来彻底心死后,重新开始处理积压的公文,结果发现了她留下的书笺。当时他的震惊之心可想而知,震惊之余也豁然开朗。并不是景晴比他高明多少,一来她皇室宗亲最擅长这种贵族间的调解,二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此后,韩庭秋有了对“清丽”来历的新猜测,在陈泗,能找到琴棋书画的女子,却找不到能理政的女子。那时候他就有了“这个人是不是来自邻国安靖”的想法,当时他若是再找紫媛多问几句也就能证实了。但是“侍婢逃跑”这件事是他的心头痛,更不要说不但逃跑了还留下“指点之词”,更是他说什么也不会告诉别人的郁闷事。   当下听到这句话,景晴也想起了这段往事,嫣然一笑:“时隔十二年,君子投桃报李,果然是韩家大郎会做的事。”   杨柳轻拂,江花似火。   岸边两人相对,少年之往事,离别之牵袢,年华之沉淀,都在这相对中流淌。过了许久,还是景晴先开口,笑语盈盈道:“黛芳湖景致如何?”   庭秋摇摇头:“不如北庭和珑北。”   “哎哎,扶风荒凉之地,怎能与陈泗膏腴之地的北庭相提并论。”   “但是,昨日也见到了惊喜之景。”   “哦?哪一处?”   “昨日所宿的驿站在湖边,有一处一壁夜来香,水香花香,月色涟漪,极其撩人。”   景晴楞了一下,瞬间觉得脸上微微发烫。   当年的北庭司马府后院也有一片夜来香,夏日花前月下,曾有极尽缠绵旖旎的往事。   “大都督有闲,可去看看,纵然熟悉之地,也会有意外之惊喜。”   “好,有闲必去月下寻香。”   说完这段话,两人分手,景晴上马行出一段路又回头看了一眼,韩庭秋站在路边也正望向她的方向。   景晴脸上又是微微一红,心想:“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居然在挑逗她……”   西山铭霞、凤吟台几个孩子前一天玩得太晚,就连最勤快的铭霞一觉醒来也已日上三竿,此时,景晴已经来了多时。这么多年来,景晴对她每日功课要求严格,误了早课,铭霞心想必逃不掉一顿骂,心情忐忑的到景晴面前请安。出乎意料,景晴神色和缓,见她忐忑的样子笑了起来,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伸手轻轻捏了下女儿的脸颊,柔声道:“你已经长大了,母亲不会再对你的一举一动都加以约束。你从来勤奋好学,相信即便没有我的约束,你也会安排好自己的时间。”铭霞大喜,扑到母亲怀中翻滚撒娇,母女俩亲近了好一会儿。此时书霖几人也起来了,见过景晴后招呼铭霞一起去用早餐。景晴问她们这天计划,回答说要去登芸翠山。景晴说自己要顺便去一次北营,让她们自去游玩,晚上早些回来便是。看着铭霞走到门边,又把她叫住,笑道:“虽然不再对你多家约束,可也不要因此放纵啊?”   铭霞点点头,旋即笑了起来:“母亲大人,孩儿还未服礼,又怎么会‘放纵’呢?”   景晴瞪了她一眼,心想这个宝贝女儿果然长大了,已经能和母亲开玩笑了。   芸翠山是杨柳原除了黛芳湖外的第二个名胜,尤其是其中的红花谷怪石嶙峋,飞瀑垂崖,为无数文人墨客吟咏。这地方不要说凤吟台他们,就连铭霞都只是第二次到访,一群女孩儿说说笑笑,兴致盎然。书霖本来自从跟则母亲离开故乡后心情就一直很复杂,她已经知道母亲多年来思想寻找的兄长云门慕有了消息,却是让人心碎的悲惨。此时子樱夫妻离开集庆已经一个多月,传回来的只有很少的信息,他们与云门慕相见,子樱依然不能原谅莲锋,但是她也珍惜与兄长的最后相处时刻,没有与莲锋产生更大的冲突。对书霖来说,这些消息是远远不够的,只能给她带来更大的忐忑。一直到前日与韩竹玩了半天,心情才好些,这两日跟着铭霞几个游山玩水,各种娱乐,终于把家里的烦心事抛掷脑后。   一群人说说笑笑,你追我逐,很快到了半山,凤吟台开始叫累,抱怨没有让人抬个软轿上来。铭霞早习惯了她,笑笑了事,书霖却一本正经道:“皇帝去年下了圣旨,禁止官员和贵族们出门乘轿,除了年老病弱,一概骑马,明侯不知道么?”吟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其他几个人都笑出声来,有人打圆场道:“我们都还没服礼,坐个软轿也没什么吧……”书霖想了想道:“年满十二以上就是‘半成人’,明侯你又懂骑术,既有能力就该遵守。”这一下连铭霞也笑了起来,搂住她道:“到底是云门姑姑的千金,博闻强记、分析透彻,书霖将来入秋官道吧。”吟台这些日子脾气好多了,叹了口气道:“好好,不让我乘轿,总能让我找个地休息一会儿吧。”铭霞笑道:“前面不远有一座亭子,咱们到那里休息一会儿,吃点水果点心再走。”   转过一个弯,却遇到一群奔跑着下山的士兵,看服饰都是北营中人,显然是在此训练。没多久果然看到那个亭子,亭中一人抱臂而立,铭霞看一眼就“啊”了一声,三五步跑上去道:“大将军怎在这里?”   “今日带儿郎们出来操练,世子来此游山?”   “是啊,唉,母亲大人到北营找将军去了,这下可扑空了!”   “大都督……我并未收到大都督巡营的通告!”   “我看母亲大人也就是随便走走,并不是正式巡视,今儿还是凉夏节,要巡视也不会挑今天啊。”   北营将军笑笑,又和吟台几个说了几句话,然后把副将叫来吩咐一番,匆匆忙忙朝山下跑去。凤吟台望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叹了口气道:“真是威风凛凛,名不虚传。”   这位北营大将军身高八尺,体态健硕,莫说女儿,放到男子中也是让人惊叹的。据说臂力超群,历次大战中,陈泗、庐裘的战将们看到她都心生寒意。吟台叹完一句,过了一会儿又道:“要是武将都是这样的,我宁可当个文弱书生。”其他几个人相互看看,神色里分明也有同感。吟台戳戳铭霞,低声道:“还好你娘不是这个样子,你说,这都是武将,怎么区别就那么大?”铭霞笑道:“母亲大人在战场上并不以力量取胜。”   休息了一会儿,一行人继续登山,很快就到了此行的终点——红花谷。   铭霞在此四年,只去过一次红花谷,因为在这一年以前,此处被私人占有,莫说游人,就连山民想要下山都只能绕远路攀悬崖。   红花谷并没有红花,而是怪石遍布,石上多长一种奇特的地衣,到了夏末一片通红,远望如红花满山壁,故而得名。此时正是红花谷色彩最为浓烈之时,游人却不是很多,这一行人看到这番壮丽又妩媚的景色赞叹不已。书霖首先发现了异常之处,问道:“这里如此美丽,怎的游人不多?是因为北营在此训练么?”   铭霞的目光却落在一人身上,那人衣衫华丽,仆从如云。听到书霖的问题,她叹了口气,朝着那人看看:“为甚么没人啊……因为直到新年前这里还为他们家所占据。”书霖还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个衣衫华贵的青年女子也注意到了她们,快步走了过来,朝着铭霞微微拱手:“世子,许久不见。”   铭霞也回礼,含笑道:“今日凉夏节,和朋友们一起来红花谷揽胜。多谢瑢家高义,此间又见胜景。”   那人唉唉了两声,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了一圈,停留在吟台身上,脱口道:“这位气宇不凡的姑娘是……”   “我是凤吟台。”   “原来是明侯!久仰久仰!”   凤吟台看她又惊又喜的目光和充满钦慕的口气,得到莫大满足,点点头道:“敢问芳名?”   “家名澄,本名碧黛。”   铭霞看凤吟台没有表情,补充道:“这是澄羽轻的千金。”   “哦——原来是澄贵妃的妹妹,幸会。”   这位澄碧黛出自邵庆官宦之家,在劭庆贵胄中这个只有一代担任过二阶以上官员的家族并不显赫,这个家族目前最大的荣耀在于——他们是凤楚极其宠爱的澄贵妃的家人,而澄贵妃又是皇次女的生父。澄贵妃十六岁入宫,最初册封宾,但他容貌出众、精通乐律,很快得到凤楚宠爱。等到皇次女出生,他就被册封为贵妃,且恩宠如昔。提到澄贵妃,大多人都会说一句:“出色”,容貌才华和性格都堪称出色,从不搬弄是非,也不持宠而骄,更不干涉朝政。他唯一的“弱点”就是母系澄家,尤其是他的母亲澄羽轻。   谈到澄羽轻,劭庆贵胄们都是笑着摇摇头,举凡吃喝玩乐、贪婪好色这样的形容词都能用到她身上。除了生了个好儿子,人生一无是处。凤楚每次想到这个外戚就头痛,可再怎么样,这毕竟是皇次女的母系,若是不出意外,这个皇次女将来会成为正亲王,她的母系太过羸弱丢的就是凤家宗室的脸。   当年收复扶风之后,派出的第一批官员都来自劭庆,其间也不知道谁让凤楚相信羽轻已经洗心革面。凤楚本来就想提拔她,于是任命她为扶风司制。事实上,羽轻请缨边关并不是忽然间志向高远,而是想去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为所欲为。一到扶风,趁着大乱方定,运用司制的官职想尽方法圈地夺田。司制尚且如此,扶风官场上行下效,结果可想而知。当年扶风收复之时,大军所到之处百姓夹道欢呼;到了清渺元年,却是各地民变不断,乃至有形成规模的叛军占据县城,称侯道王。一直到叛军占据县城的消息传回朝廷,凤楚震怒,于是任命她最为信任的西山景晴为扶风大都督,给予便宜行事之权。   景晴到扶风后,用了三年时间外抗强敌,内清吏治。当时,扶风的官员们以羽轻为首,沆瀣一气,形成一张严密的网络,期间斗智斗勇不言而喻。一直到清渺三年之后,景晴才真正将扶风政务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这番争斗虽然艰难却不象旁人想象的那样“惨烈”,在这个过程中只有几人丢官,其他人多为降职、外调,以这种柔和但是坚定的方式一点点澄澈扶风。清渺三年末,景晴逼羽轻退出红花谷,拆除了她的别业。羽轻几次上书弹劾景晴都石沉大海,心灰意冷的在清渺四年春以“体弱多病”为由辞官休养。她本以为皇帝会有所挽留,然而凤楚很快下一道圣旨“允许其辞官退养,早归京城。”羽轻气的差点晕过去,但是木已成舟,只能一封信叫来大女儿碧黛处理留下的家事,自己带着成群夫侧回到永宁城找她的贵妃儿子诉苦去了。   澄碧黛到扶风后铭霞见过她一面,最大的印象就是“容姿出众”,她曾对燕飞嘀咕说“前司制那样的人居然能生出如此美貌的女儿,真是奇怪。”燕飞笑着回答:“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还生出了倾城之貌的澄贵妃。”铭霞知道母亲在扶风这几年,给她找麻烦最多的就是澄羽轻,对这位澄家大小姐也自然怀有戒心。   澄碧黛倒是热心,笑吟吟的挽住她道:“能在这里遇到明侯和世子,真是有幸。来,来,今日我做个东,带各位好好看看此间风光。”铭霞还要婉拒,碧黛又说他们家的别业在此多年,对红花谷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了,能让他们玩的尽兴。话说到这个地步,铭霞也不好拒绝了。澄碧黛果然热情,而且对红花谷每一处景观都如数家珍,说来精彩纷呈。午间一行人在潭边对着百丈瀑布用餐,虽然是郊游便餐依然做的精致美味,所取食材都来自山珍。莫说吟台几个,铭霞在此数年,也是第一次知道这处山林还能出产那么多美味佳肴。凤吟台吃的心满意足,小声对铭霞道:“这才象我们劭庆出来的贵胄,看看你家……”铭霞白了她一眼不搭话,书霖听到了,低声道:“明侯没去过京城的西山侯府吧?”吟台摇摇头,书霖轻笑道:“改日让铭霞请你去玩两天,就知道明侯刚刚那句话实在说错了。”   吟台还没开口,铭霞抢先道:“别这么说,吟台家是亲王府邸,我们家可拿不出能让明侯惊讶的好东西。”碧黛朝她笑笑:“世子真是谨慎人。”书霖惊讶的看了铭霞一眼,后者也给了她一个眼神,书霖顿时明白了“这个人和西山家有不对头的地方”。   铭霞虽然怀着戒心,架不住澄碧黛热情待客,而且她博闻强记,谈吐精彩,和铭霞认识的那个言语无趣,自大傲慢的羽轻截然不同。一天下来,莫说其他几个人,就连铭霞也承认这一天过的十分高兴,对碧黛也多了几分好感。临别时,碧黛又邀请他们下次旬假的时候到自家庄子里玩,吟台一口答应,两人约定好了这才分别。   晚上吃饭的时候,凤吟台深怕景晴要磨练她,绝口不提今日之事。铭霞知道母亲对这家人没什么好感,也不想说来扫兴。景晴看出几个孩子的神情间有些奇怪,但心想女孩儿们长大了总有些小秘密,也没有追问。   吃过饭,几个孩子原本计划还要夜游湖上,可这天登山实在累着了。景晴也看出她们没了游兴,挥挥手让她们早去休息。铭霞几个行礼告退,此时刚刚掌灯,景晴看着空出来的一个晚上顿时觉得无聊起来。这个凉夏节,她是一本正经要陪着女儿做好母亲的,结果女儿有一群同伴不需要她陪伴。白天到北营转了一圈,没想到遇到大将军亲自带着士兵们在外头训练,只能在营中转了一圈早早回来。本来就是郊游,既没有带书籍、公文也没有带伎乐,百无聊赖中后悔没把那擅舞青年带来做伴。在房间里写了两封书信,还是没有半点睡意,于是到湖边漫步,走了一小段忽然想起早上韩庭秋说的“别有情致的小景”。便对亲随说:“去驿馆那边走走。”亲随惊讶的问大都督可是有什么事,让属下去跑个腿就成了。景晴笑着说:“没事,只是听人说那边有一丛夜来香,临湖映月,别有风致,想去看看。”亲随更是惊讶:“小人在那里住过几次,角角落落都走遍了,从未见过此景。大都督……是听何人提起?”   景晴愣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在夜色湖边,背靠柳树,许久未有的畅快笑着。她心想:“这个男人,竟是恢复到了陈泗时候的模样。”想到了韩庭秋,心情就朝着回忆流淌下去,年少的动荡,初萌的情爱,痛苦与憧憬,以及那探险一般的异国经历混合成她这些年来对陈泗三年的记忆。   亲随看她神情变幻,唇角带笑,又想想这一晚上的行动,凑上去小声道:“难得大都督今日得闲,又在湖边,要不要……小人给您找一艘花舫?”   景晴想了想,神色里流露出一点兴趣,过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罢了,难得清闲,还是湖边走走,就当修身养性了。改日约几个有趣的再来游湖,花舫品美还是要人多些才有趣。”   她这个亲随陪伴了她十年,也就是她投奔劭庆后就在身边的,听她说了那么段话笑了起来:“大都督自清渺开国以来实在是变了许多。”   “风流倜傥的事只合年少去做,沉迷过久就成了世人的笑话了。而且……”她叹了口气,笑容更深:“纵情声色了那么些年,玩够了。寻花攀柳已不是我今日的喜好,我今日想要的……”略微顿了一下才缓缓道:“我今日想要的,是有人能与我比翼长天。”   亲随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暗道:“要能与这位大都督比翼长天,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男儿啊?”又想:“该不是拿着选绣襦交的标准在找男人吧,这可太为难天下男儿了!”   清渺初年边关的官制,最高长官只设大都督一人,直到清渺历八十五年才加设郡守。到了后代,因为郡守的出现,大都督以军事为主,遇到承平之日,除了例行巡视、演练,其他时候大可风花雪月,浮生偷闲。西山景晴的时代,边关大都督是没有清闲时候的,战事还会因为刮风下雨、草枯粮缺而停止,民政却是不管什么时候都有事可以让人操心。一镇之守尚且如此,天下之共主的忙碌可想而知。   永宁城,在四年前这里还被称为“水西城”,因为整体位于流玉河以西,在过去两百多年的乱世里曾经当过三个诸侯国的“都城”。承平十年,莲峰、江漪攻克了正作为中原大国玺国都城的水西。战后,江漪登上城外双龙峰,意外的发现水西城宛如凤凰展翅。当时,已经下定决心统一安靖的凤楚正觉得劭庆国都过于偏西,想要在中州之地另觅都城;水西城凤凰展翅的形状让她和臣子们为之激动,于是承平十年末迁都于此,改名永宁城。   永宁——永久安宁,当时劭庆仅仅占据了安靖一半土地,凤楚却已经为百姓许下“永久安宁”的承诺。   迁都永宁城的第二年,改元清渺。   劭庆五十七年的历史走到了终点,清渺三百年王朝拉开序幕。   永宁城皇宫是承平十年在玺国皇宫的基础上改建的,四年来边用边修,想来要真正成为一个气象万千的皇宫大概还要在一二十年之后。不过上到皇帝凤楚,下到贵胄群臣对这个皇宫都挺满意——比劭庆旧皇宫好多了。玺国建立的时间不长,只有四十来年,但是这个国家从第一代君王起就大兴土木,穷奢极欲。劭庆军队攻入玺国后,一半城池不攻自破,百姓们对凤家王师夹道欢呼。这样的玺国留给后来者一个华美奢靡的皇宫,和一大堆仍在修建中的宫室。   凤楚入主永宁后将绝大多数正在兴建的宫室停止,只对在战乱中被损的主殿等加以整修,去其奢靡之态,但以实用为好。   皇帝寝宫位于皇宫中轴,在劭庆时,寝宫名曰“梧桐殿”,取凤凰非甘泉不饮、非梧桐不栖之意。定都永宁后,凤楚下令对玺国皇帝寝宫玉屏殿做了简单整修,改名“栖凰殿”。这座宫殿据于高台之上,气势宏伟,更难得的是,这座宫殿没有繁复装饰,是凤楚喜欢的简约大气的味道。   江漪觐见的时候,凤楚正在绘画。   这个清渺王朝开国皇帝,被后代成为“雄才大略”的君王擅长丹青,在她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就以一笔栩栩如生的工笔花鸟扬名京城。在登基之后,这份喜好依然没有淡去,在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近臣中不乏丹青高手。春日里与群臣花园赏景,泼墨争彩,是这个皇帝十分中意的消遣。但是,从承平六年,也就是她决定统一安靖起,这样的画宴再未举办。然而,凤楚并没有终止绘画,只是不再示之群臣,而是藏在栖凰殿中,仅仅作为闲暇时的一点娱乐。   与卫柳在鹤舞创造了“三箭平天山,高歌过玉关”的奇迹后,江漪以“负伤体弱,染病不愈”为由,请求回京休养,旋即离开鹤舞,在盛夏时节抵达京师永宁城。凤楚在她回京的第二天,亲自登门抚慰,其后江漪在家静养,直到夏末才奉召进宫。   凤楚一直到画完最后一笔才抬头看向她,含笑道:“嗯,脸色比刚回京的时候好看多了,身子已无大碍了吧?”   “承蒙陛下赐药,又得以偷闲月余,已然痊愈。”   凤楚笑吟吟道:“清渺天下刚刚开始,以后还有太多需要倚重爱卿的地方,一定要保重身体。”   “多谢陛下关怀。”   “过来看看朕的新作。”   江漪上前观看,见她画的是一幅工笔花鸟,蝴蝶翻飞在花丛之上,笔触细腻、栩栩如生。   “陛下画的是那种花?竟然如此华贵?”   “这是春天洛国公进献的花,名唤牡丹。”   “好生华美。”   “朕也观之惊叹,可惜花期只有十余天,不能留与卿等同赏。”   “臣今日能看到陛下这张画作,也算半赏名花。”说到这里,抬起头含笑望着凤楚:“斗胆请陛下赐画于臣。”   凤楚摇摇头:“要让爱卿失望了,朕做此画时已想好了所赠之人。”   江漪微微想了想,笑道:“扶风路远,西平侯收到此画该是秋风已盛了。”   西平侯就是西山景晴的封号,这是清渺元年景晴出任扶风大都督时新改的封号,君王期待尽在其中。   “扶风地高风寒,没有多少花木,朕只能聊以此画为她送去一点永宁花色。”   江漪叹了口气:“臣可有些嫉妒了。”   “澄羽轻回京后对朕说了不少事。”   这个话题转的太快,江漪也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又想了想才道:“陛下对着新作说这句话,看来羽轻所奏当与西平侯有关。”   凤楚指指堆在旁边的竹简:“这只是一部分,卿自己看吧。”   这“一部分”江漪就看了半个时辰才看完,看完后叹了一口气:“上面写的有些事实在是匪夷所思,臣不敢相信。”   “朕也不太相信。羽轻写的这一大堆东西里的西山景晴不是朕认识的那个人了,而那些恣意妄为、目中无人,就是她最年少轻狂的时候都不曾如此,何况她二十五岁后性情日渐收敛。当年她在朕身边尚且不骄纵,而今千里之外,她骄纵给谁看啊?”   江漪觉得这段话实在是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纵然到安靖已经超过十年,对绣襦之交总总也有了了解,可每每听到还是有强烈的违和感。特别是放到凤楚、景晴这对君臣身上,更是古怪。若是照着她以往的认知,那就是君王与“佞幸”,但在这里,一来西山景晴为清渺王朝建立的功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不能用“佞幸”来定义;二来,上到宗室朝臣,下到平民百姓,谁也不觉得绣襦之交有什么问题,相反还作为美谈。除了凤楚,宗室、重臣之中有绣襦之交的不在少数,比如景晴的弟妹栖凰殿典瑞离锦屏就与少司礼订立过“生死之契”。从文成王朝开始,春官魁首一向被视作天下礼仪典范,也就是说,大司礼、少司礼能做的事情天下人都能做——清渺人对绣襦之交的态度可想而知。   江漪一直在观察凤楚的神情,见她虽然在说的是对任何一个臣子来说绝对不轻松的话题,可表情柔和,举止闲适。在江漪看来,不管以哪个国家的标准,凤楚都当的上“容姿出色”这四个字。她柳眉凤目,一张标准瓜子脸,不笑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威严,笑起来则分外妩媚。很多人都说,但看凤楚容颜就知道此人必是人中凤凰,这句话江漪也是赞同的。至少当年她随莲锋投奔劭庆,第一眼看到凤楚就被她的气宇折服,心想“一路过来所见人物,其中只有此人能成事业。”   自文成后期,官场重相貌,能获得众人赞赏的人物多半都有出色容颜。这个风气经过两百多年动荡后依然在影响清渺,至少后宫女官和文官们“容貌端正”依然是推荐录用的重要标准。在这样的风气下,伴随凤楚开创清渺王朝的功臣名将中不乏出类拔萃的美人。   在后代,江漪被传诵为:“天人之姿,世所罕见。”事实上,只要翻开《清渺王朝史》就会看到,对这个传奇女子的容貌描写仅仅是:“秀美出色,如玉之华。”相对于被称为“桃李之姿”的莲锋,和“倾城之貌”的西山景晴,她在清渺初年的朝堂上并不以美貌惊人。当时,她和莲锋、景晴已经被称为“开国三杰。”凤楚曾笑着品评她们说:“莲锋艳丽,景晴华美,江漪恰到好处,观之可亲。”在过去的半年内,江漪先后经历了两次伟大战役——江南之战和鹤舞之战。再往前,永宁城之战、丹霞大捷,这些清渺开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战役都留下这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其中,永宁城之战、江南之战,与之并肩的就是莲锋。而丹霞大捷则是她和西山景晴少有一次联手。她和景晴的友谊也是在这场战斗后才浓烈起来,在此之前,对于这个“可以随意出入宫闱,帝王之信无人能及”的女子,她总有“敬而远之”的心情。   丹霞之战,凤章领大军与敌人在丹霞关对垒。景晴用江漪之计,带领两千人马翻越险峻的丹霞岭奇袭丹州州治,使得敌人仓惶分兵。江漪、凤章一日之中攻破丹霞关,追击敌军一百许里,直到丹州城下。此时丹州城上飘扬着的已经是邵庆的红纹朱雀旗。这一战后,邵庆西得膏腴之地的益州,向东打通了通往中州的门户。江漪也在这场战斗中真正认识到了西山景晴的军事才干,更看到这个巧笑嫣然的女子所拥有的惊人的坚韧之心。   与西山景晴建立了友谊,就意味着江漪真正能融入邵庆望族世家的圈子,尤其能更深入的接触到皇帝凤楚。在江漪看来,凤楚毫无疑问是一个“好君王”。她勤于政务,志向高远,对后宫的尺度也把握得恰到好处。统一安靖,仅此一点就足以让她名垂青史,但是再往后,她到底能“好”到什么程度,评判其实还未开始。对江漪来说,她更关心的是,作为一个臣子,在清渺稳定之后,她还能与凤楚并行多远。   清渺元年秋天,西山景晴受命为扶风大都督,出发前夕,江漪到侯府看望她,两人就此事有过彻夜长谈。景晴的评价是:“能共富贵,无非两点。君王豁达,臣子谨慎。”又说:“虽然不敢妄论将来,但是直到今日,我所认识的凤楚依然是一个心怀宽广的君主。至于未来,这也不是我们操心就能决定的。作为臣子,所能做的只有‘谨慎’。历来不能共富贵之主,君臣多半都有责任。臣子过骄,功高震主,君王就算是圣人,旷日持久也难免心生怨念。”   江漪问她:“西平侯所了解的凤楚,什么样的尺度才是臣子应该有的谨慎?”   当时景晴白了她一眼,却还是回答道:“比如现在,坊间均在歌咏我等开国功臣的故事,却是无碍的。坊间会歌咏,是因为我们是凤楚的臣子。所有这些故事,加于你我之上的传奇都是为了佐证凤楚是天下之共主。但是,若是哪一天,这一切脱离凤楚而存在,就是危险的时候了。”说这些话的西山景晴正是将自己的人生与凤楚紧密相连,除了收复扶风和之后的丹霞之战,她其余经历的重要战役都是与凤楚搭档。一个坚守城池,一个就领军出击;一个正面迎敌,一个就奇兵奔袭。她们所获得的功业或许不如江漪、莲锋所赢得那些战役那样辉煌夺目,却是踏踏实实的为劭庆开疆拓土、扬名诸侯。   凤楚吩咐宫女收拾了书案,又送来一壶酒,和江漪相对而饮。三杯之后,忽然笑了下:“爱卿的后院彻底安定了么?”   江漪脸上一红:“已然无事。”   “哎哎,此事源头要怪朕,若是害得爱卿夫妻失和,朕就太不安了。”   词英离家这件事的确与凤楚有关,江漪回来养病后,凤楚除了赏赐珍宝药材外,还赐了美貌青年十余人,其中有一人乃是诸侯国的亲王子。后宫传言,皇帝将这一批青年赏赐之时,特别指着那亲王子说:“此人出身良好,正好给江漪做侧室。”   “陛下厚爱,臣感恩戴德,只可惜臣但求一人相伴终身,陛下的好意,臣无福消受。”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这首歌谣已经传遍永宁,你的心意朕十分明了了。”   “让陛下见笑了。”   “相伴有年,知心有人,是大好事,何来见笑?”略微顿了下又道:“不过,朕倒是没想到词英柔顺平和之下竟然刚烈至此。就是可惜了那么个好青年,早知道朕将他改赐他人。”   “臣愿将他们尽皆送还,陛下尽可再做他用。其实……”她笑了笑:“那孩子出身高贵,配给臣真正可惜,给西平侯做侧正好。”   “是啊,朕正后悔着呢。不过,当下这个人毕竟是你不要了的,朕就不能再把他给景晴。退回来也不必了,你自己给他们找去处吧。”   江漪哭笑不得,心想只有找楼月霜、离锦屏她们商量一下,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么些人。过了一会儿,凤楚微微含笑望着她:“爱卿既然休息够了,朕给你派个差事吧。”   江漪心想“来了,来了,正事来了……”。   凤楚拍拍那一叠弹劾西山景晴的折子:“既然写了那么多,放着不管也不好。正好,迁都也已经三年多了,西南之地是清渺开国之基业,也要有人经常去看看。朕给你个钦差的差事,替朕巡视西南,安抚百姓,查察吏治。”   江漪领旨。   凤楚又道:“知道朕为什么选中你?”   江漪想了想笑道:“因为臣最闲吧……”   “胡说!朕选你,因为你和景晴私交不差,你去巡视,不至于让她觉得太难受。同时,你江漪素来严谨公正,如果……”她顿了顿:“如果这里面说的是真的,你也会给朕一个清楚的答复。”   “臣明白了。”   “早日出发,朕静候信息。另外,待你回来,也该给自己选个好家名了。”   清渺四年夏末,江漪受命为巡检使,离开京师永宁城,开始了西南四郡之行。   她出发的同一天,庐裘的使臣抵达永宁,三日后,凤楚于昭明殿接见。   庐裘是在清渺元年开始与安靖往来渐密的。这个国家半农半牧,兴起于一百七十余年前,在前后两代英主的带领下开疆拓土,很快成为安靖西面的强大国家。在一百七十余年间,庐裘是不考虑与安靖“友好相处”的问题的,面对四分五裂的安靖,他们所做的就是一点点蚕食。   这一切,到邵庆八年彻底改变了。   扶风之战,邵庆军队将敌人驱逐出冰河关——这是文成末年扶风的边界。此后,陈泗、庐裘与扶风军极度激战都未能占到多少好处。特别是西山景晴出任扶风大都督后,庐裘的每一次叩边都以“惨败”为结束。清渺元年,庐裘派出使臣恭贺凤楚迁都和改元。这是一百七十余年来庐裘第一次向安靖派出“友好使节”,之前跨过冰河关的使臣们都是来要求安靖的某个诸侯国割地献宝以求太平的。   一直到扶风之战,邵庆也是长年向陈泗、庐裘进贡,从而在遇到邻国入侵时能得到他们的兵力帮助。邵庆八年,扶风之战惊动天下,在多年的失地献贡后,安靖儿女又一次找到文成鼎盛时剑指天下的快意。凤楚也正是在这一战之后才被视作“天下之共主”,安靖儿女将结束乱世的期望寄托在这个青年君王身上,民间开始传颂“凤凰现世、星君下凡”的故事。   庐裘特使自然从扶风进入清渺,在经过集庆的时候,百姓夹道观看。韩琳和韩芝正好在路上,也在人群中凑热闹。韩芝的评价是:“好气派。”韩琳则笑吟吟说了句:“真帅气。”回来和家人一说,庭幕愣了一下,脱口道:“阿兄,此人会不会就是表弟?”韩家老夫人的堂妹远嫁庐裘的贵族之家,其子少时曾跟着母亲到陈泗做客,在韩家住了一年多。其后,两家通信多年,直到韩老夫人去世后才淡了往来。这次逃难,一家人最初就是想去庐裘投奔这个姨表弟。然而冰河关外,韩庭秋看到形式的恶劣做出改投安靖的决定,而族兄弟韩齐则带着另外一批人照原定计划前往庐裘。   庭秋等人安顿下来后就一直在担心韩齐这拨人的安危,当下兄弟两个就去馆驿打听,得到的消息是:“大都督在府中宴请特使。”第二天一早,特使就离开集庆,庭秋倒是打听清楚了此人的姓名,果然就是他家的亲戚,于是这份遗憾也更深。庭幕想到特使回国途中十之八九还会在集庆停留,就找了驿馆的官员说明情况,对方也很同情他们,答应下次特使来的时候寻机会传个话。   凉夏节后不久,韩庭秋启程前往邕县,这是秦州仅次于州治明堂的第二大城池。 ☆、第十一章 关河冷落   秦州,扈县。   扶风以西,宜岭之旁,这里因为地势陡然升高而被称为“秦州高原”。扈县之外是扶风最著名的三个关城,冰河关,冷月关,菡萏关。这三关互为依仗,以冰河关最西,冷月、菡萏南北呼应,合计驻军两万余人。   安靖边关四郡,鸣凤米粮地,鹤舞山高水远但平原之地丰饶美丽。扶风与凛霜则是最符合人们对“边关”两个字的幻想的——铁马金戈,长河落日。其实扶风郡治长州的小部分地方,和东边惠州、梁州都可以称为“风调雨顺,土地肥沃”。正因为如此,扶风才会成为劭庆的米粮要塞。   扶风真正的边塞困苦地就是秦州,特别是冰河三关。高山、荒原是这里最主要的景色,河流曲折穿过为莽原带来生机。这里在长达五个月的时间里,寒风卷着鹅毛大雪肆虐天地。   韩家兄妹抵达扈县的时候是秦州一年中最后的绚烂,草原上呈现出各种迷人的色彩,金黄、艳红交织成大地的彩毯。这是他们第二次踏进扈县,前一次到访是在大半年前,那时寒风凛冽,天地萧瑟。当时,他们刚刚通过冰河关进入安靖,一家大小仓皇不安。因为大雪,他们在扈县住了几天,也是在那里,韩庭秋购买了车马,在天气刚刚变好后就带着一家人一最快的速度前往郡治集庆。   韩琳不喜欢这次故地重游的感觉,那些看过一遍的风景不断勾起半年前那场逃难的恐怖的痛苦。陈泗的崩溃好像是在一夜间发生的,从京城发生宫廷政变的消息传到珑北不过两个月几乎每个州都笼罩在了战火之下。十一月,珑州司马杀州官叛变,州属五县中两县呼应,三县抗拒。就是在这个时候,韩庭秋做出了离开故乡,逃亡异国的决定。   到集庆最初的两个月她还打听陈泗情形,希望某一天听到王师重定的消息,一家人可以重归故里,她也可以回到大家小姐的生活。等到她行了服礼就再也不问故国,她下定决心留在安靖成就事业,本以为故国已远。可是,当她踏着来时路步步向前时,却发现自己对故乡依然是刻骨铭心的眷恋。她还是不会回去,可依然希望陈泗能重新太平,更希望有朝一日在安靖有所成绩的自己能衣锦还乡。   韩庭秋却格外平静,至少在他的谈吐神色之间看不到任何多愁善感的痕迹。这支队伍里除了韩庭秋外还有两名男性官员。其中职位最高的是地官司救,名唤玉舟,正七阶,这一年二十九岁。这是一个眉目端正,举止利落的男子,扶风秦州明堂人氏。   玉舟的入仕经历非常特别,劭庆六十四年的时候,秦州沦入庐裘之手。在那四年沦陷中,庐裘也用自己的方式统治和同化这些人。其中一条,就是禁止女子为官,在将所有女性解职的同时,也强行提拔了一批出身良家、知书达理的男子为官。玉舟的母亲本来是秦州掌节,父亲也出自官宦家庭。他和姐姐自小得到良好的教育,秦州沦陷的时候,十九岁的玉舟正在准备出嫁。一夜间,家园沦丧,母亲丢了官职,姐姐也失去了前进的道路。没有了收入的家庭很快陷入困境,劭庆六十五年,为了养家糊口,玉舟在当地官员的推荐下做了庐裘的一个下级官员。劭庆六十八年,西山景晴、莲锋收复扶风。大多数在庐裘统治时期出仕的男子退归家庭,玉舟却留了下来。一方面,他的确是一个能干的官吏;另一方面,他的妻子和妻家都支持他继续官员之路。而他的同僚们,除了的确能力不及的,绝大多数男子都因为家人的反对而离开官场。   因为是男子,又因为是在庐裘时期入仕的,好几年里他都挣扎在最偏远的地方,且保守歧视。直到景晴担任扶风大都督后,经过乡师燕飞的提拔才得以到郡治任职。这些经历让他对陈泗难民们在这片陌生土地的遭遇感同身受,也与韩庭秋格外谈的来。   玉舟其实也多次萌生退意,只是家里没有多少田地,夫妻两合计过几次,除了做官想不到其他体面且能让一家人过得舒服的营生。玉舟告诉韩庭秋,即便是在秦州被占领的时候,庐裘竭力推行男尊女卑的规则,可是百姓们并不以为然,象他这样出仕的人就算在那个时候也是被乡邻说闲话的。芦裘统治时要求女嫁男娶;长辈过世,家产由儿子们继承。这些事在扶风被收复后引发了许多悲喜剧,比如当时得到遗产的儿子们面临姊妹索要家产,倘若这家男子尚未出嫁倒好办,大多数还是姊妹兄弟同住,无非是家长换个人,兄弟们继续拿嫁妆。可要是男儿已经成亲,甚至生儿育女,就算他肯还家产,妻家也是不同意的,理由就是“嫁过来的时候带来的都是嫁妆,没有给姊妹们拿去的道理。”   至于夫妻之间,劭庆是不存在“男娶女嫁”的事情,夫妻和睦的没关系,男儿们从小受的教育都是嫁人从妻、恭顺端正;遇到夫妻不和睦的,特别是妻子不喜欢丈夫的,就说当时是被逼“嫁人”,不合规矩,死活要休夫。可是好端端的,谁家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从此带上绿萝带,于是夫妻两个整日吵闹,两家人也打打闹闹。这些事在最初两年里闹得春官、地官们头大如斗。   玉舟成亲的时候也是“迎娶”,他那样的情形,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愿将女儿许他——若是平民,官面上“男娶女嫁”,私底下依然是男子出嫁、女儿当家,反正民不告官不纠。但是,他品阶再低也是官员,照着芦裘传统,男子三妻四妾,女子只能恭顺服从。最终和他成亲的那个女子受过基础教育,肯嫁给他是因为家里太穷,所以他一直被亲戚们嘲笑不是“成亲”只是“买个女孩儿回来”。一路行来,他把这些年来遇到的类似郁闷事都对韩庭秋说了一遍,庭秋耐心的听着,恰好好处的安慰或开解,心里却想:“要说际遇多变,你还不能可我比,只是我这一番遭遇还不能随便对人说。”   庭秋和景晴的关系,扶风都督府高阶官员和三营大将军都知道,但到六阶以下就还是个秘密了。若是玉舟知道眼前这个谈吐优雅的陈泗男子乃是西平侯世子的生父,恐怕就不敢随便和他说话了。   扈县虽然是秦州第二大城,可与郡治集庆相比只能算一个小镇。馆驿当然也很简单,好在这里是军事要地,往来官员将领很多,馆驿里房子充足,庭秋这样的小吏都只需要两人一间。   韩琳来之前受集庆神官所托送件东西给这里的神官,到了扈县也不休息,问明道路就赶去。她本以为这么个小县城的神宫也就是简简单单几间房,等跟着上香的人过去,一眼看到就惊住了——一处碧水潭边,巍峨殿宇,重叠修建在一座小山之上,气势宏伟,山门上金漆三个大字“轻云宫”。   待到进入神宫,更是雕梁画栋,精美绝伦,香烟缭绕、信众络绎。出来接待她的是一个神师——在清渺,女神官统称“神官”或者“神士”;男神官则被称为“神师”。这个神师眉目如画,举止间行云流水,有着神宫中人特有的恬淡超然的气质。   因为服礼的缘故,韩琳对神宫产生了兴趣,在集庆时她也常常去服礼的那个神宫进香供奉,神官们也对这个第一个接受服礼的异国女子印象深刻。她因此知道了很多神宫以及安靖信仰的故事。   在安靖,至高无上的神灵就是水缨女神——她是水神、光明之神、创人之神。几乎所有神宫都有殿宇来供奉水缨女神。水缨女神虽然至高无上,却不是唯一之神,也不是“法力最高”的神明。在素凰族的信仰里,神明并不是排列在一起比法术高低的,万物有灵,万物有司——神明们只是司掌的事物不同,而不管是送风、起云、农业、畜牧,这些都是素凰族人得以生存的基础,无法排序,神明当然也就没有高下。   神师看过集庆神官的引荐信,客气的为她引路,在她停步观看的时候耐心介绍。显然,这个神师在轻云宫中担任着司宾的职务。轻云宫也的确有很多东西可供介绍,这里的每一座殿宇都有精巧绝伦的雕刻,神像雕塑之美远远超过集庆。韩琳感觉到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好奇的问了一下。神师含笑道:“姑娘不是扶风人吧?”   “我是陈泗人。”   神师显然有吃惊的表情,上下看了她两眼,这才道:“扈县轻云宫供奉的是药神,也以医药之术闻名安靖。若非如此,我们在此边境小城又安能有如此恢宏规模。”   “原来是悬壶济世之所,难怪信众如云。”   “我们轻云宫虽然偏居一隅,但是曾是大神司的直属神宫,所以能获得百姓们的信任。”   韩琳赞叹了几声,心中却想:“这里的神官好骄傲。”   等到一圈转完,终于见到主事人,但也不是大神官,而是位列第二的神方。这位神方四十来岁,容姿端正,穿的是神官的黑白服饰,但是韩琳一眼就看出所用衣料精细昂贵,可以说不亚于当时她看到的西山铭霞的那一身行游服;发上步摇点缀了一颗拇指大小的黑珍珠,价值更是无法估算。韩琳心想:“这处神宫的香火居然旺盛到这个地步么?战乱年代,边关小城,竟能让神官奢侈如此?”   神方倒是听说过她,笑吟吟的说了句:“原来你就是第一个在我安靖接受服礼的陈泗女儿,怎么样,服礼有趣么?”   韩琳愣了一下,正色道:“服礼庄严。”   神方轻笑:“难怪集庆宫对你颇多称赞,果然是个有趣的女孩儿。”顿了顿又道:“你可是要在我们安靖成家立业?”   “但愿如此。”   “你的家人竟不反对?”   “阿兄、阿嫂皆是开明人。两位阿兄也在为扶风官府做事。”   “我的确听说大都督允许陈泗人参加官吏考核,却没想到录用了那么多人。”   韩琳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只能沉默。好在神方很快把注意力转到书信上,她则端正地坐在一边等候,目光自然扫过四壁,见此处接待宾客的房间倒是与集庆神宫相似,简单舒适。四壁皆有书画,内容当然是颂扬神迹和劝诫世人。进来时,神师也带她去看过供奉水缨女神的正殿——这里也是行服礼大典的地方。正殿之后,照例有几间隐蔽的小房间,则是暖席礼的专用。轻云宫虽然精美华丽,但在格局上与集庆宫并无明显差异,是最传统的神宫布局规范。大约过了半支香功夫,神方才放下信,缓缓道:“辛苦姑娘了,天色渐晚,在此间住一夜再回去吧,正好尝尝我们轻云宫的斋饭。”   “多谢神方,但是阿兄在驿站等候,回去晚了恐他担心。”   “姑娘是为此间陈泗人而来的吧?”   “我只是听从指示,跟随上官而来,到底要做什么还没接到命令。”   神方扑哧一笑:“韩琳姑娘好生严谨。天色已晚,你要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去,我就不耽误你了,两三日间或能再见。”   韩琳行礼告退,心想:“这座神宫的人都古古怪怪的,全不似集庆那里的人亲切。”   离开神宫,夕阳向晚。路上的人已经很少,到县城还有好几里路。韩琳叹了口气,心说都怪轻云宫的人拖拖拉拉的,在她说了要赶回去后还问了一大堆毫无意义的话,不知道扈县城门关闭的时间和集庆是不是一样,若是错过了时间该当怎么办?越想越烦恼,脚步也就加快了许多。尽管全力走着,却怎么都看不到扈县那高高的城墙。   来的时候走过那么多路么?   是不是走错了?   她更心慌了,明明来的时候看到信众络绎不绝,怎么回去的时候路上空空荡荡,一定是走错了吧。若是掉头返回神宫,到的时候天也已经黑了,而且那段路更加荒僻,更重要的是出门的时候并没有和庭秋说明去哪里以及有可能外宿。她想要是城门关了,就只能在城下熬一夜,好在这样的经历也不是没有过。正想着,忽然听到马蹄声,回头见一队人策马而来,都是扶风军队的服装,没有打旗。她稍微安心了一点,心想这个点这队人应该也是进城的吧,看来没有走错路。转眼,骑小队到了眼前,她退到路边微微低头等着军士们过去,忽然听到一声叫:“这不是韩家的姑娘么?”   一抬头,看到的几张面孔都不陌生——全部是西营中人。韩竹入伍后她去看过几次,认识了不少西营军官。   “你到扈县来公干?”   韩琳点点头:“你们……有军情么?”   领头的笑道:“我们护卫大将军来巡边。天色不早了,搭你一程吧,边关城池,城门关得早。”   她笑着致谢,与她同骑而行。且行且谈,才知道集庆三营大将军不仅要管理好本营事务,还各兼一地军事长官,城防、训练等都在其职权之下。扈县等地是西营辖区,即便没有战事,隔几个月长捷就要来此巡视,这队人乃是奉命去几个烽火台巡查结束后回城复命。   “阿竹也在这里么?”   “小郎君在集庆,他的年龄还不能担当任务,大将军不会带他到边关来。”   韩琳松了口气又有些遗憾。   一行人一直将她送到驿站才告别,他们住在县衙之中。庭秋也出来致谢,那领头的骑兵和他对答了几句,笑吟吟道:“小郎君已经是我们的同袍,对他的家人照拂几分也是分内事,不用客气。”   到房中,庭秋对韩琳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外出自然说了两句,韩琳也低头认错,然后又说起和西营中人遇到的情景,又说了轻云宫的种种。   “听描述,和集庆神宫的气息完全不同。”   “是啊,集庆神宫虽然简单,但是神官们热情亲切,这里的……高傲的很,我不喜欢。”   庭秋想了想,笑道:“久负盛名之所难免养育骄气,但是一个神宫能以医药闻名,想来有其济世救人的高贵之处。倒是神方说近期还会再见你,这句话颇有兴味。”   “我也就是替神宫送个信,还能有什么事,我可不想再去轻云宫了。”   “或许我们此来的任务会与此相关呢?”   “陈泗人会和神宫有什么牵连,在集庆日子还好过的都不见几个人去神宫,这里的人还有这份闲心?”   庭秋笑笑,心想人就是在最过不下去的时候才更容易倒向神灵。他这天下午也没闲着,跟玉舟几个在城里转了一大圈,特别去看了“难民最集中的地方”。   集庆的陈泗难民的生存状态在夏天得到很大改善,官府放开了很多限制,唯才是用,不问国籍也不问性别——这让陈泗的读书人看到生存的希望,尽管在这里得到的仅仅是给官府打杂的差事,连小吏都算不上。大都督府更号召郡中的富裕人家雇佣陈泗女性为仆佣,在高级官员们的身先士卒下,富户们也开始尝试,并且很快传出“陈泗女人更恭顺、更能吃苦”的评价。大多数在集庆的难民都稳定下来,至少能勉强养活自己和家人,他们大多和韩家一样在便宜的坊里租了房子,境况好些的会把儿女送去给难民们开办的免费学堂。在扈县,难民们在桥洞、废弃的房屋里栖息,而在城外,他们聚集在一处靠近水源的地方,用木板和茅草搭建最简易的屋子。这里的人对他们充满戒心,也没有任何像样的工作能提供给他们。男人们无处效力,女人们就算是想要卖身也没有买主。这里生活得最困苦的人大多来自与安靖接壤处的村镇,他们很多人没有受过教育,不识字,当然也不会说安靖话。   韩琳一整天都在这些地方穿行,她和另外两个人要给这些滞留在扈县的难民再次逐一登记造册,与他们每一个人做沟通,帮他们寻找在此的生存之道。一天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叹了多少次气,特别是在和那些女人们谈话的时候。有几次她恨不得抓着对方摇晃说:“振作点啊,你来到了一个对女人来说最好的地方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啊啊啊啊——”   她向庭秋抱怨的时候,显然后者比她更能理解陈泗女人的心情,他的回答是:“的确,这里能让女人们建功立业,但是也剥夺了她们依赖男人们而生的权力,所以,并不会所有人都觉得这里美好。同样的,也一定有男人觉得这里才是他们梦寐以求之地——再也不用承担家族的重任,可以把人生都寄托在他人之上,其实也是很轻松的事情。”   韩琳想了一会才道:“阿兄……也有过后一种想法么?”   庭秋笑笑:“是啊,也有过。”   这下韩琳彻底愣住了。   “近来有不少人家上门给你说亲,让你嫂子很困扰。”   韩琳撇撇嘴:“我才不嫁给那些连在此地求生都做不好的男人。”   “近来上门的多半都是要把自家儿子嫁给你的人,其中还包括了我们的同胞。”   “啊?这也……”   “木匠铺里帮工的老陈家的儿子你还记得么?阿芝受伤的时候帮忙去请大夫的那个!”   “嗯,记得,瘦长个子的那个少年人,生的还有些清秀……他和阿芝差不多年龄啊!”   “他下个月满十六岁,按照此地律令可以成亲了,老陈说愿意把这个二儿子嫁给你。怎么样,我的好妹子,要不要把这个清秀的少年娶回来?”   韩琳苦笑道:“阿兄,别拿我开玩笑了,光想想他和阿芝差不多大,而且还是玩伴就让我受不了。”   庭秋朝她笑笑:“阿琳想要的其实也不是真正的安靖男人,对不对?”   她想了一会儿,红着脸点点头:“我不要那些娇滴滴的什么也做不了的男儿。”   “哎哎,所以你阿嫂越想越烦恼,要为你操碎心了。”   韩琳心想照着安靖贵家女子的习惯,她到了二十三四再成亲也不晚,紫媛这心操的着实有点早。但再想想,也觉得自己的心意的确有些让人苦笑不得——不愿意托身于陈泗男人,依偎着男儿度过一身;也看不上传统的安靖男儿。她其实也发现了,自己的心里还是想要一个足以让她敬仰的男儿,甚至能让她放弃安靖梦想来与之共度终身。   今后几天的工作大体相同,进行的也还算顺利。几个官员都看出来不可能将那么大批量的难民长时间留在扈县,这里没有足以养活他们的条件,距离边关也太近。对于完成登记的,身体健康的难民,扶风官府将协助他们向东迁徙,进入其他县城求生。韩庭秋又上书一封,说目前难民都靠各处帮工、帮佣为生,但是这从来不是谋生的主流,要让他们真正安定下来,最好的办法还是给予田地。他请求扶风官府以官方的名义租田给难民,每年收取田租,这样既可以让难民们做自己擅长的事,又不违背“难民不得买田地、房屋”的朝廷命令。最重要的是,田亩之中就不用痛苦于“男人干活还是女人干活”这样的事了。   官员们看看相对苦笑,说这个上书的内容太大胆,他们不敢向上呈递。庭秋笑着说不急在一时,到返回集庆还有和很多时间,各位官长慢慢斟酌。   这几天里并没有发生什么需要和神宫交集的事,韩琳嘀咕了两天也就忘了。差不多在他们到达扈县十天后,忽然得到了“扈县知县宴请”的通知。几个人都有些奇怪,历来“八阶以下无官员”,就是八阶以下在安靖已经不被是做“官”,自然也不入官场的常规应酬。他们这一行人到扈县,领头的七阶官员当天就去拜会了知县。扈县令当然也举办了接风宴,连带着两个八阶的也作为陪客同席。但是,这些事情与他们这些的小吏毫无关系,更不要说韩琳他们吏都算不上的“官家临时工”。   扈县县衙位于城南,形制标准,房屋却一点不气派。这天天气良好,风清月朗,宴席摆在花厅,竹帘隔断寒风,挑帘就是明月当空。扈县知县三十多岁,是有家名的人——家名一个“沅”字,本名“红期”。她是旧孟国人,景晴献国后自然并入劭庆,在一年半前调任扈县。对官员来说到边关之城肯定不是好事,但是沅红期反而十分兴奋——回到“旧主”麾下,她觉得这是时来运转的体现。   韩琳没心没肺,庭秋却是在官场上一路打滚过来的,一到扈县就把此地主事人的来龙去脉打听的一清二楚。他看扈县尽管还是残破些,但是作为边关重镇,战火反复侵扰之地,已经算是非常不错了——由此看,沅红期算的上一个能吏。从扈县县衙内院的布置来看,她的出身应该很不错,才能即使在困难中也努力营造属于自己的优雅贵气。但是!他还是不明白这位知县把他们这些临时工客客气气请到宴席上是为了什么。   宴席上了几道山珍,都是扈县周边的特产,庭秋在铭霞生日的都督府宴会上都没吃到过,可见主人为这顿晚宴费了心。   红期对他们的态度也相当客气,拉着韩琳询问她的年龄、来历,又问她对扈县是否适应;对其他几个人也一一询问,神色柔和,举止殷勤。过了一阵子庭秋忽然明白了“大概是把他们两个‘混到官府的陈泗人’当稀罕品来观赏了”。   酒过三巡,扈县县衙的另一位贵宾姗姗来迟。这位贵宾尊贵的程度胜过席上所有人的总合——西营大将军长捷。长捷前些日子巡边的时候在旷野遇到一场暴风雪,染了风寒,连着在县衙歇了几天。这天原本也说了身体不适不出来应酬,也不知怎的,到了此时忽然改了想法。长捷与红期见了个平礼,原本照着他的品阶一屋子人都该拜见,但是此时并非公务时间,长捷既是男子又没有家名,礼仪上也就简单了些。他难得穿了身便装,青色绸缎织锦,韩琳看了一眼,心想:“这位大将军穿上便服到很有些温雅气韵。”   长捷入席后目光一扫,微微露出惊讶之色,对着韩庭秋道:“你们也来扈县了?”   “公务而来。”   “前几日营中人说路遇熟人,原来是两位。”   庭秋笑道:“那是舍妹,多承军官们相助。”   韩琳这才微微探了下身,朝着长捷嫣然一笑。她容姿本来就好,月色灯下,一笑间百媚生,长捷看的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这样看着一个姑娘家实在太轻浮,慌忙收回目光,正襟危坐,好在席上饮宴正欢,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举止的不自然。长捷又和庭秋说了几句话,自然都和韩竹有关,说他在军中身体健康,营中姊妹兄弟也都喜欢他云云。庭秋平静道:“男儿从军,生死由天,大将军只管严格要求,管束越严,将来上了战场才有建功立业的可能。”   沅红期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对话,微露惊讶神色,抽了空问长捷:“将军和这位韩郎君是故交?”   “他的儿子在我营中。”   红期眨眨眼睛,心想:“这个陈泗人还挺有本事,短短几个月,不但自己和妹妹都进了官府,连儿子都送入军中。他还真没把这里当异国啊——”这么想着目光自然瞟向韩庭秋,见他正与旁边一人低声说话,神态端正,举止自然,全没半点小民见官的局促,心说:“难怪这些天引得县衙中的人议论纷纷,果然是个漂亮又有趣的男人。”   扈县晚上严格宵禁,即便是官员,没有公务也严禁上街。所有人筵后都宿在县衙,索性这个县衙简单归简单,房间倒是特别多。庭秋问了句,得到的回答是:“前线重镇,往返官员甚多,必须要有准备。”又说:“你们这点人算什么,这里是照着大都督出行时能安顿下所有随员的数量修建的房屋。”   庭秋的住处在西厢,这里主要安置随员中的男子,长捷的随员们也都住在这里。安顿好后没有感到睡意,出来在庭院里漫步,遇到同样睡不着在廊下聊天的几个军官,就此谈了起来,没一会儿听到有人说:“大将军回来了!”几个人都站起身望过去,果然是红期亲自提灯送长捷回房,几人喊了声:“大将军好。”后者远远的点点头,与红期行礼后进了房间。   沅红期却没走,将灯笼交给随员,自己朝他们走了过来。她的目光一直锁在韩庭秋身上,其他几个人向这位知县打了个招呼各自回房。庭秋有些莫名,心想:“看了一晚上还没看够么?陈泗人有那么稀奇么?”神色里自然没有任何变化,恭敬的行礼对答。最初几句话问得还是他在陈泗的事情,籍贯家世,庭秋轻描淡写的应付过去。红期却道:“我听说原西之地四季如春,可是真的?”   原西是文城王朝时对扶风高原以西几百公里土地的称呼,这里的确温暖潮湿,特别是庭秋的故乡珑北很多年都看不到一场雪。就算在陈泗也是数一数二的桑梓之地。   三百年前,这里属于文成王朝的原西郡,那是安靖有史以来最广的疆域,超越了扶风高原,文成人惊讶的发现,更西处不是他们想象的更为寒冷荒寂的土地,相反,一片绿意。一直到文成王朝走向衰弱,这片土地才被更西面的敌人占领。而占领这片土地的“异族”后来建立了陈泗。   这些历史早已经被封入典籍,即便是在珑北长大的韩庭秋也从未听说,更不曾升起“我的祖先是否曾是安靖人”的疑惑。然而,安靖人却是记得的,记得这是他们失去的山河。   面对红期的询问,庭秋回答说:“珑北的确是桑梓之地,那里三冬无飞雪,正月柳即萌,是温婉入梦的好地方。”   “那么初到扶风一定不习惯这里的冬日吧?”   “的确很冷。”   “扈县比之集庆更为寒冷,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必有许多不便。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和我说。”   庭秋更诧异,还是行了个礼:“多谢府君。”   “不用客气,我愿意帮你点忙。”话音里带着点笑意,还在他手臂上轻轻捏了一下,转身走了。   韩庭秋望着她的背影愣了许久,才在心里冒出句话来:“见鬼,居然被人调戏了!”    ☆、第十二章 羌笛杨柳玉门关 1-4   扈县县府夜宴后的第二天,韩琳起了个大早。在珑北做大小姐的时候,她是不知道什么叫做“早起”的,但在集庆入选为官府做事后,每日都第一个赶到公务房,为此她连旬假在家的时候都强迫自己起早。简单梳洗后到了庭院里,才发现也许是前一日宾主尽欢,东厢房的主客们都还在贪恋暖衾,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打扫的仆役们在那里往来,脸上还带着一点倦意,见了她都说一声“姑娘好早。”她想反正起来了,离开早餐怕是还有些时候,索性在后院走走。扈县县衙最突出的优点就是“大”,但是除了昨日夜宴那一小片,其他全无景致,就连树木都很少。走了一会儿,从东厢转到西厢,这里的人起的早,特别是军士们已经在庭院中结束了晨练,正说说笑笑的回房梳洗。韩琳在这里又遇到了长捷。他显然也是刚刚结束练习,一身利落装扮,见了她打了声招呼,她也回了礼,刚错身而过,忽然听到他叫她的名字。回过身,见长捷站定在那里,神色里好像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还是朝她招招手,自己先向不远处一小从树林走去。   韩琳莫名其妙,还是跟了过去。长捷在树林前站定,又犹豫了一会才道:“昨日筵上,红期对汝兄颇多关注。”   “哦……”   “筵后,也在西厢那里与他交谈了一阵。”   韩琳更莫名,心说大将军您这是什么爱好啊……   长捷见她一脸茫然,又停了一会儿,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扈县府君为人做官都不错,只有一个小毛病——性好渔色……”这句话说得艰难,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简直很难听清楚。韩琳花了一会儿时间消化这句话,一想清楚就傻了,低呼一声,瞪大了眼睛道:“她……她对阿兄……嗯……有意思?”   “她虽不骄纵,平日里也没那么喜欢结交寒微之人。”   韩琳双手捂脸,呻吟了一声:“不至于吧,这实在是,实在是太奇怪了。”   长捷本来颇为尴尬,可看她更尴尬的样子反而轻松下来,笑道:“只怕令兄还是旧时习惯,未能解沅府君心下之意,所以借姑娘之口提醒一声。”   韩琳胡乱点头,心里想的是:“我的天啊,这要怎么和阿兄讲啊。”正哭笑不得的纠结着,听到有人叫“将军”,一转头却见刚刚话题里的主角之一——沅红期正朝着他们走过来。韩琳一下子想到那句:“沅府君性好渔色。”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满脸通红,而红期看看一大早在树林旁相对的两个人,特别是韩琳那红霞飞染的脸颊,也露出一点疑惑又好奇的神情。长捷倒是没多想,笑着说了声:“府君起的早。”   “嘉宾尚在,我这个做主人的当然要勤快些,若是误了话别,岂非失礼。”   长捷心想:“这位知县对韩庭秋还真是上心了,那么早就从西厢方向绕过来。”本来红期看上了谁想要勾搭谁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在安靖男子对女子不恭是大罪,但是女子用点手段得到地位低于她的男人,只要不过分,不涉通奸,没人会多关注。但是韩竹毕竟是他的弟子,看在这点情分上管点闲事。他也听说,在陈泗男子遇到女人家主动示好,那便是风流旖旎的韵事,但是放在安靖,虽然韩庭秋无妻算不上通奸犯事,可被人知道了,一辈子的名声也就完了。他听韩竹说过庭秋志向高远,但要是有了这种名声,在仕途上再无希望。最多靠着“美色”混个半大不小的闲职过几年。正想着,忽然听到红期似乎在说韩家人什么事,回了回神,听了半句——“这兄妹二人都是好相貌。”说话的口气有些奇怪,看了她一眼,对上一脸奇妙的表情,长捷忽然醒悟过来,心说:“完了,刚刚急着说话,没有想到男女之礼仪,让这位沅府君起了大误会了!”他也知道这种事情越描越黑,只能笑笑道:“他们都出自陈泗的官宦人家,自有气韵。”   “原来是名门子弟,难怪。”   长捷看看红期很想说一句:“收起你那点心思吧,那人的牵连说出来吓死你的……”   不管沅红期怎么心猿意马,在这天也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用过早点,客人们告辞,韩庭秋站在后面和着众人一起向知县道别,沅红期笑吟吟的和官职最高的两个人说话,又说各位为我扈县辛苦,改日再摆酒云云。   韩庭秋心想:“下次绝对不来了。”——调戏人挺有趣味,被调戏实在是让人郁闷的体验。   韩琳到底还是没敢把:“沅府君想要勾搭阿兄你”这样的事和庭秋说,她也想反正在扈县就那么些日子,尽量躲着别见就行了。下次若还有宴会,她就装病,让庭秋也去不成。这天是旬假,他们这些人也得一天闲,或者回去闲聊,或者到市场上去买些吃用。庭秋和韩琳回了馆驿,才坐下还没喝一口水,驿丞小跑着过来,一把抓住韩琳:“姑娘是陈泗人吧?”   “是啊。”   “那,会说陈泗话?”   “会说山南的。”   驿丞眨眨眼睛,没听懂,过了一会道:“会就好,快来快来,神宫的人来了许久了,偏偏这日一个人也找不到!”   韩琳一眼就看到了神官,很眼熟,就是轻云宫礼宾的那个神师。她也很快知道了原委,原来这些日子陈泗难民里开始流行一种怪病,得病的人高烧不退,胡言乱语;但是又会忽然恢复正常,如此反复。知县沅红期担心疾病流行开来,由官府出钱找了大夫去看,但是没人弄得清病因。最后,官府只能求助轻云宫。   轻云宫的神官们去了几次,也没找到病因,不过这个病看着虽然吓人,倒也不致命,传染力也不是很厉害。只是神宫以医药为名,遇到疑难病例总想弄清楚究竟,但是这个怪病是在最底层的陈泗人之间流行开来的,他们在故乡也没受过教育,只会说陈泗土话,很难交流。于是,神宫想到了来扈县出公差的他们。   很快,他们一行中为首的官员也回来了,听到神宫请求,一口答应。本来庭秋也想跟去,但是被拦住了,理由是“神宫的差事,男人不适合去做”。   韩琳骑上马跟着神师出城的时候心想:“难怪那个神方说过些日子还要再见……”   韩琳去的地方不是神宫,陈泗人不是水缨女神的信徒,神宫没有义务给他们提供庇佑。甚至,这一次神宫出手,也只是看在官府请求的面子上。生病的陈泗难民被安置在一个已经很残破的大房子里,韩琳转了一圈对这里的结构有些眼熟,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将他们安置在此。   这里距离官道不远,但是要翻过一座山,看情形荒废已久,不会有什么闲杂人跑来。而且这处宅子虽然残破,但是房间众多,便于隔离病人。有一些穿着神宫衣服的人在那里照顾病人、煎药施针。韩琳的任务就是为他们做翻译,神官们想要知道这场瘟疫的源头,他们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特别关心是否碰过病死的动物。以及最初是那些人得病,最初感到不适的时候是什么个情况等等。如此两天,韩琳累的要命却也没问出实质的内容。这些难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平日里弄到什么吃什么,山林田头的小动物、城里的讨来的各种食物;可以说每一样都可能引发食物中毒或者疫病,哪里找的到统一的源头。在她看来,难民们衣食不继生病是难免的,年初的时候,她阿兄那么好的身体还不是一场大病躺了月余才好,未必就是什么瘟疫。   其实不仅是她,折腾了许久后,不少神官和官府找来的大夫也持这个看法——这些人都是五六个甚至十来个人住在一个小屋子里,一个人病了传染给同屋的人,甚至在一定范围内扩大都很正常。只有一个人不同意,这个人四十不到的样子,平日里很少说话,一直在忙碌,休息的时候也不断翻书,很长一段时间韩琳并没有注意到她。   但是,就是这个人在众人都准备放弃的时候站起来说:“原因未明,怎能轻言放弃,再观察五天。”   众人的表情都是不赞同的,却没有人发声音,只是相互看看,各自又去做事。于是韩琳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神官地位还不低。   如此又忙了几天还是没有结果,倒是在这里的一些病情较轻的难民在悉心照料下好了起来,连那个最坚持的神官也动摇了,于是他们留下了一些药物、写了方子交给在此帮忙的大夫,返回神宫。韩琳也把这些事和庭秋说了,他们兄妹两个对医术一窍不通,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庭秋也就是嘱咐她自己小心,不要传染了疫病等等。   这一天刚起来,就听人在外面说“好大的荣耀”“上百年没见过了”之类的。出来一问,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说,听了一会儿韩琳才搞明白——皇帝颁布了节夫旌表。   旌表张贴在城门旁和城中重要聚集地,每一处都有一群人围着看,都连连咋舌的说这次好大的气派,哪家男儿得到“全国举哀”的荣耀。韩琳挤进人群看清楚了布告上的内容,这次旌表的主角是安国公莲峰的结发夫婿——云门慕。   皇帝在旌表上称赞他为“节孝感天,清渺男儿典范”,令传颂全国,并在他和莲锋的故乡分别建牌坊以为纪念。   这是清渺开国以来第一次“旌表”,而且是最高规格的旌表。韩琳心想,原来安靖也讲究贞节孝烈这个玩意,只不过受旌表的对象从女人变成了男人,她对着黄榜看了许久心想这个巨大的荣耀背后不知道这个叫做“云门慕”的男子经历了怎样的悲惨人生,想着想着叹了口气。再看一遍,忍不住“咦”了一声,心说怎么旌表的是莲锋的夫婿,她的夫婿不是西珉王子琴双么,什么时候变成了云门慕?又在旁边听人议论了一阵子,说的都是这场旌表的荣耀,为云门家光宗耀祖等等。韩琳撇撇嘴,挤出人群,没走多远就遇到了韩庭秋。庭秋负责的为流落在此的难民们登记造册,结果惊讶的发现在这里的并不是只有陈泗人,居然还有来自庐裘的,问原因,说是“遭遇雪灾,牲畜死光了,逃难到这里来的。”原来是去年冬天受灾的庐裘牧民,当时混在陈泗难民中,就也被当作陈泗人了。这些事情并不复杂,近几日已经被借去帮县衙整理文书,和扶风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有一大堆发霉退色的档案等着重新誊写。这种抄抄写写的差事韩琳最不喜欢做,庭秋却一点不嫌烦,在这些文书里他能看到扶风数十年来的变化,看到安靖的风俗和历届官府的为政特点。   韩琳见他从集市方向过来,手上还抱着一个盒子,问了句:“阿兄买了什么好东西?”   庭秋笑笑:“这次的确找到了好东西,回去给你看。”   兄妹俩一路返回,韩琳将旌表的事说了,庭秋道比她知道得多些,说这是莲锋的结发夫婿,失散多年,终得相逢。又说:“阿竹结交了一个玩伴,就是前些日子到西营找过他几次的小女孩,那就是云门家的千金。”韩琳也见过这个女孩儿,愣了愣道:“书霖那丫头居然是有家名的人家?”   “岂止有家名,据说云门家曾是出了三代大宰的望族。”   韩琳惊了一下,心想那丫头衣衫朴素,谈吐谦和,一点看不出是如此了不起的人家出来的。   回到驿馆,韩琳才算看到庭秋小心翼翼抱着的宝贝,是一幅画轴,一打开韩琳就叫了一声,瞪大眼睛道:“这,阿兄从哪里找来的?”这是一幅山水画,春日山下,丽人泛舟,画的作者名唤梦华,是一百多年前一个诸侯国的司寇,也是文成之后安靖最著名的画家。她的名声不但响彻安靖,也传遍四邻,各国文人雅士都以能得到一幅她的作品为荣。   韩琳之所以一眼认出,是因为在她故乡北珑的家中就挂着这样一幅画卷——秋江澄澈图。梦华以京城郊外南山的景色为蓝本,绘画了春夏秋冬四游图,经过一百多年辗转,一度认为只有存留藏在韩家的秋江图。逃难的时候原本是把这幅画带出来的,但在分道扬镳时大约被另一半人带走了,等到稳定下来后,韩琳每每想到都很伤心。   “我在一家售卖书画和笔墨的店里看到的,店家不识,二十两银子在那里售卖。”   韩琳心想:“这幅画,两千两都不换啊!”又痴痴看了一阵,叹息道:“原来四季行游图还有存在于世的,真好!”   “自是还有,前些日子我看到了《冬日观雪图》。”   “在哪里?啊,难道是大都督府?”   庭秋点点头:“偌大的厅堂只挂了一幅,可见主人珍爱。但是,一幅未免孤单。”   韩琳想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惊道:“阿兄买这幅画……是要……送人?”   庭秋淡淡一笑:“当年景清丽在的时候你还没到家里,当下见了,觉得怎样?”   “大都督她自然是了不起的人物。而且……真是漂亮”说到这里嫣然一笑,小声道:“难怪阿兄当年为她倾倒。”   “今日再见,我依然为她倾倒。”   韩琳大惊:“阿兄,这里是安靖……她不是景清丽,是扶风大都督西平侯西山景晴!”   庭秋又笑,缓缓道:“那又怎样?”   在皇帝的旌表传遍全国之前,西山景晴就已经接到了云门慕的讣告。来传信的是云门子樱的亲信,她也是来接书霖前往丹州的,子樱想让女儿为从未蒙面的母舅送行。听到噩耗书霖的心情自然十分失落,正好韩竹旬假来都督府玩,和她说了半天话,两人依依惜别,书霖说等到这件事了了他们一家人因该还会到扶风来一次,到时再见。韩竹嗯了一声:“到那时候我把长平乐舞的最后一段教给你,你学会了,我们就能结伴共舞。”书霖用力点了点头,又摘下腰间玉佩递给他以作礼物。韩竹收下了,上下看看自己,叹了口气道:“我身上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我会雕刻东西,等你下次来,我雕一个小玩意送你。”两人又做了相约才分开,书霖的心情因此好了许多。   待到旌表下来,春官忙着带人各地张贴,景晴看着这“天大荣耀”却感慨万千——十八年婚姻,三年相伴,十五年孤苦,最终只得数月重逢;不要说子樱不能接受,连她这个外人听了都为云门慕叹息。最唏嘘就是这是一场完全可以被避免的悲剧,如果云门家没有那么绝情,如果莲锋象云门慕那样坚定……   进入冬季后,景晴一下子清闲下来,北方朔寒之时是不会有敌人叩边的,何况陈泗大乱、庐裘示好,而西珉最是见风使舵的国家。到了十月,漫天飞雪,山河冰冻,百姓们也窝在家里歇冬,此时正是歌舞戏班们生意最好的时候,城镇村落,一曲故事便能让几百人高兴的渡过一天。而扶风都督府最主要的工作转向年末大量的祭祀,当然,这也是一年里冬官最忙碌的时候。除此之外,景晴举办家宴的频率也提高了,呼朋唤友、嘉奖将官。因为天气寒冷,扶风官学到了十一月中旬后就要关闭,军队也进入休整,在军中见习的女孩儿们也就开始放漫长的冬假,一直到元宵之后才需要回来。铭霞照例会在军中留到腊月里,其实其他的见习军官都是此地将官的孩子,多半和她一样继续留在军营,只是没有了每日功课约束,习武读书少了压力反而能得到游戏般的趣味。就连凤吟台也一反常态的主动要留在军中,找的理由是:“弓马都比铭霞差太多,要多练习。”景晴自然不会说出:“府中也有校场”这样的话,她理解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想要少些束缚的心情。   这日处理完公务还未到中午,看了一会儿书想起好些天没见她收的那个舞伎了,于是让人将他唤来。   听雁听到传召整理了一下衣饰就慌忙赶来,到了门口深深吸一口气,调整出自己最满意的表情,这才挑帘入内。景晴笑着朝他招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柔声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在这里可顺心?”听雁自然连声说一切都好,只是许久不见大都督十分想念。说话的时候神态自然,不带半点娇意,景晴就喜欢他这一点。她的故乡孟国喜好的是纤弱娇美的男子。她年少时看姊妹们的爱宠们,各个貌若女子、体不胜衣,声音娇柔,脆弱的甚至抱不起女人,仿佛风大一点都会被吹走。那个时候她虽不迷恋,却也不觉得这样的男人有什么不好。但在流亡异国,特别是和韩庭秋在一起后对这种“比花更娇”的男儿再无好感,甚至一看到男人捏着声音娇滴滴的说话就一身冷汗。   听雁看她不说话有点着急,靠近了一点,低声道:“大都督,今天晚上让我陪您吧。”   景晴笑了笑:“好。”   这一下午两人就这么说说笑笑的过去了,听雁则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来做心里建设,终于鼓起勇气道:“大都督,您……嗯……您喜欢我么?”   景晴扑哧一笑:“不喜欢你留你在身边做什么?”   “大都督能让我一辈子留在身边么?”   景晴沉默了一会儿,瞟着他缓缓道:“你想我正式收了你?”   听雁连呼吸都屏住了,怔怔的望着她,等待对自己命运的宣判。   “你挺讨人喜欢,说话做事也本分,所以正式收你做亲从没什么不可以。”   “真的,这,这……”   景晴又是扑哧一笑伸手搂住他,过了一会儿脸色一正,缓缓道:“在我是不是收你做亲从没什么关系,可在你,要不要接受还是好好想想。”   “大都督这话……听雁听不懂。”   “我从来不亏待跟过我的人,只要是陪伴过我,没有做错事的,无论时间长短,走的时候我都会给一笔钱,好好安顿。”   “我不想离开,只想一辈子陪着您。”   “一辈子啊……”又打量了他一遍:“你年方十九,一辈子是什么意思只怕都还没想明白。听雁,我不给你名分,等你哪天想要离开,或者我不再想要你的时候,都会给你一笔钱,甚至还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好姻缘。到时候,你得有良人,生儿育女。   “但是,我若是收了你,从此往后不论生死,你都是我西山家的人,再无退路。而且……”她轻轻抚摸这美貌青年的脸颊,动作温柔,说的话却十分冷漠。   “我不能保证喜欢你多久,你也不会有自己的儿女。自然,不管将来怎样,只要你本分,保你一生锦衣玉食。到底要不要这个名分,你自己想明白。”   听雁被吓着了,怔怔看着她,景晴的神色又柔和起来,靠到他身上,柔声道:“唉唉,别这么个样子。我又不会明儿就赶你出门,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想。”   这么一段在景晴自己看来,又诚实又体贴的对话,让听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神思恍惚,她看不下去,让这青年先回房,于是毁了预定的良宵。晚上颇有些委屈的说给燕飞听,后者笑得前俯后仰。她嗔道:“有那么好笑么?”   “嗯,其实不该说好笑,该说感佩至极。这世上,如我们大都督这样连个陪床的舞伎的一生都要筹谋的,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景晴拧了燕飞一下:“让你过来是陪我聊天的,不是让你拿我消遣的。”   “唉唉,我可不负责‘陪伴’大都督您。”这句话自然又换来一个白眼,过了一会儿朝着她恨恨道:“什么时候变得没一点正经,等回到京城,小心问书他不待见你了。”   问书是燕飞的夫婿,两人的姻缘也是一段传奇故事。燕飞是正亲王府侍卫官的女儿,问书则是隶属王府的宫侍。问书与景晴同龄,十一岁就在她身边侍奉,他生得端正,性格也好,很多人都觉得他早晚会给景晴通房。等到孟国巨变,这两个人和她一起逃亡。在陈泗的时候,她托身韩家,燕飞等人则在外奔波打探。在陈泗,单身女子行动上太多不便,于是燕飞就找了问书假伴夫妻。天长日久,弄假成真,甚至在离开陈泗之前两人就生了个女儿。等到景晴复国成功,燕飞得封官职,问书也成了官员夫婿,尽管经常有人嘲笑他出身低微,夫妻两却情深和睦,至今已有三女一子。当下她们的大女儿在太学院读书,另外三个孩子都跟着问书生活在故乡——故乡当然就是孟国旧都。   说到丈夫,燕飞神色里也多了一些温柔,想了想道:“对了,大都督还要在扶风多久?要是还要个两三年的,我想把问书他们接来。”   “接来扶风?要是准备搬个家,还是我让锦屏他们在京城给你物色个合适的宅子吧。”   燕飞眼睛一亮。   两人又闲聊了两句一时无话,而时间尚早,燕飞目光转了一圈,看到桌案上堆的一叠书信,笑道:“又把家书搁那里不管了?既然无事,大都督不如把家信看了吧。”景晴想了想,虽然嘀咕了句:“看不看也没什么关系”还是拿了信过来展开。除了少数几个亲戚,比如她的弟弟外,景晴平日里最不喜欢看的信就是“家书”。孟国走到剧变的时候,西山家早已是一片糜烂,一场剧变更是将少数能干的屠戮殆尽,剩下的都是无所价值之人。他们的家书里自然也提供不了景晴感兴趣的东西,除了家长里短就是恳求——求她给自家女儿安排官职;或者说自家儿子即将服礼,生得何等漂亮,又是何等琴棋书画,问她能不能引荐入宫等等。至于几个长辈,最喜欢做的就是给她“指点”,要她成亲,劝她纳侧,还有怪她不该把世子带去边关入军营,应该留在太学院才是西山家正朔的尊贵等等。这些东西看了只能添堵,所以她一向是能拖就拖,收三四封信才回一封。好在她现在是西山家的族长,而且是“至高无上”般的存在。一来,同辈和长辈中均无人才,一族人都靠着她维持荣华;二来,她是孟国正亲王的女儿,而且是“只差一步就登上皇位的人”。对西山家来说,她就是君王,其他的人,无论长幼在她面前都是“臣”,可以建议,无权干涉。这些亲戚们也知道在她面前说不上话,就去打她身边人的主意,尤其是那些正亲王府的“故人”。燕飞夫妻两都出自王府,问书更是“宫侍”,又住在孟都,自然成了“重灾区”。问书面对这些“旧主”最拉不下脸,只能赶着燕飞也找机会就帮着说两句好话,对不打紧的事能帮就帮。   景晴一边看一边抱怨,但也把能处理的事挑出来放在一边,看了一阵又白了燕飞一眼:“就你们夫妻好说话,也没见他们给你们什么好处啊!”   “终归是西山宗族的人,就像问书常说的‘若是老主人仍在,都是放不下的心事’。”   “好,好,就你们两个热心。”她甩过来两封信:“这两件事就你们夫妻去处理了吧。”   燕飞笑着接了,看她又展开一封信,看着看着竟然笑了起来,笑了一阵子随手塞给她:“你看看,你看看,七姑姑越来越有趣了,这都在想些什么啊!”   景晴口中的“七姑姑”就是她那亲弟弟的养母,老人家与世无争,就是总喜欢把景晴当作不经事的孩子来对待,特爱替她操心。因为弟弟的缘故,景晴对她也格外尊重,因此也对她的“热心”最无可奈何。燕飞拿过来一看也笑了起来,直到看完,已经笑得直不起腰。   景晴叹了口气:“就知道七姑姑早晚要来操这个闲心。”   韩庭秋的事情经过各种渠道,特别是景晴那异父兄弟的传播,终于西山家人尽皆知。西山遥觉得自己是长辈,与景晴的关系也最亲近,一本正经写了一封信来说你身为族长一直不婚终究不妥,听说那个韩庭秋在陈泗也是望族子弟,要不你就娶了他吧,然后再广纳侧室还能再添一女半儿云云。燕飞笑了许久终于平复下来,看着景晴道:“其实姚侯这个主意也不差。大都督一直不娶亲是为了不因外戚而被牵扯,换了韩庭秋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不妥。”   “这又是为什么?”   “没什么可多想的,不妥就是不妥。”又看看燕飞:“少操这个闲心了,接下来有的我们忙得。”   “大冬天的就等过年,有什么好忙的?”   “澄碧黛在扶风颇为活跃,她富贵门庭的大小姐愿意在这么个地方耗着吃苦,要一点都不让我们陪着忙,才真是怪事了。”   “她到这里后还安分,红花谷也退了出来,半年来也就是呼朋唤友附庸风雅,并没有其他举动。而且,澄碧黛没有官职,当下的扶风,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我看最多就是和羽轻一样找点捕风捉影的事到澄贵妃那里去嚼舌头。”   “自从凉夏节之后,每到旬假她都让人去接吟台。”   燕飞眨眨眼睛一时没回味过来。   “澄碧黛一直没有进阶,到底什么性情我也吃不准。但是在楼月霜、锦屏他们说来,这个人也从来不是有耐心陪着小孩子玩闹的。”   “明侯毕竟是皇家血脉,不同于一般的小孩子,她或许是为了澄贵妃而结交宗室。”   “襄王的话在皇帝那里有多少作用?”   “这……”燕飞苦笑着摇摇头:“这倒也是。”   凤翔在宗室里出了名的没什么用,凤楚对她从来只是“宽容优待”,压根没有让她担当责任的意愿,更不要说听她出什么主意。   “反过来说,就算对吟台再好,襄王也不能帮他们做什么,所以……”   景晴叹了口气:“是啊,就是古怪的很才让人不安。”顿了顿又道:“江漪快到扶风了。”   “哎?”   “皇帝任命她为巡检使,巡查西北各地,如今已经到了劭庆地方,很快就进孟州。”   燕飞这下不安起来,张口欲言,却见景晴抬了下手,做了个禁言的手势。过了一会儿但听她缓缓道:“燕飞,有些话不要说说出口,就连想都不想才是对的。”   等到一人独处,满室宁静,景晴抱着被子在塌上坐了一会儿毫无睡意,心想“就不该在晚上看那些无聊信”。西山遥那一封信让她又想起韩庭秋,在分别的十二年里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男人,特别是望着铭霞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北庭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韩庭秋改变了她对“男人”的喜好,自此能吸引她目光的再也不是孟国流行的那种纤柔少年,在她纵情声色的那几年,能入她眼的也都是英俊挺拔的类型。凉夏节,杨柳原上庭秋含蓄的挑逗的确挑动了她的心绪。她想:“若没有铭霞这层关系,或许早对他出手了”。转念又想到江漪的巡视、澄碧黛对凤吟台的示好,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心说:“事情够多了,风花雪月就放放吧,没这个闲工夫去平衡。”这么胡乱想了个把时辰才睡去,结果没睡两个时辰又被叫醒,扈县急报“县中爆发瘟疫,感染者已有两百余人!”   或许是猛然被叫醒脑子还没恢复清醒,景晴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一下子跳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皱眉嘀咕道:“大冷天怎么还能发瘟疫!”   深夜来报的是前往扈县公务的地官司救玉舟,他自几百里外飞马赶回,终于卸任后一下子晕了过去,这会儿刚刚醒过来,都督府的军医官正在为他诊治。   见到景晴玉林挣扎着要起来,她上前两步柔声道:“不用这些礼节,躺着便是,先平口气再说。”过了一会儿,大夫起身说已无大碍,景晴这才道:“扈县发生了什么事?”   “瘟疫,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瘟疫,得病的人疯疯癫癫,有的见人就咬;有的整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有的说自己大富大贵、神明护体。其情形各异,但是都十分可怕。同时还有高热、腹泻等症状,一发病就是一片。”   “之前的确收到报告说扈县难民中有疫病蔓延,但是经过神宫诊治已经控制,怎么忽然又爆发了?如此天寒地冻之时,并不是疫病爆发的时节啊。”   “最初的确是控制住了,而且那时候的疫病也没有现在这样可怕,只是发热、腹泻而已。大夫们没有找到引发疫病的原因,我们寻思着可能并没有特别源头,只是难民们住得密,且又脏乱,一人染病拖累了其他人而已。   “最先出事是在五天前,我们都已经准备回集庆,正好是扈县赶集的日子就说去买点特产,就在大街上遇到了第一批发病的人……”   扈县集市上不仅有当地的土特产,还有从西珉、芦裘等地贩运来的货物。当时关市还没有正式开通,但是当地土地贫瘠,一直以来都有胆大的人偷渡出关到西珉去贩运商品。两年前景晴向常年在这条线上往返的“商人”发行了一批“许可证”,结束了几十年来的“偷渡”历史。不过外患未平,走此路行商次次都是在赌命,运来的货物也格外珍贵。这些商人八成是扈县人,此地也就成了“外国商品”的第一个集散地。官员们最感兴趣的还是西珉运来的丝绸,质地柔软,染色和纺织的工艺都比扶风当地能买到的好得多。一群人在那里挑布料的时候忽然听到吵闹之声,看到是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晃晃悠悠走在路上,还在那里大声地喊什么。一开始大家只当是到集市上来乞讨的,并未放在心上,还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地笑。   忽然,一声惨叫。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惨叫声此起彼伏,官员们也被惊动了,相互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是不是斗殴了?”也有立刻让随行的侍卫去查看,没一会儿就听人喊“有人发疯了,咬人啦——”人群呼呼啦啦朝着两边跑,转眼就冲倒了两边的摊位,商贩们拼命保护货物,一时间叫骂声、呼喊声连成一片。官员们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们丢下手上的商品赶往事发点,然后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那些发病的难民死死抱着路人啃咬,力量之大两三个人都扯不开,有人找了棍子来打他们,可这些人还是不松口,仿佛唯一的目的就是把眼前人咬死。   事态一直到衙役们赶来才得以控制,被捆住的人还在嘶叫挣扎,对每一个看到的人张大嘴巴露出牙齿。最初人们还以为是陷于困境的难民们的报复,但是在一天之后,这些人的亢奋结束陷入高烧和昏迷。第二天,同样的一幕又发生了,当事人却不是难民,而是十个本地人,他们高呼着“风神降临了,扶风要毁灭了”之类的风言风语,手舞足蹈,形容疯癫;同样是一天的亢奋期,然后就是高烧和昏迷。一直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十来起,波及百余人,扈县令才意识到这或许是一场可怕的瘟疫,于是紧急修书,由玉林带人一路飞驰回集庆送信求援。   景晴等人听完汇报互相看看,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之色。她们都是见多识广之人,但是不管在史书上还是在亲历中都从未看到、听到这种匪夷所思的“瘟疫”。景晴立刻下令春官、地官两部加以处理,延请郡中名医询问疫病的名称,寻找有效治疗方式。同时,命春官、夏官召集所部郎中和军中医官前往扈县,在集庆等地收集常用的防治瘟疫的药物等等。   短短两个时辰,扶风的应急措施就开始运作起来,作为边关重镇,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应付紧急事态”。下达一系列指令后,已经日上中天,景晴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吃晚了个把时辰的早餐。没吃几口又叹了口气,心想:“好端端的怎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庭秋他们在扈县可安全?”    ☆、第十三章 国士无双   扈县,冬日,小雪。   韩琳艰难的走在通往最初她看到那群生病的难民的地方,和她同行的还有一名与她一样刚刚通过考试得领官府前的“临时工”。短短几天,扈县的瘟疫快速蔓延,发病的范围从最初的难民扩展到当地百姓。事实上从疾病角度看,这场瘟疫不能算太严重,因为死亡率不高。病人一旦进入高烧,只要服用退热药物,加上细心护理,三四天就能退烧。从那天集市上发现病人开始,所有得到及时医治的病人只有不到十人死亡。但是发病时那种癫狂恐怖的样子却让人不寒而栗,更让扈县人不安的是,这个病的死亡率虽然目前还不高,但是治愈率也非常低。好几个病人在退烧清醒后回家,又在几天后重新出现疯癫行为,但是此类复发却不再有高烧症状,只是狂呼乱叫或者攻击撕咬。   扈县的大夫和轻云宫的神官们都束手无策,这更增加了扈县人的恐慌——轻云宫是药神本宫,这里有整个西安靖最出色的医师,也有最完备的医药培训,这里藏着的医典最长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传说是安靖历史上最富传奇色彩的医生所著。西安靖人都相信轻云宫的神官们不仅仅拥有出色的医药知识,更有药神的神力加持,这个时候知识都是次要的,神明的光辉可以让他们解除一切病痛。那天,面对扈县乡绅焦急的神色,神官们也显露出一些无奈。有人叹了口气,缓缓道:“这恐怕不是我们安靖地上的病,我们从未见过。”又有一个年轻神官嘀咕了一句:“或许是神怒。”话音未落,一人狠狠瞪了她一眼,呵斥道:“不许胡说,神明慈悲,怎会无辜降祸。”年轻神官不服,回了句:“历朝历代都有人力所不能及的异祸记载,怎不是神怒?”前面那个神官喝到:“荼毒生灵均是邪魔,与神明何干?”剩下的人相互看看,有人拉拉那个年轻神官的衣袖,再也没有人开口。   发生这一幕的时候,韩琳就在那里,认出那个出言斥责的神官就是前一次治疗难民的时候坚持要查到病源的那位。她把那两句话捉摸了几遍,心生感动,心想:“这个神官看上去冷冰冰的,说的话倒是虔诚。”   这一次,轻云宫出动的时间依然不长,这个疫病看上去吓人,但是后续的高热、腹泻等并不难医治,县里的医生就能对付。而且边关驻军中都有随军医官,也已经应县令请求派了人来帮忙。轻云宫感兴趣的是“病因”,作为精研医术的神宫,疑难杂症正是他们最感兴趣的。在扈县忙了几天后,神官们带走了几个病人回到神宫“治疗研究”,扈县方面就交给寻常大夫处理。   庭秋、韩琳几个除了玉林飞马前往集庆报告外,其他人也都编入机动队,陪着大夫或当翻译,或打下手;和县吏一起走街串巷张贴告示,要大家注意卫生,遇到可疑情况快点上报官府等等。   更让大夫们疑惑的是,这次疫病并不是顺着一个点往外蔓延,而是散点式分布,每次发病一群,左邻右舍乃至一个家里其他成员则并不一定感染。下一次爆发,可能在几条街以外的地方等等。   庭秋和韩琳商量了一下,兄妹两个都觉得仅仅是“处理”是不够的,就像轻云宫那个固执的神官说的“疫情不查明源头,就如扑火还留余薪。”韩琳将上一次去做“翻译”的情景说了一遍,刚说完,庭秋就皱了皱眉:“你说的那个大宅子十分古怪?什么宅子设置在如此偏僻的地方。而且荒废多年房屋还整齐可用,可见当年建筑的时候颇费工料,绝不是一般人家能做到的。”   “或许就是有大户人家喜欢避世而居呢。”   “笨丫头,这里是什么地方?边关重镇!文成末年安靖西边境就已经不是冰河关,而是扈县城外不足五十里的层云关,这里乡野随时随地都会变成战场,什么大户人家敢在城外偏僻地建造宅院?就算是今天,稍微有点钱的人家谁不在城中置业?”   韩琳无话可说,也对这个气势磅礴的废宅更充满兴趣,最终决定回到那里做一次检查。县令沅红期正对瘟疫束手无策,能找到一点希望都不放过,于是让一名衙役跟他们两个去了次郊外。   在到废宅,却发现短短半月,情景全非。   原本这里挤满了无家可归的难民,门外的空地上一直晒着衣物被子,现在这些东西都消失了,代替的是堆积的整整齐齐的砖瓦、木头,以及明显正在忙碌着的建筑工人。来的几个人都没想到是这么个情景,上去问了下,说这里本来是邻村的村庙,前些年因为战乱而荒废了,现在要收回来重建。   韩琳听了更晕,这里方圆三五里没有人员,那个村子把村庙建在那么远的地方,还有……村庙是什么玩意?   管事的上来询问,几人表明身份,管事的倒也配合。几人进去转了一圈,不倒半个月,里面已经没有难民生活的痕迹,墙面已经清理干净,几个工人正在粉刷。就连里面的结构也被变动了,当初她看到的那一间间小房子已经被打通,据说要把这里恢复成“当年整个扶风最气派村庙大殿”。尽管这样,韩琳几个还是不死心,在每个房间里仔细搜查希望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其实他们也说不清。只是因为那天大街上发狂的人都是前一批疫病的感染者,也都在这个废宅接受过治疗,所以她总有一种“这里是一切的源头”的想法。一开始工人们还好奇的看着她们,过了一会儿也就各忙各的。一直走到最深处,韩琳记得这里是那些神官们储存药物的地方,一直到现在还有淡淡药香缭绕,药香里还有一丝甜甜的味道,很撩人,让韩琳忍不住多吸了几口气去寻找这甜香的来源。和她一起来的一个人叫了一声:“这东西好香。”   她拿的是几根干草模样的东西,细长枝干,还带着小巧的果子,果然散发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正是房中香气的来源。几个人看了下都不认识,发现的那人随手揣进了怀中,笑着说了句:“挺好闻的,带回去让人瞧瞧是什么。”   此后在这个废宅中再没有其他发现,眼看着天色将晚,几人也就结束调查赶着回城。此地和轻云宫相比距离扈县县城其实更近一些,但是位于山坡上,沿途也多为野林,反而更为偏僻。韩琳想到庭秋说过的话,心想这个地方还真不是普通人家会找的,周边一点村庄的痕迹都找不到,不说外敌扰边,就是来伙强盗也求救无门啊。   正想着忽然听到一声惊呼,一抬眼,几个蒙面人从树丛中跳了出来。   “真有强盗——”这个念头忽然跳了出来,也就这么一个想法,然后就是随着一声“快跑”跟着其他人向山下飞奔。幸好她们一行中有两名县衙派出的衙役,带着兵刃又学过点功夫勉强抵挡了一阵,但是奈何敌人多,很快不支。衙役们也高呼:“官府出差——”以示身份以及暗示“没什么钱财”,可那些人完全不管不顾的继续攻击。   几个人很快跑散了,韩琳和另一个女孩子在树林里跌跌撞撞的跑着,摔了几次好在没有受伤,很快跑到山下。还有最后两里路就能离开小路进入官道,但是强盗也追了上来,韩琳和另一个少女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呼叫。虽然尽了全力,但是她们的速度和耐力都比不过追兵。   看着一前一后将她们包围住的几个人,韩琳勉强控制住尖叫的欲望,望着靠她最近的一个人道:“你要什么,钱都可以给你,我们是官府的人,伤了我们对你们没有好处。”一边说,一边脱下手镯丢在地上。   那人用脚踢了下镯子,冷笑了一声,举刀向她砍来。   韩琳下意识抬起手,发出一声尖叫。   和她的叫声同时响起的是一声惨叫,然后是马蹄声响和嘈杂的脚步声。   韩琳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她再度恢复思考能力的时候听到的是一人连声叫她的名字,定睛看去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西营大将军长捷。   她猛地朝长捷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然后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道:“有强盗追我们,还有人……强盗……”长捷喊了声:“到里面去搜,快!”然后试图推开她,可是韩琳抱得很紧,推了两次都没成功,他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柔声道:“琳娘子,没事了,你先松手。”这么重复了几遍,韩琳才缓缓松手,抹抹眼泪,等到心绪平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举动何等失当,脸顿时通红,喃喃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长捷前几日到距离扈县最远的军堡巡视,随行两队五十余人,在训练有素的士兵面前,更何况这批士兵还是屡屡和外敌血战的西营精锐,那些蒙面强盗根本不堪一击。但是打不过,人家跑的快,而且熟悉地形。长捷等人是从官道路过听到呼救转进来看的,并不是专程剿匪,也没当真去抓,除了最初击毙两人、重伤两人,其他的都没抓到,倒是搜山找到了另外几名官员和衙役,都受了伤,一名衙役重伤昏迷。长捷让士兵们用被子做了个简易担架带上重伤的衙役,一行人赶回扈县。当天晚上传来噩耗,那个衙役伤重不治。韩琳情况还好,就是奔逃摔跤的时候有点皮外伤,进了城,自然先跟着去县衙报案说明情况等等。她这辈子第一次遇到生死一线的情景,回城的路上惨白着一张脸,心里最想的是能扑到嫂子怀里大哭一场。兴许是看她脸色太难看,和她同骑的军官忽然低声笑道:“琳娘子,你刚刚不得了啊——”   她愣了一下,才醒悟到说得是刚才抱着长捷不放那件事,脸上又是通红,喃喃道:“我吓坏了啊——”   “嗯,还好我们知道,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了?”   “要不然,你这可是光天化日当众调戏良家男子啊!”   她愣了好半天才回味过来,啊啊了两声接不上话。那军官笑着接了一句:“没事,我们大将军能体谅,不会告你。”   这一闹,韩琳的害怕减轻了很多。   等到县衙询问完毕,看看这几个惊魂未定的人,县令特地让几个衙役送她们回驿站。等回去一说,一行人都大惊,庭秋上下打量了韩琳几遍还不放心,低声问了句:“没受伤吧?”得到她肯定的答复才点点头,露出放心的神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结论很一致“不可能是寻常盗匪”。现在太平年代,没什么盗匪会毫无理由的挑衅官府,更何况,韩琳几个的穿着一看就知道是没钱的小吏。   “你们在那处废宅发现了什么?”   “对,对,发现了什么?要不我们现在再去看看。”   “现在什么时候了?”   “那,明天城门一开就去。”   韩琳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发现,宅子说是个村庙,要修复成原来的样子,到处都在拆,就连……”愣了下,忽然醒悟过来:“神宫——”   “什么神宫?”   “这个宅子,以前是一个神宫!”一边说,一边让人拿来笔墨,快速画了草图,一边画一边说:“这里是神宫前的祭场,这是大殿,最最重要,这里本来有一排小屋子,这不就是神宫里才有的‘桂房’?”——桂房就是神宫中专门用来行暖席礼的房间,取桂花盛开时千万朵一树,以表多女多儿。   她这么一说,一起去的人也点头:“对,对,还真是。”也有人说:“不对啊,神宫正门前当有‘明池’,那里怎么都看不到有池子的痕迹。”   “扶风少雨,扈县又无大水系,神宫不设明池也有可能。冰河关那里的神宫不也没有明池?”   庭秋淡淡道:“这算不上值得被人追杀的发现,陈泗人在那里住了大半年,其后瘟疫,去过那里的官吏、大夫不少,总有人记得格局。”   韩琳又想了想,啊了一声,指着一人道:“你发现的那把草!”   那人恍然大悟,找出她带回来的香草,众人看了一遍都不认识,七嘴八舌又讨论了一阵定了第二天找县中大夫来看,各自休息。回房前,庭秋对韩琳说第二天他要去县衙查档,不和他们去找大夫了。韩琳有些奇怪,他淡淡道:“连翻修都做了,怎么会留那么明显的一把草在那里;既然如此粗心,又为什么你们才发现就有人追杀?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解决,我觉得还是从扈县的历史着手比较好。”   “阿兄是说,这样的事以前在扈县发生过?”   “扈县几十年来改主太多,加上连年战乱造成的百姓损失,当今在此居住的多半是一二十年间迁移至此的集庆和集庆以南各地的百姓。所以,我们是无法从百姓这里的得到‘历史’,只有寄希望于典籍。”   翌日一早,除了韩庭秋外其他人都去县衙,拿着那簇干草和知县红期说了一遍,嚷着要找大夫来看——必有璇玑。沅红期也不敢怠慢,立刻让人找来县里的大夫,几人看了都说不认识。于是又让人拿着到军营中找医官询问,到了傍晚终于有了结果——一名医官说这是产自孟地的一种草药,不常见,微有毒性,但是怯寒去湿有奇效。又说这草药出产的范围很少,扶风这里根本买不到,而且价格高,一般也没有人会用,整个扶风如果说有谁会使用,那只有药神宫的神官们,让他们带去神宫确认。   这一下,众人都失望了,只是一味罕见的药物而已,怎么听都没有值得让人追杀的玄机。当然这些人也不死心,毕竟那么多大夫都不认识,怎么能听一家之言。沅红期也觉得在自己治地外不到十里的地方居然有人光天化日追杀官府的人,是可无限放大的事,也打起精神来仔细调查,亲自带了人去那处废宅勘探,又在事发的路上来回筛了几遍,却都没有得到有用的结果。越是这样沅红期越担心,据韩琳等人所说,长捷一行人听到呼救声从官道转入小路,当场射杀两人,其余盗匪闻风而逃,后来又重伤俘虏了一人。这样的混乱之下,匪徒必然没有时间整理现场,仅仅一个晚上在案发地却连一点有用的都找不到,可见这些匪徒晚上又回来清扫过,一般的匪徒岂能如此。于是在医官判断后,红期又让人把那个可疑草药分成两份,一份送到神宫,另一份送到集庆。很快神宫那里就回话了,说得和那个医官一样。其中还有一个插曲,轻云宫的另外一位神方看到草药大怒,原来这是刚刚托人从孟国弄来的。轻云宫自己对这种草药的功效也吃不准,结果就有好事的年轻神官拿出来,其实就是在难民身上“试药”。   这下,韩琳也死心了,虽然还有送去集庆的那份等鉴定,但是轻云宫是什么地方,他们犯得着对一束药说谎话?而且,韩琳几个事后讨论,也想不出来轻云宫会对难民们做什么见不得人到了要动杀机的事。这么想着,后两天她也跟着庭秋跑县衙的档案,自然也没翻出来什么。然后就到了归程。   本来他们早该回程,但是由于忽然爆发的瘟疫和后来的劫匪事件而延误了。如今集庆派来的大夫和地、春两部专司此类突发事件的官员已经赶到,他们继续留下去也无事可做,正好长捷一行也要回集庆,红期让他们同行以为照应。西营的官兵们一口答应,面对道谢还笑吟吟的说:“热闹点好。而且有你们随行,大将军也不用每天拼了命的让我们赶路。”   进入腊月,集庆笼罩在新年序曲的浓烈气氛中。清渺四年,对扶风来说是自收复后最好的一年,关内整整一年没有受到任何外敌的侵扰,吏治清明,百废俱兴。就连一开始最让扶风人讨厌的陈泗难民,一年之后,也慢慢让扶风人感觉到他们的好处——他们补充了扶风的人口不足,许多安靖人不喜欢做的粗笨活,陈泗人特别是陈泗男人们都愿意承担。到了腊月,官府的工作从行政和军事转移到祭祀,这是一年中祭祀最为密集的月份。对安靖人来说,这些祭祀凝聚着一年春耕秋收的喜悦,寄托着对来年的期待。腊月里最重要的祭祀,从前到后依次是“天神祭”——祭祀水缨女神;“社稷祭”——祭祀谷神、地神、风神等,感谢一年来的风调雨顺,请求下一年土地肥沃,气候得宜。其他还有“祭祖”“丰年”以及扶风特有的“国殇祭”。以上祭祀都是扶风大都督必须参加的,其他各级官员,神宫和民间祭祀更是繁复多彩。   这也是孩子们最喜欢的一个月,除了扶风大都督必须参加的几个大型祭祀,其他的祭祀都带着集会的欢乐,花车百艺、绚丽的祭祀舞蹈,还有每有集会必会出现的小摊贩,都是孩子们的最爱。从腊月到元宵,学堂放假,见习进阶的少女们也都可以回家过年,总而言之,就是天时地利人和都为寻欢作乐提供条件。   腊月中,铭霞终于从军中回来了,在此之前五天,凤吟台已经欢快的在大都督府好吃好喝混日子。景晴对凤吟台半年来的变化还是很满意的,之前特意写了一封信向凤楚邀功,说你把宗室里最要命的孩子给我送来了,现在人已经苗条了,那些骄傲跋扈的性子也收敛了许多,当下能骑能射,兵书也读了半部,就算马上回到京城也能在人前显摆一下了云云。其实凤翔十月里就去求皇帝,想让吟台回京城过年,被凤楚一口拒绝,说“三年之内不许回京,让景晴好好培养。”看她苦着一张脸,笑了笑道:“若不是你皇姊我的面子,景晴还不会收呢。”凤翔挤出点笑容道:“是,是——不过,景晴与皇姊的关系,我们吟台也算是她的嫡亲侄女不是,姑姑不教导自家侄女还教导谁啊。”凤楚就爱听这话,笑意盈盈的点点头,一脸满足。凤翔看看她的脸色,又道:“要不,我再去一趟扶风,大过年的,我们吟台还从来没有离家那么久过……”凤楚柳眉一挑:“不许!”看着凤翔满脸郁闷的挪出去,凤楚心想这比让吟台回来还不靠谱;真让你去了集庆过年,景晴不跳起来骂人才怪。凤翔思念女儿,凤吟台反而没有那么想回家。经过初期的忍耐后,她喜欢上了集庆的生活,自然没有家里舒服,但是比起锦绣王府的繁文缛节,比起凤翔寸步不离的呵护,她更喜欢这里的山高水远、天地辽阔。至于生活上的艰苦,好在晚夏节红花谷结识澄碧黛后从此有了个富贵好去处。一开始小心翼翼瞒着景晴,还让铭霞帮着打掩护,过了一个多月,铭霞嫌烦了,对她说:“别躲了,娘亲早知道了。这集庆城有多大?你明侯和她澄碧黛又都是吸引人注意的主,瞒得住才怪。”吟台急得团团转,铭霞笑着说:“都那么久了,娘亲也没来干涉,那就是不会在管了。你也别偷偷摸摸的了,老说谎,娘亲才真的要生气的。”   景晴对澄碧黛在扶风的举动虽然嘀咕,却真心没有打算干涉她接近铭霞和凤吟台的行为。澄家的人,她接触的还不少,特别是凤楚宠爱的澄贵妃。这个地位仅次于皇后的男子端庄优雅,举止间很有点与世无争的淡然,凤楚喜欢的也正是他这一点。劭庆时期,景晴在京城没有购置宅邸,就住在皇宫中,出入内苑无需避讳,凤楚所有的妃嫔她都认识,也都或多说少说过话。澄贵妃精通琴艺,景晴自己虽不擅长弹琴但是在乐理和品评上却是第一等的人物,因此两人很有些交往,在集庆两年,她对澄轻羽的多方容忍也是看在以往这点交情上。若是澄碧黛真的是来修复关系的,她倒也乐见其成,毕竟,她西山家如果和澄家彻底闹翻,最为难的还是凤楚。   得到景晴的默许后,凤吟台和澄碧黛的往来更多,碧黛也因此登了西山都督府的大门。几次来都是直接去找吟台或铭霞,与景晴遇到双方都是简简单单打声招呼。倒是几个住在府里的属官嘀咕“她一个二十来岁的人,天天找孩子玩有什么乐趣?”景晴听了也就是笑笑,不做任何评价。   铭霞和澄碧黛算不得亲近,往来也多是陪凤吟台,但她对澄碧黛的印象并不坏,也和景晴说:“她和轻羽不同,博学多才,谈吐有趣。”铭霞从军营回来的那一天,景晴正好收到长捷的快马报讯,对女儿说:“汝父四五天就到集庆,他们在扈县好像还遇到了些惊心动魄的事。”铭霞大惊追问,景晴摊摊手:“长捷没详细说,等他们回来了,你自己去问吧。”略微顿了顿,叹了口气脸上却带了一点笑容道:“你娘亲我接下来有的忙了。”   “每年腊月就是祭祀多,不过也忙得喜气。”   “不是祭祀,那都是做惯了的事,算不得忙。我说的是要有贵客接待。”   “贵客?”   “你该听说了,皇帝派了江漪为钦差巡查西北各地。”   “几天前还说钦差大队还在孟都,照着这个速度年前到不了我们集庆。”   景晴笑笑:“我说月圆前你定能见到江漪,她到集庆指不定还在汝父之前。”   铭霞将信将疑,但是看看景晴的神色,再捉摸一下话中意味,她隐约觉得有一些不怎么让人放心的事正在发生。   腊月十三,清晨。   城门在五更开放,五更三刻景晴就收到了消息——江漪已经进城。没一会儿燕飞几个也得到了信,赶着过来见她,却看到这位扶风大都督正在好整以暇的用早餐,见了她们笑吟吟抬了下手招呼道:“来来,都还没用餐吧,送到这里来,一起吃吧。”   “大都督,江漪到集庆了。”   “嗯……怎么了,她来集庆我们就不吃饭了?是江漪来了,又不是敌军进城了!”   “这个……”几个人看看,好像也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了。   景晴夹了根酱菜喝了口粥才道:“她现在应该在城中吃早点,最多午饭时候就会到你我面前。”顿了顿又道:“只有你们才相信她作为皇帝的钦差密使会每一步都大动干戈。那个浩浩荡荡的钦差大队不过是烟幕,江漪从来都行在大队之前,这是她的习惯。征战之时,她一个文弱书生,照样甩开所有人跑到敌人的城池里去,说真的,这份胆量我都佩服。”   “这么说,咱们就由着她‘微服私访’?”   景晴笑笑。燕飞第一个坐下来端起饭碗,笑道:“我们也是糊涂了,江漪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爱来明访暗访都无所谓,我们集庆没什么不能见人的。”景晴看了她一眼:“这话说得才像样。”   扶风官员中除了燕飞这些多年跟随景晴的之外,见过江漪的很少。但是,清渺三杰名声显赫,越是没有见过的人越让人无限憧憬。景晴曾经用简单的词句品评清渺名臣,说到莲锋是“旷世名将”,说到江漪则是“可妒可恨”四个字。听的人大惊求解,她的解释是:“举凡天文地理、星象、医卜无所不精,这样的人岂不让人嫉妒生恨?”旁人笑着问:“无论如何,西山侯您这样的人不会有妒忌生恨的感受吧?”景晴笑道:“怎么没有?有些事后天努力可得,但是江漪她所拥有的大半只能用‘天分’两字形容,这才是最叫人恨的地方。”   被西山景晴如此评价的江漪正在感受集庆城的风土人情。后代的传说里,千月江漪美貌的宛若女神临世,所到处人人侧目,简直是步步生莲、天女散花。事实上,江漪在集庆转了个早市,还在临街的摊子上吃了早点,其间自然有人注目,却远没有载歌载舞、花果盈车的盛况。这一年,江漪三十岁,尚未定家名,在清渺初年的朝堂上,她是一个才华横溢又品格端正的人物。在民间,至少在说书艺人那里,她远没有莲锋、景晴受欢迎。事实上,江漪成为“传奇”是在她的孙子震慑四邻之后;而她彻底被神化则是在数百年后的苏台王朝。   吃过“风味早点”,又在早市上转了一圈买了点土特产,向路人问明了都督府的位置,这才和几个属官和侍卫向着真正的目的地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对属官说:“群臣之中,当得上‘出将入相’这四个字的只有她西山景晴;啧啧,每次看到都让人忍不住叹一句‘皇帝好眼力 ’。”那属官点点头:“短短三年,扶风的确变了样。”   “我没见过三年前的扶风,当年怎么样?”   “当年……怎么说呢,每个人看上去都很丧气。可现在,您看看,这路上的人个个精气神十足,脸上都透着喜气。”   “嗯,点评的好。一个地方吏治的好坏,的确是从百姓脸上就能看出。西平侯不但给了扶风人休养生息的三年,也给了他们志气和信心,这一点更不容易。”   从人又问怎得进了集庆立刻就去见主事人,往日不都要在城里城外暗访几天?江漪笑笑:“你我一进集庆城,西平侯那里就得到报信了。”   “啊?不至如此吧?”   “这点本事都没有,她还能保这西南太平?”说话间唇边带一点笑意,缓缓道:“十余万精锐,上千里河山,再加上皇帝授予她的‘凤凰令’,可以调动扶风以东三郡十一州的全部军队……对今上来说,西山景晴永远是她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还有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剑越锋利,反戈相向的时候就越危险。   春夏之交,她和卫柳在天朗山高歌猛进之时收到女官长的密信,提醒她“功高震主终藏遗祸”,让她尽快从鹤舞之战抽身,将后续的功劳留给卫柳一人。她立刻上书皇帝,以染病为理由请求回京,加上女官长的协助,很快如愿。回来后去见楼月霜致谢,后者摆摆手:“我只是替人做事,要谢就谢景晴吧。”   这些天,她一直在想,西山景晴将旁人的事看得如此通透,为何自己就看不到“功高震主”的危险。澄羽轻的连续弹劾,以及在京城浮荡着的那些危险言语,她相信景晴一定早就得到了消息,但是她没有任何举动。如果让她给景晴出个主意,她会建议她改戍鹤舞——扶风距离她的故国实在太近。   孟国,如今改称孟郡,辖下三州,郡治孟州长青城。长青也就是当年孟国都城,西山景晴在那里的正亲王府度过十七年光阴。最终她也是在长青城作出“献国”决定。景晴献国后,凤楚为了表示感谢,承诺说:“有卿一代,永掌孟地。”因此当下西山景晴身上还挂着个 “孟郡郡守”的职务,虽然自从献国后十一年来她未曾踏进长青城一步。孟郡地官司制来自于朝廷任命,但是司马是孟国旧臣,也就是协助景晴复国的镇守孟国西境的大将军。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江漪在过孟郡的时候感受得最清楚,孟之百姓心中依然只有“旧主”,孟的官员则新旧参杂磕磕碰碰的维持着平衡 。   在这一切之上的就是西山景晴。   她想,难怪朝廷里那么多闲言碎语,她走了那么一趟也很想上到折子给皇帝——西山侯拥兵过多、疆域太广,是不安定的因素,应该调整。   当然,到目前为止她也就是想想并没有真的动笔。她觉得,如果要得仅仅是这么一个结论,凤楚实在没有必要把她派到扶风来,还给了个“相机行事”的特权。   江漪心绪繁杂,走得自然也就慢了,随员不敢打扰,跟着慢慢挪,心想:“这是到都督府赶午饭的节奏。”江漪忽然顿了一下,朝着他们笑笑:“要不我们用过午餐再去见扶风大都督吧,这个点过去,实在奇怪得很。”随员们还没应声,江漪自己“哎”了一声,目光望向一个地方。   目光聚集处,一个少女快步过来 。   她叹了口气,含笑道:“唉唉,‘微服私访’的时间又被缩短了。”   来的人正是西山铭霞。   西山景晴率领都督府核心官员开正门迎接,相对于衣衫端正的扶风官员,身穿便装的江漪等人实在是简陋了些。   西山景晴快步走来,拉住江漪的手,含笑道:“一别四年许,别来无恙?”   “托西平侯的福,一切安好。”   景晴白了她一眼:“和你说了多少回了,莫叫封号,我们安靖称封号官职就生分了。就是燕飞她门,私下也不会称我封号。”   “那要怎么称呼?扶风大都督?”   “名字相称才好,或者,江漪喜欢我称呼你为‘钦差大臣’?”   江漪一笑,这才从善如流的叫了一声:“景晴。”   铭霞在一边笑吟吟的看这两个人的“见面礼”,等到江漪这一声“景晴”出口,才上前道:“已近中午,江姨他们远道而来一定饿了,大家先进去用餐吧。”   景晴嫣然道:“看看,还是我这个宝贝女儿说得最实在。照理说迎接钦差自有礼节,但是你们微服而来,我们也就把虚礼免了。等你的钦差仪仗从长清城转到这里后,再补迎接大礼如何?”   “正如景晴刚才所言,礼节太多就生分了,当下正好。”   两人挽手同入,剩下的官员们相互行了礼也跟着进内。铭霞在前引导,不时回身和江漪说话,举止殷勤神态亲近,却是将朝廷钦差的恭迎大典变成了一场侯门家宴。迎接的规格降低了,到了内里自然也更为随意。江漪和随行的一名五阶官在正厅接受款待,余人则有都督府的中下级官员陪着另地用餐。江漪这一边除了主人西山景晴,还有司制、乡师以及西山铭霞作陪。铭霞坐在江漪身边,一口一个“姨”叫得亲热。铭霞从小跟着母亲在军旅中长大,景晴攻城略池之时,这个小女儿自然留在后方营帐中,然后各营将官谁有空谁就兼职当个保姆。江漪是谋士,让她冲锋陷阵等同谋杀,所以两军苦斗、将士喋血之时反而没她什么事了,照顾铭霞的好事自然容易落到她身上。这么一段军旅缘分下来,就算在她还不怎么待见景晴的时候,对这个聪慧懂事的女孩儿也是疼爱的宛若己出。江漪自己也有两个女儿,长得八岁,少的四岁;大的那个也在军旅中度过幼年,与铭霞相熟,当下还常常提起“军中的那个小姐姐”。   江漪握着铭霞的手上下打量了几遍,温言道:“四年不见,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嗯,再两三年就要服礼了吧?”   “还有三年呢!娘亲说了,服礼前让我回京,在太学院东阁出仕。”   江漪看了一眼景晴,笑道:“你娘亲给你安排的总是最妥当的。”江漪自己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无一不精,铭霞在军中跟着她零散学了点,而在术算一道上最有天分。这一点让江漪十分惊喜,景晴出任扶风大都督时,她曾提过让铭霞留在京城跟她学术算,却被委婉拒绝了,理由是:“不打算让铭霞出任神官。”   用过午饭,众人各自休息,景晴也没什么公务,和江漪对坐闲谈。话题自然从江漪刚刚建立惊世功勋的鹤舞开始,邸报上只会刊登战事概况,其中斗智斗勇的精彩纷呈自然只有当事人亲口说来才有趣。景晴且听且赞,笑吟吟的对着江漪道:“卿真是一代奇才,清渺幸而得你。”   “一代名将的西山景晴这么说,我可当不起。”   “我都两年多不曾亲自出战了,何谈名将?”   江漪笑笑,转过话题道:“鸣凤、鹤舞之战都比预期的容易。尤其是鸣凤之战,称得上兵不血刃,国力消耗比预期的少了许多,如此看来最多再休养两年就可以发兵凌霜。”   “这场仗必定能惊天动地。”   “景晴想要参与此战?”   “身为武将,谁不想在惊世之战中占一席之地,名垂青史?”说话间瞟了江漪一眼,缓缓道:“这一次,你们两就别出场了。”   “我们俩……”   “你和莲峰。战永宁、攻鹤舞、定鸣凤,你们功勋够多了,分点旁人吧。”   “功勋再多不过浮名,怎比得上你独领一方?”   景晴冷笑一声,那神色仿佛在说:“我就知道朝廷中有人嫉妒。”略停了下,又道:“钦差大臣一路行来,看我们扶风如何?”   “面上,政通人和。”   “面上?”   “对,面上!”   “哦,那底下呢?”   “许多不安。”   景晴扑哧一笑,望着她道:“江漪就是江漪。”然后换了个坐姿,缓缓道:“你是注定要在我这里过年了,来日方长,今日不谈公务了。”   “好啊,不谈公务……那么,我们谈点风花雪月的事情?”   “呵,你要和我谈什么风花雪月?”   “我从鹤舞一回到京城,就发现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夜之间,京城贵胄都喜欢上了拿你的‘往事’来消遣。我算得不爱听闲话了,就这样也听了不下十个版本。来来,当事人自己说说,到底是什么旖旎往事?”   景晴暗骂京中这帮子人太多事,心说这就是闲得慌,一个个都该送去偏远地方,让他们再没事碎嘴。   “这些‘往事’实在是太精彩,据说连后妃都起了好奇,缠着皇帝问真假。”   “皇帝才没那个闲工夫。”   江漪笑笑,皇帝有没有闲工夫没人知道,但是凤楚对这些事不置评价倒是真的。   “你听过的最荒唐的版本是什么?”   “最有趣的啊……嗯,有人说你西山景晴在流亡异国时勾引了一个深情款款的大家男儿,然后不告而别,如今人家带着孩子哭上门来求相认了!”   景晴一口水喷在地上。   “西山大都督啊,你亲口把这个始乱终弃的罪状招供一遍听听。”   景晴呛咳了几声才平缓过来,哭笑不得的看着江漪,但是自己再想想——好像也不算太错,至少在安靖人角度来看她的不告而别可不就是“始乱终弃”?   江漪又道:“这个版本最有趣,连我都忍不住想象一下这大家公子含泪上门的样子。就是有一点没道理,于是就难以让人相信了。”   “哦,原来还是听出没道理的地方了!”   “是啊,别的不说,这带着孩子上门就有些奇怪了。就算我们的西山侯流亡期间连生了两个孩子,离开时把一个留在陈泗,但是,照着你对铭霞的疼爱,这么多年不派人去迎回这个‘沧海遗珠’绝不可能。”   “江漪越来越是我的知己了。”   “所以,去芜存真——铭霞的生父登门应该不假。人在哪里,请出来我见见?”   “韩庭秋……这会儿还在扈县回来的路上,你想见他还要等两三天,而且也不是在我这里,要劳烦你到城西民巷走一趟。只不过,那里聚居的都是普通人家,你这般气派人物一去,韩家又要几天不得太平了。”   “哎,怎得不在你府里? ”   “他既不是我的夫,也不是我的妾,在我府里才不像话!”   江漪叹了口气,心想:“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安靖人,不管住了多久都会有‘惊吓’。”   景晴看出她的心情,切了一声道:“我听说你的母国也是男贵女卑之地。难不成你们那里有这种陈年的风流事上门,男人立刻就接女人回家,给与名分么?我可不相信。我在陈泗时间虽不长,也见过几桩这样的故事,母子有一人能接入家们已经算是有良心了。再说了,我这里的情形还与这些不一样。韩庭秋志气高洁,怎会受人荫蔽而活。他当下参加了遴选,在长州州府里做点抄抄写写的杂事,富贵谈不上,养家糊口足够。”   江漪眨眨眼睛,忽然扑哧一笑:“嗯,果然还是你那连襟说的最正确。”   “锦屏又说了什么?”   “她说铭霞的生父放哪儿都不丢人。”   景晴笑出声来,心说这话一点不错,也正因为如此,这么多年来她回想起陈泗经历时不但没有屈辱痛苦之感,还带着一点少女萌动的留恋。   “所以呢,我说这些年来多少一等一的美少年投以琼玖,我们西山侯都视而不见,原来是拿着陈泗那个‘志气高洁’的人作范本呢。你看,还是我这样的好,来自女卑之国,就想要安靖这些温顺柔和的男儿。”   景晴扑哧一笑,缓缓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能让你这般诅咒发誓,我看你家词英也温顺柔和不到哪里去。”江漪顿时愣住了,心想“怎就忘了自己也有让永宁人娱乐的事了呢……”   景晴看江漪的表情觉得十分有趣,心想虽然十年征战、位高权重,她还是一如初见,含蓄内敛,甚至带着点安靖女儿少有的羞涩。或许正是这样的性格才使得她虽然战功卓著却没有让朝廷感到危险,对她的评价大多是十分善意的“江漪多才。”两人又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景晴开口道:“你在京城的时候,鸣凤王应该到永宁了吧?此人怎样?”   鸣凤王——沐原听月,这一年四十岁,自其母起两代占据安靖东方大郡鸣凤郡。她出身于鸣凤一个中等官员家庭,沐原这个家名是其母占据鸣凤后才加上的。听月十三岁就转战沙场,十九岁时母女两个夺得鸣凤以及沅江以南共两郡十州。和当时的许多诸侯王不同,沐原母女在安定鸣凤后就不再参与群雄逐鹿,转而专心内政,二十余年间将鸣凤建设的百业兴隆,自然也深得民心。听月二十四岁时登上鸣凤之主的位置,她也没有称帝,不设国号,以郡号为名,自称“鸣凤王”。年初凤楚发兵准备攻取东南的时候,江漪对皇帝分析说:“沐原听月称王不称帝,这是‘安定一方,以待明主’的架势。江南之战或许能兵不血刃。”事实也正是如此,清渺大军攻破两江郡后没有多久,沐原听月就派出使臣与莲锋相商——鸣凤王愿归顺朝廷。其后清渺朝廷与其展开了两个多月并不太艰难的谈判,凤楚对沐原家作出了“保留王位,永居鸣凤”的承诺,随后鸣凤和平归顺。沐原听月受邀进京,当时正是三秋时分,江漪还在永宁城,亲眼目睹了“鸣凤归朝”的盛大仪式。皇帝邀请沐原听月与其同登昭明殿,册封其为亲王,再度重申“永居鸣凤”的承诺。   “我听鸣凤来的人将沐原母女称赞的一如女神在世,到底怎样,说来听听?”   “气度不凡,与陛下相对时也从容优雅。不过,若要问仪容,怕是要让卿失望了,并无颜色。”   “哎哎,这样啊……”   “沐原听月容貌虽然普通,她的王妃却是一等一的好容颜,如月之华。”   景晴幻想了一下,笑道:“比澄贵妃如何?”   “不相上下。”   “初次上京居然把王妃也带来了,这位鸣凤王是个趣人。”   “嗯,皇帝私下也这么说,还说可惜西平侯不在,不然必能与沐原听月结交莫逆。别的不说,她选男人的眼光就和你差不多?”   “我可从来没有迷恋过锦绣如画的男人。”   “鸣凤王妃据说是个上马能提枪,百步能穿杨的英武男儿。”   “上马提枪,百步穿杨?这话说的,好象是不亚于我们长捷将军。”   “是不是一身好枪法这个我不好说,但要说箭法的确出色。王妃在皇帝面前展示过,的确是百步之外百发百中。听说当年鸣凤未平之时,王妃与沐原听月并肩策马,共战沙场。”   景晴又幻想了一下,露出一点神往的表情,叹息道:“真是好福气。”   江漪又笑道:“说起来,这一次鸣凤能和平归顺,你也有一份不小的功劳?”   景晴“哎”了一声,略一沉思,显出了然之色,缓缓道:“这是陛下仁义守信,与我何干?我也是陛下仁德的受惠者。”   江漪抚掌道:“西平侯玲珑剔透。”   沐原听月在京城的时候有一日和凤楚谈到鸣凤决定归附前的种种,凤楚问她“当时郡中可有反对?”得到的回答是:“的确有很多疑虑。自来兔死狗烹,众人都担心陛下不能遵守承诺。”   凤楚问她是如何说服众人的。听月含笑道:“我对他们说,孟国的西山家归顺已经十余年,如今尊贵更胜小国之主,可见清渺皇帝是一个守信的人。”   江漪把细节一说,景晴道:“这些年来,但凡归顺的,皇帝对哪个失信过?何止我一人?”   “那些人哪有你西山侯威风?就算把名字说出来,沐原听月都未必能想得起是哪家诸侯。”   两人谈得投机,又是数年未见更是说不完的话题。忽然景晴想到一件事,略微顿了顿,正色道:“江漪,前几天接到信,子樱——云门子樱,没几天就要到这里,他们一家人也打算在我集庆过年。”   江漪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过了许久低声道:“我实在愧对云门族人。”   景晴深深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云门慕这件事出来,你这个不相干的人要比相干的海折磨自己。江漪,这件事本来就与你无关,就连子樱也没有半点责怪你的意思。”   “当年是我将她追回,若是……若是那时候让她回去看一眼,怎会有这般悲剧?”   “当时战事正急,莲锋又投奔邵庆不久,那时回去,她就绝不会有今日盖世之功。所以,你当时的做法一点没错。至于云门慕……有件事你不知道,我想莲锋应该也没对你提起过。你劝回莲锋后,我曾对她说愿以西山家的人脉替她寻找云门慕,甚至可以想办法把云门接到邵庆,但是,她拒绝了。莲锋不信任自己的夫婿,云门家不关心自己的儿子,这才是悲剧渊源,用不着你江漪来伤心自责。”顿了顿又道:“子樱心思纤细,过两日她来了,你若一间就一脸自责痛苦之色,反而让她增添悲哀,万莫如此。你若真觉得对不起云门家,就想个办法让子樱重新出仕吧。她是个人才,被家族连累赋闲,与朝廷也是损失。”   江漪脸上又有了一点笑容:“到底是金兰姊妹,逮着点机会就为她谋利。”景晴不置可否的笑了下。   当日两人联床夜话,一直谈到三更过才休息。江漪也真是累了,翌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景晴也早起来去处理公务了。她刚用了早餐就有都督府的人进来说:“城里出了点事,大都督说若是钦差不累,请您去看看。”   江漪微惊,心想:“集庆出了什么事,居然县州两级都不能处理,惊动到她这个大都督一大早就跑去。”    ☆、第十四章 除夕   经过十余天奔波,长捷、韩庭秋等人终于返回了郡治集庆。对于韩庭秋等人来说,原本一次很普通的工差却经历了各种风波,甚至生死一线的惊险。一路上,最不高兴的是韩琳几个经历了“劫杀”的人,他们差点送了命,可到现在连为什么会送命的理由都没找到。另外,搅得扈县人心惶惶的瘟疫也没个说法,到他们离开时,各地仍有零星发病。看着韩琳闷闷不乐的样子,庭秋劝慰她说:“放心,这件事绝不会这么快结束,将来有你报仇的时候。”   与军队同行,一路上自然风平浪静,唯一引起“震动”的就是韩庭秋在扈县低价淘到的那副画。连长捷都饶有兴趣的看了几遍,众人议论最多当然是画得真假。梦华的《四季行游图》名满天下,尽管这幅“春水桃花图”技艺超群,可谁也不敢相信真能在扈县那么个偏远地方的小店里廉价得到。庭秋向人说明了他判断此画为真的几个理由,技法、设色、画布等等,又说最关键的是“主题”。四季图是季节变化、地点不变,画中主景只有一个——梦华度过少年时代的白芷山和山下浩荡东流的沅江。画面因为季节的行游重点不同,或依山道为主景、或以江水为描画,但是每一幅都有一个景致不变——临江山上一亭,一塔。   众人惊讶于韩庭秋何以能了解的如此清楚,他解释说:“陈泗家中收藏了秋江图,上面梦华的题文中有此信息。这一下除了长捷之外的人都大惊,问他在故国时是何等人家,居然能收藏《四季行游图》中的一幅。庭秋平静的回答:“世代官宦,祖先所留。”长捷朝他笑笑,心想:“真含蓄,怎不说你自己曾是一郡之主。”他自己在景晴那里见到过《冬日行吟图》,回想一下果然也有一亭一塔,心说:“这人怕是真检到宝贝了。”私下里和韩琳玩笑说:“你阿兄这张《春日桃花图》拿到内地去卖了,你们一家子半辈子不用愁吃穿了。”韩琳撇撇嘴:“他啊,拿着这幅画另有妙用,才不会卖呢。”   如此一路太平,然而在距离集庆不到三十里的一个小镇上又出事了。   扈县集镇时恐怖的一幕在这里重演了。   因为军队的经过,局势很快得到控制,长捷和士兵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搅乱了扈县的“瘟疫”发病时的可怕景象,即便是百战沙场的将士也露出惊恐的神色。等到局势平稳,稍微询问了一下情况,韩庭秋皱眉道:“怎么又是从陈泗人这里开始发病。”事后对韩琳说:“这样下去,只怕又要掀起驱逐陈泗人的浪潮了!”   “这里与扈县相隔数百里,饮食水土均不同,怎能怪到我们陈泗人身上?”   “就是饮食水土均不同,却次次祸从陈泗人起,才会让人说‘这是陈泗人娘胎里就带来的病’,或者是——神怒!”   听到“神怒”二字,韩琳颤抖了一下,倘若有这种说法,他们这些难民的确是百口莫辩。朝着这里去衍生那就是“神明不接纳陈泗人”,这样的话,向朝廷上书,力主接纳他们的扶风官员又将被置于何地?   报告当天夜里就送进了集庆城,第二天一早通报到了景晴那里。病患已经被士兵们送到集庆,安置在城中最负盛名的医药堂。西山景晴带着相关官员赶到的时候,病人的癫狂阶段已经过去,许多人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甚至想不起曾经发生过什么。还有一些人则出现了高烧、昏迷等后续症状。在扈县疫情传来之后,景晴就召集过郡中名医,以及军中的医官,众人翻遍典籍都找不到相关记载。有些大夫便说:“恐怕是从外面带进来的,要去翻陈泗医典才行。”春官又把在集庆且受过教育的陈泗人找来询问,得到的答复也是“从未听说”。其中还包含了韩庭秋,他的回答是:“在我读过的三地典籍中都没有记录过此类事件。”   和景晴一起去的春官一脸沮丧,说扈县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到集庆,街头巷尾已经议论纷纷。如今集庆自己也出了事,更不知道百姓会恐慌到什么程度。景晴倒是神色如常,了解了一下病情,询问了发现事变的将官们几句,随后对春官和地官说:“如果集庆城中再从陈泗人那里发生此病,就把所有在城中的难民集中到几处,加以隔离。”   地官说城中一时间找不到那么大的空地,景晴回答道:“让东营腾出足够的营房。”   近午,江漪也受邀前来。她精通医术,更博闻强记,自然也有所有学者对未知的强烈好奇心和探究欲。面对怪异症状,又有济济一堂的集庆名医,讨论起来废寝忘食。景晴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先回了都督府。一直到晚上江漪才回来,第一句话就是:“我觉得这一钞瘟疫’并不是单纯的疫病。”   “为什么这么说?”   “我和大夫们都觉得,最初发生在扈县的疫病的确是‘瘟疫’,有赖于县府控制得当,并没有扩散。至于那个疫病,我们没有见过病人,不敢断言,但从病症来看并不是什么新奇怪症。难民生活困苦,三餐无继,又集中居住,如果有人吃了野外病死的动物,或者变质的食物从而染病,再传给同住之人,导致泛滥都是常见的。至于第二次的疫情,疯癫、狂躁、言语混乱,这都是薏症的症状。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薏症是可以传染的。如果,这些病人都是生活在同一个地方,遇到过同样的事,那么因为同一个刺激而导致混乱、癫狂是可能的。然而,犯病的人分散各处,这就没有道理了。”   “薏症我也想过,但是薏症也没有那么快就能好的道理吧?”   “其实,这些人的症状我倒是想到以前听过的一些事情……”江漪微微皱眉,继续道:“在我来安靖之前,曾游历多国,听说有些地方盛行一种药丸,吃过之后能让人有飘然成仙的快感。但是,也有些人服用后癫狂怪异,经过个把时辰,其症自解。你说,是不是很像那些人发病时的情景?只不过,这件事我也只是听人说起,并未曾亲眼见过,不知真假。”   景晴也皱起了眉低声道:“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听过还是见过相似的事情……”想了好一会儿一拍手:“想起来了,的确有这样的东西,我在陈泗时见过。来人,去城西,有请韩庭秋。”   韩庭秋端坐在扶风都督府中,他神态从容,举止宁静,哪怕一身青衣,也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昔日的富贵荣华。   江漪饶有兴趣的打量这个在永宁城被人反复提及的男子,韩庭秋这一年三十六岁,但是他容貌俊美,昔日保养的又好,尽管一年多的逃难染上了风霜,依然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   庭秋也带着好奇的目光看了眼江漪,不过他回城的时候已经从庭幕那里听说“赫赫有名的江漪到了集庆”,对眼前人的身份大体有了了解。   “此次请你前来,是想就进来扶风各地的那桩麻烦事问你点旧事。”   话音未落,庭秋应声道:“可是关于彩石散之事。”   江漪抿唇一笑望了下景晴,后者脸上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在扈县时看到疫病的情形,我就想过彩石散。但是有几点不符,其一,彩石散制作工艺复杂,所用材料昂贵,在陈泗也是只有名门望族才用得起。其二,彩石散的主料是丹砂,并不是草药,那些人买去做什么?再者,虽然服用了彩石散后的确有人癫狂失态,却是十分少数,要是人人都象那般恐怖发病,谁还敢服用,又怎么能在陈泗贵胄间流行。”   江漪失望的叹了口气:“原来如此,与我想象的大不相同。”   景晴却道:“此物在陈泗盛行,庭秋可知道制法配方?或者,可听说过有什么人将此物带入安靖?”   庭秋苦笑道:“我又不是丹士,怎懂此道?而且,也就是年少之时有过几次尝试,已经有近十年不曾沾染。不过,彩石散也不是陈泗人做的,此物传自西珉。”   “西珉?”   “彩石散本来就是从西珉流出,据去过西珉的人说,在贵胄之间颇为盛行,不过名字叫做‘仙云丹’。”   景晴和江漪对看一眼,神色里都有掩饰不住的惊诧。   仙云丹这个名词她们太熟悉了,这是神宫中特有的丹药,因为服用后能有澄澈空灵、飘然欲仙的感受,神官们拿来作为冥想、静思时的辅助。房内一时沉静,过了一会儿景晴嫣然一笑:“时候不早了,庭秋也在我这里吃顿便饭吧。正好我也有些东西要让你带回去。”   景晴要他带回去的东西是一批过冬的物品,几件冬衣,几床棉被,外加一支银簪说是“除夕佳节将至,给紫娘子添妆。”尽管来这里一年了,遇到这种情况韩庭秋还是很有一些哭笑不得的感觉。新年在即,给家人礼物惠及妾婢,这种事是他过去做惯了的,反过来落到自己身上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景晴缓缓道:“紫娘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韩家收容之德终身不忘;这不过是一点心意,庭秋莫要想太多。”   这日凤吟台又去找澄碧黛玩,晚餐时铭霞见到庭秋十分高兴,上来请安,说听到大人在扈县遇险日夜不安。于是说起在扈县的总总,景晴对当时的细节也颇感兴趣,听到韩琳遇险那段,她和江漪的第一反应也是“发现了什么?”庭秋将当时的情形和后来的分析说了一遍,景晴依然微微皱眉道:“没有道理,必定是发现了什么,只是韩琳自己都没意识到。”江漪跟了句:“把你们发现的东西都拿来我看看吧。”景晴顿了下,笑道:“你们一家人和长捷将军倒是颇有缘份。对了,过两日云门子樱他们就回来了,我记得阿竹那孩子和书霖相处甚好,到时候让他过来玩吧。”   这一番讨论几个人都忘了时间,等到谈完早已夜深,景晴笑着说“没什么特殊原因就别违宵禁了,住在府里吧。”于是吩咐给庭秋安排客房,庭秋自去休息不提。   江漪却跟到了景晴的房间,笑吟吟道:“哎呀呀,我觉着,你们要之后各不相干实在可惜。”   “怎么说?”   “在这安靖,要找一个容姿出色,又能象他那样与你从容对谈的男人可不容易。”   “他本不是安靖人。”   “我说景晴啊,韩家这位大公子当下怕还是钟情于你。”   景晴白了她一眼:“在庆州时,我没觉得你那么多事。”   “在庆州时,你的事已经够多了,用不着我锦上添花。”   景晴“切”了一声,缓缓道:“这件事上,你这个‘异国人’是弄不明白的。”   “嗯,当初是不明白,现在倒是想明白了——何人年少不轻狂?”   “这句话说的,像我安靖女人了。”   江漪嫣然道:“可惜啊,想明白的时候已过了轻狂的年纪。”   “行了,我都收敛了好些年了。自从到了扶风之后更是修身养性,少再拿着年少时那点事没完没了的娱乐了。”   江漪扑哧一笑,心想这次见到她的确是有些惊讶的,在京城听锦萍他们说“西平侯这些年修身养性”还没当真,过来一看扶风都督府里除了必要的歌舞伎再无其他,景晴身边也只有一个下属送来的舞伎陪伴。凤楚有一次提到,评论说:“过尽千帆,凝目江流。”过了一会儿,景晴忽然道:“其实,他若不是铭霞的生父,我早动手弄到身边了。”   “哎?”   “你说得没错啊,这么些年来,再没第二个男人象他那么对我胃口了。只可惜,要顾及铭霞的面子,不能逢场作戏了事。”   江漪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景晴泰然自若,她自己脸上倒是飞了红云,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你说得没错,我到底是异国人。”   景晴扑哧一笑,过了一会儿正色道:“扶风这件事有什么新的想法?”   “我看,此事恐怕与你西山侯前两年做的那桩惊天动地的事有关。”   景晴“哼”了一声。   作为清渺开国功臣,凤楚的第一亲信知己,西山景晴做过的“惊天动地”之事自然不少。但是,江漪所说的却是酒楼茶肆还不会传唱,但是清渺高官望族们一听就知道的那件事——神政分离。   在后代的历史上,将文成王朝称为“安靖人文之史”。那是因为从文成王朝开始,人君政治地位驾临神官之上。文成历七十一年,大神司第一次由皇帝册封,这标志着神官向人君低头。神官从过去的掌管一切,决定生死逐渐变为精神上的领袖。但是,在整个文成王朝,神宫依然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们决定国家出兵与否、决定贵族家系的建立、延续和家主的任命。此外,诸如太子册立、皇后加封都要“神前问卜”。同时国之神宫对所辖之地拥有征税权,拥有自己的佃户和奴仆,甚至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从文成中叶起,神宫和当地豪强勾结,自成藩镇完全脱离朝廷的管辖。   文成末年,两江郡一个下级官员的女儿苏长绮率众反抗郡中神宫的盘剥,她向众人呼喊“神明在天,神官皆凡人”。两江郡的叛乱之火最终成燎原之势,敲响了文成王朝的丧钟。其后是数百年群雄割据的乱世,豪强纷起、藩镇割据,连续不断的战乱削弱了安靖也削弱了神官体系。   到清渺建国,百姓们期待一个新的统一王朝可以将安靖带回文成全盛时的威震四海、国强民富;神官们也期望恢复在文成王朝时拥有的权力。而这一点,正是凤楚和她的核心臣子们不想看到的。   江漪看着陷入沉思的景晴,轻笑道:“那件事后不知道多少神官暗暗对你下咒,说你亵渎神明必遭报应。”   景晴正色道:“水缨女神在上,我西山景晴和所有的安靖儿女一样,对神明虔诚恭敬。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决不允许凡人之野心玷污了水缨女神的荣光。如果神明觉得我做错了,那就尽管降下惩罚,反之,区区凡俗又怎能以诅咒撼动我!”   清渺的律令、官职主要沿用邵庆,春官之外设神宗司,神宗司最大的权力就是掌握了“任人问神”的权力;举凡皇后、太子、四妃的册立,以及三阶以上官员任命,乃至家系建立、延续的审核,和家主任命都要经过神宗司的问卜。仅此一项,就让上到宗室望族,下到满朝文武不敢对其锋。   邵庆六十五年,西山景晴第一个提出将家系审核和官员任命的问神取消。这一点,是来自于她的母国盟国。景晴一直觉得,从百姓的角度来说,孟国从来不是一个好国家,但是也不是一无是处。孟国自建立起就进行了严格的“神政分离”,神官“问苍天,不问人间”。这个意见与凤楚的想法不谋而合,也和追随凤楚的那些来自平民人家的功勋重臣们的愿望一致。楼月霜、离锦屏、莲锋,愿意抛却一切投身统一清渺之大业的人,少年时代或多或少都为苏长绮的振臂一呼而激动过。苏长绮对抗的就是腐败的神权,这些精神经过两百多年口口相传已经植根在无数安靖人的心中。   此议一出,震惊全国。神官们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是生死攸关之事,而畏惧于大量“新贵”出现的望族也将维持世家的希望寄托在神宫审核之上。因此,这件事从邵庆六十五年一直议论到清渺开国都没有最终结论。   清渺二年,担任大神司的是云山梦华。她是“承明国”人,出身于历史悠久的神官家族,二十四岁就担任承明大神司。邵庆六十年,承明被邵庆所并,云山梦华投效新朝,这个被传说是“风神化身”的女子在短短六年间登上邵庆神官之首。其中自然有她出类拔萃的神术,但也离不开一个人的全力协助——大宗司凤凌兰。   凤凌兰是凤楚异父姐姐,皇长女,根据传统,她本来应该在凤楚登基后成为“一人之下”的正亲王。然而,凤凌兰二十岁的时候其父彤妃的父系卷入叛乱,彤家被革除家名,彤妃羞愧自尽。数年后,凤楚登基,册封同父之妹凤章为正亲王。凤凌兰因家族之祸仅仅被册封为兰亲王。   云山梦华刚刚到邵庆就与凤凌兰相识,两人相互扶持,等到梦华成为大神司之后恰好大宗司去世,在几个候选人神前问卜中凤凌兰脱颖而出,成为掌管宗室事务的大宗司。   邵庆六十八年,扶风收复。   扶风庆州州治承平有一座历史悠久的神宫,在文成王朝时一度被称为安靖三大神宫之一——承平宫。这里也是著名的祭祀舞乐——承平乐舞的发祥地。庆州在很长一段时间孟国领土,一直到孟国内乱后才被邻国分割侵占。因此在心理上,庆州人对孟国尚有感情,对于将他们从更为残暴的君主那里拯救出来的“旧主”西山景晴更是爱戴有加。   承平宫在安靖西南四郡中都有极大的影响力,甚至在诸侯割据的时代,都不断有各国百姓间关万里、费尽心力,只为到承平共一拜。而贵族女子,更以能在承平宫前跳一次“承平剑舞”以向神灵献祭为人生理想。   扶风归邵庆的时候,承平宫大神官的任命举国关注,最后雀屏中选的是云山岚。她是云山梦华的长女,自幼跟随母亲学习神官之道,容貌端丽若天女。这一任命让“家系审核之争”瞬间停止,很多人都认为,这个西南最重要神宫的归属已经说明“皇帝向神宫让步,维持旧制。”   事实上,从凤楚开始,坚持神政分离的人并没有放弃,他们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清渺二年,这个机会到来了。   从清渺元年秋天开始,西南大旱,波及扶风、孟郡、邵郡等数地。其中,孟、邵两郡是清渺粮仓,巨大的灾难让朝廷惶恐,也让刚刚建立的清渺风雨飘摇起来。   根据惯例,清渺二年春,承平宫受命祈雨,然而连续三月毫无效果。云山岚上书皇帝,说是因为扶风“异化”,加上扶风之战时曾经血溅神宫污染神像,故而神明震怒,降罪百姓。要平息神怒,必须杀生祭祀。   自古以来,平息“神怒”的祭祀,除了必然有的牲畜供品外,还要以年轻男子的生命为祭品。所选择的,是二十岁以下,已经服礼但是尚未婚配,且容貌俊美的青年。祭祀的数量根据“神怒”的严重程度而不同,而波及数郡威胁到国家安宁的大旱,至少需要三十六人。   奏折一上,朝中哗然。   生祭的确是惯例,但是从文成王朝开始就很少举行。   文成四十一年,第三代君主在位时,国中也发生了巨大的自然灾害,甚至出现雷击正殿的凶兆。神宗司大神官提出杀生以祭祀,却遭到当时大宰和大司礼的反对。尤其是大司礼写了一篇在安靖历史和文学史上都赫赫有名的奏折,里面说“神灵不嗜血,明君不枉杀”。又说文成开国之时,前朝昏君屡次杀生祭祀以求神明保护,最后还不是败于先主之手,可见这种祭祀法毫无意义。   自文成四十一年后,长达一百五十年的时间,没有发生过朝廷主持的杀生祭祀。   可想而知,围绕云山岚的这道上书,朝臣乃至神官们都发生了激烈的争议。到了三月末,玉章宫大神官西山明流上书皇帝,明确反对杀生祭祀,反而请求皇帝下旨大赦“行仁政以感苍天”。又说“神像只是我等凡人寄托对神明敬意的物品,又怎么会因为神像被血污而导致神明发怒呢”,“如果真的是神怒,那只可能是神官假托神名作了令人不耻之事,这才触怒天威。”   玉章宫是孟国皇家神宫,西山景晴等皇亲贵胄都是在那里完成了服礼大典。西山明流是孟国末代皇帝的幼妹,其生父传说是皇帝身边的一名年轻宫侍。正是因为出身卑微,明流的童年并不快乐,八岁时玉章宫大神官偶然看到这个备受排挤的皇女,称她“灵慧”。于是,在其母的安排下,年仅八岁的西山明流进入了玉章宫,十二岁正式出家,以神官事业为毕生追求。这位公主果然是天生的神官人才,举凡星象、占卜、术算都出类拔萃,十四岁就成为执司神官,十九岁出任神方,二十七岁执掌玉章宫,她被看作“孟国至宝”,即使在国破的动荡中,杀尽西山宗室的叛君都没有动过西山明流。   四月,在激烈的争论中,大神官云山梦华提议“博术以定”。也就是神官们相互约定赌注的情况下,以较长短。明流慨然应战,且提出“愿以性命为注”。在博术中,提出性命之约的人可以“先手”。于是,皇帝凤楚根据她的请求,下旨赦免西南四郡,小罪不罚,各归乡里,尤其赦免在诸侯相争中忠于前主的官员、将领及其家眷。家眷中,没籍者发还归家,或由官家择配。同时,西山景晴则根据明流的请求,下令扶风各地收葬历次战乱中散落乡野的骨骸,并由各地神宫加以超度,以平哀怨,仁德感天。   大赦令下达后的第十天,天降甘霖。   此后,西山景晴以“祈雨无功,神力不存”为由弹劾云山岚。在这场博术中落败的云山岚也无颜继续留在承平宫,于是在清渺二年五月离开扶风,黯然回京,当年秋天抑郁而终。   承平宫新任大神官,毫无悬疑的就是西山明流。   清渺三年,江漪上“神宫职司议”,明确提出,神宫的职责仅限于“祭祀、历法、仪典、问卜”。同年夏,凤楚下旨,将家系审核权收归春官。   如此冬日之夜,扶风都督府内宅,房中温暖如春,清渺王朝出类拔萃的两个女子相对追思过往。西山景晴灿然一笑:“若真和那件事有关,那么不管她们怎么弄出这场瘟疫花样,其目的都是对着承平宫而去。哎哎,我还以为是为了驱逐陈泗人,给我添点堵。既然是神宫之争,你我凡人可真是无妄之灾。”江漪笑道:“得了,天下人都叫得冤枉,你我两个始作俑者也叫不得。不过,这件事再闹腾下去,疫病动了郡治,承平宫就必须出来作法平疫了……”   “上请神恩,下平民心,这本来就是神宫的职责。”   “明流大神官博闻强记、气度高贵,但是并不擅长医药……”   景晴扑哧一笑:“看你这神色,到比我这个做侄女的还担心明流。”   “明流对我有恩,自然多记挂一些。说到医药,你这郡中不是有其中的翘楚么?”   “轻云宫?”   “就连我这个异国人都听了不少轻云宫的传奇,盛名之下当无虚士吧?”   “轻云宫,是承平宫的分院。现任大神官与云山岚是生死之契。”   江漪愣了一下,叹了口气道:“真复杂。”顿了下又道:“事起扈县,该不会是……”   “这倒不至于。轻云宫毕竟是久负盛名的神宫,而且数百来年医药救人。秋容一人之怒还不见得能让一宫之人改了济世之心。只不过,轻云宫若是牵扯在内,对这个浸透了数百年济世救人之心的神宫来说,实在是灭顶之灾,我真心不想看到这一幕。”说到这里,景晴脸上也流露出一点伤感,又道:“承你指点,明日我要让人去承平宫,提醒一下明流。”   江漪心想自己这个巡查使也算到得太是时候了,扶风顺风顺水了四年,怎么就她一到什么怪事都冒出来了,而且还与神宫有关,真是什么人不好惹就往哪里倒。她一时也懒得多想,朝着景晴笑笑:“行了,我去睡了。哎哎,难得你那中意的人留宿在此,我还和你说了半宿话,真正罪过。”   景晴狠狠白了她一眼:“若是当着外人说这种话,小心我和你翻脸。庭秋是陈泗人,这种话此间男儿听了也就是含羞带笑,最多白你一眼。让他听了,是剜心之痛。”   江漪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道:“放心,放心。铭霞是我当亲女儿一样疼过的,哪会让她生父难堪,大都督收起怒火,小的禁不住吓唬的。”   江漪走后景晴一个人坐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叫了人进来让去看看韩庭秋可休息,若没有请来一话。   韩庭秋当然还没有休息,景晴让人温了一壶酒,在如此冬夜,相对小酌。   话题总是从家常之事谈起,先问了韩家众人的情况,回答是一切皆好。韩琳在扈县之行后,被上司称赞“心细且勇敢”,接下来会留在州府里做事。景晴笑道:“让琳丫头正式在我清渺入籍吧,照着她的表现,应该很快就能为吏。”庭秋说确有此意,韩琳本来就说不打算再回陈泗,也有听神官说既行服礼,入籍的最大障碍也就没了,只是真的到春官那里去询问又没任何人能给个确切说法。景晴想想道:“的确没有可以引用的规则,再等一阵子吧。”景晴也说明年身边还要多看顾一个孩子,是本家侄女,她也只在收复孟地的时候见过,当时才五岁,还有点傻乎乎的,当下已快要服礼。听锦屏说这孩子算不上聪明,但是颇为勤奋,也有志气,只是在东阁多年学问上表现平平,反而弓马一道有些天分,就想着送来我这里历练。又说最迟两日,云门一家就到集庆,要在这里过年,你家小郎君和云门家的姑娘感情颇好,到时候让长捷快点放他假等等。   韩竹这些天又回了军营,原因是长捷从扈县回来,一来想念他这个小徒弟,二来觉得自己外出月余,要让他把功课补回来。于是这些天别人家见习的孩子都在撒欢,只有韩竹和长捷那两个侄女每日在校场摸爬滚打。长捷的大侄女已经预订年后要去冷水关,到时候沙场抗敌,即便她是西营大将军的侄女,也终究要靠自己的真本事才能在真刀真枪的角逐中获得荣誉。所以长捷恨不得抓住每一分时间,将自己一身本事尽可能多的教给她。至于韩竹,他要上阵带队至少还要三年,在此之前还必须入籍,要不然一个难民可当不了士官。   说了会儿家常,景晴忽然一笑:“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左右无事,说来听听如何?”   “嗯?”   “你堂堂北庭郡守的差事是什么丢的?我也不好意思让紫娘子、庭幕他们揭你的伤心事,你自己说说吧。”顿了顿,又笑:“若还是想起就伤心,不说也罢。”   “过去好几年的事情,有什么伤心。其实也简单得很,受牵连罢了。”   陈泗内乱的源头是三位皇子的相争,韩庭秋入士之后一直是外官,哪个皇子上位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本来不该被牵扯。但是他的老丈人是朝廷要员,而且是皇三子党。这位皇三子是在位的皇后所生,太子则是已故皇后所出,两人地位、家世相当,的确有一番龙争虎斗。结果,皇三子先败,太子清洗敌党,他那老丈人被安了个“叛逆”罪名,株连全家。韩庭秋也算做他的门党,他见势不妙,索性请辞,倒也谋了个全身而退。只不过,他韩家因这段姻缘而中兴,又因这段姻缘而落魄,其间因果实在让人感慨万千。也因为这些关系,他对陈泗朝廷内部的各种矛盾都很清楚,内乱一起,又听说几处郡守、藩镇各自独立,他就知道国家再无宁日,果断出逃。   景晴轻笑道:“你这番经历,也不亚于我少时的遭遇了。大难之后,举家安好,也是难得的福气。”   “得见故人,更是意外之喜?”   “是喜?不是惊?”   庭秋微笑道:“初时是惊,想通了就是喜。”   景晴嫣然一笑,过了一会儿,柔声道:“除夕之夜,举家到我这里来过吧。铭霞也会为此高兴的。”   庭秋想了想道:“好!”顿了顿又道:“还要回去问过庭幕夫妇,不过他们应该不会反对。”   “去年今日,你们尚在奔逃途中,不会有庆祝新年的心情。今年就好好感受一下我们安靖人如何迎新吧。只可惜扶风清苦,若在京城,那才是火树银花,无限精彩。”   “我也很希望能有机会去看看安靖腹地,对于此国,我等一向是既好奇,又恐惧。也在书上读了许多东西,有些已经在扶风验证,但是更多的还是要到腹地才更能体会。”   “这话说得,倒像是你家二弟的风度。”   “韩家儿郎均有治学之风,只是庭幕恬淡,更合治学之本源。而我,已被宦海侵染太多。”   “我看过陈泗人写我们安靖的那个《女国怪谈》,庭秋亲自来感受‘女国’,体会如何?”   “书中所写真假参半。”他知道景晴在哪里看的《女国怪谈》,他北庭书斋中就有一本,而那个“聪慧识字的侍女”也得到他允许翻看一些杂书。   “初到此间的几个月的确如恶梦一般,三十余年人生所有知道的东西,所有建立起来的价值在这里都消失了。但是,在我看到西营大将军的时候,猛然惊醒,既然此间有男儿一席之地,我韩庭秋就再无畏惧。”   “你幸而是到了今日的安靖。若是在文成年间,或是去了西珉,倒也和那本书里写的差不多了。”   “哦?那时候是男儿怀孕生子?”   景晴大笑起来:“这是真真正正的胡说八道。哎哎,看那本书,作者应该是到过文成的人,许多风俗只有亲自看过才能描述的那般清晰。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偏偏编了些荒唐至极的东西参杂其中。”想了想,撇撇嘴道:“我和人议论的时候,有人说,许是那作者在安靖遭了调戏,这才故意写了些鬼怪般的事情来恶心人。”   “庭幕说若是有朝一日能游历安靖,他倒想重新写一本《女国记》,以正视听。”   “当下,安靖大地兵乱初定,各处都是百废待兴。我倒希望过的十来年,庭幕再去写这本书,当可看到一个气象万千的国度。让世人知道,女子、男子,无论何者为尊,都能国泰民安,富强天下。”   那一天,两个人一直谈到四更鼓想才各自休息。只要抛开那点尴尬,他们两个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共忆。青春共度,华年可记。   庭秋说在她身上已经找不到十二年前的影子。她笑着点头:“少年时,我自己都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人生。”她说自己不是长女,家族荣耀、一门兴旺并不需要她来承担。孟国巨变前,她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贵胄女子,对未来的期许无非是一个如意郎君,一处丰饶土地,然后逍遥自在的度过人生。十五年前的巨变改变了一切,最初是强烈的复仇心,然后是孟国之大统。而在她亲手献出故国之后,西山家的繁荣延续,以及足以让族人低头的功业。需要担负的东西越来越多,最终造就了今天的西山景晴。   庭秋说家中还有些人常常提起她,只是不敢来见。景晴略一想就知道说的必然是那些跟到陈泗的心腹家仆,也听紫媛提起过,的确好几个都是当年无话不谈的好姐妹。虽然知道当下也不会有什么共同话题,但是她也很愿意和她们见一次,不管怎么说都是共度一段年华的朋友。庭秋笑道:“大都督倒是对过往挫折毫不避讳。”   “遇难蒙尘,都是天意外力,而且在此期间我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丢脸事,为什么要忌讳呢?难道世人还敢因我在陈泗做过几年婢女,就看轻我么?若是只论当下,我为清渺开国出生入死,每一份功勋都是刀尖上得来的。若是有些人就喜欢追本朔源,那我是孟国正亲王正出的女儿,皇家血脉。不管哪一种拿出来都足够唬人,是不是?”   庭秋叹了口气:“说来容易,但是不避当年耻,世间几人能够?新晋安国公,坊间也要将她上溯到文成贵胄去呢。”   “这花样也不是莲锋自己搞出来的,旁人主动贴金而已。”话虽这么说,她想想,莲锋虽没有给自己贴金,但是成名前的贫寒之事也不愿意人提起,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她的乡人从来没想到过那个纵横天下的“莲大将军”,就是村中那个二十远行的青年女子。相比较,江漪倒是从不避讳自己“异国人”的身份,还时不时那来自嘲一番。仅此一点,她就相信,在天下太平之后,江漪会比她那个至友走得更远。   两人也说起云门的事,庭秋说看到旌表陈泗人也颇为感慨,但是相比安靖人“人人赞节夫”,他们倒是唏嘘的多。每每想到云门慕十余年孤苦最后只得数月相聚,一场虚名,他们这些陈泗男儿们代入一想,就免不了一身冷汗,浑不觉有什么荣耀可言。   景晴笑道:“是不是推己及人,便觉得昔日苛求女子守节,是何等残忍之事?”   庭秋点点头:“确有此感。”   “所以,我常想,若是有更多的异国人能定居于清渺,尤其是进入内地,彼此交流,各自妥协。或许能从中孕育出一个更伟大的安靖。”顿了顿笑道:“至少沙场之上,我们已经觉得让男儿加入颇多好处。以往用兵,西珉不算,其他国家相对沙场时,我们总是避免短兵相接,近战之时也多依靠武器上的革新。现在让男儿上阵,力量上再不吃亏,行军布阵又多了许多自在。用兵如此,其他事情上当有同理。反之亦然。”   当年朝堂上议论,支持让男子做事的朝臣们是这样说的:“数百年动乱,人口锐减。若是男儿皆可用,平白就多了一倍可用之人,岂不是大好之事?”   韩庭秋则说,一年时光,他们这些陈泗人也变化许多。同坊的难民,已经有五成人家有妇人出来做事,而将幼龄女儿送去那个免费学堂的更多。至于男人们,也在能接纳他们的领域里努力养家糊口。有些妇人能干的家庭,男人已经安于做饭带孩子,日常遇见倒也不避讳,只是说起当年还有些伤感。同坊的难民里又有两个知书达理的女孩儿,和他家挽春一样入赘当地富户。前几日,还有一家居然接受了邻家的提亲,愿意明年将儿子嫁过去等等。   景晴越听越高兴,心想陈泗这样彻底的异国都能快速融入,凛霜仅仅几十年隔离,只要政策得当,融合的速度会快得多。   翌日起身,韩庭秋已经告辞。当天午后,云门子樱一家人回到集庆。子樱和江漪也是旧识,相见好一番唏嘘。江漪还是对当年追回莲锋一事十分自责,但是子樱从头到底就没觉得这件悲剧里有她什么责任。经过半年时间,子樱的心情早已平静,只有提到云门逝前总总还是眼中含泪,但对莲锋已不复昔时仇恨。她说莲锋已经将云门慕收养的那个女孩儿安庆认为嫡女,又向神宗司提请了立系修订,她原本以“莲”为家名开系,当下为了纪念云门,改家名为“慕”。云门慕原本希望安葬在莲锋故乡,这个他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但是皇帝下旨,令葬于皎原江宁道的郁山之下。   皎原江宁道是定都永宁城后,由大神官、大宗司和江漪三人共同确定的皇陵所在,那里依靠翠屏山,峰峦挺秀,有凤翔之势。   书霖回来的第二天就抱着一袋子礼物去西营找韩竹。看小姑娘急切的样子,江漪向子樱玩笑说:“你家姑娘莫不是喜欢上那少年人了?当心两个孩子山盟海誓,日后你可就飞来一件烦心事了。”子樱笑笑:“这个年纪还谈不上情爱吧,若是七八年后……她真喜欢了,就让他们成亲何妨?”景晴扑哧一笑:“子樱啊,照着你们家的门第,可不是书霖想娶谁就娶谁的。”   “阿姊,我不是在说笑。书霖出生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别的做不到,我至少要保护她不再受家族虚名之苦。另外呢,等到书霖长大成人,我们云门家未必还有什么门第可言。当下家中主枝已无人有品阶,旁系里也不过几个六七阶的,到了下一代家名都未必保得住。其实,这些年我也常常想,一个家系建立之初自然是好的,封夫荫子,传承长了,就成了负担,到最后已不是护佑子孙,而是让子孙们用一辈子去填一个虚名。”   江漪一句玩笑话引来这么段评论,一时大惊。景晴却笑道:“这话倒也象是你会说的。书霖的婚事什么不过是一句玩笑,至于官位……你也不要那么感慨,清渺正当用人之时,还没到你逍遥自在的时候。”   子樱笑道:“我们家卷入宋国叛乱,没有身死族灭已经是皇帝大恩,哪里还有复用的道理?”   景晴但笑不语,江漪接口道:“景晴说得没错,皇帝既然旌表你兄长云门慕,对你这个云门慕的嫡亲妹子应该会有所优待。我想……莲锋回京后也会替你向皇帝求情,重新任用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子樱的神色有些吃惊,却没有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很快,除夕之夜。   清渺即将迎来第五个年头。   安靖自古以来有“闹除夕”、“庆上元”的风俗。辞旧迎新之日,安靖人喜欢亲朋好友,或者一巷邻里的聚集在一起,燃爆竹、品佳肴、弹琴、歌舞,总之人越多越好,越热闹越好。安靖人相信,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对春日到来的喜悦,才能除尽旧年的种种不顺,赶走各类疫病污秽。   扶风都督府提前五天就开始筹备除夕夜,照着惯例,集庆大小官员、三营将领,除了少数值班的之外,都要携家带口到都督府守岁迎新。同时,都督府也会邀请郡中名流、乡绅、高寿之家等共度佳节。   在收到都督府邀请后,紫媛特地到挽春那里给全家上上下下都做了套新衣。一家人由都督府的管家迎着,主有主的去处,仆有仆的安排。生活安定之后,韩家对这里的各种节庆风俗都充满了兴趣,他们的情绪已经从逃难的惶恐变成随遇而安的兴致。   陈泗的除夕夜是宁静与团圆,一家人围炉守岁,摆上香案贡品拜谢苍天大地,期待来年一帆风顺。安靖的除夕却是无比热闹的,这一天不问尊卑,不讲礼法,所有人都能可着劲的闹腾,用这种喧哗的喜悦来除旧迎新。都督府里往日衣冠楚楚、喜怒不形于色的官员将领们也象孩子一样围在火堆边燃爆竹,也有三五成群自己吹拉弹唱载歌载舞。孩子们更是滚成一团闹做一堆,奔来跑去也不知道高兴什么。就连过去最看重“地位”的凤吟台都放下了身段,看到韩竹、韩梅跑过来一把拉住,连声说:“快来快来,我们玩传花去!”   此间主人的西山景晴倒是没有参与玩闹,不过也是脸上带笑,与人说话时显得格外轻松。江漪、燕飞几个高官也保持了基本的矜持,陪着主人在堂上说话,不时有各家孩子上来问安,自然每人都有一个红包拿走。韩芝也上来行礼,又代弟妹道歉。景晴将他叫到身边,笑吟吟的说:“你在书院写的那篇《秋行黛芳湖》的文章我也读过了,情景交融,哀而不伤,小小年纪能有这番功底,将来当成大家。”韩芝连连谦逊,庭幕在一边接了一句:“阿兄常说这孩子太过随遇而安,难成大事。”燕飞扑哧一笑:“没事,在我们这里,男孩儿就是要恬淡才好。”韩芝已经习惯了这种玩笑,向燕飞深深一礼笑道:“多呈吉言。”一番说笑后,景晴问起庭秋何在,庭幕回答说在外面被人叫住说话。   景晴起身去寻。   良辰美景时,灯火阑珊处。   景晴道:“除夕之夜,君子有何心愿?”   韩庭秋拱手为礼:“愿来年我等仍得安居。”   景晴含笑回礼:“愿来年,汝等将此间为故乡。”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两句闲话。这个,让大家失望了,依然是cj的围炉夜话。至于为什么两个人孩子都生过了,当下却迟迟没有进展,说到底这两个都是很“正直”的人啊。对这两个人来说,对良家男子、良家女子出手都是要有负责精神的。一旦要负责,其间就阻碍重重了啊啊啊啊。 所以景晴可以随时点乐伎侍寝,但对身边的人,哪怕是家中仆从都不出手,就是这份正直在作怪啊。 ☆、明媚   除夕夜,集庆万民欢庆。都督府爆竹阵阵,笑语连连。   西山景晴和韩庭秋在相对安静处说话,庭秋说:“前些日子,我听完了全本《落雁台》。”《落雁台》讲的就是西山景晴复国的故事,全本从她服礼之前开始,一直到丹霞之战结束,是和她相关的话本里流传最广的一篇。一直到苏台王朝,苏郡的一代才子还以此为蓝本创作了戏剧中的名篇《落雁台》,但是仅仅讲述她复国一段,到献国入邵庆,与凤楚相见,再封侯爵为止。“落雁台”这个名字,则来自于孟国皇宫的建址——鸣雁台。景晴复国之时,与叛军在皇宫外决战,最后手刃仇人于皇宫正殿前,这位叛君名字里有一个“雁”字。时人谣曰“白雪覆长青,雁落鸣雁台”。   “听这个做什么?”   “想知道你离开陈泗之后的经历。”顿了顿,低声笑道:“斗胆问一句当事人,其中几分真几分假?”   “我自己可没听过全本,不过照着听到过的一些来看,大事皆真。”   其实清渺开国的故事之所以传遍天下,有井水处皆歌,其实来自凤楚的授意。在南征北战之时,她刻意让人将征战、治理的功业编成话本由民间自行传播,由此传名诸侯、震慑敌人,以及营造天下共主的人心所向。其中不少话本还是出自大内文人之手,只不过在民间流传之后颇多修改,最终最受欢迎的一些故事和几个人物传遍天下,其他的则渐渐消散。   “听了这个全本之后,倒是对扶风近来发生的事情有了些想法。”   “哦?说来听听。”   “作为一个小国诸侯,景晴,你在这清渺走的还是太顺了。”   “哎?旁人都说我有今日都是九死一生的在沙场上得来的,怎得顺了?”   “小国诸侯,依附大国之后,最好的就是如同蒋、洛等国那样,领一个公侯之位,远离朝廷,终生富贵。你这样,太耀眼,即让朝廷不安,同时,如果有人想要在即将太平的清渺弄出些事端来,从你下手最是事半功倍。”   景晴扑哧一笑:“逼反我么?”   “只要逼到天下人都觉得你已到末路就足够了。”   “哎哎,到底是曾经当过一郡之守的人物,仅仅听一本故事就将清渺当下的形式看的通透。”   庭秋笑笑。   “你是不是想问我,既然知道面临的困境,为何不退一步?”   “其实,连退一步都不用,你只要返回京城就可以了。西山景晴出将入相,返回京城照样成就功业,又不至拥兵惹患。”   “等到现下在扶风捣鬼的这些人一一露面,此间平定,我自会返回京城。扶风清苦,没事干谁愿意在这里长留。”   庭秋看着她苦笑。   “怎得这个表情?”   “话本里说的一点没错,西平侯的忠心是生死两忘,唯有清渺。”   “说得太高贵了,我只是在赌自己的眼力罢了。”   庭秋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我一直在想,从扈县到集庆的瘟疫骚动,不是天灾,而是人祸。破解的关键,我想,还是在阿琳他们遇袭的事情上。”   “或许只是故布疑阵。”   “做得太像了。如果要故布疑阵,让阿琳她们交出找到的东西不就行了。但是所有当事人都说,那些人是真的要杀人。”   “她们找到的东西扈县令已经送到集庆,春官召集各处名医看过,都和轻云宫说的一样。”   庭秋叹了口气:“这就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景晴看他微微皱眉的样子轻轻笑了下,缓缓道:“不过,你说的话也有道理。韩琳认为那处废弃之地是神宫旧址,这一点就很不正常。在安靖,神宫是不会被废弃的。如果要迁址,那也必须拆除旧建筑,不能放在那里不管,任其荒废。神宫被废弃,只有一种可能——在那里发生了会让百姓对神明失去信仰的事情,也就是极其严重的神怒。这样的事极其罕见,我只在文成史书中看到过记录。我们也曾想过,神宫废弃是否与当地曾被庐裘占领过有关。但是,明信宫的神官看了韩琳画出的平面图,这个神宫是在文成年间建立的,如此历史悠久的神宫即便毁于战火,当地百姓也一定会在扶风收复后重建,至少会有记忆,县志里也该有记录。”   “在扈县期间,我将县衙收藏的县志看了个遍,并无记载。”   “因为神怒而被迫放弃神宫,这样的事很多地方是不会记录的。即便写了,也是非常隐晦的说法,别说你们,我都未必看得懂。”   “当地百姓说某村的村庙。”   “那个穷地方,哪个村子建得起村庙,他们也好意思说。”   庭秋露出不解的神色。   “所谓村庙,就是降格之后的宗祠。你也知道,在我们安靖家名是望族贵胄的独有,一个家名的人家聚居为村落,这样的地方自然建有家族的宗祠。然而,数十年或者上百年后,家族中再没有出类拔萃的后代,于是被废除家名,宗祠之‘宗’不复存在,就降格为村庙。这些村中人会以村庙的宗号为标记,虽然不被官府承认,但也算是一种家名。扈县这个地方翻遍史书也没有哪个望族在此常居,哪里来的村庙。”   “许久以来,扈县就不曾出过一人得立家名?”   “立家名的当然有。但是,你也去过那里,穷苦边境之地。开家立系,所惠者上下三代。上及父母,中到姊妹,下荫儿女,其余均不在列,这能有几个人?等他们繁衍到成为大村落,建立宗庙,早搬到中州富裕之地去了,谁还在扈县留着。”   “原来如此……”   景晴扑哧一笑:“除夕之夜,我们要在这里谈一夜公事么。”   庭秋也笑了,拱手道:“哎哎,是我的不是,辜负了良辰美景。”说话间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她,柔声道:“小景,这些年我常常想你。”   景晴一下子愣住了。   不远处爆竹声声,灯火通明。   亭前,树下,角灯朦胧的光线中两人相拥。   过了好一会儿庭秋才慢慢放开,看向眼前人。   景晴也静静回望他,过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这举动,在我们这里可问个以下犯上的重罪哦。”   “景晴要拿我问罪么?”   她扑哧一笑,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嫣然道:“问罪不必,只是,不合规矩。在我们这里,应该是这样的……”她上前一步回抱住他,然后吻了上去。   良辰美景,佳期有年。   这一次两个人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直到被渐进的喊声惊动这才分开,两人相对着调整了下呼吸,心里都冒出来“今天不是时候”这样一个念头。听着传来的“大都督”的叫声,景晴笑了笑:“到长平乐舞的时间了,一起去看看吧。”   扶风、孟郡、邵郡这三地,每到重大节庆,必舞长平,只不过这种场合不象祭祀之时,不讲究规矩,更多是借长平乐舞的喜气来为佳节相聚添彩。   乐舞之地在正室之前的空地上,演奏的都是此间宾客,长平乐舞优雅而喜庆的乐音飘飞在寒冬的空气中。西山铭霞已经提剑入场,做好起舞的准备,等景晴到场,乐音顿时换到“剑舞”一段。和铭霞对舞的是北营将军的女儿琴期,两人都是一身好武艺,将长平剑舞跳的繁复绚丽,几近巅峰。这几地在类似场合跳长平剑舞的时候一向是从未服礼的少女们开始,三舞为礼,然后才由成年人跳,也是连续三舞。完整的长平剑舞本来就分三段,如此正好各跳一轮。铭霞、琴期跳过第一段;第二段献艺的是长捷的两个侄女,将门技艺自不用说,博得阵阵喝彩。第三段却是一时无人上前,虽然军中见习的女孩儿几乎都会长平剑舞,但是这种场合除了技艺还要讲身份,自己掂量一下出身也就缩后面了。铭霞左右看了一圈,拉住书霖道:“我和你跳着第三段。”书霖想了想笑道:“我可不敢和你同舞,你们跳得太快,我跟不上。”目光也转了一圈,喊了声:“明侯,我们两个为长平尽舞。”凤吟台没想到这一出,一圈人都跟着起哄把她往前推。书霖递了把剑给她,笑道:“我们两个都是刚学会的,搭伴正合适。最后那段长平词,我来做就是了。”凤吟台这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接过舞剑,跟着她到了场中。这两人都是初学,又是第一次搭伴,技巧上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但也称得上中规中矩。一曲舞罢,书霖放声吟诵。这是长平乐舞的另一个传统,舞最后一段的人要即兴作“长平词”一首,一般都是借景成文,或歌咏主人盛情、或抒发对新年的期望,又或者写景抒情。   书霖的长平词一共十六句,歌颂她所看到的百废俱兴的扶风,以及对未来太平时光的期许。待到唱完最后一句制式的“载歌载舞,共此长平”,但听掌声一片。江漪对子樱道:“你家这个姑娘真正把你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子樱笑道:“我这个丫头自小好读书,也就这点长处了。不过,她从哪里学全了长平剑舞,之前教了她多少次都不成样子。”都督府的人一边笑答:“好像是常来此间和她玩耍的,韩家那个小郎君教的。”子樱愣了一下,问铭霞,后者笑道:“就是我家阿竹。书霖说我们都没耐心,只有阿竹不嫌弃她功底差,跟他学得毫无负担,反而成了。”   少年人结束,就是第二轮长平乐舞。从燕飞开始,到景晴收尾。和景晴搭档的是她的金兰姊妹云门子樱,最后的长平词则由景晴来做,表达了对清渺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期望,正是封疆大吏应有的风度。   乐舞结束才是夜宴,韩庭秋和庭慕夫妇也被请入主厅接待。清渺之时实行的还是分餐制,一人一盘,除了主座和贵宾座外,其余人等各寻自在的地方坐。一室贵胄高官,韩家人夹杂其中格外醒目。好在这一年来都督府几次大的家宴韩家都有人在上座,对于投来的充满意味的目光也已经习惯了。当然,都督府的宾客们也不复初时的好奇样子,更何况比起韩家的人,这日席上有更值得欣赏的宾客——江漪和澄碧黛。   江漪是有名,澄碧黛则是奇怪,谁也没想到这位澄家大小姐居然会到她母亲恨之入骨的西山景晴这里来过除夕。不过澄碧黛长袖善舞,加之容貌出色,谈吐风雅,倒也让很多官员改变了对澄家的印象。澄碧黛对周遭的目光毫不介意,和景晴等人说说笑笑,时不时指着一个人问姓名,然后说两句例如“久仰”“原来是丹霞之战的功臣”之类的评价。向景晴敬酒的时候顺势在她身边坐下,笑吟吟的说话,景晴也含笑对答。过一会儿碧黛朝着韩家所在指了一下:“这就是大都督逃亡陈泗时候依托过的人家。”   “正是。”   碧黛想了想笑笑道:“这可真是世事轮转。”   “是天意要让我有机会报救命之恩吧。”   她压低了声音:“嗯,我听到一个传言,和铭霞有关的……”   “啊,是说她的生父么?上首那个年长些的男儿,那是韩家老大韩庭秋,他就是铭霞的生父。”   “这个啊……大都督怎还让他们留在这里。”   “有何不妥?”   “若是传出去,怕别人笑世子不是正统素凰人。另外,朝廷那里……”   景晴扑哧一笑:“这件事,我投奔邵庆之初就告诉皇帝了。皇帝还曾说待到天下统一之后,她要派使臣到陈泗去寻访,让铭霞得见生父。”   澄碧黛明显愣住了,大概在想“皇帝总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过了许久才道:“大都督真是豁达人,这样的家务事要落到我头上,我可要疯的。”   “我留他在这里,就是想让那些怀疑铭霞出身的人都有机会看看她的生父是何等样的人物。韩庭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骑射一道也足可登堂入室,可以说,倘是女儿身,放在我安靖就是一等一的人物。另外,韩庭慕的夫人紫媛对我有救命之恩,韩家也收容了我三年,即便没有铭霞的因缘,仅此两点,我也不能对他们的处境置若罔闻,你说是不是?”   “这么一听的确还是大都督想的通透。”   景晴脸上笑得优雅,心里已经恨得牙都痒痒,心说一群无聊的家伙天天在那里嚼舌头,朝廷点将用兵的时候怎不看你们说话?正想着,官员们纷纷上来敬酒,澄碧黛也不好意思继续赖在那里。酒过三巡,春官中人过来宣布“子正降至,移步祭拜”。外面已经放好香案,扶风大小官员自景晴而下手执清香分列恭立,待到钟楼上子正钟声敲响三拜叩首。   清渺五年正式到来了。   除夕守岁,第二天自是不会太早起。元日依然有许多规矩和祭祀,但是都从午后开始,最重要的就是要“走神宫”,也就是从午后开始一直到晚上,要到最近的神宫去拜拜,再求一个平安符回来。求回来的平安符则供奉在厅堂中,以保全家人一年太平。景晴的习惯是在未时带着女儿出发,上午则留着补眠。不过都督府中也有人起得早,比如澄碧黛和扶风司约秋笙,两人用过早餐也不回去,在都督府中携手散步。没一会儿遇到另一个早起的,而且是秋笙的熟人——舞伎听雁。   听雁是秋笙家里出来的人,见到故主自然上来问安。秋笙笑吟吟的和他说话,自是问新主人对他可好,又说你在西平侯身边已经留了大半年,看样子早晚能让你有一个名分。这话一说,听雁脸露哀容,挣扎了一下低声道:“小人在大都督身边怕是留不长了。”秋笙略一想笑道:“可是这一个多月来冷落了你?你不知道,我们这位大都督侍神虔诚,每每有大祭典必定禁欲斋戒以示诚。”听雁眼睛一亮,秋笙又笑道:“你好好侍奉,待你将来登堂入室,我还要求你在大都督面前多美言几句呢。”   听雁走开后澄碧黛笑道:“你送的人?不容易啊,我们这位西平侯挑剔得很。”   “就是挑剔得很,我家里的那些人就算放到京城也不丢人,我们这位大都督挑拣了两次才看上一个。”   “这些年来她身边的人没有长久留下的,另外,我看那孩子性情腼腆,就算留下了日后也帮不上什么忙。”   秋笙扑哧一笑:“做个人情而已,能指望一个妾仆什么事。”   碧黛笑笑,过了一会儿道:“常听人说扶风司约家中的清吟小班皆是出彩之人,哪日让我观赏一下?”   “澄家的小姐肯登门,蓬荜生辉。下午神宫回来,直接到我家里去吧,新年假期左右无事。只是我一介平民人家,礼仪上怕是不能完备。”   “司约客气了。我看你谈吐风度,哪可能只是一介平民。”   秋笙想了想道:“其实,我们家是楼家的分支。”   “啊呀呀,这是从文成传下来的名门。”   “百余年来分崩离析,我们这一支几十年前就流散了,现在在说‘楼氏’也没有人认,徒增笑话罢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人虽离散,血脉未改,终究比别人高贵。哎,说到这件事就让人恨,皇帝这些年来允许那许多低贱人家的女儿去见习进阶,却不好好查查象司约这样的家系。看看这都督府里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家的孩子,各个都在见习,过个十来二十年再开家立系,望族门第真正要被玷污了。”   秋笙愣了一下,低声道:“大都督她心性平和,礼贤下士。”   碧黛冷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低声道:“其实,西山家的出身……”   “皇家之尊,还不入澄家小姐的眼?”   “小国诸侯而已,富贵不超百年。而且,据说他们家发迹前是……伶人!”最后两个字低若耳语。   秋笙大惊:“伶人怎得能为一国之君?”   “有男儿嫁入贵家,连带着母系一并升天。”   “这个,不敢相信。”   “其实……西平侯的风度的确是一等一的,单看她是想不到西城家都是什么样的人。”   “我入仕以来一直在偏远地方,从未到过京城……西山宗族,真的不堪入眼?”   “粗鄙低俗。其实,你看看孟国建国以来都干了些什么事,也就知道了。”说到这里嫣然一笑:“话说回来,我们这位大都督出自这样一个家系却有这般风度仪表,更显了不起。只可惜,有些事上终究还是被影响了,考虑不周。”   秋笙想了一下道:“你是说世子的出身?”   碧黛叹了口气:“其实,铭霞这个孩子倒是可疼,才华也是一流。虽说我们安靖看家世‘论母不论父’,但是没有一个称得上号的父系,倒是还是会让人笑话的。更不要说,她的生父是异国人,我们这位西平侯常说‘要西山家百年不衰’,可这个世子选的……哎哎,所以我说这就是她自己的家系不贵,计划起来总是少了点东西。”   秋笙陷入了沉默,碧黛看了看她,转过话题道:“刚刚听你说西平侯每到祭祀必禁欲斋戒,这倒是让人吃惊。她做了那许多和神官们过不去的事,我还当她延续了西山家‘不敬神明’的习惯。”   “谁知道啊,我们做属下的尽自己本分,上官心思不敢多揣摩。”   碧黛笑了起来,此时出来的人也多了,两人又重复了下午后之约后分开。   新年的最初几天,西山景晴和扶风高官们的时间依然被祭祀排满了,最后一场是正月初三的国殇祭。国殇祭是扶风特有的祭祀,起于文成晚期,顾名思义,祭祀的是为国捐躯的勇士。这场祭祀由扶风大都督担任主祭,扶风明信宫神司协助,各营军官、郡中士绅均有出席。国殇祭结束,官员们才真正无事一身轻,都督府上下也跟着喘一口气“终于结束了”。腊月里祭祀不断,参加祭祀特别是作为主祭官有许多规矩,从吃饭吃菜到穿衣配饰都有要求,都督府的人每天都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犯了忌讳。也许是知道府中上下一个多月辛苦,国殇祭结束当晚例行要举办一个家宴,不请外客,都督府上下一起吃顿好的,然后景晴会发下赏钱,管家也会给仆役们轮流安排假期。   铭霞、书霖几个早想好了接下来几天的玩法,要去踏雪、看社戏等等,主意自然都是长年生活在这里的铭霞等人想出来的,凤吟台、书霖几个都不反对。在他们计划里都没有长辈们加入的余地,景晴向来喜欢书霖独立自不会凑近去做让孩子们扫兴的事。子樱和江漪都是第一次在扶风过年,对当地风俗充满好奇,也是每日相伴出游。   初五那天,西山景晴第一次踏入城北黄鹂巷。她轻车简从,衣衫素朴,一大早就出现在巷中韩家的门口。自紫媛登门相认之后,铭霞经常跑黄鹂巷,她自己却从未上门。最初的时候除了让铭霞得见生父外,她并没有和韩家深入交往的计划,直到看到韩庭秋,他风采若旧,而且谈吐之间不掩饰的对她的眷恋,居然也让她起了情意,于是一切都朝着预定之外的方向一点点前进了。   贵客登门,韩家上下自然一阵忙乱。景晴挽着紫媛的手,笑吟吟说:“千万别忙,就当亲戚家过年串个门。”紫媛笑道:“看看,带来那么多东西,还说只是普通串个门么?礼尚往来,这可叫我们怎么还礼?”   “阿媛,十二年前你我就情同姊妹,姊妹相处哪有那么多顾虑?我当下境遇好些,力所能及的帮衬点,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随后又说让昔日相熟的人都出来见个面。跟着韩家出来逃难的都是家中头面的仆役,大半与她相熟,之前早知道这段故事,当下见着真人,难免又一番感慨。如此这般说说笑笑用过午餐,紫媛将不相干的人赶走,靠近了她笑着低声道:“大都督登门,是来看大伯的吧?等下我把众人都约束住了,定不让人来吵着你们。”景晴拧了她一下,嗔道:“怎不见当年那个说两句玩笑话都害羞的紫姑娘?倒敢来取笑自家大伯了?”   “哎哎,我也在想怎不见当年那个低眉顺目、听话乖巧的景丫头了?”   出来相见的是兄弟两个。   庭幕开口便道:“扈县那件事,我查到了一点眉目,既然今天有机会,就当面向大都督汇报。”   景晴笑着说了句:“你们兄弟俩打过年的还在忙么?”但也端正坐姿,摆出认真聆听的样子。   庭幕说前两天听阿兄说神宫废弃都是因为“神怒”的原因,其后阿琳又在明信宫打听到了“神怒”的一些例子,就想起之前誊抄县志时看到过的一段记载。   庭幕说起的是文成历四百一十六年发生在扶风庆州的一件事。当时庆州发生了一场瘟疫,共波及两县,染病一千四百多人,死亡超百人。当时已经是文成亡国前三年,各地烽烟迭起,扶风在这样的乱世中自然不会有很好的治理,发生这样规模的疫情并不奇怪。但让庭幕留意的是其中有这么一段话,大体是说“郡中百姓都以为这是王朝末世,神明都抛弃了这块土地。”又说“疫后一年,弃殿”。   庭幕说当时他看这一段,怎么也不理解“弃殿”是什么意思,后来想是不是指之后文成王朝覆灭。而听到“神怒”之说,他忽然想起来“弃殿”指的是不是废弃了一处神宫?   “何处看到,我立刻让人去找原文!”   庭幕笑着说想起来之后怕自己记错,想办法又去查看了,抄录了原文在此。   景晴看了一遍,点头道:“你解的没错。而且,我也知道所废弃的是哪一座神宫!”   庭秋插道:“可是轻云宫?”   “嗯,你们也想到了?”   “韩琳说,神怒最常见的是神宫和神宫周围发生了主祭之神所管辖相反的事。比如,祭祀火神的焚毁于大火;祭祀风神的却被大风吹倒等等。庆州就是今天的秦州,县志中说‘废殿’的原因是疫情,那么会被定为神怒的只能是祭祀药神的轻云宫。就是这个‘殿’字,我们还是觉得解释得有些牵强。”   “不牵强,因为按照文成王朝时的划分,轻云宫不是神宫,而是巫殿,本来应该叫做‘轻云殿’。安靖神宗司一向下辖‘神、巫’两道。这两道侍奉的神明并无太大区别,都以水缨女神为主神,但是侍神者从事的事物却有很大的区别。在文成王朝,但凡司大祭、观天文、明星象,称为‘神司’,从事者女为‘神师’,男为‘神士’。而除鬼魅、斩妖魔、卜吉凶,称为‘巫司’,从事者女为‘巫女’男为‘巫士’。神司所在的庙宇称为‘神宫’,巫司所主的则称为‘巫殿’。轻云宫以医药闻名,而去病穰灾正是巫司所从事的‘除秽’,所以,那里是巫殿而不是神宫。只不过近一百年来神巫合流,巫殿也常被人统一用‘神宫’来称呼。”   几人就着这个话题又说了几句,庭幕就被紫媛找了个借口叫走。景晴望了一眼外面,笑道:“紫娘子越来越有大家主妇的气派了。”庭秋点了点头,旋即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件东西要给你看!”   午后,透过窗纸的淡淡阳光下,《春江图》一点点打开。   数百年前画家笔下,春水泛舟、群山回绿的景色呈现在画纸上。山间桃花隐约,游人江上吹笛,衣衫乘风,这是画家对春日的赞歌,和对春光的最纯粹的享受。   景晴连呼吸都屏住了,看了许久才深深吸一口气:“你从哪里得来的?”   庭秋将过程又说了一遍,她连连叹息:“不知道多少王公贵族都在寻找这四幅画,居然被你在那样的地方得到。只能说名画择主,世事天成。”   “只可惜秋江图离散,不然就凑足三季了。”   景晴望向他。   “这是我送给你和铭霞的礼物。”   景晴眨了眨眼睛,沉吟了一会儿笑道:“我收下了。”旋即起身道:“走,到我那里,我们对酒赏画。”   紫媛听到动静出来送客,看了两眼拉住景晴道:“这会儿带走,什么时候才把人给我们送回来呢?”   景晴白了她一眼,又一个妩媚的笑容,娇声道:“是啊,我带走了,谁要急着找人,就到扶风都督府来吧。”   紫媛回去,庭幕笑着说:“阿兄那个宝贝总算送出去了。”   “是啊,这件事上大伯可真够大方。”   “怎么,舍不得?”   紫媛笑着点点头:“是有那么一点。”   “阿兄心理,这样东西是他为铭霞置办的嫁妆。”   紫媛想了想扑哧一笑:“原来如此,这倒是应该。”   “另外,我们家现在这种情景,那么个珍贵东西,我是指望越早送出去越好。放在家里,晚上都睡不安稳。”   “只可惜《秋江图》丢了,要不然两张图放在一起欣赏,该当更有感受。”   庭幕笑道:“我们这位西山大都督也是同样心思吧,所以赶着回去取《冬雪图》同赏。阿媛啊,改天你出面提句,让我也去欣赏下。”   紫媛一口答应,此时韩芝、韩竹几个孩子拜年回来。韩梅一眼看到摆在那里的点心盒,嚷嚷道:“婶娘,是不是姊姊来过了?”紫媛摇摇头:“这个丫头,成天就想着铭霞给她带好吃的东西来。”又听韩芝道:“不象。若是铭霞过来,定会等我们回来见一面再走。”韩竹也道:“阿姊这两日带着明侯、书霖她们去承平城了,据说过两日那里有一场大祭祀,十分好看。”   韩梅笑道:“你怎知道的那么细?”   “听大将军说的,他家的两个姊姊也都去了。”   韩芝道:“她们两个年后就要去边城了吧?”   “她们马上就要服礼,须得去边城带队兵马,不经战阵,将来不好过见习,得不到位阶。”   韩梅啊了一声:“那么大阿姊服礼前也要去前阵?”   “她是侯爵世子,其实就算不见习,等服礼后也是要授官的。听她们说,她将来是要从太学院东阁进阶的。”   “差那么多啊……”   韩竹撇撇嘴:“听她们说,若非王朝初建,她们这样没有家名人家的女儿是得不到见习忌讳的。就算是大将军的侄女,也只能从士兵开始,靠着军功前进。当下只要出了见习,至少能是个八阶武官,她们都觉得幸运得很呢。”   “那阿兄呢?”   韩竹叹了口气:“我是男儿,还是异国来的,自然只有功名沙场求。倒是阿梅你,好好读书,将来或许有推举到州郡官学,甚至直接入仕的机会。”   “我才不要当官。”   紫媛在后面听得有趣,转过去搂住韩梅道:“阿梅不想当官,那就是和我们一样找个好婆家相夫教子喽?”   韩梅摇摇头:“我要和芝兄长一样,教人读书,被人称做‘先生’。”顿了顿又道:“我才不找婆家,我要娶一个听话的夫婿进来。”   韩芝和韩竹对看一眼都忍不住叹了口气。紫媛忍不住笑:“哎哎,定是你两个姑姑教的!”韩梅一时有点不好意思,四下看了看:“阿爹在家么?”   “你阿爹去做客了。”   韩梅想了下哦了一声,旋即又道:“不知道会不会带好吃的回来。”   韩竹伸手拧了下她的鼻子:“吃吃,小心吃成个小肥猪,到时候哪家的少年人肯嫁给你!”   韩梅扑上去捶打,顿时兄妹几个闹成一团。闹腾了一会儿,韩竹抱住妹子笑道:“阿梅再闹,明儿就不带你去军营玩了!”   韩梅眼睛一亮:“要去军营,真的么?”   “明儿我要去给师傅拜年,芝兄长早说了要去看看,我捉摸着把你这个胖丫头也带去开开眼界。”   韩梅顿时喊道:“我要去的,阿兄最好了!”   紫媛一边看着转到后面对庭幕道:“这几个孩子疯疯癫癫的样子,在陈泗的时候是怎么也不会允许的。”庭幕笑道:“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倒觉得至少我们芝儿比在珑北时要快活多了。”   紫媛扑哧一笑:“嗯,阿芝随你,都是闲云野鹤的性子。”   庭幕咳嗽一声:“在这里,当说‘淡漠无争,真正大家男儿风度’。”两人说笑了几句,庭幕正色道:“我想和阿兄商量一下,让家里跟来的人各自自立。”紫媛吃了一惊,庭幕解释说家里现在根本用不着那么多人,当下大家对此地的风俗也习惯了,可以各自谋生。又说当然不是让他们继续为奴婢,也不是像刚来的时候那样做些卖苦力的最底端的活计,而是他们跟着一起想办法,让那些有一技之长的自立谋生,一时找不到合适生计的继续留在家里。   紫媛想了想点点头,又问他觉得哪些能自谋生计,庭幕道:“刚才大都督不是让陈娘子也跟着去都督府了么?”   “啊,她想念陈娘子做点心的手艺了,让她去几天做点我们珑北的点心。”   “对啊,这不就是一门好营生!我们身边还留了些珠宝,大都督送来的银子也都没怎么动过,可以拿点出来给他们当本钱,开个点心铺子什么的。我看,就算是扶风大都督府里拿上来的那些点心都不如我们珑北的精致。这是一个,至于其他人咱们慢慢想,他们若能自立对那些孩子们也有好处。”   这一日,扶风都督府中依然充满了节庆的喜气。   正房内,西山景晴与韩庭秋对画饮酒,谈天说地。   再往后,发生的事情其实在两个人共同的期待里,一切水到渠成、天经地义。   时隔十三年,再一次芙蓉帐暖、鸳被同眠。   相别时即爱意未消,相逢后又情愫重燃。   晨光透过窗棂唤醒景晴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已经十余年没有和一个男子同眠到晨。”前一夜,缠绵之后,她本也想对庭秋说“我多年没有与男子同眠的习惯了”,然而唤入侍从后又改变了主意,只让人端来水喝了几口又睡下。   微微支起身子,看着身边人的容颜,她轻轻叹了口气心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她想,即便她提出迎娶,韩庭秋也不会接受吧,他这样骄傲的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接受依附他人而生;宛若她自己。昨夜她曾半开玩笑的问庭秋:“若是当年相识时就告诉你我是孟国正亲王的女儿,你待如何?”他想都不想的回答:“应该会供起来吧。”   “供起来?”   “等到你复国之后,对我们韩家一定有用处。反之,即便复国失败,反正是异国的事,与我等无关。在此之前,当然是小心翼翼的供起来。”他又道:“倘若彼此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也就不会有今日,更不会有铭霞。”   当时她大笑起来,心想:“知我者庭秋。”   这么想了一阵,忽然笑了下,心说:“先这么顺其自然的过一阵子吧,也或许对庭秋重燃的情意也不过是一时之兴,现在就想太多岂不是自寻烦恼?”   这一日,小雪霏霏。用过午餐后,韩庭秋告辞,景晴送到门前,看着飞扬的雪花道:“天气又冷了些啊,我让准备车送你去回去吧。”   庭秋笑着摆摆手,撑着伞走入雪中。景晴正望着他的身影出神,忽然一个人凑到身边:“这也算是良辰美景了吧?”   “词都不会用了么?”   “昨日良宵,当下美景,有说错么?”   景晴白了燕飞一眼:“大过年的不和同僚们出去找找乐子,在我这里寻开心么?”   “两位贵客相约远行;司制、司约几个与澄碧黛相请甚欢;几营将军都不能擅离职守,前两日也拜过年喝过酒,你看,我还能到哪里去找乐子?”   “到碧黛那里去喝杯酒不好么?既然秋笙也在那里,不愁没有佳乐美人。”   “其实,澄碧黛和司约她们交情再好也不值得大都督您关注吧?什么时候,她与三营大将军们往来莫逆才需要盯着。”   “一时半会她不会去和将军们攀交情。澄轻羽在这里的几年把璃琅折腾得够呛;而东营的明楚在我幕下八年;至于长捷……”她笑了笑:“碧黛不屑于和一个男子攀交情。她若是真有动作,下一步应该是借着秋笙重结和轻云宫的渊源。”   “轻云宫啊……”   “元宵祭,你和司制代我去轻云宫参加祭祀,如何?”   燕飞叹了口气:“真小气啊……不过就是说了句玩笑话,第二天就把人发配最边关了……”   “沅红期两年来考评都不错,司制已经将她纳入提升之列,你们两个正好去复查一下。沅家家世虽然不显赫,族中入仕的子弟却不少,仅我知道的就有十来个,到不比那些靠着一脉高官撑场面的人家来的差。另外,她的夫婿家名‘蓉’,蓉家在中州一代到她夫婿这代再无英才,但是他们家的正脉其实是在鸣凤。鸣凤司寇就是蓉家的当家。”   燕飞暗地里叹了口气,心想贵族家系实在复杂,亏她件件都能记得那么清楚。   “沅红期入仕以来走得一直不顺,所有人又都说她没娶对人。哎,清渺都已经到第五年了,我们这些从邵庆出来的贵胄们还是只拿旧都百里来算门第。”   “鸣凤归顺之后,那些官员到不知能被授予什么样的官职。”   “鸣凤这位司寇精通律令、擅长刑断,她断案的故事,我在丹州都听人拿来说唱。当下秋官这一脉都无名士,如果她恰如传言,日后前途无量。”   燕飞想了想笑道:“沅红期这个人做官做人都不错,就是性好渔色,每一任都有与治下官吏有染的传言。”   “瑕不掩瑜即可。”   燕飞过了一会儿玩笑道:“我和司制的差事都派好了,接下来几天大都督独守官厅不嫌闷么?”   “我等着上元节和铭霞一起看花灯。去年被边境的事扰了,都错过了铭霞点高彩的场景。”   集庆都督府,景晴与燕飞对雪论公务。通往扈县的官道上,一队人踏着皑皑白雪覆盖的道路,在狭窄的山路上艰难前行。   被侍卫拉着攀上一段陡坡,好容易在稍微平坦的地方站稳,江漪抬手擦了擦汗,回头道:“子樱啊,大过年的,拖着你来这样的地方,实在过意不去。”云门子樱到显得远没她那么狼狈,听她这句话笑道:“这倒没什么,只是来之前和我说声要翻山越岭呢,看看,可惜了这身行旅服,这可是阿姊才送的。”   “我身为巡查使本来就要到冰河关去慰劳将士、巡查边防;前两天听人说轻云宫的上元祭极有特色,正好私事公事合并,所以临时决定前往扈县。哎哎,没想到这段路上还有好几个险关,此间官员将领还都说前往扈县的路好走呢。”   “扶风也是多山之地,对这里的官吏来说,这条道的确不难走。什么时候你试试看走金堂道,那才够味。”   江漪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旁人说起你云门子樱都是‘多才多艺’,结果行走山路、骑马驾车也都是好手,真正想不到。”   “我在景晴幕下数年,期间也经历了大小三十余场战斗。我若是娇滴滴的样子,怎能和她意气相投,换贴金兰。”说话间看看她,扑哧一笑:“倒是你,经历战阵比我还多,怎得还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马上东倒西歪的柔弱样子?这条路就走得那么辛苦,鹤舞之战,你是怎么撑过来的啊?”   “别提天朗山,想想都噩梦,那地方,我是再也不要回去了。”   说了这几句,向导又催,说还有二十多里地才到镇上,雪地难走,需的加紧才能在天黑前赶到。江漪叹了口气,一脸的痛苦。幸好后面的路以缓坡为主,向导也说在行数里道路更宽,到时候就能骑马了,她这才有点如释重负的神情。子樱和她走得很近,两人时不时说几句话,倒也缓解辛苦。行过数里果然道路变宽,江漪上马后回头望了下来路道:“这是通往前线的要道,该修整得好些才对。”担当向导的是从西营借出的军官,听了这话插道:“大都督早就想要重修长河道,还想要在此处加设一个关城,只是苦于银钱,至今未能如愿。”   江漪点了点头,心想这些年频频用兵,同时为了安抚新领土的百姓以及恢复经济又接连降低税赋和免税,国库早已空虚,扶风无钱修这些“不是太要紧”的工事也是正常的。正相着,忽然听子樱低声道:“巡查使,这些地方的修筑与否乃是锦上添花之事。关键还是前线军堡、关城的修筑是否有差池。”   江漪心中一颤,暗道:“子樱已经察觉到我的用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祝亲们中秋快乐,团圆美满 ☆、第十六章 沙如雪,月似霜   从集庆出发,轻骑快马,五六日入秦州界;再三四日,可到扈县。   江漪一行初二离开集庆,初七到了秦州界的惠县。惠县和扈县接壤,距离秦州州治都是三四天路程,也都是贫瘠的小县。云门家出事,子樱丢官的那一年受景晴之邀到集庆住过一阵。正好遇到外敌扣边,景晴亲自到前线督战,子樱也跟着去走了一圈,所以对长河道沿线城镇并不陌生,在她看来,集庆、惠县比她初见时已经好了不少,至少人口渐多。但在江漪看来,惠县的水准大概只有天朗群山那里能相比。两人行走在城中,看到江漪神色中有些失望的样子,子樱道:“文成年间,惠县、扈县都曾繁荣。那时候,靠的是西境通商,商旅从京城出发,到集庆、瑶州,再到西面各国,长河道是必经之地,因而繁盛。秦州地势更高,土地也更为贫瘠,靠耕作是富裕不起来的。”   “重开商路……此地看来还要清苦数十年。”   “其实,若是能收复瑶州,扶风的日子就能好过不少。”   “瑶州?”   “那里土地肥沃、气候得意,从来是鱼米之乡。啊,你可能还不清楚,文成时的瑶州就是今天的陈泗珑北郡。我那个阿姊逃亡异国的时候在珑北住过一阵,那里的富庶她最清楚。”   “韩家好像就是珑北人吧?”   “逃难到此的多半都是珑北、杞阳两郡的百姓,尤以珑北为多。韩氏是珑北望族。”   江漪想了想忽然扑哧一笑:“我还真想看看我们这位西平侯在珑北时的样子。”子樱眨眨眼睛也跟着笑了:“这说的,连我都好奇了。什么时候有机会,偷偷问问那位紫娘子。”江漪笑笑,又道:“子樱知道皇帝为什么任命我这个巡查使么?”   “猜得到一些,只是,不知道巡查使为何让我跟随在侧。”   “你说说。”   “天下大势已定,因此,以往被统一之大业掩盖的事情会一一出现。因为天下太平而无法再建功立业的愿望会转化为叛意;同样的,以往不敢角逐天下的人,也会在太平后重燃野心。安靖大地已经分裂了两百多年,四分五裂之时人们渴望统一,但是在统一大业中,上演无数国破家亡的惨剧,一定也会有想要复国的贵胄,和对故国留恋的百姓。这些都是清渺不安定的因素,皇帝也不敢置之不理。而西面是清渺立国根本,地势复杂、幅员辽阔、兵士众多,若在此出现叛乱,很容易就能形成据点,与朝廷长期拉锯。所以,皇帝派了您来巡视,一方面安抚各国遗民、官员;另一方面,也是对那些长久以来就让朝廷不安的地方进行判断……巡查使,我说得没错吧?”   江漪笑着点点头,这并不难猜,基本上对大势有所了解的都能明白。   “我还是不明白,您特意将我带在身边的原委。”   “离京的时候,皇帝对我说——云门慕节孝感天,足以荫蔽家族。前些日子,我也收到莲锋的书信,希望我在巡查使任上提携你一把,让你重回仕途。”   子樱心想“果然和景晴估计得一模一样”,想到有可能重归仕途,她心中有些激动,略微平息了一下,转念道:“到秦州……能有重归仕途的机会?”   “或许吧。”   子樱没有那么乐观,当年丢官的时候在秦州数月,还正是用兵之时,她都未能得到足以重新被叙用的功绩,当下一片太平,有什么功绩能等着她?看一样江漪,想到刚刚那段“巡查使所来为何”的对话,心中一颤,暗道:“还是不要在这里有什么功绩吧……”   “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然后去当地神宫看看。”   “巡查使还对扶风的瘟疫感兴趣?”   “西镇疫情泛滥,难道不是可能撼动国家根基的大事么?”   子樱皱了皱眉:“我也听说了一些疫情的事。这一次的病,只能说古怪,并不严重,还远远达不到撼动根基四个字吧?”   江漪笑了笑:“扶风官员多半也是这个想法。但是,子樱不觉得,就是这个‘古怪’才比一般的疫病更有动摇根基的可能么?”   子樱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您已经有些设想了吧?”   “设想谈不上,只不过这桩事的线索太多,而且,件件都指向一出,反而让人生疑。”   子樱此时是布衣之身,回到集庆后也没有过多过问政务上的事,疫情种种也只听了个大概,一时不知道江漪所言为何。   “不管是遗落在废弃宅院中的草药,还是因踏勘宅院而被袭击的韩琳;以及疫情的最初出现地;各种线索都指向轻云宫。指向轻云宫,就是指向云山梦华和澄轻羽。而我们这位西山侯任扶风大都督之后,得罪最严重的恰恰就是澄轻羽和云山梦华。此外,踏勘宅院遇袭的是与景晴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韩家姑娘,临危还跑来一位西营大将军救美……啧啧,子樱,你不觉得这些事情巧合过了头?”   子樱没有接口。   在街市上简单的吃了点东西,一行人向当地神宫走去,其间还加入了两个人,是江漪的下属,早在腊月就已经到了秦州。子樱却没有在行列里,在那两个官员开始汇报的时候,她以“布衣之身,不便听闻要务”为理由告退,江漪也没有阻拦,与她相约在神宫会面。   惠县神宫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匾额上只有“神宫”二字的小寺庙。庙门前“明池”只是一个两丈见方的小池子,可想而知,殿宇自然也不会气派,既不能接纳云游各地的行云官,也没有收纳经典的藏经殿。惠县神宫依附轻云宫,主持不称“大神官”,仅称职方,也不接受神师,因为神宫里无法提供足以分隔男女的住处。不管怎么说,这还是一个正式的神宫,对惠县和周边的百姓来说这就够了。   在安靖,无论多么偏远的地方,只要有县城就必然有神宫,甚至在一些大的集镇也有,规模大小并不重要,只要有就可以了。因为,如果没有神宫,当地的女子就无法举行服礼,对安靖人来说,这是生死攸关般的大事。   惠县神宫这样的小寺庙,职方等并不需要官府任命,寺内自行推举。有的更偏远的地方,整个神宫只有一名神官这样的事也常常听闻。几年前受景晴之邀来扶风散心的子樱到过一次惠县神宫,与职方也有半天愉快谈话。而今,站在神宫狭小的内庭里,微笑着向她迎过来的职方还是她记忆中的印象。   惠神宫职方名叫“青函”,秦州人氏,她出自一个极其贫寒的家庭,六岁失亲,被当地神宫收养。她十四岁进入轻云宫,在那里度过十年光阴,经历了极其严格的神官训练;二十四岁发愿行游,在诸侯林立的岁月里行走各地,参拜各处神宫,向神官们讨教经典,如此又是十年。结束行游生涯的时候,秦州正落入敌国之手,无法返回故乡的青函在承平宫落脚,也获得了职司。对一名神官来说,能够在承平宫这样的“国之神宫”中担任职司是莫大的荣耀,也是通向荣誉的道路。但是,秦州收复后她却离开承平宫,受朋友之邀到惠县掌管一个小小的寺庙。   安靖历来传统,不管是巫女还是神官都是可以成家生子的,但是神师和巫士必须终身守贞。青函在行游途中迎娶了邵州一个富裕人家的青年,两人共有三女一子,均生活在惠县。其长女子承母业,修行于集庆明信宫;儿子已经出嫁,嫁的是秦州官宦人家的女儿。另外两个女儿尚未服礼,也不打算担任神官,陪伴其父在家务农。   子樱到来的时候,青函正在庭院里晾晒草药,见到她略一沉吟就笑道:“数年未见,子樱,别来无恙?”   “终日无事,自然对难得来访的贵宾念念不忘。”   子樱指指铺了一地的草药:“职方要开药铺了么?”   青函哈哈一笑:“近来扶风闹疫病,这是治疗必备的一味药。”   她好奇地看了一下,也认得,是产自孟、邵一带的一位草药,解毒清火上有奇效。青函解释说自扈县出现疫情之后,受官府所托,轻云宫作了长时间的研究定了对应的方子,其中用量最大的就是这味药。因为这草药在扶风并不出产,又上报了官府,年前从邵郡那里进了一大批分发各地神宫,依照轻云宫的方子配药备用。又说这味草药还有预防疫病的效果,他们也根据轻云宫的方子配好,用于熏燃房屋。这几日,惠神宫上上下下都在忙着配置熏染用的药剂,要分发给当地百姓使用。   子樱叹息着说这真是行善积德的事,如此称赞一番。青函笑着回答:“神宫是靠当地百姓供养的,若是疫情蔓延,到时候百姓逃亡、土地荒芜,我们吃什么去?唇齿相依而已,当不起赞誉。”   子樱又问了些疫病的事情,青函说秦州在州治那里疫病严重,但是惠县大概是流民较少,只有零星病例,她自己并未亲眼见到,也说不清楚。   “我虽然只懂一点点医术,但是失态狂奔、当街袭击人,这样的情形实在不象可能相互传染的疫情。”   “世上永远有我们不了解的事情,譬如我们安靖,发生在南方的病痛,北方人可能从未听说。何况陈泗这样的异国,有着我们从未听说过的怪病也不奇怪。”   “职方也觉得是陈泗人带进来的灾祸啊……”   青函轻轻叹了口气:“他们也是无可奈何之过。”   转眼,元宵降至。   新年庆典即将迎来最高峰,之后就是一年劳作重新开始,等待着春风重新抚过大地,等待布谷鸟唱响春耕……   号称“要留在集庆看铭霞点高彩”的西山景晴,在元月十三踏入瑶州州治承平。清渺的规定,一郡最高官员,在所辖内怎么跑来跑去都是可以的,但是离开任地,就必须上承吏部,得到批准。否则,轻则以玩忽职守论处,重可至谋逆大罪。   景晴只带了几个随员,出行的理由是“到承平宫出席元宵祭祀”。她是在初七晚上忽然作出决定的,一行人轻骑快马、日夜兼程。随员们连声叫苦,都说“大都督您这不是过年,是带着我们急行军呢!”景晴则笑着说:“到承平放你们假,想想承平的夜市,想想那里的花灯……”   瑶州,位于集庆东南,与孟郡接壤。这是扶风最富裕的地方,地势平坦,数条河流滋润着大地,素来被称为“关西粮仓”。这里的“关”指的是“长青关”,位于孟郡,是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古关城。承平城展现出远远胜过郡治集庆的繁荣街景,商户林立,房屋整齐。而在城东,宫室巍峨、高楼耸立的就是承平宫。   景晴抵达的时候,司正——也就是大神官西山明流已经命人在门口迎接。在安靖,侍奉神明就代表着与俗世隔离,出家的人无需向官员行礼。而身为国之神宫承平宫的司正,其社会地位远在扶风大都督之上。明流已经过了妩媚年华,但是仍是一个称得上“美貌”的女人,让人一眼看过去就忍不住想象她少时的绝代风华。   尽管是“神官”,明流却一直没有成亲。当然,在她年少时光里,也有过几个交往密切的恋人,却没有任何人正式登录入谱,也没有生育。景晴七八岁就在神宫认识了明流,两人出奇的谈得来,也是因为明流的影响,她有一段时间对经书充满了兴趣,乃至于她的母亲都对人说“我家的小女儿大概要走上她王姑一样的道路了。”   自从明流出任承平宫司正后,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自是好一番别来述说。过了好一会儿明流才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说吧,这次要我做什么?”   景晴也不客套,拿过一个木盒道:“你这里能人辈出,帮我看看这是什么草药?”明流打开盒子瞟了一眼道:“这不是七叶草么,邵郡最多。咦——”发出这样一声后,她拿起草仔细看了看忽然扑哧一笑:“哎呀呀,怎么把这个东西拿到神宫来了?”   “你认得?”   明流还在笑:“这个东西,你应该很熟悉啊……”   “我并不懂医术,怎么会熟悉呢?”   明流好不容易止住笑,但是马上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景晴,过了许久才道:“哎哎,三王姊果然持身端正、治家严谨,真正是孟国贵胄中的异类。”   景晴一颤:“你是说……这是孟郡的东西?”   “这个名叫‘升云草’,产自孟郡陇山深处。其名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说生长地,产于高山之上、云雾之中;其二就是效用,这个东西啊……”她压低了声音:“与仙云丹的用处有些相似。”   景晴眨眨眼睛,依然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明流叹了口气:“看样子还要说得明白点啊,虽然这些话真不该在神宫净地中说。”又喝了口水,缓缓道:“仙云丹的用处你是知道的,服用后会产生轻微幻觉,所以神宫中用来辅助冥想,常常在修行遇到瓶颈的时候使用。但是,此物若是与烈酒同服,则是上好的催情药,所以在贵胄中也颇为流行,只是名字千奇百怪,并不叫仙云丹。”   “这我听说过,国中不是严禁神宫以外使用此物么?”   “本来是拿来辅助修行的物品,却用于秽乱,一度让神宫清誉也受到置疑,所以十多年前神宗司请求皇帝下旨禁止此物流入民间。此外,仙云丹产自西珉,所用的几味主方都产自西珉,价格昂贵。就此两点,很多人都在寻找替代之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反正在孟国开始使用升云草。变乱之前,此物及其流行,可以说,贵胄人家无此不成筵。”   “此物……是用来催情……还是迷梦?”   “都可以哦……哎哎,所以说,这种话题真不该在神宫说。”   “如何使用呢?总不能就这样拿来吃吧?是像仙云丹一样制成药丸?”   “这个东西啊,好象直接就可以使用。能不能服用我是不清楚,听到的都是放在熏炉中,与香料同燃。升云草极受欢迎的道理也就在此,另外,孟国规矩上是不允许贵胄、宗室使用此类物品的。但是,它长得和七叶草十分相近,七叶草与艾草混合,熏染有净室之效。所以嘛……”她笑了笑,景晴也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与此相关的东西是从孟郡流出去的,而最熟悉此物的……都是旧孟国的官宦贵胄?”   “倒也未必。其实,此物早就在周边各国流传,邵庆贵胄中也不乏使用的。只不过,为了不让人知道来源,传到邵庆的多是研磨混合后的粉末。哎,你真的在皇宫中没有见过么?”   景晴皱了皱眉:“皇帝没有这种喜好,我从未在宫中见过此物。”   “大过年的,带着这么个玩意从集庆跑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扶风各地发生了疫情。”   “听说过,不过承平尚未出现。难道……”   “在疫病的源头,用于治疗的草药里发现了这个。”   明流颤了一下:“你是说,疫病是有人引发的?”   “升云草使用的时候会不会出现当下疫病所展现的那种癫狂景象?”   “虽然很少,的确是听说过,有人在夜宴中呈癫狂之态,事后又毫无印象。但是这种情景很少发生,不管是仙云丹还是升云草,若是频繁出现那种狂呼杀人的景象,谁还敢使用,更谈不上流传了。”   “如果用它和其他药物混合,会不会产生别的效果?”   明流想了想,皱眉道:“我没有听说过。不过可以找些人打听一下。升云草产自孟国,最擅长以此调配药丸和熏香的自是昔日孟国的太医官,我会从这条线托人去了解的。”   景晴郑重的行了个礼,又道:“今天想要借宿在神宫。”   “这倒是没问题,只是神宫清苦哦。”   “想要静静心。而且,过几天就是承平宫的元宵祭典。”   “祭祀之前,修身养性……你到现在还遵守着三王姊的教诲啊。”   京师永宁城,新年的浓郁喜庆弥漫在这座年轻的王城中。经过数年营建,永宁城飞一般的繁荣起来。官员和家眷,以及从各地聚集而来的百姓孜孜不倦的构筑着城市。永宁城上映天象,分二十八里坊,但是因为双龙山、流玉河的影响,城市并不是非常方正的格局,街道也因势而筑。由于迁都的仓促,永宁城的构筑直到第五年还远远没有完成。规划永宁城的是江漪和少司马台城鹊,尤其是台城亲手绘制了永宁城的规划图,而城中最主要的建筑,比如增建的三座城门、整修的皇宫、各部阁台、正亲王府,以及横跨流玉河的“银汉桥”都由她主持。   永宁城建成后,从清渺一直到苏台,都是统一的安靖的首都,整体格局始终没有发生大的变化。许多地名和建筑名更是从清渺之初建成后就没有更改过,一直到三百多年后的苏台依然沿用。皇宫东西两侧,有两条街道没有编制在二十八里坊内,分别名为凰歌、朱雀,这是皇家亲王们居住的地方。其中凰歌巷为正、和亲王府,朱雀巷则是其它亲王们的住处。   清渺延续了文成、邵庆时的做法,皇帝之外,设正、和两位亲王辅政。正亲王在内,和亲王在外。正亲王主政、和亲王统兵。这种做法的本源来自西抿,这两个以女子主政的国家因其“女子主政”的特色选用了这样独特的政体。女子为皇,注定了两国都不可能象某些男权之国那样,动不动就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皇子、公主。一代君王,能有三个以上长大成人的继承人就不错了;绝嗣的情景也不少见。为了保证政体的稳定,正、和亲王以及她们的世子其实就是皇位的候补继承人。皇帝无嗣驾崩,原则上由正亲王府十岁以上的公主来继承;如果没有,则由和亲王府选择;若是两位亲王都没有满足要求的继承人,皇位就移交给正亲王。在这样的体系下,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凰座都能快速平稳的传承下去,不至于为了在宗室中选择继承人而让朝廷分裂。正是这种微妙的“顺位继承人”身份,正、和两位亲王又通过主内驻外、主政掌兵来相互牵制。   所以安靖历来虽然免不了有“夺嗣之争”,但和那些动不动有十来个继承人的国家相比,实在是温柔的算不上“争”。而且,在很多时候,比如只有一、两位皇女,根本也达不到需要争的场面。   清渺王朝的第一代正亲王是凤楚异父之妹凤章,这一年三十二岁。凤楚的母亲共有三女二子,其中一子夭折。其中帝后所出为凤楚和凤勤,其他两个女儿都出自妃。凤楚出身尊贵,又聪慧过人,是毫无争议的储君。其母壮年而逝,当时长女凤凌兰二十,凤楚十八,凤章只有十五;从王朝稳定来说,正亲王的最佳人选应该是年长的凤凌兰,却因其父系卷入谋逆之案而失。和亲王则依例任命了前任正亲王的世子,当下镇守旧都,带兵三万余人。从带兵的数量来说,这一代和亲王并没有达到应有的状态,而和亲王本身也是个性情柔和,身形文弱的女子,因此若真是发生了什么,让她举兵勤王,她也是没有那个带兵的本事的。但是,作为陪都留守,她为政勤奋、处事公正,确是最合适的人物。   这一天,凤章在凰歌巷自宅接待一名至高无上的宾客——皇帝凤楚。此时王朝初建,君臣之间的壁垒还没有那么森严,皇帝出来串个门、逛个街也不至于吓得满朝文武失色。凤楚从来疼爱这个少她四岁的妹妹,而凤章也没有辜负过她的期望。在过去十余年统一天下的战斗中,不管是出外领军,还是在内监国,她完美的履行正亲王的责任,是凤楚最坚实的后盾。凤楚英姿勃发,凤章则生的特别甜美,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和女官长楼月霜一样,是让人一下子看不出年龄的样子。   凤章精通音律,尤其擅长抚琴,此时在温暖的室中悠然弹奏,一曲作罢过了许久才听凤楚长长叹了口气道:“小阿妹的琴音让人听之忘忧。”凤章微笑道:“鹤舞收复、鸣凤归来、扶风无患,皇帝还有什么忧虑的事?”   “当初征战不断的时候总想‘待到天下太平后,就再无烦恼’,靠着这样的信念支撑过了一场场生死之战。结果呢,现在却发现,太平之后烦恼的事情还要多。”   顿了顿,又道:“昔日看史书,常觉前朝那些残杀功臣的君王可笑,都是生死一线过来的人,战场上性命都可以交托,还有什么好去怀疑,乃至动了杀机呢?当下,却越来越明白她们的心境。”   “陛下早在十余年前就已下定决心,今日又何出此言?”   凤章说的是十余年前,凤楚第一次展现出统一安靖的志向时,曾对她说:“朕读史书,历代开国之君都免不了屠戮功臣,朕实在不明白她们的所作所为。待到朕统一天下,开国建朝,绝不让任何一个功臣枉死刀下。”凤楚显然也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却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你和楼月霜近来都提议调回景晴。”   “景晴在扶风已经四年了,当下边境太平,臣觉得不该让她继续在边关受苦了。前些日子陛下不是感慨缺少一个合适的少司徒么,景晴不是最好的人选?”   “不仅是这样的原因吧?”   凤章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用有点放弃了口气道:“与之前允许江漪回京养伤是一样的道理。”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近来上上下下对景晴的议论的确不少。”   “臣坚信她绝无异心,但是为了保护臣子,臣觉得还是把她召回京城为好。晋升少司徒,册封公爵,也是对她数年辛苦的肯定。在景晴而言,也不会感到任何委屈吧。”   凤楚扑哧一笑,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个妹子一番,才缓缓道:“原来小阿妹也担心朕不能坚持本心。”   “这……臣不敢。”   “朕收到轻云宫司正的密报……扶风疫情控是人祸,引发癫狂恐惧的乃是升云草。”   “升云草……就是形似七叶草的那种?”   “小阿妹还记得?”   “自然记得,”说到这里嫣然一笑:“最初还是皇姊您偷偷拿来的,唉唉,现在回想一身冷汗,当时我还未服礼,若是被发现,怕是要被母皇发配到皇陵去。”   “莫说你,我都后怕。”   凤章忽然一颤:“啊,轻云草是产自孟郡。”   “这是孟国贵胄的心头好。”   “这,这也不能说与景晴有关啊!她是扶风最高官员,当地若出现大规模疫情,她是要承担责任的啊!”   凤楚嫣然道:“唉唉,朕什么时候说过与景晴有关。而且,轻云宫为了点旧事与景晴颇多不睦,他们说的话朕岂敢全信。朕还在等江漪的汇报呢。”   “拥兵过久,即便本无他意,也总有太多想要‘另辟蹊径’的人试图从其身上获利。所以,臣还是请陛下召回景晴,以免将来出现会让陛下痛悔的事情。”   凤楚真没想到她这个“小阿妹”如此执著,过了一会儿才又是嫣然一笑:“不用多说了,景晴的事就让朕自己来操心吧。”顿了顿,补充道:“一切等江漪的消息再说。”   承平宫中,西山景晴端坐在神明之下,长久冥想。她少时有一段时间迷恋神官之道,也真的动过“将来去当神官”的念头,最终还是觉得修行之道免不了清苦而放弃。当时她不会想到,自己最终走上了远比“清苦”这两个更为艰辛的道路。但是那几年的迷恋,也使得她熟悉了神宫的仪式、熟读大量经文,以及掌握了一些修行之法。在南征北战的时候,她也常常会去神宫静坐冥想,以此平定心绪、深入思考。这一端坐就是整整一个下午,直到物我两忘。等重新回到现实已经是夜色深沉,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年轻神官说司正给她留了饭,请她过去一起用餐。   新年里,神宫的饭菜也比较丰盛,明流大概还让人开了小灶,煮了一锅鱼汤,也不知道等了她多久,汤上已不见热气。见她进来,明流让人将菜拿下去重新加热,又朝着她笑笑:“这份冥想入定的本事,倒是比这里很多年轻神官还要出色。”   “班门弄斧,司正就不要取笑了。”   “很多神官都认为上书皇帝,要求削减神官们权力的人,必定是心无信仰的。”   “我就是因为虔诚与神明,才越发讨厌以神明之名纠缠在私欲中的行为。神宫就该淡漠名利、与世无争。”   “说法是对的,只可惜,神官终究是人,要衣食住行,还要生儿育女、福泽后代。”   “所以,我的愿望只是削弱神宫的问政权力,却从来没有说过要减少供奉啊。”   明流含笑。   过了一会儿,景晴淡淡道:“我倒也罢了,身为国之神宫司正的你又为何帮着我一起来削弱神官权力呢?”   “阿晴,你对经书的理解都是我教的。”   景晴扑哧一笑,两人相对嫣然。   “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云山梦华么?”   “因为她太好玩弄权势?”   “神官,出家侍神明之人。她自己天天念着云山家名倒也罢了,连女儿都继承家名,这还算什么出家之人?这么荒唐的家系传承,也亏得春官会给她认定。”   “神官家系并不止云山一脉。粗粗一算,至少有五家都是母女相承的世代神官,而且担任家主,族人因此蒙荫。”   “所以,我支持你们的议论——家系审定与神宫无关。神官都是出家人,哪里谈得上‘家系’一说。而俗世的家族传承,又与神宫何干?”   景晴笑道:“明流比我还激烈。”   明流笑了下,过了一会儿道:“正有件事请教。州中各地神宫都来询问,说当地有异国流民求让女儿行服礼,不知道该不该接受?”   “接不接受,都是你神宫自己的事情,问我做什么?”   “我暂时没有答应,毕竟陈泗人信仰的神明与我安靖不同。但是年前有人哭到承平宫来,说你集庆那里接纳异国女儿的服礼,可是真的?”   “确实在夏日里就有操办。”   明流叹了口气:“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明信宫的人比我这里还大胆。”   “陈泗人也相信万物有灵,陈泗男儿也一舞长平。只要神宫肯接纳他们,来此敬奉几次,不就和你我一样,是水缨女神的信徒了么?”   明流想了一阵子,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倒是我着了相。罢了,年后承平宫也向一切有心向善者开放。”   “还是那句话,这纯粹是你神宫内务,我不评价。”   用过餐,两人又默默相对了一会儿,景晴开口道:“有件事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因为是私事,你愿不愿意答都可以……云山幕岚与你之间,可是有绣襦之情?”   明流只愣了一下就回答:“我们定过生死之契。”   “果然……”   “你……从何而知?”   “刚刚我在大殿端坐之时,在一边的那个侍童……她是幕岚的女儿吧?”   “我倒忘了你在京城见过她。”   “那件事之后,云山家视你为仇敌,这种情况下,只有曾经的生死之契才会让梦华依然选择将孙女交给你照顾。我曾听说,云山家其实出自巫殿,所以,天文星象并不是他们的擅长。幕岚在邵郡几次预测天文皆准,其实是你告诉她的吧?”   “其实……她在承平宫主持祈雨的那一次,我也把可能降雨的大致时间告诉过她。当时我身在孟郡,只能根据她送来的天文物候情况推断。剩下的,就靠神官的虔诚祈祷,以盼感动上苍,早降甘霖。无论多么伟大的神官,都不可能将天气推算的一丝不差,诚意动天之事在历史上也是屡屡发生的。”   “难怪她敢提出杀生以祀!”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起这样的念头,我一直在想,到底是谁蛊惑了她。若是她和我商量一下,也就……”明流闭上眼睛,露出痛苦的神情。   “你毅然答应我的请求离开玉章宫,以性命为赌注来此祈雨,有一半其实是为了挽救幕岚吧?”   明流无言。   “杀生祭祀,如果失败了,施术者只有自杀以谢。即便成功了,如此残忍之事,几百年都没有大神官做过,也是千夫所指。我也一直奇怪,按照她当时的地位,完全没有必要做如此冒险之事,到底为了什么,让她坚持杀生以祀。”   “这也是我这些年来一直想要知道的事情。她……至死不肯说。”   过了一会儿,西山明流终于恢复了平静,望着景晴缓缓道:“云山家是巫女的说法,你又是从何出听来?”   “子樱和我提起的。”   “其实,幕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神官,不管是对经文的理解,还是各种仪典,问卜医药,都为一等,且有通灵之能。”   “我从来没有质疑她作为神官的才干。”   “云山家为巫女之事,希望你……”   “你知道我从来不关注‘出身’如何,云山家这件事,不会在我这里泄露。”说到这里,景晴望着明流缓缓道:“看,半天的静思是有用的,不是么?”   转眼又是元宵。   紫媛亲自下厨,给全家人做了丰富的节日晚餐,尽管和珑北时的富贵生活不能比。但是想想一年前的此时,生活没有着落、初到异国内心惶惶,再看看今日安稳,也就有了幸福感。上半年,他们还经常打探故乡的情景,难民们遇到交换的也是陈泗的动态。大概从秋天开始,他们和那些和他们一样安定下来的人都很有默契的不再谈故国,不问战事,不回忆以往。他们的话题变成了“如何更好的在这个风俗迥异的国家生存下去”,比如该不该把自家八岁的女孩儿送到书院里去;自家的大女儿快要满十六岁了,说要去行服礼从此留在这里生活该怎么办;又比如二小子和某家的姑娘情投意合,要是现在成亲不知道还能不能按照陈泗的习俗男娶女嫁等等。   和他们一样生活在这个巷子里,有固定住处的人家,大半都已经有妇人外出做事,或到富家帮工、或在商家务工;实在不愿意抛头露面的,则接点浆洗、刺绣之类传统女人家做的事。自然有依然不能适应环境的,男人把女人死死束在家里,依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己又没有糊口的本事,一点点地坐吃山空困顿下去。这样的人家已经不能得到难民们的同情,每每提到轻蔑的哼一声:“都到这儿了,还摆什么大户人家的架子。看看人家,听说是三品高官的人家,当下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一个一个铜板赚辛苦钱。”说到不让女人出门,更是撇撇嘴冷笑:“饭都吃不上了还把女人藏家里,藏到大伙儿都饿肚子了,还不是一样跑。再说了,这里外头都是女人,守家的才是男儿,藏家里那不是更不安全。”   年前,紫媛盘点了家里的支出,入不敷出是肯定的,甚至在兄妹三人出去干活后依然不足以支持全家的开销。其中“罪魁祸首”当算韩庭秋,他在扈县买的一幅画就相当于三兄妹全年的收入。结果,家里能人人穿新衣过年还是靠着动用景晴最初接济的几十两银子。虽然如此,紫媛倒是不紧张,一来她相信随着时间推移,家里那几个顶梁柱的赚钱能力也会提升;二来,他们身边还是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当初惶惶不安,是从来没过过穷人家的日子,加上只进不出,当下苦也能吃了,也就泰然了。当初逃难,大东西带不了,庭秋也不让带,随身能放得都是珠玉。当时快冬天了,一家女眷把准备带着的棉袄都拆了,缝了值钱的珠子进去,亏得这份用心,大半都顺利带到了集庆。这些细软大半由紫媛保管,她担心此处巷子往来繁杂东西不安全,索性打了个包寄放到了景晴的大都督府里,身边只留些现银备用。紫媛觉得当下这一家子,最自在的绝对是她的丈夫韩庭幕。往日里他不喜欢做的官场应酬、贵胄交往、清谈夜宴之类的一概都没了。每天除了为养家糊口的抄抄写写,剩余的时间都耗在了给陈泗人办的那个“书院”里,还带着儿子韩芝一起,父子俩当老师当得不亦乐乎。   这个书院开办的初衷只是想要让难民中的孩子们能有个识字的地方,在官府则也是从少时起就给他们灌输安靖的礼法习俗,以便他们长大后愿意留在此地。教授的课程从基础的启蒙开始,用的教材一部分是陈泗的,当然更多的是安靖自己的传统启蒙读本——教导女子齐家治国;教导男儿恭顺贞节。韩庭幕饱读诗书,讲授的深入浅出,很快就连集庆本地人都慕名让孩子来听讲,更有说他比官学里的先生更博闻强记,到因此成了集庆的名人。而韩庭幕也享受着这种单纯的受人尊重的喜悦;异国风情和文献也让这个从来专好治学之人欣喜。紫媛常想如果能让他游历安靖,再去太学院看看书,恐怕有机会返回故乡他都不去了。   韩芝在学堂的时间更长,庭幕有事的时候他就代替其父为启蒙的孩子教书,当下周边几条巷子里的人见了他都叫一声:“小芝先生。”少年英俊,自有人喜欢,已有三家人家来说亲,还都是家境殷实的,更有一门乃是官学中人。紫媛自然都托辞婉拒,对方也能体谅他们的处境,倒没有因此惹出不快的。   这日韩琳一大早就和妹妹一同出门,过午才回,大包小包的两人都捧不下。紫媛看傻了眼,心说这两个小姑大概从小寄人篱下的缘故,逃难后格外能吃苦,到集庆后克勤克俭,今儿怎么转了性去买那么堆东西。韩玖进了屋就往地上一座呼了口气道:“累死了,阿姊今儿是将我带去做女婢呢。”紫媛问韩琳买了些什么,韩琳一一说了,乃是布匹、干果之类,当是年节必备的物品。韩琳左右看看没什么人,低声道:“阿嫂,前两日我陪阿竹去军营谢师,与他同在营中的孩子都有送来年节礼物。他一个外族男儿,在营里本是异类,再没点东西打点,将来吃住上怕他吃亏。”紫媛愣了下,心说这倒是一直疏忽了,又道:“这事你和我说便是,再怎么都该大伯和我们来张罗,哪能让你耗费,另外,你……你身边哪来那么多现银?”   韩琳笑笑:“我当了根簪子。”   紫媛跺脚道:“这怎么成?花了多少,我去拿银子,快去赎回来。你两个阿兄都说过,你们两姊妹身边的东西一分都不许动。”   韩琳还没说话,韩玖已经扑哧一笑道:“阿嫂,在这里,当该我们姊妹养家。”不等紫媛说话又道:“阿嫂与二哥不提,照着我们读过的法礼,阿兄无妻,在家居住,身为姊妹自当抚养。所以,我们为阿竹尽心乃是天经地义之道。”   紫媛心中感动,却还是白了她一眼,嗔道:“再说这话,想气死你两位兄长么?”韩玖吐了下舌头:“自不会当着兄长的面说,所以,给阿竹买东西这事阿嫂也莫说。”   韩琳这才道:“我在扈县蒙大将军救命之恩,一直没有好好感谢,所以,这也是我自己的答谢之心,阿嫂就别多想了。”   紫媛跟着姊妹两个重新打包了礼物,一阵忙过后将韩琳叫道自己房中,含笑道:“阿琳……可是对那位西营大将军有了情思?”   韩琳愣住了,过了许久低声道:“不敢想。”   “切,亏得你一口一个‘要做安靖人’!这有什么‘不敢想’的,你是名门望族正正经经的出身,配什么人都辱没不了他。”   “可当下,我们只是一介平民,还是异国难民……”   “又错了!我和你两位兄长,还有韩玖和孩子们都是异国难民。而你已经是在此行了服礼的人,就连神宫都说了——行服礼,即为安靖女儿。至于平民……那位西营大将军也是平民身份,且是男儿为官,倘若不是乱世放平,不知道要怎么样遭人口舌。即便当下,不是一样无人愿娶。”说到这里笑了笑,韩琳熟悉她这种笑容,这是久违了的韩家当家主妇那种一切了然的笑。   “阿琳,我和你说这些,意思就是,若是你真的对那位西营大将军有意,就留心看看他对你可有不同,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在前。”   韩琳脸上已经通红,低着头道:“阿琳明白。”   等韩琳出去,紫媛就着这事捉摸起来,越想越觉得若真能成不管对韩琳还是对韩家都是天大的好事。在韩琳,得配高官,往后不管他们韩家是不是回故乡,她的一生都衣食无忧。在韩家,若得如此姻亲,莫说韩竹的将来更多一份保障,韩芝、韩玖几个也算有了个依靠,这可比西山景晴那么个高不可攀的“亲戚”实用多了。    ☆、第十七章 承平   韩竹连着几天都在军营里,确切说是在长捷家中。长捷新年里也忙着给两个侄女开小灶,除了练武就是教兵法,韩竹好学,常来蹭听,长捷索性就留他在家里住。武艺还好,兵法一道确是叔侄都头疼的事,长捷出身贫寒,后又落草,从来没有读过书。当下能读写,还是寨中有落难的读书人看他聪慧教了些。他自己领兵作战所向披靡,真正应了一句话“天生名将,不关多读兵书”。他有这份悟性,更有连绵不断的战斗供他一步步前进,两个女孩儿可没这个本事,再加上武将见习也是要考过兵书才能进阶,只能抱着兵法苦读。若说讲解兵法,其实难不倒长捷,他有一肚子亲身经历的案例可以用,但是那些不占屈人之兵的政略就让他一头雾水了,常常叔侄三个对着本兵书犯愁,莫说其中深意,就连字都认得不全。倒是韩竹自小读书,拿着本兵书从头念到底不成问题,倒是帮了长捷的大忙。   韩琳、韩玖姊妹带着大包小包到军营,但凡可能影响韩竹的人一个个打点过去,末了才去了长捷那里。两人带的东西都是应景的常用品,长捷含笑收了,又留她们吃了午饭,末了还派侍卫兵送两人回去。长捷对韩竹道:“富贵人家,难得有如此相亲相爱的。”韩竹笑着说:“当初在珑北的时候到没那么亲近,人们说患难起真情,或许就是这样的吧。”   长捷的大侄女说韩竹这个姨母是个有趣的人,听说一来就在我们这里行了服礼,虽然说话什么的羞涩细气了点,但还是有我们安靖好女儿的风范。长捷白了她一眼:“那是阿竹的姨母,在你算做长辈,怎么能如此轻佻的评论。”   少女吐了下舌头,笑道:“她年纪小,我们总忘了该算长辈。”顿了顿又道:“我们每每和她说话,就想一个姑娘家怎能秀气到这个地步,柔得象画里的人儿。”   韩竹插嘴道:“和你们说了许多次了,我们那里,女孩儿家就是要娇柔恬淡才好。我们家的女子都是大家闺秀,从小一举一动都是有人教出来的,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阿梅是完蛋了,在家里就撒娇耍赖,现在更是野丫头了。”   “阿梅这样都叫野丫头,那我们算什么啊?”   韩竹脸上一红,过了一会儿道:“说错了说错了,在这里,我才是没救了的野孩子。”   几个人都笑起来,长捷拍拍韩竹以示安慰,又说明日就是元宵,这两个侄女商量着要去点高彩,请他们一家人一起去捧个场云云。韩竹拍手说好,于是约了第二日见面的地方。   翌日,韩竹一大早就赶回家,却看到有人来的比他更早——西山铭霞已经和云门书霖坐在那里。原来铭霞几个两天前赶回来过元宵节,结果一看——所有大人都不在家!铭霞郁闷了一阵子,和书霖说:“这回和我父家的人一起过节吧。”书霖早想念韩竹,自是赞同。跑道韩家还没坐下,韩梅飞奔出来扑到铭霞怀里,连声道:“还好阿姊来了!阿爹和二叔都被派出去了,阿兄又在军营,只有我和芝兄长两个无聊死了。”   紫媛也是才知道景晴不在集庆,随口问了句去了何处,铭霞撇撇嘴道:“自来了这里,没有一年过年能完完整整在一起的。这回我想着总没大事了吧,结果和书霖玩了没两天,回来一看就留了封信说急事去了瑶州。”   韩梅脱口道:“阿爹和二叔也去了瑶州!”   “那么早就派人出外差了?今年大伙儿都勤快到这个地步么?”   紫媛说好像是瑶州那里休憩城墙,无意间挖出了一个仓库,里面有大量文成时候的文献,但是开挖那天正好大雪,文献损坏严重,那边急着找人抄写,向郡治求援来着。铭霞心想要不是管辖上的规矩,向着孟郡要人更方便,而且邵、孟两郡才子济济,哪里像集庆,有个能认几百字的就被看作“读书人”了。她正想着,却听书霖道:“文成时候的文献?我也想去帮忙抄书了呢!”韩竹道:“对啊,你怎么没去见习进阶?”铭霞没来得及栏这句话,心中一震,书霖却大大方方的回答说:“阿母是被革职的,我就没资格去见习了。”   韩竹愣了一下,立刻转移了话题,把长捷的邀请一说,铭霞第一个拍手道:“想到一起去了,我来也是请弟妹们一起去给她们姐妹助威。”顿了顿笑道:“可没想到长捷将军也来凑元宵节的热闹。”   “大将军不喜欢热闹么?”   “倒也不是。大将军极重名声,平日里除了公务一向是深居简出,生怕一个不小心落下轻浮的骂名。”   韩琳啊了一声,低声道:“这边对男儿的要求,居然和我们陈泗对大家闺秀的要求一般无二。以前觉得是天经地义的,现在回想,一辈子深门紧闭、一无所知,是何等可怜。”   铭霞对这样的感慨没有体会,倒是韩梅说了句:“婶娘不是常常和叔父一起出去,没有天天关在家里啊。”韩琳扑哧一笑:“幕兄长是奇男子。”韩梅侧头想了想道:“反正啊,我觉得,把谁天天关在家里都挺可怜的。”   说到这里,铭霞定了晚上来接他们的时间就和书霖告辞了。韩竹将韩梅拉到一边低声道:“可是因为我这个‘不守规矩’的兄长,让你被同窗笑话了?”韩梅抿了抿唇:“没有的事,阿兄将来是要当将军的人,谁敢笑话,将来羡慕死她们才对!”   “嗯,就凭妹子这句话,阿兄将来一定当上将军。”   铭霞两人出来后,书霖许久没有说话。铭霞笑话说是不是走得太急,没让你和阿竹多说几句话?   “我在想,阿母怎得和巡查使出去那么多天。他们……”   铭霞淡淡道:“她们大概去了扈县、冰河关那一带。”   “扈县……”   “扶风最近的事情不都从那个地方出来的?”   书霖神色更愁,过了许久才道:“天下太平之后,果然功臣们就不太平了么?连本朝也逃不出这种宿命么?”   “阿霖,莫说这种话!”   书霖一颤,深吸了一口气:“不会再说了。”   两人默默走了一阵,铭霞才道:“燕飞他们也去了扈县。”   书霖心想连她都感觉到的事西山景晴不可能毫无知觉,她自己的家族因为牵涉到谋反案而身败名裂,逃了性命出来都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当下一想到类似的事情就心惊,可除了担心害怕,也真没有能做的事。又想铭霞身在事中,心理受的煎熬只有更深,面上依然是没心没肺的吃喝玩乐,这么做反而是最正确的选择。   元宵,又叫上元,一年中的第一次月圆,也是新年庆典的最高峰。承平街头巷尾张灯结彩、人流如梭。韩庭幕走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兴致勃勃,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安靖的上元灯会,而且是在以上元庆闻名于世的承平。玉舟拉拉他的袖子,低声道:“莫要顾盼得太明显,会被人看作浮浪男儿。”一旁韩庭秋没忍住笑出声来。庭幕立刻收回目光,学着玉舟的样子,走的端端正正,遇到感兴趣的,也要站定了认认真真地看过去,最关键的是,目光决不能停留在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身上,尤其不能与其四目相对……这些“大家男儿”的规矩韩庭幕早在书院里就听许多人向他普及了,紫媛还拿着自己当年学的“闺秀仪态”对他培训了一番,无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玉舟上一年的评价很不错,已有消息说他能获得提升,于是这个本来就很勤奋的青年加倍的勤奋了。他是春官,典籍礼法都属春官管辖,于是这种大过年的带着人去支援瑶州的事又落到他头上了。紧赶慢赶,进了承平城正好是上元。他还很起劲的带着人直奔春官,结果只有一个小吏值岗,一问三不知,还一脸“今天是上元,你们来谈什么公务”的责怪表情。玉舟也只能自我安慰同时安慰同僚们说:“承平上元庆天下闻名,借此机会好好游玩一下吧。”话音未落,随员已作鸟兽散,留下他们三个男子也就结伴上街了。玉舟曾在上元节来过一次承平,自然由他带路,一路上把此间各种传说逸闻介绍了一遍,韩家两兄弟也听得津津有味。   安靖各地的上元庆典都从正月十四开始,到十六结束,三天内不设宵禁,无分男女贵贱,尽情欢乐。唯独扶风一地,自十五到十七。元月十五,由神宫举行上元祭并且点亮第一盏花灯后才是节日正式的开始。   午后,人流向承平宫涌动,玉舟几个自也跟着走,没一会儿,玉舟和一边的人说了几句后脸露喜色道:“他们都说,这一次承平宫的主祭是我们扶风大都督。”庭秋两人相对一望,惊讶道:“西山大都督到承平来了?”玉舟也表示惊讶,可是众人都这么说应该不假。庭秋心想数日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景晴还说今年要留在集庆陪铭霞过上元,怎么忽然间变了主意,而且到此地还在自己之前。庭幕低声道:“承平宫与轻云宫乃是一脉,或许还是扈县那里的事。”庭秋点点头,心里却想扈县开始的疫病虽然奇怪,但也没有严重到需要她这位扶风大都督来东奔西跑的地步。而疫病,初始就是一场不大不小的传染病,之后弄得那么可怕,主要针对的应该就是他们这些陈泗人。异国异族,这里的人不欢迎他们是正常的,只不过西山景晴等扶风主政的高官下定了决心,旁人不敢反对,于是找点麻烦挑动民意,逼景晴等人改变主意。至于在这个过程中还能得到什么别的好处,那就个人看本事了。他也不认为,就这么一点事能够撼动景晴在清渺王朝的地位,简而言之,他还是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她东奔西跑的。   承平宫中人山人海,仪式繁复而庄严,主祭官正是扶风大都督西山景晴。韩庭秋挤在人群中看这场隆重的上元祭,从敬酒酬神,到承平乐舞,最后神宫推出一个扎成巨大花瓶的灯车,由司正西山明流亲自点燃。随着灯车通亮,人群发出一声欢呼,然后神官们点亮装饰在各处的彩灯,而街道上已经一片欢腾。庭幕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真有趣,没有白来一次。”另一边,玉舟和一个青年在那里说话,远远的,也能看出那人身材挺秀,让人想象容貌必也不凡。   玉舟走过来的时候神色有些不自然,庭幕随口问了句,他撇撇嘴道:“那位是瑶州司库。”   “地官从六品,不简单啊,远看……这位司库还未到而立吧?”   “刚过花信而已。”顿了顿忽然笑了下,继续道:“他和我一样,是庐裘占领的时候出仕的,也都是出自官宦人家。”又停了一阵,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低声道:“他的名声不太好……”   庭幕还没回过神来,庭秋已经笑道:“嗯,样貌太好、少年得志,难免名声要出点问题。”   玉舟苦笑:“真要是传言倒好了。”   “哎?原来安靖官场也有这等故事。”   “也有……陈泗并没有女子为官,怎能出以色图晋之事?”   “断袖分桃也是常有的事。”   玉舟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尴尬的笑了下。   “那位司库……好像佩戴绿萝带。”   玉舟重重叹了口气:“他啊,倒霉就倒霉在遇人不淑。王师刚一平定,他的娘子就以‘不守夫道’为理由休了他,闹得两家因此决裂,他的父亲也被气得大病一场,至今卧床不起。哎,他就是命不好,这个糊涂的休夫,要放到现在绝对成不了,可那时候,刚刚收复,一切恢复旧制,上到官府、下到民间,都生怕男人因为那几年反了天,所以……”   庭幕也叹了口气:“世事艰难。”   “我们这样不高不低的人家,男人戴上绿萝带就算是完了,再嫁无人要,娘家也回不去。他也就只剩下官场挣扎这一条路。”   “你们好像关系不错。”玉舟话里话外都是替那人开脱的意思。   “我和他共事了几年,就在扈县。只不过官军收复后我调到冰河关,而他留在扈县,最终也是在扈县升了七阶下,才得以登堂入室。”   “当时的县令……”   “就是沅知县。”   庭幕没什么感觉,庭秋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想:“原来是那主,难怪能有‘以色侍人’的机会。不过他的官阶已经在沅红期之上,大概后面攀了更高枝。”   三人一边说,一边往热闹处走。承平的繁华远在集庆之上,庭幕笑道:“看到此间,才相信书中传言。”   “传言什么?”   “少时读书,看到说安靖富庶繁华,周边各国,除西珉外无可争锋者。但是自冰河关一路行到集庆,实在有些失望。集庆虽说是一郡郡治,可远不如我们故乡——同样算边关地的珑北来的繁华,更不要说重镇北庭。”   “扶风本来就苦。安靖四镇,鸣凤水泽乡、鹤舞万山迷;扶风寒风冽,凌霜八月雪——都是有点要命的地方。扶风么,比凌霜好过,据说当年商道繁茂时也有不亚于中州城市的富庶,反正这种景象几代人都没见过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边关四镇,最好的还是鸣凤,听说那里粮食一年能收两回,不缺吃的。”玉舟说话间一脸的憧憬,又道:“我也不奢望进京,就想有朝一日能去邵州看看,也算没白活了。”正说着,忽然“哎”了一声。两人跟着望过去,正见西山景晴一身便装,一群人拥簇着,也走在赏花灯的人流中,而正在向着她殷勤说话的正是那个俊美出色的瑶州司库。   这是景晴第三次到承平,第一次当然是攻取瑶州之时。攻克瑶州,是她归顺邵庆后的第一场军功,也是她提出的一场战役。每下一城,百姓夹道欢迎,载歌载舞。邵庆的同僚们含义丰富的上报凤楚——瑶州百姓眷恋“故主”,故而势如破竹。她却是清楚的,能在瑶州受到如此欢迎,并不是因为孟国当年的统治何等英明,而是后来统治他们的国君比他们西山家那群人更混账数倍。第二次到承平是为了明流接任司正,匆匆往返。说来,这还是第一次“品赏”这个扶风最繁华,也最有沉淀的地方。   陪伴在侧的是她自己的侍卫、属官以及瑶州府派出的官员。也不知道瑶州知州是太“善解人意”了还是怎么着,自己没有陪同,也没让高阶官员跟着,而是选了个眉清目秀的六阶下的司库做向导,美其名曰:“谙熟此间风俗。”景晴看看这个在自己身边殷勤说话的青年,忍不住笑了一下——瑶州这个美人司库的名声,她在集庆都听到过不止一次。他在沅红期那里真正入仕,高升则在澄羽轻手上,不过早在羽轻离开扶风前就调任瑶州,也不知道是正常调动,还是澄家这个当家对他腻味了赶人。对这么个人的存在,她一直没有过问,最大的原因是不管这司库的活到底是谁在做,反正也没出过错;既然无过,其他的也就无须多问了,毕竟这位司库没有婚姻在身。   她到承平就是为了亲口问明流那些往事,当下主持了上元祭,顺便巡视一下瑶州吏治,最多再三四天就要回集庆。   这个背负着奇妙名声的瑶州司库名唤“茗芳”,上官将来派来陪伴存了什么心思他懒得多猜,但面对这位扶风最高长官的时候倒是没有任何怯意——西山景晴年少时风流放纵的名声很响,但他也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这位扶风大都督从来不碰自己属下之人。不过这会儿他到对此有了那么一点点遗憾——这么个眉目如画,笑意常带,谈吐优雅的女子怎不让人沉迷。   承平上元灯会精彩纷呈,茗芳也向导的尽心尽力,各种典故逸闻烂熟于心,就连随侍的属官们都听得兴致勃勃。正好一台花灯过去,塑的是药神除疫的故事,茗芳指着道:“我们这里和扈县一样,崇敬药神。大大小小的节庆,都要拜药神医祖,这是从轻云宫那里倒传过来的风俗。”   景晴点点头:“嗯,你是从红期那里出来的,难怪熟悉轻云宫各种典故。”   茗芳淡淡一笑:“这可误会了,我是在扈县那里任职,却不是沅知县的手下。那时,我是秦州典狱。”   景晴又看了他一眼,心想:“不容易。”   秦州从来是发配地,自从收复扶风后,流放的犯人有一半以上都是发配此间军前,对此进行管理的就是秦州的典狱,其数量之庞大、人员之复杂是惊人的。茗芳在秦州时不过是刚刚二十,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又逛了一阵,到了晚餐时间,从人问此间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茗芳想了想道:“有一处能做正统的中州菜,只是地方小了些……”听到中州菜三个字,景晴眼睛就亮了,一口答应。她的属员也多中州人,笑吟吟的问东西作的是不是地道,可别把大伙儿骗去了吃的不快活。瑶州府陪同的则连声保证,说府里也多中州人,都常去那里,地方不大,每天人满为患,也就是司库的面子才能随到随吃。众人玩笑说“司库人头好熟。”茗芳淡淡一笑:“只不过是秦州时的熟人……嗯,不敢隐瞒,那家人是三年前大赦后从秦州过来的。”   三年前,为了求雨,应西山明流之恳求凤楚下旨大赦,因此获释的有数万人,大多都是各诸侯国不肯投降或起兵反叛的将领、官员及其家眷。   饭馆果然不大,也果然座无虚席。茗芳预先打了招呼,店家在后面自家住处摆好了席。一进店就听“啊”的一声低呼,几个人站了起来,正是玉舟和韩家兄弟几个。   景晴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韩庭秋,心想“这缘分真不浅,不过他们跑来干嘛”,再一转念想到瑶州府昨日带她去看的那一大堆文成时候的书籍档案也就明白了。玉舟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景晴一行,他下午听韩庭幕那几句感慨扶风不如陈泗的话有点郁闷,便说带两人来尝尝正统中州菜,看看安靖人精致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茗芳见了玉舟远远点一下头,他们两个在扈县的时候曾是无话不谈的好友,等他出了那些事后也就疏远了,但好歹玉舟见了他还不会转头就走,人前人后也不说太过份的话,在他看来算是不错了。景晴走了几步也微微回头,朝着那几人浅笑了一下。   “茗芳,这家店是男人在打点吧?”过来的时候看到店堂中有歌舞,不过是女乐,也就猜到主事的当为男子。当时的风俗,饭堂酒楼若是生意好,就有伎乐中人来求个场子表演,大半操此道的当然都是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但也有女子在此间求生。在清渺,女妓这个职业是没有的,乐籍女子是纯粹的吃卖艺这口饭。在官家的规矩里,同样乐籍,女子身份高于男儿,但在民间可就没男人那么受欢迎了,女乐的收入远不如男乐。但是女乐不涉情.色,一家店倘若男子主事,就只会让女乐借地,省得涉了风月遭人非议。   “这家家主的身子在边关毁了,女儿尚小,只有让男儿主事。也正是这样,我们这些生活在承平的人才有口福。”   景晴之前并不评论,但等到菜色上来,单一看就忍不住叫了声“好!”光看摆盘就知道,这哪里仅仅是中州菜,是只有中州望族人家才能做出的东西。好在之前已经听茗芳说过这是个流放遇赦的人家,而这几年来扶风流徒中多的是曾经钟鸣鼎食人家,倒也无需刨根问底,只指指盘中菜道:“可惜此间材料不如中州,店家的手艺未能发挥尽至吧?”   茗芳笑道:“虽然很多中州食材这里弄不到,但是扶风也有不少中州没有的山珍,大都督尝了就知道。唯独可惜的是店家小本经营,此间没有名贵食材倒是真的。”说到这里又是一笑:“其实他家郎君的手艺更好,只是他去了神宫做事。”   “神官?”问的人有些诧异,神官最注重身家清白,这家人是流徒绝对够不上“清白”二字。   “侍童而已。”   “哎?这倒难得见到。”   所谓神宫侍童也就是神宫里的杂役,无分男女长幼都称“侍童”。神宫不存在“雇佣”人,也不允许买卖人口,所有侍童都是“自愿无偿服务”,除了包食宿,拿不到一文钱回报。会在神宫常年担任侍童的,几乎都是信仰虔诚又家境殷实人家出来的,要么就干脆是孤儿,有口饭吃就满足的那种;象这样的小户人家,每一口人都是重要的劳动力,不会常年在神宫待着。   正好男主人亲自端菜上来,景晴顺口问了一句,得到的回答是——   “小儿的命是承平宫明流司正救下的,在神宫终生侍奉也是应该的。”   茗芳在一边低声道:“他家小郎君本来是被选中要祭神的。”   景晴顿时明白,想了想又道:“掌柜原本是什么人家?”   “我们是旧宋国那里的。”顿了顿,看了眼茗芳才道:“当家的曾是夏官中人,位在五阶。”   待他退下,又问茗芳:“当年那件事在明流司正插手之前,已经开始选牺牲了?”   “嗯,三十六人都已选好,还选了十来个备用的。”   景晴吃了一惊,心想轻云宫在这件事上还真够起劲。   “说来也奇怪,选的三十六人中有二十来人都出自旧宋国。而且……还选了女子,这事当时我们就想不明白,从来生祭,牺牲里都没有听说过要用女子的啊。”   茗芳说来无心,景晴却着实一惊,心想:“难道,这就是云山岚坚决要生祭的原委……”   当夜,韩庭秋被叫到了承平宫。   到驿站请人的是都督府的侍卫军官,玉舟也认识,等庭秋离开,他看向庭幕的神色里就充满了疑问。庭幕装着看不懂,伸个懒腰说句天色已晚就去睡了。玉舟一个人发了会儿愣,他到底也是久在官场的,很快就决定自己最好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西山景晴在神宫住处接待了韩庭秋。   无论地位多么崇高、香火多么旺盛的神宫,修行之地的生活至少在面上永远是清苦的。西山景晴的住处也不过一方斗室,一席铺地,别无长物,比之他和庭幕在馆驿的房间还要简单。   “玉舟带着你和庭幕,是为了承平那批文成古书而来的吧?”   庭秋点点头。   景晴苦笑了一下,心想这两百多年群雄割据对安靖文化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若是放在文成年间,何至于一州都找不出足够识文断字的人来处理一批古书。连年动荡之下,民不聊生,普通百姓能有一口饭吃就很不错了,哪里还有心情送女儿去读书。诸侯混战之下,即便入仕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十年寒窗换来的可能是数年间就在改朝换代中丢官弃职、逃亡异国甚至身死家亡。清渺之后,凤楚已经三次下旨要各地选送人才,不问贵贱,只求学问,但是除了中州几郡,其他地方真正找到的人才寥寥无几。而采用“临时录用”的方式来变相的提供见习进阶的机会,也只能说勉强应应急。人才凋零,这是新兴王朝面临的最大压力。每每看到当下的人力窘境,景晴就忍不住想,若是这样的乱世在持续百年,或许她们素凰族,乃至安靖都将成为历史。不过现在王朝统一,凤楚已经两次颁布圣旨,要求各地重建官学,对官学入学的条件则加以放宽,同时鼓励百姓设私学等等。相信再过一二十年,安靖就能得到一批新的精英。   “深夜唤我过来,是与那批文成古书有关?”   “两百多年诸侯林立,很多旧传统、旧礼法都已经无人得知了。我想你和庭幕替我留心查找一件事——神宫或者巫殿的生祭中,可有用女子为牺牲的古例?”   “只此一事?”   “只此一事。”   庭秋笑道:“倘若找到了,该当如何?”   “记下文字,卷册之名,入库之号,给我便是。直接送到都督府,莫假他人之手。倘若我不在集庆,让铭霞转交。”   庭秋点头。   景晴微微舒展了一下身子,笑道:“就这么点事。我明早就离开承平,只能累你大半夜的跑一趟了。另外,神宫不宿俗家男子,好在今天不宵禁,辛苦你再走点路了。”   庭秋起身四下看了看,笑道:“纵能留人,我觉着还是回馆驿来得好些。”   “明流这里的确是清苦了些,她自己心性淡漠,也不管别人受不受得了。”   庭秋笑着告辞,景晴站起来微微欠身。   这边人刚走,转眼就有人敲门入内。西山明流笑吟吟道:“刚才出去那人,该不会就是韩庭秋?”   “神官该当不问俗事。”   “神官也是人,做不到太上忘情。真做到了,不解人间之情,哪来的悲天悯人之心?”   景晴撇了撇嘴回答道:“就是庭秋。”   “铭霞的眉眼生得还真有些像他。”   景晴不搭话,她知道这种事情一搭话就没完。   “好歹也把人介绍给我认识下,我到底是你姑母。”   “我和他又没有婚约,做什么要介绍给族亲?至于引荐给你……韩庭秋年少时也是出了名的风流人物,在北庭不知道让多少女儿家为他要死要活得,若是……让明流司正心思不稳,我这个侄女罪过可就大了。”   明流愣了一会儿笑骂道:“一口一个神宫清净地,还说这样的话,胆子越来越大了是不是?”   景晴淡淡一笑,心想这个话题总算到此结束了,却没想到明流并没有走,坐在那里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庞,柔声道:“你少时娇柔,真正想不到会是如今模样。”   “姑母深夜前来,不是仅仅为了感怀过往的吧?”   明流笑了下,旋即正色道:“前两日你说的事,我查阅了宫中典籍,又询问了熟知升云草药理的几个人——升云草并无引发癫狂之功效。”   景晴微微皱眉。   “轻云宫前些日子写过防疫的方子,我也将升云草按照不同分量放进去亲自试了,同样不至引发癫狂。”   “你亲自试了?”   “嗯,不光我一人。升云草的效果原本因人而异,所以我找了几个心性坚毅又可靠的神官,说明原委,与我一起试过,皆无异状。”   “升云草……不是有催.情之效?”   明流笑得风轻云淡:“是啊,这两天过得可不轻松。”   “司正……”   “客气的话就不要说了。这是关系到轻云宫声誉的大事,我身为轻云宫的上宫司正,做什么都是份内事。”   “这件事难道与升云草无关?那么扈县那一出戏又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是为了把怀疑引向神宫。”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亲问读者群, 18594109,这个~~希望放在这里不会被删掉了 欢迎来玩 ☆、关于《山河赋》和《春绝句》的说明   《春绝句》和《山河赋》算是姊妹篇,从朝代来说《春绝句》当然在前,两个故事里有些人物、事件均有提及,这里对部分情节作一些说明,以免看过《山河赋》的朋友在看这一部的时候产生前后不一致的混乱感^=^   1、关于官职:两部的官制整体上差不多,但也有差异。比如《春绝句》中地方官自郡守(都督)以下为乡师,而在《山河赋》里则为司制。同样《山河赋》里边关四郡同时设都督和郡守,而在《春绝句》里,四镇只有大都督。但凡有类似的情节,大家都可以忽略不计,不是笔误,是刻意这样处理的。历朝历代官职的名称、职司都有很大变化,从清渺到苏台,前后五百多年,一成不变才真的叫做怪事了。   2、关于地名:同官职,地名那更加是改来改去为常态。不过为了少编些名字,小说中出现最多的边关四镇什么的还是沿用了《山河赋》里的名称。另外,京师永宁城,这是《山河赋》中就说明的自清渺开始没有动过得名称。北关凛霜,在清渺的时候也称“凌霜”,出现哪个都是指北关。鸣凤真正成为旖旎之地,繁华之所是在清渺中期之后,清渺初年鸣凤给人的印象还仅仅停留在“风调雨顺,稻米丰收”。   3、关于云门慕、莲锋归葬之处:《山河赋》里写的是在莲锋的故乡,也就是丹霞郡南断山之中的小村庄,后来改名云门村。水影跟随卫方前往丹州赴任时曾经过此地。《山河赋》里还写到过莲锋去世后,江漪的女儿陪伴安庆扶棺回乡与云门慕同葬。但在《春绝句》里调整为云门慕安葬于皎原江宁道的皇陵内。这是刻意做的修订,作为首屈一指的开国功臣,从惯例上来说应该陪葬皇陵,归葬故里反而不合情理。而云门村的墓也是真实的,云门慕遗愿安葬在莲锋故乡,他受旌表后,莲锋在故乡为其建衣冠冢以实现云门的愿望;遗体则根据圣旨,安葬到皎原。莲锋去世后,他和琴双、云门慕合葬于皇陵。安庆送回故乡合葬的也是衣冠。   4、清渺皇陵:《山河赋》中提到皎原江宁道是通往苏台皇陵的,事实上也是通往清渺皇陵的必经之地,其中的“江”指的是“两江郡”,“宁”是永宁城。江宁道就是从两江郡(苏郡)通往永宁城的官道,两代皇陵都在江宁道附近。因此苏台兰葬千月素于皎原江宁道起点,其含义朝哪边解释都是合理的。   5、服礼:《春绝句》中,女子的服礼还必须在神宫举行,一直到清渺中后期,才转为有实力的人家自行举行,普通平民在神宫行礼。男子也有服礼,只取酬神、谢亲、更服这三个步骤,各自在家中举行,当然,没钱的人家不举行也成。清渺初年,“服礼”对男子来说只是代表年龄,说某家儿郎已行服礼,只是说他已经年满十六岁,并不见得真的举办过服礼大典。   6、起居:清渺的起居情况请参照唐及以前,席地坐卧,没有高脚的桌椅床铺;实行分餐制,也就是说在清渺是可以举案齐眉的,但是做不到围桌而食。纸张在清渺已经开始使用,但文成依然是使用竹简为主。《山河赋》的苏台,则是彻底使用高足家具了,也就是晚唐之后的情景。   7、科举:《春绝句》的时代,科举还没产生,正在破土而出的最后时刻^=^举士要么是世袭,要么是官员推举,门阀世族的影响力远远超过《山河赋》的时代。   8、绣襦:在《春绝句》及其之前的时代,绣襦绝对绝对不是丑闻。但是绣襦并不等于“生死之契”,“生死之契”是绣襦的升华吧(汗)。一个女子可能会有几个绣襦对象出现在不同的时期,但是未必会有契姊妹;而生死之契一旦订立,就是此生唯此一人。定契一般都在神宫,有书面约定(所以叫做契),倘若最终双方反目,要解除契约也需要在神宫进行。绣襦到了清渺中后期才混乱起来,渐渐滑向负面,到了苏台,苏台兰对宗室下了禁令,影响民间,绣襦才变得不光彩起来。另外,不管是绣襦还是更上层次的“生死之契”都不会出现“不与男儿相亲”的事情,对清渺女人来说,这根本就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混在一起才奇怪。而双方的亲族,乃自夫婿子女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也不存在对亲族隐瞒这样的事情。相反,会各自将对方的亲族当作自己的亲族。生死之契中通常以位高者或年长者为尊(姊),另一方为从(妹)。两人的子女都会用“姑姑”来称呼母亲的契姊妹,因此《春绝句》中,景晴对凤翔说要她以同族长姐的礼仪来对待,这里的“姐姐”与景晴自己的年龄无关,只和凤楚与凤翔之间的关系相连。因为凤楚年长于凤翔,作为她的生死之契,即便景晴年少于凤翔,后者也要用对待长姐的礼仪来对待。反之则不成立,因为景晴位卑于凤楚,所以她是从方(妹),她的姊妹称呼凤楚则根据自己和凤楚年的实际年龄来称呼(当然,凤楚的身份,没人会上去称姊道妹……)    ☆、第十八章 羌笛   云门子樱在扈县收到了复职的公文,皇帝念云门慕忠贞节孝,重新启用他的同父之妹。但是官职未定,暂挂六阶在钦差巡查使江漪处听用,待江漪归京后再对她安排去处。子樱一点高兴不起来,心想这种重新启用还不如不用,赋闲了几年,好不容易盼到东山再起却一股脑被扔到大麻烦上。   扈县知县沅红期却觉得自己真正要时来运转了,这样边关地方,几人有机会见到清渺三杰之一的江漪?去年鹤舞、鸣凤平定,江漪、莲锋占首功,特别是莲锋已册封公爵,风头之健已然超过西山景晴。莲锋江漪素来并称,沅红期相信,若是能得到江漪的肯定,她不定还能从莲锋那里再得到几句美言。   江漪巡查了秦州几县的政务,又到几个屯田军的军堡和重要关口看了看,检查了粮仓、军械库等地,以及城防工事,还去慰问了一下在秦州避难的陈泗人。子樱一路跟随,她对军务、政务都很熟悉又来过这一带,与各处官员、各营军官都能混个脸熟,江漪几次说吏部这道命令来得太是时候,真给她送了个好助手。子樱开始的时候有些不安,她不知道江漪所来为何,但是她在路上有意无意的那些暗示都让她害怕。而她自己又恰恰经历过几乎导致灭家的灾难,深知就是这样的“不明白”才藏着最大的风险。但是几天下来她的心情又复平静——一路巡查,并没有值得上报给皇帝的重大过失。一路行来,从江漪对府库、城防的关注,子樱怀疑引发这次“巡查使西行”的原因,大概是“中饱私囊”的传言。   西山景晴好奢华,这在邵庆是出了名的,但在子樱看来,这个说法“不实”的成分比较多。而导致这一说法盛行的则是两个原因,一个自然是凤楚的大方,另外则是因为她出自以奢糜出名的孟国宗室。子樱最不担心的就是这点,景晴的确好奢华,但是她也从来不缺钱,所以她怎么想都想不出自己这位金兰之交有必要通过违逆律法的手段来敛财。至于治理方面,谁也不是圣人,做不到完美无缺。扶风作为边关要塞,大都督第一责任是靖边,这一部分的成绩海内共知;作为行政官,扶风百废渐兴、人口缓增,也是一眼就看的出的业绩。江漪都常常笑着说:“西山侯当之无愧的出将入相。”   新年之前,休假了大半年的莲锋得到任命——出任两江郡郡守。江漪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重重叹了口气,心想这桩任命实在不怎么样——莲锋当得起一地郡守,但不是两江郡这种九省通衢、民风彪悍地的行政官。其实,若非被派了这么个巡查使的差事,她自己倒是挺想主动请命去治理两江郡。那里是苏长绮的故乡,一度强大到震慑四邻的文成王朝,就是由她在两江郡敲响了崩溃的丧钟。文成王朝崩溃后,安靖陷入了数百年分崩离析,国土沦丧、人口锐减。但同时,文成王朝的崩溃也改变了许多——安靖的男儿们走出家门;曾经百姓都不敢仰视的神官、巫女们走下神坛,人们的信仰越来越世俗化。在苏长绮高举义旗之前,百姓们都相信君王和神官都是不可违逆的,不管他们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统治,人们能做的就只有忍耐。文成之后,乱世毁灭了神权与君权的信仰,更催生了无数野心家,一次次的群雄争霸终于让安靖百姓彻底相信了苏长绮的那句话“君王神官皆凡人”。每每想到这一切,江漪都会觉得发自内心的兴奋,对那个被称为“被苏长绮的胆大妄为搞得乱七八糟”的两江郡也充满好奇。   不过这个时候,江漪还真没太多心思去关注莲锋的使命,她的这次巡查使得任务进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受命之初,她一直在考虑凤楚为什么做这样一个安排,是为了安定朝廷上的某些传言,还是她真的产生了怀疑?到扶风后,心情反而沉静下来,西山景晴的每一个举动都告诉她——她知道她的来意,但是并不介意。从孟郡到遥州、集庆、秦州,和西山景晴相关的地方一路走下来,她并没有发现值得让朝廷警惕的事实。如果有,那也就是千百年来名将重臣必然要面对的忧患——拥兵成患、功高震主。而且,震主这两个字是用不到景晴身上的,在统一安靖的惊世功业中,她完美的始终站在凤楚身后。真要在功臣中找个“功高震主”的下刀,莲锋和她绝对排在这位西山侯前面。   一到扈县,遇到了赶来轻云宫“主持上元祭”的燕飞二人,江漪有些惊讶,她以为景晴会对她在扶风的一路行动均“放任不管”。燕飞等人的出现,稍稍打乱了她的计划,两人热情地邀请她去参加轻云宫的上元祭祀,甚至出动了轻云宫司正来说“倘若巡查使能为主祭,当是秦州百姓一年的福分”。江漪以“微服出行,不宜惊动地方”为由推辞了,但是再也推辞不了观礼,子樱也在一边劝说“轻云宫上元祭祀别具特色,既然遇到了,也不差这半天一天的,莫要错过。”   轻云宫对江漪的欢迎让她本人都吃了一惊,司正放下祭祀典礼前的繁杂事务将她请到内室说话。江漪本想推辞,但是司正神情里有一些不能言明的感觉吸引了她。   果然,刚一坐下司正就说:“扈县的那些流民间第一次爆发瘟疫后,轻云宫根据病理写了防治的方子,又有官府和各地神宫和药后下发,这个事情巡查使应该是知道的?”   江漪点点头。   “后来,我们这里的一位神官心细,到使用了这些药方的人家查访效果,结果,被她发现官府下发的药物中多了一味——升云草。”   江漪并没有听过“升云草”的名字,司正自然认认真真解释了一番,这段话没两天前西山景晴在承平宫也听明流说了一遍。   “此事甚大,但是……好像秦州府和本地知县都还未得知?”   “事涉官府,不敢随意透露,轻云宫已经写了密报由神宗司提呈皇帝。既然巡查使来了,自然不能隐瞒,或许巡查使能在巡查之间为轻云宫找出此事的原委来。”   扈县上元夜因为轻云宫的缘故,也别有一番热闹,秦州各地的百姓但凡有点实力都在这几天赶往扈县,甚至还有从集庆赶来过上元的人。江漪笑吟吟的走在人群中,看一路的张灯结彩,彩车在人群簇拥下行过街头,上元灯会充盈着世俗的欢腾。行到最热闹的地方,她忽然拉了一下子樱,低声道:“轻云宫司正那段话你怎么想?”   子樱想了一会儿,目光望着一辆敲锣打鼓的彩车,缓缓道:“做得过了,反而不像。而且……”顿了顿又道:“我也懂一点药理,升云草……应该不能有那么大动静的效果。”   “子樱的意思是,再找一些大夫核实?”   “不如我亲自试药。”   江漪一惊。   “最多也就是癫狂失态,并无生命危险。”   “升云草的药效也是因人而异,一个人试药并不准。”   “可将此事对沅红期言明,从县内官员、士兵中抽一批人出来和我一起试。”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扈县官府最为可疑。”   “所以才让红期派人试药,她心中若是有鬼,不用等到结果出来就该有表现,倒也省得我受场罪。如果她一片泰然,那么至少这件事与她沅知县的关系不会太大。”   “也不能这样断定吧?”   子樱扑哧一笑:“若是有那种南断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沅红期至于出身名门、入仕多年还只是七阶,且在如此偏远清苦地么?”   江漪笑笑点了点头,但对于试药一事依然不置可否。子樱也不好多问,江漪则将注意力转回到上元灯会,看到一个有趣的就拿来和子樱讨论。如此过了一阵,江漪忽然指着一处道:“这一身打扮奇特的很,是秦州地区的特色么?”   子樱看了两眼,惊道:“这是陈泗贵族的礼服。”   “这你也知道?”   “当年在此盘桓的时候,有过一次两国议和,见来访的官员穿过。当时特地问过阿姊,听她详细讲解过一次。”   “这个地方居然还有穿着如此耀眼的陈泗人,这倒是有趣的很。”   话音未落,就听一个人叹息道:“要仅仅是耀眼就好了,这家人真正要我们的命。”   两人回头,看到站在她们身后叹息着说话的是此地知县沅红期。沅红期也是来看上元灯会的样子,一身便装,上好的羔羊皮袄配撒花红裙,正是她最喜欢的艳丽装扮。   “红期何出此言?”   “一言难尽,等我把这点苦水吐完,怕是要天亮了。上元灯会难得,还是不说了。”   “灯会还有明朝,红期话说这么一半,我的好奇心一起,哪还有心思看灯会。莫说灯会,怕是回去都睡不着。”   沅红期看子樱丢给她一个“遵命就好”的眼神,笑吟吟的说:“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到我那里,我让人温两壶好酒,再做几道好菜,一边吃夜宵一边说,您莫嫌我话多就好。”   转眼,一行人回了县衙。上元佳节,沅红期把内宅的使用也放出去一大半,好在厨娘在家,没一会儿就做了几道精致的菜配上小食送来。她又让人把自己珍藏许久的一瓶绵州桃花红酿温了拿来,劝过一轮酒这才说起前话。   原来上元节看到的这一家子乃是从陈泗燕州过来的,燕州和韩庭秋的故乡珑北一样都是边关,位于珑北以北,与秦州永兴关以及西珉铜城关接壤。招摇过市的这家人姓姚,原本是燕州知州。陈泗动乱之后,姚知州身为边关重镇的主要官员,却是叛军还没有到城下就逃走了。因为逃得快,所以也逃得从容,金银珠宝装了几大车,跟着一起过来的都是州府的将官士兵。到永兴关下的时候,那个衣衫光鲜,人头攒动,不像是逃难,到似来叩关闹事的。姚家满载金银,入关后在秦州州治租了间破落大家的宅子,若非清渺禁止这些难民买地置产,恐怕早就买了几百亩良田收租做庄园主了。   江漪眨眨眼惊道:“哎呀呀,我还当陈泗过来的这些人一个个艰苦度日,还有这般富贵人家。那为什么不好好在州治的大宅子住着,跑到你这里来了?难道也是被上元灯会引来的?”   “要说为了上元灯会也不算错。真正来说,是在州治那里惹了众怒,到这里避风头来的。”   原来大多数到安靖的那些原本陈泗的富贵人家,即便像韩家那样其实还有些家底的,也都知道异国求生的道理,不显山不露水,深居简出。富贵人家,难免有姬妾,不过真正带着妾婢歌女逃难的本来就不多,到了这里看看形势,又听过几次律令宣讲后,许多都选择了将这些人遣散。这个姚家却是没有半点“逃难”的自觉,在故国怎么摆谱到了这里还是一样嚣张。带出来的歌姬美婢不说,到了秦州还想要采买当地女子,最终还是因为不被允许才作罢。听说采买的目的并不是缺少人手,而是这家的男人想要“尝尝安靖女人的滋味”。这种行为在安靖不惹众怒才怪,问题在于虽然让人无比讨厌,但要找错还真找不好找。就是姬妾成群这一点,尽管法律上有通.奸罪,但要有人出告。歌姬美婢们说到底就是家中奴仆,主家对其的所有权是受到清渺律法保护的。而且,安靖婚姻中,除了正夫之外,侧室也就是俗称的“小夫”也是请媒下聘大红花轿迎回来的,并非奴仆,是正儿八经的主人。但陈泗明面上一夫一妻,除外的女人都是奴仆,反而让人找不出一点茬子。如此大半年,还就是新年前总算让官府找到了一个罪名把这家人收拾了一场。   原委是这家的某位少爷抽风,光天化日调戏一个年少貌美的女子。其实清渺律令里没有“调戏良家女子”这一条的,口头上占占便宜最多被人丢石头骂“下作的男人”。问题在于,这位大少爷不是光动口,还带动伤了手。这下被人扭送到官府告了个“意欲不轨”,不过再怎样终究是“意欲”,最后也就是被打了一顿丢出来。   事情不大,到底还是给姚家提了个醒——这里已经不是他们能为所欲为的燕州。于是为了避避风头,又听说扈县上元灯会比州治热闹,于是早在年前就拖家带口跑到这里来了。   听完这段抱怨江漪和子樱也忍不住相对而笑,子樱问道:“难道在你这里又有花样了?刚挨过一顿打,总该规矩点了吧?”红期苦笑着说的确没有在州治那么混账,不过前几天这家的几个女眷争风吃醋,在客栈里大打出手。男人开始还是劝,可能因为姬妾们闹腾得太过,最后也动起手来,而且从房里追打到外头。这一下,又被人报了官。差役们到现场,不由分说全部押到衙门,司刑一问也是哭笑不得。那旅店的人只听那些女子皆称男子为“夫君”,又见男人动手打女人,这才报官,实际闹腾得都是妾婢。因此这并不是一桩男人打女人的罪案,而是主人责打女奴。尽管男主人对着女仆手打脚踢,在安靖人看来也够荒唐,毕竟没有罪,只能翻翻白眼把人放了。   说到这里,红期叹了口气道:“两位说说看,这种事可不可气,这还真是嫌我这里还不够忙。”   “的确可笑可气,不过不犯律法,说来,倒是觉得此间百姓有些过于紧张。难道因为是边关县的原委?”   “自从那次‘瘟疫’之后,本县百姓对那些陈泗来的人就害怕得很。哎,看看今天晚上,那家人还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异国人似的,穿的稀奇古怪的招摇过市。”   “那件事情之后,秦州多地都有当地百姓驱逐陈泗人的事情,扈县怎样?”   “不瞒上官,怎么会没有呢。年前一度闹得都快出人命了,还好住在城里的本来就不多,我们把得过病的那些劝出城去,又费了许多力气安抚百姓,这才稳定下来。现在扈县城中听到‘陈泗’两个字都皱眉,所以啊……”说到这里又重重叹了口气。   “红期对这些流民已经颇为用心。”   “上官面前,我也不说官面话。我沅红期入仕多年未得寸进,在这扈县数年,兢兢业业,眼看曙光在前,实在不想有任何事毁了这分辛苦。”   江漪扑哧一笑:“红期果然是个爽快人。”   沅红期嫣然道:“其实,大半陈泗人都还本分,遭遇瘟疫也不是他们的过错。只希望姚氏那样的少来几个,不过,要是来得都能像上次来这里的韩琳兄妹那样,别说安生之所,谁排挤他们,本官亲自去为他们讨公道。”   江漪莞尔一笑,子樱却愣了一下,心想:“哎呦,阿姊的旧爱还被人惦记上了。”   江漪又问了些扈县治理上的问题,然后又将话题转回了瘟疫一事,没说几句就被沅红期苦笑着打断。   “上官是不是在路上听到一些传言——说我们官府发给他们使用的薰药里混了升云草,正是此草会让人癫狂?”   “还有这种说法?”   红期冷笑了一下:“这桩事的源头我也猜得出来——集庆过来的那个女孩儿,叫做韩琳的,在县外一处废弃的宅院找到一些草药后遇袭。这件事,上官在集庆总是知道得吧?”   “嗯。”   “当时我也派人四处询问,都说那些草药并无奇特之处。然而,等他们回了集庆后,才有一个隐居山间的老大夫说其中混有升云草。还没等到我把此事上报大都督,也不知怎的,一转眼坊间都在议论。我们身为本地官员,和那些陈泗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做什么要放点贵的要命的草药进去让他们满大街的咬人来毁自己的前程?还挑数年任满等待考核,这样的重要日子!”   子樱忽然道:“该不会是你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   红期笑笑:“我也想过,不过,我沅红期应该还没这个福分让人来摆那么大的排场就为了找我点不痛快。”   江漪这才温言道:“官员考评是大事,想来不会因为一些风言风语而定论。”   红期笑道:“承您吉言。但盼巡查使和我们大都督明察秋毫。”   这番话说完,已是深夜,两人就在沅红期这里歇下。红期选了歌伎给她们陪床,两人都没要,反而子樱从红期那里拿了卷书做睡前消遣。沅红期忍不住取笑一句:“吟咏《上邪》之人,果然情深如海,那么子樱又是为了什么呢?”子樱回道:“安如你家大都督,千帆过尽、凝目江流。”   子樱和江漪的房间临着,她刚躺下就听到有人敲墙壁,忙起身过去,果然江漪连衣服都没换,笑吟吟的对她招招手:“进来再说几句话。”   子樱穿得少,拉了被子搭在身上,笑道:“想说的是不是升云草的事?”   “我是告诉你,试药一事不用再提了。”   “哎?”   “不管什么结果,这件事与神宫、官府都没有关系。如果我没料错,升云草根本也产生不了这种效果。”说到这里忽然重重叹了口气:“如此一来,事情就更麻烦了。”   子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江漪看着她缓缓道:“做这么一件事总要有点原委,不出在内部,那就是……”   “边关……庐裘?”   “我暂时只能想到这点。”   “庐裘这三年来没有在扶风得到过一点好处,当下陈泗四分五裂,他们应该将精力放到吞并陈泗上,难道还想图谋扶风?不应该啊,庐裘不是派了使臣来议和?”   “对啊,陈泗四分五裂,这么一个机会,庐裘盯着;西珉就没什么想法?同样的,我们清渺难道就这么看着?别人不说,你的金兰之交恐怕就不会安于光看着别国得好处。如果清渺出手,庐裘还能从陈泗得到多少好处?”   子樱想了一会儿道:“庐裘做不成这样一件事。”   “是啊,所以更麻烦。”   “此间必有内应,这个内应的图谋不会比庐裘小。”   江漪苦笑着点点头,过了一会儿道:“上元灯会结束,我们就去几个关口,那边依然无事,我就可以上复皇帝——扶风大都督端正勤勉,堪为表率。”   子樱嫣然道:“定然无事。不过,刚刚的猜测,是否该写封信和景晴说一下。”   “自然。不过,我想燕飞她们既然来了,这些消息很快就会传回集庆,景晴一听便知。而且,她在扶风经营多年,定能想得比你我更深。”   狂风卷蓬草,羌笛怨杨柳。   羌笛传自羌胡,文成中叶流入安靖。数百年后,羌胡已经湮灭,羌笛却在安靖扎根,凡边陲地,都能听到羌笛悠然苍凉之声。扶风各关守军和军堡中的文官们是没有新年的,文官尚有任期,戍边的将士年复一年在此西风冷月,故乡辽远。江漪一行到冰河关的时候,远远听到关城上羌笛悠悠,回荡在西关正月凛冽寒风中,如泣如诉,听得人顿起思乡之情。   江漪长叹一声道:“不知何人吹羌笛,一行旅人尽思乡。”   燕飞笑道:“这应该是冰河关主将在城墙上吹奏。她这一手羌笛是扶风一绝。”燕飞在扈县收到消息,冰河关发生了命案,关城中的文官无力处理。本来这样的事应该沅红期先去探勘,若是情况太过严重,再行上报秦州府。但是,从来前敌无小事,军堡说“处理不了”的命案,不会是简单的打架斗殴,多半还是要上报到集庆。燕飞索性就在扈县点了些人跟着钦差大队一起前往冰河关。   在扈县江漪的钦差大队终于抵达,后续前来的官员告诉她,经过集庆的时候没有遇到西山景晴,都督府的人说去了承平。江漪笑着对子樱道:“承平宫司正明流精通药理,她这是去求教了。”这一队人马声势浩大,先行官员已经飞马前去通告,待到行进关前,已不闻羌笛之音,但看城门大开,吊桥下放,当前一人四十上下体态健壮,正是冰河关三千将士的首领。   冰河关主将,七阶正的武官,名唤萝云初,瑶州平民子弟。因为身材高大、体力出色,十五岁就被征召入伍,参加过诸侯之间的混战,最终跟随上司归邵庆,然后到了扶风,这一来就是七年光阴。萝云初身高体健,扶风军中的女子论体力只有北营大将军璃琅与之不相上下。待到向巡查使行过礼,见到燕飞眼睛一亮,上来握住她的手道:“没想到乡师亲自前来,这下好办了!”还没等一行人到官厅入座,萝云初已经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一说着实让几个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燕飞,心想这哪里是“出了个命案”那么简单,肚子里顿时将此间的文官骂了个遍。   原来几天前冰河关军队例行巡查,在距离关口四十多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堆尸体。这些人身上都有通关的路引,也有士兵认出是在年前出关的陈泗人,有的说过不下去了要回故乡,还有的是要去庐裘投亲。本来士兵们都以为这群人是倒霉遇到暴风雪冻死的,准备就地掩埋一下了事。但是一个随行的军中文官懂一些医理,看出这些人乃是中毒而亡。这一下就不能随便了事了,派了人回去通报。冰河关是个规模比较大的军堡,除了驻军还有数百百姓,周边几个军堡的民事事务都在这里集中,因此也有仵作。这些人到现场一查,果然是中毒而亡,一共有二十三人。一群人将尸体运回冰河关,见到萝云初就一句话“快报县府。”冰河关将士们死人看多了,但都是战场上见的,这种“恶性谋杀”这些人从记事起就没见过。   子樱意味深长的朝江漪笑笑,后者苦笑道:“我也觉得自己一进扶风就到哪儿哪儿出事,平日里没那么灾星啊。”   燕飞带着人去查看尸体,江漪军旅出身,对此道一窍不通,子樱倒是做过地方官,查案断狱都有经验,被打发着一起跟去。过了半天两人一起回来 ,将萝云初叫上讨论案情。燕飞现在和沅红期一样,听到“陈泗人”三个字就头痛,但是怕什么来什么,死在荒野的这群从路引上看都是陈泗人,二十三人只有三名女子。冰河关对这件事一点想法都没有,子樱也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更多的见解。燕飞冷笑了一下吩咐道:“把所有死者画影,送到扈县让人辨认——当初犯癔病的有没有这些人。等消息回来了,这个事情才查得下去。”   子樱回来和江漪一说,后者朝她笑笑:“怎么评价?”   “决断的有理。只是,若真是犯癔病的人,这件事就真的朝着您设想的方向前进了。只不过,庐裘才派出特使求和,现在人大概还在永宁城,又在扶风做这种手脚,有点不像话啊。”   “庐裘朝中也未必心意如一。皇帝登基不过三年,但是沉稳务实,他想要与我朝交好,从此开边市,通有无。这是他的睿智。但公卿贵胄、朝廷勋略中有的是还想靠劫掠得好处的,皇帝也不见得压得住。而且,庐裘与安靖交兵百余年,只在你那阿姊手上吃了大亏。在庐裘主战派心中,只要压制住西山景晴,让她离开扶风,边关就还是他们的天下。”   子樱想想的确如此,扶风收复后那几年与陈泗、庐裘的边境摩擦也是败多胜少,直道西山景晴担任大都督才变成一面倒的状况。   “我想,经过这几年,要说入侵扶风,庐裘人怕也是不敢了。他们无非是想使点手段让景晴在扶风呆不下去,无力妨碍他们并吞陈泗。”   子樱皱眉道:“我朝频频用兵,此时重点应该是收复凌霜……庐裘担心的有点急了吧。”   江漪笑笑不语,心想子樱到底是离开官场久了,对形势把握不准。只要庐裘、西珉对陈泗内乱插手,清渺也必然会在党中分一杯羹。倘若国力不足,宁可延迟收复凌霜。毕竟,凌霜的收复是板上钉钉的事,无非时间。而清渺无论什么时候收复凌霜都是名正言顺的一件事。相反,陈泗这件事倒是稍纵即逝的机遇。两相比较,何者为重,是显而易见的。   发生在冰河关外的这桩大命案并没有改变江漪一行人的行程,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在箩云初的陪伴下检查了冰河关以及附属的几处烽火台的情况。又对着沙盘地图看了冰河关的整体防卫。   西山景晴镇守扶风后对边关的防卫方式作了重大改变,在此之前,西、北两关都是以散落的烽火台为主的监视防卫体系。也就是小队士兵镇守在散布于庞大边境线上的烽火台中,一旦观察到周边有敌人的动静就点燃烽火向后方示警。从文成中叶起,冰河等几个关留守士兵都不多,遇到敌人入侵,示警后即后撤到扈县、秦州等地拒守,等待大军抵达再行出战收复失土。景晴则将防卫的前线推进到了关口,她将原有的几个关建设成了真正的“关城”,每一处都驻扎千人以上,并允许百姓到关城内居住。同时,新建了大小七八座军堡,同样军民合用。这些军堡与关城连成一体,一处受到攻击,各地都可派出援军。在此生活的百姓依托军堡、关城,在周边开垦农田或者放牧牛羊。健壮的男女农闲时接受军事训练,或参与筑城,半民半兵,即补充了军粮,又能作为紧急时的兵员补充。这套系统极其庞大,照着她最初的构想,要新建二十余处军堡和两个大的关城,倘若全部完工,仅能容纳的百姓就达三五万人。扶风这些年的税收,以及朝廷拨下来的银两几乎都用于这些军事设施的修建。   冰河关的几座附属军堡是最先修的,每座相距二十余里,都选靠近河流湖泊又有险可守之地。江漪等花了两天时间将几处都仔细看了,修建的工艺无可挑剔,选址也恰到好处。箩云初说冰河关是模子,所以每一处地方都是大都督亲自踏勘,当下万事具备,就是百姓太少,当下只有冰河关中还住了些人,外头开垦了点田地。又说若非这里是要塞,不敢让异国人居住,要不然那些陈泗人,别人不想要,她是求之不得,来多少留多少,这儿最缺的就是人。   江漪又问今年冬天征调了哪些地方的徭役,又主修那些军堡,箩云初摇摇头道:“今年的人都拉去铺路疏渠修粮仓了。秋日里大都督下令,所有军堡的修筑都暂停一阵。我们想想也是,庐裘被我们打怕了,陈泗自己都乱成一团,边关能太平很长一阵子,这银子花到别的地方也好。”   江漪朝着子樱看了一眼,心想:“看到没有,你那阿姊已经在动心思了。若是拿下陈泗数郡,冰河关等地就不再是边关,自然没必要继续当年的计划了。”   冰河关是她这次巡查的最后一站,虽然还有多处边城,但是窥一斑而知全貌。西山景晴作为扶风大都督从各方面来说都不仅仅是合格,而是出类拔萃。而她年少时,特别是在邵庆时代的飞扬骄傲也收敛成平和沉稳,在江漪看来,比之七八年前更不可能有“图谋不轨”的行为。刚到集庆的时候,她还有“劝说景晴避嫌,离开扶风到中原繁华之地逍遥几年”的念头,当下却觉得为了清渺大业,扶风就该继续由她西山景晴来镇守。   子樱当然看得出这一番巡视一切安好,又看江漪对扶风防务的赞赏溢于言表,心中高兴万分,倒像是她自己受了褒奖一般。数日下来,她与江漪的部下们也混熟了,说说笑笑颇为自在。众人也知道她是刚刚被旌表的云门慕的同父妹妹。当下莲锋风头正健,功臣之中首封公爵,已然超越了之前光芒四射的西山景晴,她将家名改为“慕”,对云门的哀伤痛惜之情可见一斑,可想而知,必当惠及这位夫妹。仅想到这一点,也就对她客气三分。更何况子樱举止谦和,学识广博,加上容貌出众,也不难让人喜爱。   这日大队人马依然宿在一处军堡,条件简陋,除了几个高阶官员有房子可住,其他人都只能在堡下搭帐篷。入夜后天气寒冷,还飘起了雪,在外头帐篷里的官员们耐不住寒,纷纷到里头来烤火。萝云初索性让兵士们收拾出一处宽敞地方,点了火炉,让文官们都搬过来挤挤。又吩咐人煮了羊肉汤,拿来供众人暖胃驱寒。这些人在一起说笑热闹,没一会子樱几个自有住处的也过来喝汤凑热闹。   有文官喝了一大口汤又烤烤火,叹息道:“本来以为这些年行军打仗,什么苦都吃过了,到了扶风才知道当年那些真算不上什么,不过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罢了。”抬头看看子樱:“没想到云门家的千金比我们还吃得起苦。”   子樱笑道:“我不过是几年前在扶风住过一阵,那会儿天天打仗,有那段日子作铺垫,这会儿在扶风遇到什么都觉得还好。”   一边有人推了先前说话的人一把:“你忘了,子樱在景晴大都督幕下多年,和我们一样南征北战过来的。”   那人呵呵一笑自觉说错了话,正想着找点别的话题,忽然听到外面有喧闹之声,忙站起来道:“怎么那么吵,我出去看看。”   子樱笑道:“多半是和我一样闻着肉汤香来凑热闹的。”   众人刚说笑了几句,出去看的那个人回来了,皱着眉道:“堡下忽然来了一群人,哭闹着要进来。”   “这种天气,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来?这处军堡也不在大道上啊!”   正说着,萝云初挑帘而入四下看了看,子樱道:“巡查使并不在此。”萝云初“哦”了一声又要走,子樱起身叫道:“出了什么事?”   萝云初皱眉道:“真是见了鬼,一群陈泗人,也不知道怎么跑到这么个地方来了,一个个衣不蔽体的,在那里哭喊着要进堡避寒。”   “我等奉皇命巡查地方军政,并不会干涉日常运作。这里是都尉的地方,你自行决断即可,无需请示巡查使。”   其他几人也连声称是,说都尉决断便是,去问了巡查使也必定是这样说的。   萝云初叹息道:“照理说,夜间军堡决不放人进来。不过,我看这些人没几个能熬过这个寒夜。”想了想又道:“罢了,我让人给他们在外头扎两个帐篷,再送几个火炉出去。”子樱几个都不说话,萝云初说罢转身出去,没一会儿就听到她下命令的声音。   子樱也皱起了眉,低声道:“陈泗的混乱已经那么久,不该再有百姓寒夜奔逃。而且,他们到这里来干嘛?”   “对啊,这里离开庐裘不远,陈泗人过来,应该直投冰河关啊。”   大伙这么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阵也想不出个缘故,过一会也就各自休息。   翌日子樱出来时见军堡已经开了,那些城下避寒的百姓正在经过检查一个个进来。果然就是萝云初说的,衣衫褴褛,不成人形。没多久江漪也过来,子樱将前夜之事说了一遍,她笑道:“早听说萝云初铁骨柔心,倒是一点不差。”   一个下级军官在那里询问难民,正问道他们来此做什么,准备往哪里去。但听一个青年回答道:“我们听说扶风军中招募我们陈泗人,我们都是来投军的!”    ☆、第十九章 春风渡玉门   上元之后,热热闹闹的新年庆典结束了。官员们返回岗位,书院也重新开学,到了元月二十,见习进阶的孩子们也各回官署军营。元月十八那天,长捷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家宴,为即将前往冰河关的大侄女壮行。韩竹、韩梅都受了邀请,听到消息后的韩琳又买了礼物跟着韩梅一起跑去。新年那次,长捷没说什么,这次看她又拿了不少东西来,却是说什么也不肯收了。他对韩琳说:“若是你们依大都督而居,衣食无忧,我自不与你们客气。但当下你自己辛苦赚钱,实在没必要再如此多的虚礼。”韩琳只是笑,韩竹兄妹又在旁边帮腔,终究还是把一袋东西塞了过去。   长捷的大侄女将妹妹拉到一边低声道:“你说,韩琳近来总往我们这里跑,还那么殷勤……会不会是,看上我们叔叔了。”   做妹妹的先惊了一下,又想了想,低声道:“或许呢。”然后扑嗤一笑:“她长得好美,又识文断字,配得上叔叔。”   “就可惜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叔叔真要嫁给她,怕会被人笑话呢。”   “切,谁敢笑话叔叔,他是大将军呢!我说啊,陈泗人也挺好,女儿家温柔,将来不会欺负叔叔。”   做姐姐的眨了眨眼睛,大约觉得妹子说得有道理,想了想笑道:“哎呀,我听阿竹说,陈泗的姑娘是在家里等着男人托媒提亲的。韩琳她懂不懂我们这里的规矩啊。”   “说得对啊,这可不好呢。”   姊妹俩相对看了看,竟然一起叹了口气。这两姊妹从小在祖母建立的“山寨”中长大,纵然当下都在走仕途,心里着实没有什么门第之见,加之又喜欢韩琳,倒真希望她与自己的叔叔能喜结连理。   这对姊妹相差不到两岁,长捷本来想把两人一起送去冰河关,结果妹妹因为“年龄还小”没被同意,只能眼巴巴看着姐姐戎装离家。韩梅见她郁闷,好奇地问为什么那么着急去前线,跟着长捷将军多学几年不好么。小妹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我们本来没资格见习的,托了王朝初建的福才有了机会。可谁知道这样的好事什么时候会停止,年年都有传说要恢复旧制,每听到一次我们就害怕许久。这样的情景,自然是越早结习越好,正式授了阶就什么都不怕了。”   韩梅又问要是真的停了怎么办,两姊妹撇撇嘴:“还能怎么办,到军中当个小卒,一刀一枪争个功名出来呗。”   韩梅眨眨眼睛忽然叫了一声:“哎呀,那我阿爹他们那种是不是也很快就会没有的。”   “那只是官府临时用人,更长不了,反正,等不到你成年。倘若运气好,赶在停止之前得个位阶,哪怕十阶,就算踏进这个门槛了。”   “阿梅你是读书人,倘若能进官学,成绩出色的便能被举荐入仕。”   做妹妹的冷笑一声:“说是这么说,不过寒门子弟有几个能以才获选。倒还不如我们,只要有战事,就有发迹的希望。”   韩梅点点头,心想:“还好阿兄也是走武途的。”   韩琳在年后被调到集庆,还派了个市场上巡察管事的小差事。她自觉幸运,其实乃石两个原因,一个自是她自己能干,诗书礼乐无一不通,在扶风放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了;其次其实是管理他们这些临时征召人员的发现她这一家子与西营大将军长捷交往甚密,有意识的优待了。紫媛听到消息欢喜地说:“哎呀呀,赶到你两位阿兄前头去了,真是了不起。”韩琳低头道:“不过因为是女儿身,得了便宜。”韩玖串门的时候将此事告诉了挽春,后者也惊喜交加,非要请大家好好吃顿饭来替韩琳庆祝。挽春此时已有了四个月身孕,她那夫婿欢喜得都忘了羞涩,不管她到哪里都要跟着,看着她的眼神还是初嫁时那般满是恋慕。紫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挽春,自问起她家中生意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是:“还算好,终究是婆母当年打下了好底子,客人们还是相信我们家东西的品质。”她那夫婿笑道:“全赖娘子能干,当下生意越来越好了,就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帮手。”挽春解释说自家店里想要找几个年龄在十五六岁识文断字的女孩儿回来,在店里跟着各级掌柜做几年,等到能独挡一面了便可以把各地的分号重新开起来。挽春笑着说:“这丝绸,我听说是益郡、鸣凤一带的最好。天下太平了,我想过两年到内地去跑几趟,找到好的货源,现在的货实在是太贵了,赚不到多少。”她家的商号衰败主要是因为无人主事,去年挽春出了个主意,到陈泗来人里找曾在商行做过掌柜的,还真找到了两名,都是四十多岁的,正苦于自己是男儿在这里使不出劲,得到这个机会感恩戴德,两人一番努力下商行顿时欣欣向荣起来。但要说再在陈泗人里找“接班人”却不容易,从长久计,要培养的当然是女孩儿,可陈泗人中有几个女孩儿识文断字?偶然遇到那么一两个,都出自书本网、官宦家庭,宁可为奴不入商门。扶风本地最缺读书人,折腾了半年也只勉强挑了两个。   韩玖忽然道:“我到你们家做事吧。”   此言一出,惊了满座。   她缓缓道:“我想了很久了,如阿兄、阿姊那样,走仕途,我真没这个本事。在这里,女儿家长大了总要有份自己的差事,养家糊口,将来娶夫生子。虽然读书我不怎么在行,可术算之类的我却是一学就会。挽春如果不嫌弃我笨手笨脚的,就让我跟在你身边学做生意吧。”   挽春哪里敢接口,求助的望向紫媛。   紫媛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也不急在一刻半刻的,等你两位兄长回来商量了再定。”   韩玖笑笑。   挽春忙道:“对啊,等大爷、二爷回来再说。商人终究是低贱的,二姑娘你官宦世家的人,犯不着啊。”   韩玖这个念头,家里没什么人看好,回去后默契的谁也不提。韩琳新接的差事,万事都要学,格外勤奋。她这份差事其实就是巡视商街,定点开市、定点闭市,另外看看可有欺行霸市之类的行为。除了难免日晒吹风,倒比之前抄抄写写省力,钱也多了不少。这日她在市场上巡查了一遍,忽然听到有骚动之声,赶过去一看竟是两人争执不下打了起来,慌忙去叫衙役来阻止。没一会儿巡街的衙役赶到,还真赶上了,原来那两人打了一会儿,落下风的那个居然掏出一把刀捅了过去。差役赶来正好抓人救伤者,稳定市场。在差役赶来之前,就已经有路人上去阻拦,其中一个女子还夺了凶嫌的刀。待到稳定后,衙役带队的和韩琳一起过去致谢,定睛一看都叫了出来:“校尉!”仗义援手的是西营的一名校尉,与韩琳也认识,将事情经过说了一下,衙役自不敢提她,接了伤人的那把刀后离去。那校尉犹自感慨道:“真是一把好刀,不知哪里买来的。”如此嘀咕了一句一拍手,对韩琳道:“改日再聊,我要去衙门再把那把刀拿出来看看。民间怎有这样好做工的刀具,我看都不亚于军械的工艺了!”   那校尉官果然去衙门看刀,越看越欣赏,一定要拿回去给自家将军看看。好在这桩官司人证物证齐全,伤者其实伤的也不重,当堂宣判完毕,这把刀也就没用了,随便她拿走。长捷看到也是大惊,连连称赞工艺精良,民间从未见到过,立刻让人去问那犯人到底从何处购来,又派人去实地寻找,如此这般又是后话。   上元一过,韩庭秋几人也就在瑶州开始抄抄写写的日子了。瑶州这次发现的前朝书籍、公文、档案等非常之多,且不乏珍本孤本,最珍贵的当然是一大批档案,记载了文成中叶开始瑶州地区的法律、祭奠、礼仪等。安靖经历了数百年异族入侵、群雄割据之后,文成以及之前那些古老王朝的文化积累散失惨重,对新兴的清渺而言,这些文档远比一库金银珠宝更为可贵。   最先发现景晴委托他们查找信息的是韩庭幕,他按照景晴的嘱咐抄录全文,记录了出处名字、存档的卷号以及新抄录的库号卷号等信息。但在如何交给景晴上两人都犯难了,景晴吩咐得很清楚“面交”,不过两人看当前的工作量没有一个多月是结束不了的。庭幕半开玩笑说:“我看她此时还在瑶州境内,你请几天假追过去罢了。”庭秋冷哼了一声:“得了吧,人家千里驹骑着,我两条腿跑,赶过去人早不知道回哪里去了。”顿了顿又道:“她若急着用,自会再派人过来。否则就等到我们结束了差事回到集庆后‘面呈’。”   果然,没几天两人就在承平再一次见到了景晴。庭幕去给妻、妹买承平产的胭脂水粉,拉着庭秋作陪,买好东西返回路上遇到了刚刚进城的西山景晴。听到一声叫的时候,庭幕仍不住想“果然阿兄和她有缘份,到哪儿都能偶遇。”景晴显然心情很好,见了他们连声道:“快,跟我走,今儿算你们遇上了!”两人还有些莫名,与她同来的一个男子已经向庭秋伸手,示意他同骑,后面一个侍卫也过来带上了庭幕。没一会儿到了驿馆,两人才知道与她同来的男子便是燕飞的夫婿问书。   问书常年居住在邵州,当下是前来探亲的。景晴的故乡孟郡产一种细鳞鱼,味道十分鲜美,是景晴的大爱。当初在邵州时两边相距不太远,又都是平坦大道,每年总会让孟地送来几斤,自从去了扶风却再没吃过。问书前来探亲时到孟郡去了趟,正好在那里听说景晴近日在瑶州,就去买了两斤鱼装在罐子里养着,一路紧赶慢赶,还真给他赶上了。两人在距离承平十来里的地方遇到,景晴听说带了细鳞鱼顿时眉开眼笑,急着进城找地方做了解馋。   驿馆自有厨房,景晴又让人去请来那个擅做中州菜的妇人,一门心思等着吃鱼。庭秋几个见她一脸等吃的欢喜,全然没有平日杀伐决断的大都督气势,到显现出十来年前的小女儿娇态,心下觉得有趣。问书从厨房那里过来,脸上带了惋惜叹了口气道:“只剩下一半能用了。”   “山高水远的,还能留下一半就很好了。亏得你有这个心意,只可惜燕飞不在这里。”   问书笑笑:“等送到集庆,怕是一成都留不下,只能说她没这口福。”   景晴笑道:“她这会儿还不在集庆,在秦州。你也不忙赶路,等两日与我一同回集庆。我们到了,燕飞还未必到家。”   问书应了一声,这边庭幕忽然道:“这位……你不是北庭那个茶楼的掌柜?”   问书笑道:“韩二爷好记性,当初与娘子寄身珑北,的确开过一个茶楼营生。还承蒙二爷光顾过好几回。”   “你那茶楼距离阿兄的府邸不远,又颇有些雅韵。”   “我是伴着七娘长大的侍卫,自不能远离主人。茶楼迎四面客,也方便同伴们相聚议事。”说着看了一眼景晴,笑道:“七娘也时常过来,只是不走外间,你们遇不着。”   景晴见兄弟俩都有些迷惑,补充道:“我族中排行第七,王府里亲熟的人常以‘七娘’称呼。我们这里,贵家女子服礼前后有游历四方的习俗,他和燕飞几个都是陪着我一同远行的,只是游历未完就遭遇国难家仇,原本的一年行走成了五年漂泊,所以他们叫我‘七娘子’叫惯了。”   庭秋忽然道:“还有一件事,我疑惑了很久,一并问了吧。你到北庭后没多久,家中还买下过一个女孩儿,后来嫁给了账房的儿子,也是差不多时间消失的……”   庭幕插道:“这事不相干吧,那丫头不是说是离散的富家千金,后来不还派家人来将他们父子接去享福了么?”   问书哈哈大笑:“那姑娘是书童,卖女的妇人却是她亲娘,也是七娘的乳母。”顿了顿看景晴并无阻拦的意思,又道:“我们这些人中,沁玉这丫头最是聪慧胆大,是她第一个发现七娘留下的记号,一路追踪找到了人。她娘怎么都不放心七娘一人在你们府中,就将女儿送了进去。”   “那派来的家人……”   “就是沁玉派去的。她啊,成就可比我家夫人大多了,当下是北都和亲王幕下的司寇。你府中那账房先生——元家父子都在北都过着呼奴换婢的好日子。前些日子书信里,沁玉说她已向春官提请开家立系,看来不久后还能给元小郎君挣个诰命。”   庭幕听得目瞪口呆,心想当初那丫头丢下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跑了的时候,元账房还天天骂他儿子色迷心窍,非要娶丫头,最后却是这般传奇故事。庭秋忍不住白了弟弟一眼,心想你们夫妻干的好事,让家里潜进来那么多人,幸好他们对韩家没有恶意,不然天知道有什么后果。这个表情落在景晴眼里,禁不住莞尔。这个时候细鳞鱼也做好了,一群人也就停了话头,专心品尝美味去了。   孟郡产的细鳞鱼果然美味至极,莫说想念了许久的景晴,就连第一次尝到的韩家兄弟都恨不得把鱼骨头都嚼碎了吃下去。问书自不会和他们抢,象征性的尝了两筷子喝了点鱼汤,待到景晴吃完放下碗,看她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忍不住笑道:“哎哎,这个贪吃样子,哪还象朝廷的镇边大都督。”   “大都督又怎得?哪怕是皇帝陛下,那也是要吃喝的。更何况,这还有我思乡之情。”   问书与她又相互对答说笑了几句,两人交谈时神色从容,全无主仆之间的严肃。庭幕在集庆时从妻子那里多次听到过问书的事,自然都是从燕飞那里听来的。在燕飞等人口中,这位扶风乡师的夫婿温柔贤惠,堪称人夫典范。想象中便觉得他必是个眉目如画,娇柔害羞之人。待见到真人着实吃了一惊,问书身材挺拔,眉如刀裁,乃是个英气逼人的男子。韩庭秋已经当得起“英挺”二字,可与他一比,便要说“俊秀”了。   没一会儿,问书说要去整理东西就告退了,庭幕本也想走,却被庭秋一个眼神留住。景晴看着他们笑道:“看样子,我拜托之事有了结果?”   庭秋看了庭幕一眼:“让庭幕说吧,他找到的。”   韩庭幕将抄录档案时候找到的信息说了一遍,又说所有内容他都抄录了,就放在房中,等下取来。景晴点头道:“多谢。”旋即一笑:“亏了此信息,解了我心头一个大疑惑。”庭幕笑笑不语,韩庭秋却望着她缓缓道:“藏叶于林,可是其意?”换来景晴嫣然。   说完这几句话,庭幕说是回去取抄录的东西,庭秋也起身告辞却被留下。庭幕看了他一眼,自行退出,到了外头一眼看到问书,两人又说了几句话,谈得投机就一路说着往自己住处走。   房内,景晴依然没有唤入随从,见庭幕离开了,笑吟吟的移坐到庭秋身边,柔声道:“刚刚,问书的话让你不高兴了?”   庭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一直到刚才,我都还以为当年在我身边的女孩儿是遭逢变故,与家人离散的孤苦无依。没想到从开始起就内有伏兵,外有应援。其实也就是我们韩家上下是一群傻子。”   景晴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他的手臂,缓缓道:“他们都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我的命就是他们的命,他们自不能远离。哪有什么伏兵应援,说的好像我们要对你图谋不轨一样。”   庭秋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叹了口气,扭身对着她,苦笑道:“我总觉得,当年我和你在一起的种种,怕都是被你们当笑话来说的吧。”   “这些事,我可没和人提过。亲近如燕飞、问书都是不知道的;沁玉看在眼里,可她不会乱说。”   “哦……”   听他声音里还带了不信,景晴扑哧一笑,望着他的眼睛道:“两情相悦的事情,我做什么要见人就说,又怎么会拿来当笑话呢?”   韩庭秋与她在北庭相伴三年,在集庆重逢一年,还是第一次明明白白的从她口中听到“两情相悦”四个字。在这之前他虽然下定决心“要重新赢回美人”,可总摆脱不了“一厢情愿”的疑虑,听到这几个字,顿时心神摇荡。再看景晴也是目光迷离,颊带红晕,忍不住伸手抱住了她。眼见又是一场旖旎缠绵,偏在这时听到问书的声音传来,说韩庭幕求见。两人匆忙分开,对看了一眼都禁不住笑了起来,心想“把这事彻底忘了。”等庭幕呈上抄录的册页,三人又闲聊几句,之前的浪漫旖旎情调消失殆尽,没一会儿两兄弟告辞。景晴起身送客,又道:“我还要在此停留两日,庭秋明日晚间过来找我,有事相商。”   庭幕哪知道自己无意中破坏了那两人的良辰美景,脑子里都是刚才和问书的往事追忆。一出门便道:“七年前忽然有人来接元账房父子,我还觉得这事太蹊跷,深恐他们被骗白白担心了好些日子。还是阿媛说得对,他们两个也不值当什么人费心力来设局。不过,真没想到他们早早的到了此间,还过上了富贵日子。问书说,他们两个来到此间竟也没什么不习惯。元家的那小子,据说还是出了名的贤惠又能干。”   “元账房除了贪小好偷懒,在管帐上是一把好手。他那儿子将他的本事学的青出于蓝,拿来当主夫当家又有什么难的?”顿了顿道:“我倒是好奇,沁玉派来的人是怎么说服元账房毫不犹豫地带着儿子放下一切的跟他们走。那时扶风还在庐裘之手,一路穿行,走的不是一般的辛苦吧。”   庭幕哈哈笑道:“来接人的‘家丁’穿的精致,还拿了两锭黄金说是给元帐房‘路上零花’。我当时就因着此事不安,既来接人,路上还需要花费什么?现在是明白了,抱着这两锭黄金,莫说穿越边关,就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元帐房都不会眨眨眼睛。”   两人都觉得这是件趣事,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的正热闹,忽然听到喊他们的声音,抬眼望去,见玉舟站在廊下望着他们两的神情里满是探究。庭幕暗叫一声“麻烦了”,看了一眼庭秋,见他正微微皱眉,显然与自己一个念头。果然,玉舟走上来便道:“你们两个去哪里了?今日大都督宿于此,你们……你们怎从她住的地方过来。”两兄弟还没开口,他又道:“上一次大都督在此的时候庭秋也消失了大半夜,有人说见到来找你的是大都督身边的人。你们……”   庭秋上前一步,低声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如何?”   玉舟看着他们的神色更疑惑,还是点了点头,带着两人进自己的房间。   庭秋正色道:“其实,我们与西山家的许多人,比如刚刚和庭幕一起过来的那位问书是旧识,仅此而已。”   庭幕点头补充道:“当下故友重逢,有时候在一起说两句闲话罢了。”   玉舟神色刚刚平和下来,忽然又跳起来道:“你们是陈泗人,出自官宦富贵之家。我们大都督……难道那时便是在你们家?”   庭秋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此事可大可小,但盼你莫要张扬。”   玉舟一下子跌在地上,过了许久才缠声道:“天啊,这样的事就是让我张扬我也不敢啊……”   当日两兄弟花了些精力才让玉舟平静下来,他倒也不愧是多年的官员,第二天早上再见已经神色如常,与他们说话之时也宛如过往。傍晚,庭秋如约而至。景晴这日回来得早,已经在房中等他,见到时笑意盈盈。   这次重逢后,除了地位变更所带来的变化,庭秋感受最强烈的就是景晴变得爱笑了,不复他记忆中那个不时显露出一点忧伤的女儿印象。有一次,庭秋曾玩笑说“从来官员讲究的都是‘不怒而威’,更何况你还是带兵的大将,却怎得总是神色和缓,笑容隐含。”她想了想道:“或许过去八九年里常时伴驾,被皇帝的举止影响了。”他这才知道,原来重新统一了安靖的清渺开国皇帝竟然是一个喜好笑语之人。   景晴已经让人准备好晚餐,依然是请了那家擅作中州菜的妇人来做的,虽然没有前一日细鳞鱼那样的美味,但所用食材皆上品,做的自是美味无比。庭秋吃了一阵子,点点菜品笑道:“在集庆的时候常听人说西山大都督在邵庆时过的奢华,看到这两天的吃用才让人相信。”   “切,这是变着法子说我在集庆没让你们吃好么?”   “集庆也不是没有好的食材啊……但是大都督府的每一次宴请,和平民百姓家比起来那当然是珍馔,可和今天比起来……”他故意拖长了音,化作一笑。   景晴忽然叹了口气:“集庆那里的确不缺少珍稀食材,只不过那些东西都是深山、寒潭、荒原里千辛万苦才能得来的。你不知道,前两任扶风大都督若论打仗也都不差,却全然不懂惜民,把当年收复之时百姓夹道欢呼的扶风治理的民怨沸腾、民变频发。皇帝派我来此是寄予厚望的,所以,我哪里不馋那些东西,就怕吃上了瘾,上行下效,依然是扰民。扶风百姓待兴,实在不希望百姓们为了官员们一口的欢喜荒废生计。”说到这里看一眼庭秋,嫣然道:“你不用拿这种神色看我。这些道理虽然从启蒙时就开始学,可要孟国不出事,我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放在心上。”   “曾经百姓生活,方解其中艰难?”   “不——应该说,这亲手打下来的江山,和从祖上手中得来的江山,感受是全然不同的。亲手打下来,才真正知道江山得来不易,才懂得惜民。庭秋你……若没经历过这一年多,怕也没想过自己能把银钱用到那般精细吧?”   庭秋没想到这个例子举到了自己身上,只能讪讪一笑,专心吃饭。   待到用完餐喝过暖汤,庭秋端坐正色道:“昨日说有事相商,总不会就让我来抱个口福吧?”   她目光微抬,缓缓道:“庭秋,你可是想要在清渺出人头地?”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沉声道:“是!”   “清渺终究是女子之天下,男儿立业倍加艰苦,更何况你等乃是异国异族。为何不在此间安宁度过几年,待到陈泗安定后返回故里,东山再起。”   “陈泗或有安宁之日,但是返回的故里还是不是陈泗山河却难说。这些天抄录文书,我才知道原来珑北等地曾是安靖之瑶州。”   景晴不语。   “而同样为边关地的燕州则有一半曾属西珉。”   “各国疆域本就是不断更替。”   “当下陈泗分裂,无力守土,这些四邻强国难道会袖手旁观。珑北将来不知落入何人手——庐裘,西珉,或者清渺……”   “庭秋对陈泗皇族贵胄们这样没有信心?”   “我好歹也当过一郡之主,先岳丈又是一品大员,陈泗皇家有多少本事,我还是知道的。退一步说,即便出了一个英杰重整河山,等到重返故土,家园聚毁,而我昔日在官场上的故交好友也尽皆零落,我又有多少东山再起的机会?恬淡田园,这是庭幕的愿望,却不是我的志向。”   景晴静静的看着他,仿佛要看出他内心深处的想法,而韩庭秋正襟而坐,神态从容。过了许久,她正色道:“你是将在清渺出人头地的机会放在了我身上?”   “我自信有此才干,而清渺正当用人之际。而且……”   “而且?”   “当下清渺有‘用男儿’‘不用男儿’两派,你当是前者。只有更多能在官场建立功业的男儿出现,安靖官场才能真正长久对男儿们敞开。”   她忽然笑了起来:“做个连小吏都不算的零差,也能把朝廷里的动向分析的这般明白,庭秋比之当年又进步许多。”   庭秋淡淡一笑。   “我——的确可以让你飞黄腾达,也愿意看你在任何地方建功立业。只是,这里是清渺,纵然我和许多朝臣都想要让安靖男儿有更多的机会一展才华,但是从没想过要将此间变成男儿为尊之国。想要在这女子的世界里建功立业,韩庭秋,你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了么?”   “若是没有决心,我就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我所见到的,不管是官场军旅,有所成就,样貌又还过得去的男子,不管怎么谨慎,总免不了经历流言之苦。此间那个名声远播的不谈,其他的,不管是玉舟、问书,乃至西营的长捷,都未能幸免。”   庭秋平静依旧,心里却想“后面这几个人的流言对象怕都是你吧……”   景晴又看着他停顿了一会儿才道:“人言可畏,可这却是你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你知道我自到安靖后作出的最为艰难的决定是什么么?”   她摇摇头。   “出现在你面前。”   景晴扑哧一笑,顿了顿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自阿媛与我相认后,庭幕、韩琳他们都来见过我,只有你躲了许久,最后又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主意呢?”   庭秋将长捷凯旋那日他在街上看热闹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景晴深深吸了口气道:“你既然想清楚了,我当尽力助你得偿所愿。”旋即唤入一名随员道:“去告诉玉舟,韩庭秋我带走另有他用,他原本的差事另找人来做,相关公文你处理好给他。”   上元结束,凤吟台一个多月吃喝玩乐的好日子也结束了。这个新年她过得比在京城王府里还快活,虽说吃喝用度不如京城,但也没有个对她紧张兮兮亦步亦趋的母亲守着。加上景晴大半时间不在府中,她和铭霞、书霖几个就是全无管束的疯玩。其间只有铭霞吓唬她说要把功课搁下太久,过了年又要重头开始吃苦,总算拉着她练习了几次。不过一个多月下来也不是全无好处,因为跟着铭霞她们各处猎奇玩乐,她和书霖骑马的本事突飞猛涨,当下出门都骑马而行,再也不闹着要套车备轿了。刚回到军营,也不仅是凤吟台,大半在此见习的孩子休息了一个多月功夫都有点滑坡,被军官们呵叱督促着加倍练习,叫苦连天也是一定的。这个时候凤吟台就羡慕书霖,弓马骑射退步起来无从隐瞒,书霖的诗词歌赋却没那么容易退步,即便懒散一阵子也看不出来。   好不容易熬到休息,澄碧黛早早得过来接她,两人新年里没见几次,这回是上元之前就约好的。澄家在扶风不少田地庄园,碧黛来了之后,把一些明显强取豪夺不合规矩的要么上交官府,要么还给原主,要么低价卖掉。留下一部分她觉得不错的修葺房屋,整理田地,看样子是要认真经营。其中一处年前整修完毕,这日就是邀请凤吟台去看新房子。她原本也邀请了铭霞和书霖,不过铭霞前两天派人和她说旬假那日正好一个伙伴生日,约好了为她庆祝。书霖也没有出现,面对澄碧黛的询问,凤吟台笑笑道:“她最近忙得很,托我和你说声抱歉。”碧黛好奇的问云门家的千金在忙什么,旬假都不得歇?吟台嘿嘿一笑:“她啊,被韩竹拐去当劳力了!”   去年集庆开办的那个针对陈泗难民子弟的学堂,是官立民办,也就是官府号召并给与初始资金,此后的运营则靠百姓们自己集资。如此这般,学堂的经费从来没宽裕过,任教的先生也基本义务,人员流动大。主力还是靠着两名神官和韩庭幕支撑起来的。过年后,庭幕被调到承平,神宫春日多祭祀,神官们也忙不过来,一下子面临没有教师的困境,就连韩芝都被推上去主教。韩竹听到这个消息,就想到书霖学识广博,就把这事和她一说,又带她去学堂看了看。书霖也是古道热肠的人,征得其父同意后就在学堂给孩子们教启蒙学科,倒也做得像模像样,而且兴致盎然。   云门子樱的夫婿自从奔丧回来,就一直住在景晴那里,说起来是在此等跟着江漪外出的子樱,其实另有想法。因为云门家的官司,书霖失去见习进阶的机会。当下子樱被重新使用,这个进阶的阻碍自然不存在了,但书霖的年龄也过了一般见习的适宜年纪。在当时,普通文官见习当在十一岁就入府,书霖过了年已将十三。只有后宫女官的见习才在十二、三岁开始,而这条路上挤满了王公贵胄,刚刚获得重新叙用的云门家自然排不进去。在子樱这个夫婿看来,云门家昔日交往的官宦都是关键时候用不上的,天底下最靠谱的只有子樱这个金兰姊妹。他就想让书霖得一个特许,在景晴幕下见习,所以这会儿能让他多个留在集庆的理由真正求之不得。   凤吟台自然想不到那么多,她只觉得书霖算是被韩竹这个异国少年给迷住了,当作一件趣事讲给澄碧黛听。后者听了也是哈哈一笑道:“书霖倒是颇有其母作风。”   碧黛这个新修葺好的庄园位于集庆东南三十里,依山傍水,乃是一处景致优雅的河谷,有百余亩良田,都租给佃户耕种。碧黛的精致凤吟台是一直佩服的,她能把扶风这种地方的生活都过出不亚于中州腹地的典雅。新修葺的宅子精巧舒适,地下都铺了地龙,房中温暖如夏。翩翩往来的青年都穿着飘逸夏装,他们清闲自在的在其间活动,或抚琴,或相对弈棋,见了主人也只是微微欠身,看得凤吟台好半天才说了句:“真风雅。”   凤吟台出来时向东营请了两天假,她不是见习进阶中,想请假自然没有不许的道理。在碧黛这里吃喝玩乐,只觉得时间太短。第二日,碧黛带着几名清客、侍从陪着她骑马去看七八里外山中的瀑布,当下严寒,瀑布冰冻,宛若水晶帘幕自山壁铺下,壮美奇幻。再往山林深处,雪挂枝头,冰垂崖侧,凤吟台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冬日山林也自有一份绝美。又走了半个时辰,凤吟台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山下到:“这里还有这样大的镇子?”   众人望去,却见果然有不少形似房屋之屋隐于松林之间。碧黛带出来的一个清客率先道:“再下居于此十余年,从未听说此间还有大的村落。扶风当下地多人少,即便曾经有居于这样山间的,这几十年也都移到外头来了。”   “兴许是为了躲避战祸不愿意出来。我和阿母过南断山时就看到许多村落皆在高山林密处。”   “明侯说的是,不过您看,这个地方到外头不过七八里地,路也不难走。在此间怕是避不开战乱的,反而无地可耕,真正不合算。而且……明侯且看,这里周围没有耕作的迹象。”   凤吟台四下看看,皱眉道:“对啊,他们吃什么呢?难道靠打猎为生?”   碧黛笑道:“一个村子全靠打猎,怕是不好过。总是耕猎兼顾,耕作为本,打猎乃是额外财。”   凤吟台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多一个村子出来也没什么相干,还不如继续赏景。澄碧黛却若有所思,命一个从人去想办法打听清楚。吟台问她为何关心此事,回答是:“扶风毕竟是从异国手上收回来的,民风又野,前几年叛乱不断。我寻思着,可千万别是哪一伙漏网的叛贼盘踞在此。我那庄子里这里不到十里地,可经不住匪徒劫掠。”凤吟台吓了一跳:“还有这样的事情,那……我们回去吧?”   碧黛想了想道:“也是,回去比较安心。”   一行人快速下山,等回到庄子,煨着暖炉,听着琴音,凤吟台很快就把山上这点事忘光了。结果到了第二天早上,却看到澄碧黛紧锁双眉在那里走来走去,她好奇地询问何事让她烦恼?碧黛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我的人打听回来了……”   “哦?山上是什么人?可是避乱的猎户们?”   “倘若那样就好了……”   吟台皱眉道:“吞吞吐吐做什么,难不成真是匪徒?”   “我的人打听下来,说那里是一个军营。”   吟台一愣:“军营?军营扎在那个山里做什么?”   “而且,里面多半都是陈泗人。我的人还打听到,那些陈泗人下山采买的时候,曾和村民说,是被征召进来的。他们还就是听到我们这里在大举征召陈泗壮丁,且俸禄优厚,特地跑来投军的!”   江漪在边关的巡视在预定时间结束,不过,她没有返回京城交旨,而是带着大队人马到了秦州的茹县。茹县南接秦州州治,西面与西珉接壤,还有很小一段与陈泗燕州相邻。不过陈泗这一段乃是山地,峰岭险峻,只有很小的道路可供行走,双方都没有在这一带建立军堡,也至少有百来年不曾发生过战争。而西珉和安靖则是友好多冲突少的传统“友邦”,在扶风各地,茹县是少有太平处。茹县东面与集庆下辖楚县以及瑶州的一个角相连,它也是扶风唯一不曾被异国统治过的县。正因为茹县从来都是“不紧张”的边关,本来不在江漪巡视计划内,临时变更,只因为在关口听到的那一句“扶风在招募陈泗壮丁从军。”那些陈泗人在盘问下并无戒心,问什么答什么,说他们最初都是逃到芦裘去的,本以为那边风俗相近日子会好过些。但是芦裘那边虽然允许他们入境,却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不许他们自找活路,而是将他们这些青壮年都聚集起来筑城开山,却吃不饱穿不暖,动则打骂。他们实在过不下去,但又没去处,正痛苦的时候有消息说扶风这里兵士不够,招募陈泗人,只要身强力壮都可投军。他们几个都没有家眷拖累 ,寻思着投军也比在芦裘过着奴隶一般的日子好,就拼命跑了出来。芦裘还不许他们离开,所以他们在新年里寻了个看守松懈的风雪夜,这才成功逃离。   问他们这些消息从何而来,他们也说不清楚,只说在陈泗人中传播,许多人都知道了,最初好像是从茹县那里来的。说到这里,眼巴巴地看着问话的官员道:“你们这里收我们么,不收的话,给我们指个路,我们也到茹县去。”   萝云初和军堡里的士兵们哪里知道这件事情的要紧,只是告诉他们从未听说过有招募陈泗人的消息,而且大都督下过令,陈泗人不得在军堡等地停留,最近也要去扈县。那几个人听了这话脸色都是灰白,有人当场就哭了起来。江漪朝着子樱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上前问他们接下来作何打算,可是要返回芦裘?   立刻有人说我们是舍了命逃出来的,怎么还会回去?   子樱温言道:“虽然此地不能收你们从军,不过清渺可让你们得一处太平地,或做工或务农,决不会将你们当奴隶驱使。你们既然不想回芦裘,不如到扈县、集庆那里定居。”   几人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年长些的那个道:“我们已身无分文,这个天气……”相互望着摇摇头,又道:“昨夜要不是将军可怜我们,给了个避风处,赏口热汤喝,我们也看不到今天的太阳了。”   子樱笑道:“我们也要一路往扈县、集庆去,带你们一程无妨。”   子樱穿的是便装,尽管看周边军士对她态度恭敬,那些陈泗人也不知道她们真实的身份,其实即便是知道了,也最多心生畏惧依然会不顾一切跟着他们到能求生的地方去。   这个风波后的第二天,江漪等人启程。看到浩浩荡荡的钦差大队,几个陈泗人这才真正害怕了,知道自己遇到了了不起的人。害怕之余又兴奋起来——这些人来头越大,他们在清渺就越可能得到妥善安置。果然等到大队抵达扈县,江漪派了个人领着他们去见沅红期。后者自然好奇这么几个人怎么会得到江漪的亲自关注,将之前的事情问了一遍,她可不是萝云初,一听之下脸色顿变。她虽然心惊,却还没有失态,又追着询问了些事情,再次重申他们并不能投军,但是可以在扶风境内除关城军堡以外的任何地方定居。这几个人也没什么想法,只是一径点头。红期又对他们说要讨生活,集庆作为州城自比扈县好得多,她自己又掏腰包拿了几两银子来给他们做路费。那几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千恩万谢。红期又叫来县内司礼的官员对他们做简单的“清渺生活指导”。   这几个陈泗人因祸得福不说,江漪等人在扈县停都没有停留,立刻往茹县方向去。江漪身为巡查使,随行的最高官员位在四阶下,隶属天官,不是劭庆人但也是出自历史悠久的官宦世家。大队人马直奔茹县的时候江漪等人之间有这样一段对话,她问幕下众人对这件事的看法。这位四阶官员第一个开口道:“属下推想,您对此事的真假存疑,所以故意把那些陈泗人送到红期那里。让沅知县通过他们得知此事,用以试探个方法反应。比如说,倘若此事为真,她必然会第一时间将信息送往集庆。”   江漪笑道:“这件事的真假没有什么好存疑的。”   几人大惊:“巡查使得意思是……扶风真的在招募私兵?”   “我是说,扶风这个地方有人在招募私兵,并没有说这一定是‘扶风在招募私兵’。这才是我通过沅红期想要试探的。”   几人相互看看,过了一会才有人道:“您是说,如果是扶风所为,沅知县一定在局内。反之,她可能一无所知。这样的话,她是否向集庆汇报都说明不了什么。”   子樱忽然道:“向集庆汇报说明不了什么,但要是向集庆以外的什么人汇报,这件事就有方向了。”   江漪点点头:“这会儿我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后者,这样就快真相大白了。”   子樱笑了下:“属下觉得,怕是没有那么简单。属下曾说过,沅红期不是个有心计的人。如果她参与了这么大一件事,我们在扈县期间,她做不到全无痕迹。更重要的是,她也绝不会再闹出升云草、瘟疫之类的事来引人注目。”   最初说话的那人道:“这两件事未必相关。瘟疫可能就是一个偶发事件,然后有人借此弄出升云草想让沅红期完蛋。”   “的确有这样的可能。可我总觉得,这两件事是相关的。”   一群人有的点头有的摇头,但都知道此时掌握的线索太少,争论毫无必要。   这时众人才真正明白江漪马不停蹄前往茹县的原因。秦州有边境的几地,州城太重要,不容易在那里动手脚。如果扈县这里没有问题,那么同为边关就成为了最有可能导入陈泗人并且招募为私兵的通道了。而且,正因为在秦州漫长的边境上,茹县最不重要,才更有动作的余地。茹县又与陈泗燕州接壤,那段险峻山岭大军队无法行进,三五成群的陆续翻越却是可以的。   江漪等人向茹县进发,沅红期派人将从陈泗人口中得到的“惊人消息”送往秦州州府的时候,另外一批人也在匆匆赶路。他们的行程是从承平向品州前进。   品州也是扶风下辖,和瑶州一样没有边境线,东接瑶州,西连秦州,南为集庆,北面是南断群山。虽然不是边关,但由于南断群山的影响,品州重峦叠嶂,可耕地极其稀少,从来都是扶风最贫困的一个州。当下整个国家都人口稀少,瑶州、集庆尚有大片耕地等着人去使用,品州的人就越发稀少,不少昔日的村落集镇已经是数十年无人居住。   西山景晴管理扶风以来致力于增加人口,例如在和芦裘等国谈判时候,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始终是——归还被掠夺的人口。不过即便有人口新增,也是优先填补瑶州、集庆这样更容易生存,也有更多产出的地方。品州永远是被忽略的,这一点从品州官员的品阶上都能看出。一般知州都在五阶正,大州可到四阶下,品州府却只有六阶正。   一踏入南断群山,每日便是永无止境的从河谷到山巅,山路不是太陡,大多地方可以骑马,但是没完没了的上下攀登,足以把行人折磨到抓狂。不过从景晴到随员都是久经军旅的人物,唯独不适应的只有韩庭秋,好在他心性坚韧,体质也不错总算能坚持的下来。   问书也跟着他们,景晴本来让他独自去集庆与燕飞团聚。他却道:“都好几年没见了,再晚上半个月一个月的也没什么。既然赶上了,我还是先尽七娘侍卫之责。”   几天下来韩庭秋感受到,与这些人相处时候的西山景晴比之在集庆时生动许多。她和随员们轻松的说话,毫无顾忌的相互玩笑揶揄,又能几乎在同一时间融出上下分明的气息。问书大约是看出他的心情,对他说:“我们在军中都这样。”顿了顿又道:“我经历过的几个军中都这样。”   问他经历过那些人的“军中”,回答说:“皇帝,还有安国公掌军之时都经历过,自然都是和七娘一起。”说到这里,看看一马当先的景晴,低声道:“七娘骨子里还是属于军旅。”   庭秋问过景晴到品州的原因,她的回答是:“扶风郡内只有品州我很少关注。”   他瞬间明了,然后提出了另外一个疑问:“你把我带来又是为了什么?”   她嫣然道:“自己想。”   庭秋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说高高在上的都督府的决策,我连个线索的边都摸不到,怎么想。过了许久才试探道:“有我这个陈泗人身份才容易去做的事?”   景晴点了点头。   他明了的同事忍不住叹了口气,心说这趟差事怕是有的罪受。又想到之前景晴说“我会助你在此建功立业”。其实这个“助”怕是谈不上,只能说“会给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至于这个机会能不能抓住,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都看他自己的本事,景晴压根不会去考虑。   他当然也不会有抱怨,男儿立业本来就该靠自己付出代价去赢得。另外,他在景晴对铭霞的态度里也明了了她的处世信念——她自己是从无尽绝望中挣扎出来的,也就只相信这种足以面对一切的决心和勇气。    ☆、第二十章 微雨燕□□   在艰险的南断山里行走了三天,终于抵达了一个比较大的镇子。一行人想到终于能有一个屋檐过夜,还能梳洗一下都很高兴。进镇前,景晴策马到韩庭秋身边,低声道:“这一路把你折腾坏了吧?”庭秋笑道:“的确是从未走过如此艰险之路,不过也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壮阔景色。”   这一行人,对外声称是“商队”,为了配合这个身份,也都换上了布衣黑鞋。文成时规定商人不得穿绸缎,必须着没有任何装饰的黑鞋,这是商贱农贵的传统。两百多年混乱下来,前一条早没人管,后一条倒还在实施,清渺初年又特别强调了一次。这么定的时候,问书脱口道:“咱们没带货,怎么算商队?品州秦州那个地方有什么好东西能运回来?”   景晴扑哧一笑:“这就是你不懂了,扶风没有好东西,但是西珉有啊。”   “西珉……边境不是还封锁着么?”   “对啊,所以咱们才不能走集庆、秦州的大道,而是要在这山里摸来摸去啊。从品州到茹县,进西珉最为便利。”   问书眨眨眼睛:“这是违背律令的事,七娘知道的那么清楚,怎得不管?”   “商人图利而已,并不是什么大错。贩卖的也都是绫罗绸缎、金钗银盘这样的东西,并无盐铁军械,每次的数量也大不了,对扶风和清渺都无损害,又何必斩尽杀绝?而且封锁边关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几年必定会重开商路。”说到这里她笑笑:“去年夏天,你给燕飞寄来两件衣服,那布料就是从西珉偷运过来的。”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小镇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客栈,当下冰雪未消,旅人稀少,掌柜的看到这么十来个人立刻迎出来,忙着吩咐店小二过来卸行李带马。一边殷勤道:“这还没过正月就赶路了,这是往茹县那里去么?离家的时候怕还没过上元吧?”   景晴答道:“我们是孟州人,上元刚过就出来了。”   “这天气,客官们到茹县的时候还冷着呢,翻山越岭不好走。”   “是啊,这不是想着化雪前那边看守的也松些么。”   掌柜的大笑,连声道:“娘子说的是。这位娘子对这商路如此熟悉,怎得过去不见您惠顾小店?”   “以前是我阿妹带人出来。”   掌柜的将他们几个看了一遍,都是生面孔,自己想了想又道:“这天下太平了,对那边的好东西也要得更多了。”   景晴笑笑又道:“今年,我们不是第一拨吧?”   “出去的,娘子是在小店惠顾的第二拨;进来的还有一拨。”   “还有进来的?大过年的就在路上赶?”   “这不是生意好做,东西不够卖么。”说到这里,她又上下打量景晴一番,试探道:“娘子以前……该不会是,跑南边的吧?”   景晴笑而不答。   掌柜的只当她是默认了,一击掌道:“嗨,其实南面的东西也吃香,就我们品州这里便能卖掉不少。哎——这位娘子莫这样看着我,我也是听年里进来的那些人说的。”   景晴还想继续问话,此时一群人都已进了店内。伙计们忙着擦桌子倒水,她还没坐下,一人挑帘而入,一边说:“掌柜的,托你给我留的酒到了没有?”掌柜的应了一声“到了倒了”忙着迎了过去。那人循声望来,一眼看到景晴,整个人顿时就愣住了。景晴也瞬间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那人立刻抛下掌柜快步过来,望着景晴,一个“西——”字刚出口,就见她微微摇头,立刻收了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七娘,您怎得来了这里?”声音都是颤的。   景晴这才笑道:“我带人到北面进货,倒是你——”   那人又四下看看,见到问书眼睛又是一亮,想了想又上前一步道:“我便住在这里。另外,此间简陋,七娘到我家里住吧!”   景晴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人顿时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对着掌柜道:“所有人都算一日店钱,记在我帐上。还有那些酒,劳烦派个人送我家里,我今晚要接待贵客。”   韩庭秋就站在问书身边,看着这一幕,又看来人三十上下,生得眉清目秀,身材又挺拔如修竹,放在哪里都是出色的美男子。又看看问书那个要笑不笑,要叹不叹的表情,已经明白三分,可见还是忍不住碰了他一下,丢过去一个充满疑问的表情。   问书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他叫‘奉墨’,曾是后宫宫侍。”   奉墨是步行过来的,景晴也就没有骑马,与他并肩而行,听他讲述当下的生活。一开始,她指指随员,玩笑说:“我这里人可不少,你那边住得下么?”他点头道:“我那里房子多,保管够用。”景晴又道:“我记得你离宫的时候是说要回乡,而你应该就是邵郡人,怎么定居于此了?那时候,此间还在庐裘之手啊。”   “我回乡后不久就嫁了人,夫人是此间人。前些年七娘您收复扶风后,我就跟着她归家。那时候这里的地便宜的很,我们买了百来亩,建了庄子。就是这里土地贫瘠,收成还不如我故乡那里的一半,但总算也不愁吃穿了。”   她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白色束带上,柔声道:“你家夫人何时过世的?”   “回来的第二年就病殁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庄中,一名十岁上下的女孩儿欢快跑过来,到了近前或许是没料到还有那么大一群陌生人,愣了愣又蹬蹬跑开。景晴惊道:“你的女儿?这么大了?”   奉墨摇摇头:“其实她是我妻姐的女儿。夫人与我成婚时就已经在抚养这个孩子。我们两并无所出,当下我也当她亲儿一般。”   景晴四下看看,见这个庄子虽不华丽,但是房屋不少,收拾得也得当,往来还有仆佣打扮得人,笑吟吟道:“这处庄子不错。至于土地,虽然贫瘠了些,但此地水源充沛,天灾不多,也是适合耕种的。”   奉墨看着她道:“全靠七娘当年那么大一笔赏赐,我们过了这些年,又买了地盖了房子,当下还有一半没用掉。”   有了这样一个东道主,这一行人自是得到了比预期的更好的招待。奉墨将自己的房间腾出来,全套被子都换了新,供景晴下榻。所有从人也都有妥善安置,问书一路上都是和韩庭秋同住,当下也分了同一间房。问书性情活泼,平日里话是不断的,庭秋也愿意和他闲谈,尤其是通过他更多了解安靖的生活,以及他眼中的清渺群臣。他也愿意讲述他们归国后的故事,他和燕飞一起陪伴景晴南征北战,一直到景晴前往扶风,他这才真正离开军旅,定居邵州抚养儿女。纵然问书只说“自己的经历”,但是,他的经历里必然有西山景晴的人生,这些正是庭秋感兴趣,但是无法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的故事。   然而,这一天问书显然有心事,一进房就往榻上一坐,微微皱着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起身道:“我和奉墨多年不见,去找他聊聊,今晚未必回来睡。”庭秋笑笑,一开始见到奉墨,他就觉得此人必是景晴昔日的桃花债,可听问书介绍说是“宫侍”又改了想法,这会儿又想:“难道她竟连后宫中人也招惹过?”   问书走到主屋那里,见房中灯火由明,守在门口的是随行的一名侍卫,也是他的熟人,见到他微微摇头,做了个“房中有人”的手势。他走到一边,寻了棵树靠在那里,在正月刺骨寒风中静静等着。他希望灯熄之前能等到奉墨出来,他想今时今日的景晴应该能以温柔之心对待他。   当奉墨终于出来的时候,问书已经被冻得手脚发麻了,可还是如释重负的舒了口长气,露出一点笑容。   奉墨一转身就看到了他,迟疑了一下才走过来,低声道:“你还没休息?”   “多年不见,想和你说说话。”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到我房中去。”声音带着一点颤,脸上则是仿佛要哭出来一样的表情。   奉墨住的地方距离主房有一些距离,布置得倒也不错,说原本住的是给他那女儿请的西席,年前有事回乡,估摸着还要两个月才能回来。他说自己因为家贫,大字不识一箩筐,一直都觉得遗憾,当下有了点闲钱,总要让小女儿能识文断字,特意请来了有名的先生。又说也不敢指望被举荐,但盼能让她成为乡里尊敬的读书人就成了。问书暗地里叹了口气,心想:“他大概至今还觉得自己若是当年就识文断字,或许就能改变结果。”   奉墨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子,看看问书,忽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我终究还是忍不住,明明知道一定是不成的,还是忍不住……”   问书叹息道:“你,还想留在七娘身边?”   他摇摇头:“不敢想。”   “那——”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想,要是能再见她一次就好了,见一次也就满足了。可见到了,还是不满足,又想要再伺候她一次……”大概是把最难堪的事情终于说出了口,奉墨忽然松了口气的样子,笑了笑道:“九年过去了,我容貌早改,又嫁过人了,又哪里配再侍奉她。”   在西山景晴返回安靖后的十余年间所经历过的男子中,最让问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就是这个奉墨。他多情的让人感动,也让人伤感。当他最终离开的时候,不要说景晴,连带着问书燕飞他们这些旁观者都松了口气——替这两个当事人松了口气。他走的惨然但决绝,尽管景晴送了他一大笔钱,可问书还是忍不住为他担心。宫侍们都是不满十岁就隔绝世事,后宫的生活残酷而复杂,但这些复杂也只会在后宫中发生;同时,世间常见的一些欺诈骗瞒却又是不会发生在后宫中的。与宫女的征召不同,宫侍都是“采买”来的,待到四五十岁才告老离开。宫女们二十五六归家,娶夫生子平淡度日,除了成亲的比常人晚点,并无其他。可离宫的宫侍们晚年很少有幸福的,父母早亡,姊妹不认,带出来的财产又少,往往在贫病交加中凄然离世。奉墨带走的银钱是足够他过一辈子了,可怀璧其罪的事发生的还少么?倒是燕飞宽慰他说:“倘若没有和七娘这段事,他原本是前途无量的。这孩子也就在七娘身上犯傻,其他的时候能干得很,倒是不用太担心。”   当下看他虽然还是一见景晴就犯傻,但是家产颇丰,看情形,这份家业也主要是靠他自己在打理,家中仆佣尽皆恭敬,在这镇上也像是有些身份,终于放下了心。看他心情略略平静,转了个话题道:“我记得你家中尚有两个姐姐,当下可好?”奉墨脸色一沉,缓缓道:“小姊姊早就夭折了,大姊想要图谋我的家产没成功,当下已再无往来。”问书愣了一下,知道他这两句话说得简单,其间必有曲折波澜,而且还有无限伤痛。   奉墨忽然笑了起来:“这些事也都过去了,说说倒也无妨。”于是将归乡后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初回去的时候还好,他家中依然穷困,父母都已过世,大姐一家是村中一个大财主的佃户,已有三个孩子,本来过得就很艰难,看到当年卖出去的小弟回家倒也接纳了。奉墨是带了大笔银钱回去的,看到大姐没有忘记亲情十分感动,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自己买了地盖了新房。然而,富贵反生变,他的姐姐姐夫知道他身边还有更大一笔钱之后,就变着法子想弄到手,又想将他嫁给那个五十来岁的财主做填房。这桩婚事是偷偷在议的,当时他还真半点没觉察,还是归乡初期和他姐姐同事佃户的一个女子看不过去,偷偷告诉了她。这个女子是扶风品州人,幼年随家人逃难至此,亲人在前几年染了疫病先后过世,只留下一个小侄女与她相依为命。奉墨感谢她传递消息,又觉得她能将侄女当亲儿抚养颇为仗义,就赶在他那大姐向他摊牌前,自己托媒提亲,嫁给了那女子。   原本按照规矩,男子婚姻,母在从母,母死从姊,没有自己做主的权力。但是他是被卖掉的孩子,所谓“卖儿绝义”,被家人卖掉的孩子,只要不是由家人赎回,纵然回来,也与母家再无干系,即没有权得到家产,也不需要尽义务。既然无亲,当然可以自己托媒说亲,一样合法合礼。他的姐姐眼看着一大笔财产就此飞了哪里甘心,又有一个县吏即图谋他的财产,又垂涎他的颜色,撺掇他姐姐去告状。他的妻子是个老实的庄稼人,哪里有打官司的本事,便劝他放弃那笔钱,就算继续当佃户也比吃官司好。奉墨哪里肯,他是皇宫里出来的,就像燕飞说得,一辈子也就只在景晴身上犯傻,其他时候都能干精明。至于打官司,他连皇帝都见过,还怕见官么?说来也巧,闹上公堂的时候恰好新县官到任。这位新任知县乃是下位女官出身,与奉墨相识,如此一来结果自无悬念。奉墨也没把当初给姐姐家的钱收回,只与妻子搬到城中居住,没两年扶风收复,就来了此地。   问书听完长长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段曲折。幸而官司赢了,要不然……”   奉墨笑道:“放心,我又不傻。我早想好了,要是县里判的不公,我就上京去。七娘她……她虽不要我,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欺负是不是?”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也就休息了。翌日起来,外面一片茫茫,竟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   西山景晴比他们起来的都早,在院子里冒雪晨练,也不知哪里找来一柄长枪,在漫天大雪中舞的银光闪耀、猎猎生风,引得庄中人都跑来看。待到一套枪法舞罢,这才收势,将枪往柱子上一靠,径自回房,见到奉墨迎过来,微微一笑道:“你庄中兵器倒全得很,这又是何种计较?”   “刚来的那几年此间常有零星匪徒骚扰,镇上的青壮年组了队自卫。我好歹学过些弓马之术,就当了他们的教习,所以家里多备了些武器。”   “难怪镇中人对你尊敬有加,做得不错。不过,你这里的武器做工精良,都是从哪里得来的啊?”   “是经过这里的商队带来的。去年我偶然间从他们那里卖了把匕首,被那精美的工艺惊着了,实在是比我们这里铁匠铺打造出来的东西好太多。就又从他们那里订了一批,没两个月果然给我送来了,就是您看到的这些。”   “昨天晚上请我们喝的酒也是这些人带来的吧?”   “是啊,听说……”他迟疑了一下才道:“听说是从西珉来的。酒不好带,价也卖不高,他们一般是不带的。可我实在是喜欢,不怕您笑话,我觉得比当年在宫里尝到的还好。好在客商们每回都住镇上那家客栈,我就请掌柜遇到了就替我留下。这个,我也知道违背了律令……”   景晴笑着摆摆手:“不必害怕,这多大点事啊。”她指指问书:“这家伙给燕飞寄了两件衣服,料子都是西珉来的。他们夫妻俩都傻乎乎的相信是京城来的,燕飞还穿到我面前显摆。他们也不想想,永宁城之前被连续战火糟蹋得十室九空,能做出什么好东西。要和我说是从鸣凤来的还可信点。”   奉墨听得有趣,看看问书忍不住发笑,却听景晴又道:“不过,你这些美酒并不是来自西珉,而是……韩庭秋,你该认得这些酒吧?”   庭秋没料到这一问,愣了下道:“自然认得,那是紫云酿。”   “问书也该记得吧?”   “的确是紫云酿。记得,这是珑北的名产,据说是用珑北高山上特有的一种紫花草酿制。那种香气太特殊,只要尝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韩庭秋自己就很喜欢这种酒,他家庄上自行酿制,定期往北庭给他送。听到问书的解释,他插了句:“酿制紫云酒必备的紫花草,在此间也有,我在集庆杨柳原一带见到过,只是此间人并不知道能拿来酿酒。”说到这里忽然皱了皱眉:“当下这等时候,还有人从珑北向外运东西?”   景晴笑了下:“是啊,我也正想着呢。奉墨,这些东西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品州的?”   “也没多久,大概就是去年夏天。”   “都是那些从西珉贩货回来的商队带来的么?”   “这个,我也没留意。我们这个镇子是南断山品州这一面最大的一个,往来客商都要在此停留。过去他们拿来的大多是绫罗绸缎之类的,我们也用不着。大约就是去年夏天开始,有了制作精良的铁器,还有诸如那个紫云酿之类的新鲜东西,价格都不高,也用得上,买的人越来越多。”   景晴的脸上微微露出一点惊讶之色,奉墨哪里知道她心中想法,看了看漫天飞舞的雪花,低声道:“七娘,这天气太差了……”   话音未落,景晴已笑道:“我们这些人怕是要在你这里多叨扰几天了。”   “怎说的一个‘扰’字。七娘能来,那是蓬荜生辉的幸事。”说罢叫来管家,吩咐她盘点家里剩下的蔬菜肉食,不够的趁着路还能走快去镇上补些,又看看天色,苦笑道;“这雪再下一日,莫说山路,就连到镇上都不好走了。”   景晴含笑不语,庭秋和问书对看一眼,心里都想忽然冒出来那么多线索,这会儿赶走赶不走,这场雪来得正是时候。   这天,景晴将此行的部分目的和奉墨说了一遍,又说要他出面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些陈泗商品的来源,以及那些商队的背景等信息。他们自己这一行是托名“商队”,自不好再去打听同行之事。奉墨在本地受敬重,显然还是这个镇上,甚至可能是周边几百里内最有钱的一个,他以买货为名出面打探再自然不过。   奉墨只简单问了几个需要留意的细节,便点头道:“给我三五天……嗯,雪停之后,至多五日,一定给您一个答复。”   “好,那么在此之前,我们这一群人就在你这儿安心吃喝了。”   漫天大雪,无事可做。几个人围炉闲谈,奉墨那个小侄女好奇地过来看,她已经没有初始的害羞,说起来话来条理清晰,又生得乖巧可疼。问书喜欢得不得了,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一副要认干女的样子。奉墨一直在忙碌,也不知道是忙自己庄上的事,还是已经在安排景晴吩咐的事。见他没有一直守在自己身边,景晴暗地里松了口气,心想毕竟九年过去了,他其实已经醒了,不过是乍然相逢还有一点残梦缠绕。到了午后,她实在无聊,便站在檐下赏雪。奉墨这处宅子占地极广,除了必要的房屋外,还有一大块空地用于他教习那些民兵时的练武场。庄子的护栏很高,而且是双重栅栏,四角还建了登高的木楼,可以想象这里曾经有过何等激烈的战斗。   忽然间,从门口那里出现了一个飞奔着的身影,正是奉墨那个午前跟着管家到镇上买东西的小侄女,一面跑一面大声喊:“爹爹,先生回来了。”连着喊了七八声,见到奉墨从后面跑出来也大声道:“人呢?在哪里?”小女孩指指身后,此刻所有人都能看到漫天大雪中一人牵马而来,马背上还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奉墨家的这位西席的情况,景晴几个早上从那小女孩口中听到过一些。据说也是品州人,原本在镇上开私塾收弟子,可这种地方有几户人家有闲钱送孩子读书,几乎连糊口都困难。正好奉墨想给女儿找个西席,听人说她知识渊博,就上门去请,不但许以重金,而且还愿意让原本跟着她读书的那四个孩子一并来庄上,不耽误她们学业。这份诚意感动了她,就到了庄上,至今已经度过五个年头。她少时就因为战乱与家人离散,这些年一直在寻找亲人,去年秋天终于得到了信息,便向他们请了假匆匆赶去,原本说大概要到融雪后才回,却没想到在这么一个大雪飞扬的日子回来了。   奉墨带着人上去迎接这位受人尊敬的西席,景晴依然站在檐下赏雪。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位冒雪归来的西席,她朝着这个方向看了一阵子,忽然快步走过来,试探的叫了声:“景晴……西山景晴?”声音里带着惊喜。   景晴也注意到了她,没一会儿也显现出惊喜交加的神情,上前几步道:“蓉行舟,真的是你!”   这个名叫蓉行舟的女子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修长挺健,容貌生的十分普通,便是那种放入人群瞬间就无影的普通。两人相对一会儿同时向前跑了两步,抱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景晴回身叫道:“问书,快出来看看我们在这里遇到了谁?”   问书循声而出,见到蓉行舟也是大惊,上来就行跪礼,叫了声:“三娘子。”蓉行舟一笑:“哎呀,已经有七八年不曾听人喊这一声‘三娘子’了。”顿了顿又道:“快起来,你都快是朝廷命夫了,我一介平民,哪里当得起这样大礼。”   问书还是拜了下才起来,笑道:“三娘子对我们七娘,和我家夫人有救命之恩,无论什么时候,问书都该给你磕头。”   奉墨父女站在不远处,愕然而迷茫的看着这一幕,还是景晴先回过神,朝他笑笑道:“实在是巧了,你这西席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这是邵庆六十六年的事。”——邵庆六十六年时奉墨已经离开后宫。   蓉行舟是景晴在邵庆六十六年认识的,当时邵庆与某个诸侯国兵戎相见,她奉命带军应战。当时,她带了燕飞、问书几人微服前去查探敌情,不慎被敌军发现。奔逃之间,问书负了箭伤,又被两名武艺高强的敌将纠缠住,危急之时恰遇蓉行舟,出手帮了他们一把,真正是有救命之恩。   蓉行舟是浪迹江湖的“年年江海客”,游走在列国之间却不依附任何势力,做事全凭自己的好恶判断,当时救景晴也是因为一直讨厌那个诸侯国,故而对被他们追击的人施以援手。两人相识后一番交谈,意气相投,她受景晴之邀到邵庆住了一阵,其间自在军中效力,建立了不少功勋。但是她是萍踪浪迹的性子,大约过了两年就向景晴辞行,说是要继续行走天下,即增长见识,关键还是要找她失散亲人的信息。景晴与凤楚都全力挽留,无奈她心意已定。景晴还说既要寻找亲人,留在此间,我们也可帮你一起找。蓉行舟含笑摇头,凤楚却朝她笑笑道:“景晴这句话说的不对。蓉三娘是不是留在此间,我们都该全力帮她找亲人。”然而她却不愿多说自己亲人的情况,只说少年离散,记得的已经不多,说寻找也不过是给自己留一个念想,皇帝心怀天下,我不敢用这样的小事来烦扰。   她在邵庆六十九年的春天离开,至今两人已是六年未见。   奉墨早就知道自己请来的这名西席不是寻常人,她除了识文断字,而且精通医术,还有一身好武艺。只是她不谈过往,奉墨自己也是有不愿多提的往事的,也就从不去探究历史。直到今天才知道她和西山景晴乃至皇帝凤楚都有过倾心相交的缘分,有过金戈铁马的征程。蓉行舟此次前去寻亲有时无功而返,却带回来一个九岁的男孩,说是她行走江湖时一个金兰姊妹的留存。这孩子的双亲皆已病故,由母舅抚养,此人曾跟随其姐在凌霜反抗过异族统治,兵败之后逃亡内地,当下定居在益州。这次就是他得到些蓉行舟家人的信息,托人传到品州。蓉行舟在益州看到他已经嫁人,妻家也有豪侠之风,但是家无长物,过得十分辛苦。她想到当年与其姊换贴金兰的情景,又看看他实在过得艰难,就提出将这男孩带走抚养。把这些事简单说了一遍,朝着奉墨苦笑道:“如此这般,我就厚着脸皮带着孩子回来求东主容留。”   奉墨连声道:“莫要这样说。不就是多间房的事情么,哪里谈得上‘容留’二字。他和我儿年岁相当,正好做个伴。”说着唤来女儿,亲自去为两人安排,问书也跟着去帮忙。景晴留下蓉行舟,朝着她望了一会儿重重叹了口气道:“叫我说你什么好呢?我是真不知道你们这些江湖旧友的下落,可我在哪里,那是明明白白的。此地到集庆不过二十来天的行程,你怎忍心那么多年,连封信都不带给我?”   蓉行舟沉默了半晌,也叹了口气:“是我小人之心度人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子,景晴用力锤了她一下,这才笑了起来:“罢了罢了,不和你计较了。往后可不能如此。”   “决计不会。”说着也笑了起来:“这些年我也常常想念你。集庆与此不过二十余天路程,日后当去拜访。”   “你——真的就留在此间做一个西席?”   蓉行舟笑道:“此间不好么?乡居宁静、学生聪慧、东主殷勤,还有你西山景晴为父母官,有什么好挑剔的?”   景晴想了想,缓缓道:“我只觉得可惜,不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我倒是没料到此间东主也是景晴旧识。”   “他曾是宫侍,便是那时认识的。”   “难怪举止大方,行事果断。”   景晴心想看样子这偌大家产还真是奉墨一个人撑起来的,又想到他当年离开成为宫侍官也只有一步之遥,却因为与自己的一段纠缠而终结,心理又有些感慨,想着总要找机会再弥补一些。   “往事日后再叙,你堂堂扶风大都督带着这么几个人微服到此,总不会只是来看望一个昔日的宫侍吧?不知道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恐怕不能,军有军规。”   “啊,的确是我问的唐突了。不过,我倒是有一些事情想要向扶风大都督汇报。”   景晴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此次外出,好几次听说陈泗人进入扶风一带并不是从去年开始的,早在两年以前就有看到。”   “在哪些地方?”   “就在南断山中,扶风、益州都有听闻。而且不是三五人,而是成群成队的出现。”   “你听到的,这些陈泗人是男女老幼混杂,还是男子为主?”   “这个倒是不曾关注。”   “我这次到品州也发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比如……”她将一把匕首放到几上:“你看看。”   蓉行舟拔出来一看惊道:“好精湛的工艺!”   “品州这里随随便便就能买到这样的器具。”   蓉行舟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啧啧称奇。   “其实,这样的工艺我在多年前就见过……”   “哎?难道……是在你流亡之时?”   “对,就是陈泗的工艺。陈泗人精于冶炼,我在北庭见到的兵械更为优良。其实……”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其实当初西南的诸侯国都想方设法从陈泗进兵械,旧劭庆军中也是有的。我一直以为那里的兵械优良是因当地的铁矿石比我们这里的好,现在看来铁矿的确有差别,但真正决定一切的还是冶炼的工艺。”   蓉行舟微微皱眉。   景晴却忽然笑了起来:“我回到安靖之后常常想要如何才能将陈泗精湛的冶炼技艺引入我国,却一直没想到合适的方法。此次陈泗难民云集,我本想自今年起在期间征召擅长冶炼、锻造的匠人,希望能让清渺也至此拥有此等技艺。没想到……”她点点几案上的匕首:“有人抢在我前面了。”   “或许只是一些匠人在此开了铺子。”   “三娘子果然是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了。”   “我说错了什么?”   “扶风是边境,各种规矩都与其他地方不同。在这里开一个铁匠铺是要得到官府特批的,目前扶风都督府还没有允许异国人从事此业。”   “品州山高路远,流落至此的陈泗人不懂此间规矩也是正常的。而官府么……官府里的人,若是不出大事,个把年都不会来这些地方。”   “嗯,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所以,这些东西在集庆、扈县还有承平这些地方是看不到的,反而出现在品州,我想,顺着南断山往外走,大概益郡、邵郡反而能找到。”   蓉行舟一抬眉:“所以……南断山中或许有着远超过当下官府已经掌握的数量的陈泗人,而且,在做一些违反律法之事……”   景晴但笑不语,心想这一次真的没有白走南断山。又想这些年对品州还有北秦州关注的少了,当下边关宁定,该腾出时间好好整顿内政,让扶风真正可以安居乐业。两人又说了点别来之事,原来蓉行舟离开劭庆后又在江湖上浪迹了一年多,扶风之战刚结束,她就选择了返回故乡。理由是,多年来寻亲无迹,当下故乡回归,存了万一的希望,故而返乡定居。说到这里她苦笑道:“这几年下来,我也知道亲人在世的希望十分渺茫。他们但有一点可能,都该回到扶风来的。”她到奉墨庄上做西席时,奉墨也刚在这里安顿下来,他的妻子已经病入膏肓,整日里便在那里烦恼要是自己故去了,年轻的夫婿和年幼的侄儿该托付何人。说到这里,蓉行舟笑了笑:“她也是自寻烦恼,应该说,要是奉墨有个什么,她们娘俩有没有本事守住这偌大家产才让人担心。”   景晴听得有些感慨,心想奉墨选的这段姻缘,就是要与后宫中的岁月彻彻底底的割裂。想到这里忽然转过一个念头,靠近了蓉行舟低声道:“来,说真话,你留在这里那么多年,是不是为了奉墨?”   西山景晴一行人在奉墨的庄子上又停留了五天,还没等到雪融,奉墨那边的消息已经回来了——贩卖紫云酿和陈泗刀具的商队大多都是品州周边地区的人,也就是孟郡、益郡和扶风本地。这些人对外说是走西珉那里,但有何他们熟悉的人透露,其实货品都是在扶风、益郡一带采买来的,又说这些人里很多连西珉话都不会说,哪里有本事到那边去行商。如此娓娓道来,景晴听了一半就称赞道:“了不起啊,这么点时间就能得到如此多的信息。就是我把集庆府的差役都派来,怕也做不到这个地步。”奉墨自然谦逊,蓉行舟却道:“东家曾几次带着此间百姓击退山贼,在这方圆数百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景晴暗地里叹了口气,心说扶风归邵庆那么多年了,居然还有那么多地方形同制外,连最基本的安全保障都无法从官府得到,她这个大都督当的惭愧。奉墨哪里想到她的心思,谦逊了两句后道:“我和他们说也想从事这个生意,让人替我牵线,估摸着最多十来天就能有消息过来。”   景晴脱口道:“不可!”顿了顿又道:“后面是官府中人的事情,你一介平民,无须涉险。”   奉墨笑了笑:“七娘亲自前来,这件事一定非常严重。商队这条线,想要查下去,我的法子是最好的。一时间也只有我能做到,官家的人代替不了。我久居于此,有家有产业,他们不会疑心。另外,这里方圆百余里黑白两道都知道我奉墨的名字,要真有人想在品州多做点生意,或者开一条更方便的路,和我合作必是有好处的。”   “在其位方谋其政,你没必要以身涉险。”   奉墨又笑了下:“七娘,我决定了。就像七娘刚才说的,我当下不吃官家的饭,所以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的事,我要做什么,七娘也是不能阻止的。”   景晴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这份情我承了。不过,我要派官府中的人加入。”   奉墨笑道:“这自然是需要。要不然将来谁告我个私贩物品,我还得跑集庆找七娘您替我做主。不过,派来的最好是男子,要么就是年长些的女子。我这些年寡居在家,身边没有年轻的女孩儿出现,熟悉我的人都是知道的,要是忽然冒出来几个,牵线的自己就得起疑心。”   “放心,定不会让你坏了节素名声。”   当天晚上,景晴拿了本书刚翻开,韩庭秋过来敲门。两人分宾主坐下后,庭秋开门见山的说他希望留下来跟奉墨一起“打入敌人内部”。景晴拿着茶杯在手上转来转去,过了许久才嫣然道:“你加入自然是再好没有了,说不定还能直接和陈泗人打交道。只是,这件事做浅了用不上你,做深了实在是太危险。”   庭秋苦笑道:“扶风大都督让我跟了这一路不就为了此事。我的心意在承平的时候已经向你说明白了,当下下令就是,非要让我毛遂自荐么?”   “哎哎,这话说的,我这不是不舍得你涉险么。别的不说,要是伤着了什么的,铭霞还不得伤心死。”   庭秋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这话说得好听,其实不就是等着我来请缨,要我真的一句话不说,在你心里就是“已经没多大本事”的人了。朝她笑笑又道:“雪停了之后,大都督就请返回集庆,调兵遣将、静候消息吧。”   “这是什么话?”   “现在线索有了、帮忙的人也有了,总不见的还要你扶风大都督亲自在这个小地方坐镇?当下所有线索都指向一种可能——有人在此招兵买马、打造军械。这是摆明了的造反行为,你身为扶风之首,难道不应该尽快返回集庆,以备万一?”   景晴撇撇嘴,叹了口气:“多少有些不甘。”   “难道你觉得能在这些个山沟沟里把幕后黑手抓出来?”   “我只是想抢在江漪前头把事情的真相弄个八、九成明白。”   “钦差使?”   “从现在得到的消息看,在大量陈泗人拥到扶风之前,就有人通过品州,在燕州等地招募陈泗人——估计应该是以铁匠为主,隐匿在品州深山里打造兵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等到陈泗人四散逃亡之后,一定有人在边关散布消息,招募他们为兵。江漪到边关转了一大圈,凭她的细心,不可能一点痕迹发现不了。而一旦发现,她就会追查到底。恐怕,这时候她已经带着大批人马到茹县一带了。”   庭秋微微侧头,想了想道:“你和那位钦差使有罅隙?”   “没有,其实,我们还算得上莫逆之交。”   “那又何必争这个长短?她是钦差使,东查西走是职责。你是扶风大都督,坐镇集庆方为本分。从年里出来也有个把月,该回去了。”   “哎呀,不得了了,现下倒是会教训我了呀。”   庭秋笑道:“我要承大都督提携,自然要先为上官的安泰着想。”   “罢了,当下我对这件事也有了八分把握,的确该回集庆去了。不然江漪回到集庆我这个东道主却不在,太过失礼,而且,我还有个金兰姊妹被她大过年的就拖走,也不知道过得怎样。”   几日后,雪霁天开,道路渐好。景晴留了几个人下来帮助奉墨,又让他们不急着行动,她后续还会安排人过来,然后自己带着问书几个人自品州州治返回集庆。出发前她和奉墨谈了一次,除了公务上的叮嘱,又问他帮了这个大忙想要得到什么,不是从她个人这里,而是从扶风都督府想要些什么奖励。奉墨想了想道:“如果重开商路,想要一张特许。”   景晴显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想要从商?”   “也算不上从商。只是想要出去看看,沿着商路到异国看看不同的习俗,想来应该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你那孩儿,将来想让她如何成就?我看你为她延请名师,可是希望能被举荐入仕?”   “她啊,不是那个材料。如果能重开商路,我会先带着她一起四下看看,至于将来……好歹家里已经有些产业,她只要不败,安度一生应该没有困难。”   景晴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想法,想了想点头道:“我答应你,将来重开商路,一定发一张路引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年代和蕃外统一 ☆、番外 花信   花信   六十四年秋,西北强国邵庆的年轻君主凤楚又得到了一块土地。邵庆立国六十余年,崛起则在近二十年,自凤岐开始连续三代励精图治。凤楚即位于六年前,当时才十九岁,经过三年平静。在邵庆六十一年时,这个年轻的君王举起长剑,狭邵庆六十余年的积累,祖孙三代经营,开始南征北战、开疆拓土。   这一次,她得到的是邵庆垂涎了二十余年的邻国——孟。   孟国境不到文成时的一郡,立国不满四十年,四任君王。国虽小,土地肥沃、国君善战、民风强悍。   凤楚的母亲颐皇帝曾这样评价:“打的下,但不值得。”   邵庆六十年,孟国内乱,权臣夺位、宗室凋零。其间孟国宗室呈亲王之女,十岁的西山含烟在家将护送下,流亡邵庆,获得凤楚的接纳。当时凤楚正在忙着和宿敌永国决战,一直到邵庆六十三年,才回过头来望向孟。翌年,凤楚以西山含烟为旗号,起兵攻孟。   差不多同一个时候,孟的另一个宗室,正亲王幼女西山景晴也攻到了孟国都城长青城。   雁落落雁台,邵庆六十四年夏,景晴在皇宫手刃仇人。   征尘未洗,外敌逼近。   西山景晴和她的臣子们在皇宫含元殿坐下的时候,邵庆的大军已经攻到了距离长青城不到一百里的地方。在他们面前的是孟都最后的屏障——天下至险的“猿渡关”。景晴在京城简单的休整了一下,就带着复国的大半主力直奔猿渡关,一番死战,阻敌于关外。   此后便是长达月余的谈判。   九月,孟国和平归附,西山景晴带着自己的近臣抵达邵庆国都邵安。   凤楚册其为“高义侯”,留居宫中。   沐兰殿,位于后宫西南,原本是供宾级别的居住。邵庆五十八年,当时的皇太妃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上了这个花木扶苏的宫殿,在此颐养天年。此后,沐兰殿空置了五年,直到西山景晴踏入其中。   景晴抵达邵庆的时候,皇帝凤楚亲自到城门迎接,握着她的手称赞她:“尽孝尽忠,义勇双全。”其后在皇宫举行册封仪式,又以盛大的宴席迎接她以及一同归附的孟国臣子。宴后,凤楚问她准备居于何处,她回答说暂时栖身馆驿,之后自是要在邵安购房安身。凤楚笑着说:“馆驿简陋,怎堪居住。京城人口众多,要找一个合心意的居所不容易,高义候不如暂时住在朕这里。”   一言出,不要说孟国众人,邵庆的不少人也微微变了脸色。景晴却笑了起来,缓缓道:“陛下的好意,臣十分感动。但是后宫重地,我一个外臣居于其间,怕是不妥。”   凤楚笑道:“朕知道高义侯是光风霁月之人,无需多虑,此事就这样定了。”   从这一天起,西山景晴就成了沐兰殿的新主人。   很久之后,景晴评论这段时说:“被软禁于国都的心理准备,我是早就有的;但是被软禁的这个地方,却是怎么都想不到的。”当时在场的和亲王笑出声来,插口道:“皇姊专喜欢做这种出人意料的奇怪事,我们都习惯了。”   在踏入沐兰殿的第一刻,西山景晴见到了宫侍奉墨。   奉墨这一年二十四岁,后宫一等宫侍。邵庆皇宫中宫侍四千,一等二百余人,其间不到三十的只有寥寥十七人。一个不到三十岁就晋升为一等宫侍的人,在后宫的前程已经是明亮坦荡——再前进一步,就是九阶下的宫侍官。虽然只有九阶下,却从此摆脱奴仆身份,有正式的俸禄,可以成亲生子。   沐兰殿中,配宫女八人、宫侍四十五人,侍卫十五人。奉墨是此间宫侍之首,兼侍卫长。在美人如云的后宫,他的容貌算不上头等,一眼望过去,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宛若修竹般挺拔的身形。景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才缓缓道:“起来吧。”又上下看了一遍,忽然一笑:“身形样貌都不错,你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派到我这里?”奉墨哪里会接这种话,沉默着将头又低了一点。陪伴一边的司仪女官笑道:“奉墨可是澄惠妃身边的红人,他精通宫廷礼仪,加之武艺出色。皇帝想到高义侯初来乍到,或许不了解邵庆的风俗习惯,特地挑出来此后您。为此,可费了我们这些女官们不少力气,还是女官长亲自到惠妃那里说了半天才把人调出来。”景晴又是一笑,回顾一人道:“文武双全——问书,这倒是和你一样。”   那一刻,奉墨心中深深了叹了口气,暗道:“这个差事实在不好做。”一直到司仪女官离开,景晴将他叫过来问话,他这才真正看清这个举国来投的青年侯爵的样貌。一望之下,心中一跳,暗地里叫了声:“好漂亮!”他在惠妃那里听人说要伺候的这位新主人是武将家门,又是怎样的复仇杀敌,在猿渡关与国中名将大战数十合不分胜负等等,直觉得就想到禁军那几个将领——膀大腰圆,眉目粗犷,一看就知是豪杰。然而眼前人眉目妩媚的比号称“女官中第一美人”的司礼女官还要出色几分,叫人怎么都无法往“武将家门”去联想。   一个月后,女官长楼月霜向凤楚汇报,说奉墨的形容,高义侯在此一切平静,平日里读书写字练武,要不就和燕飞等一同在沐兰殿的部署们谈天,偶然也让他们这些宫女宫侍们陪着歌舞一番。凤楚不语,楼月霜想了想又道:“可惜奉墨不识字,所以高义侯写了些什么他不知道。但听他们之间谈论,应该就是普通的诗歌,和过往记录。”   “她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么?”   楼月霜想了想才道:“不满自然是有的,奉墨说她对吃穿用度颇多挑剔。”   凤楚笑了起来:“看来是给奉墨气受了。他有没有向你诉苦?”   “奉墨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这孩子从不抱怨,更不会因为受一点委屈就在人后说主人的不是。”   凤楚淡淡一笑:“有所不满,给他气受,才是正常事。”   楼月霜欲言又止。   凤楚瞟了她一眼道:“卿是不是觉得,朕对西山景晴的处置有所不妥?”   “皇帝心怀天下,但是安靖这偌大河山,不能全靠武力。能兵不血刃才是上策,高义侯终究是主动归附的,陛下对她的安排……臣觉得,苛刻了点。安置于后宫,更是……”她没说下去。   凤楚一笑:“更是什么?更是不像话?”   “臣不敢。”   “知道朕那日在城门口第一眼看到她时是怎么想的么?”   “臣不敢妄揣圣意。”   “朕一看到她就想——如此风采的一个人,朕希望她不仅能在此安享富贵,更能在此建功立业,和你们一样,与朕一起统一安靖,名垂青史。”   楼月霜笑出声来。   “接下来,你是不是想问,既然朕赏识她,为何不直接重用她?”   “这一点,臣并无疑惑。高义侯的归附,确实有极大的可能只是一时之权宜。”   “倘若如此,就实在是太可惜了。”   楼月霜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陛下这些所为,就是要将这种异变之可能降到最低!”   “朕让她住在后宫。如此,只要她自己没有反叛之心,也就没有任何人能让她起此心。”   楼月霜点了点头,过一会儿,苦笑道:“陛下说的件件在理,可臣还是觉得,让高义侯住在后宫,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凤楚是在两个多月后才踏入沐兰殿,没有让响报,一路走了进去,看到西山景晴正在书写,一边磨墨侍奉的正是奉墨。   奉墨先发现了她,然后景晴才抬起头来,朝着她嫣然一笑,低头又写了几个字才搁下笔快步迎出来,行了个大礼后道:“陛下这般忽然到访,是存心要让臣失礼么?”   凤楚扶起她笑道:“朕就是不想让卿如此惊动。”   两人又相互说了些客套的话,入内坐下,凤楚问了她的衣食起居,回答是“一切皆好,纵有些不习惯的,陛下为臣选的这个能干宫侍也都妥善解决了。”   “真的没有其他不适之处?”   景晴忽然叹了口气,似笑非笑道:“陛下真这么问,不适之处是有的。只是……”说到这里又是一笑。   “但说无妨。”   “有些寂寞而已。尤其是满目绝色之时,更是难耐。”   凤楚愣了一下才明白了言下之意,还是有点不相信,试探道:“卿是说……没有侍寝之人?”   “若是隔三差五,劳烦哪位女官,从宫外选些歌儿舞郎的……”   话没说话,凤楚笑了起来:“何必那么麻烦。沐兰殿中的宫侍、侍卫任凭取用。”   “后宫中人,外臣岂敢染指,秽乱宫闱之罪臣可担不起。”   “朕发了话,自然就没有什么秽乱宫闱之罪。”   景晴眼睛一亮,望着凤楚笑盈盈道:“陛下既然许诺了,那么……”一抬手指向奉墨:“今夜,我想点他侍寝。”   凤楚又是一愣,看了眼奉墨,见他瞪大了眼睛,脸色已经苍白,又沉吟了一下,笑着对随侍的女官道:“把朕刚刚对高义侯的承诺告诉楼月霜。”   寒夜风凄,房外大雪铺地。   暖炉火跃,房内温暖如春。   西山景晴长发披散,依在垫子上带一点笑,看着缓缓走来的奉墨。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训练有素的后宫一等宫侍的身上看到“情绪”,后来她常常想,自己那个时候怎就能如此轻易的去毁掉一个青年十余年的努力和一生的安泰。但那一刻,看着奉墨仿佛要哭出来的样子,她竟有一种残忍的快感。   第二天,奉墨侍奉她着衣,她微微侧头看着忙碌中青年清爽的眉目,昨夜那种不甘、委屈的表情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略带羞涩的迷茫。一瞬间,她有一点温柔之心。在奉墨,这是此生第一次与女子的缠绵;在她,也是告别韩庭秋后的第一度花月。后来,奉墨问她:“七娘从未喜欢我,那时又为何要点了我?”问的时候,一脸的惨然,恰如那一夜,仿佛要哭出来的样子。她没有回答,心里想的却是“沐兰殿六十名宫侍、侍卫,第一眼就让我惊动的只有你”,只是这个喜欢短若流星过空,到他惨然问时已经只有无奈。   那一年邵安的冬格外冷,一场场的暴雪,狂风将沐兰殿房屋上的瓦都吹落了,一夜过后,积雪厚的迈不出步子。沐兰殿内,永远是温暖祥和,景晴常常在午后吩咐温一壶酒,将燕飞问书几个叫过来,浅酌说古今。在一边侍奉的总是奉墨,为他们温酒满杯,听他们天南地北的讲着,听到后来就入迷了,每天盼着到这个时候,在他们口中听他所不知道的山海奇谈,红尘过往。景晴有时候笑着让他放下手上的活计,让他坐在身边,枕在他膝上继续笑谈。他其实不能忍受这样的举动,他长在邵庆皇宫,从来受的教育都是端正优雅,不得在人前有轻浮态。多年来侍奉的澄妃也是一派优雅的大家男儿,与皇帝相对时风情内敛、守礼不逾。   楼月霜来访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景晴慢吞吞的起来,整理一下衣衫,笑盈盈道:“冬日闲居,放浪形骸之处见笑了。”楼月霜淡淡一笑:“名士自风流。”   待到奉墨送她出来,行到殿前,楼月霜忽然低声道:“她的母国皆是如此……你忍耐下。”奉墨愣了下,回转的时候心想:“除了忍耐,还有别的法子么?”   燕飞站在殿前看了会儿,回身对景晴道:“七娘子,每回看到奉墨的样子,我便觉得你象是做了戏文里常有的劣绅恶霸。”景晴冷笑一声:“我昔日听人说邵庆国君潇洒倜傥,却没想到宫中皆是无趣人。”顿了顿又道:“能得我疼爱,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燕飞看了她半天,摇了摇头,却没有说反驳的话。   景晴是过了很久才发现奉墨并不识字,在她心里,这样的一等宫侍就该像她家问书那样,从小就得到很好的教育,训练的文武双全,上得了厅堂入得了闺房。问书看到她的疑惑撇了撇嘴道:“也只有我们正亲王府这样。三娘、五娘那里,谁耐烦教宫侍读书。只有我家夫人那样的,才放哪家都能得到细心培养。”说话间,奉墨走了进来,景晴朝他勾勾手指,笑道:“让问书教你识字,如何?”他眼睛一亮,转念又摇摇头:“我一个宫侍,哪有读书的福分。”景晴淡淡道:“沐兰殿里我说了算。我喜欢身边人识文断字。”   奉墨就这样闲暇时跟着问书学认字,有时候燕飞也凑过来看热闹,笑吟吟的夸一句:“进步很快。”问书就笑着答一句:“那是谁教的啊!”十余年后,他们相会在扶风境内时,他还对问书说:“多赖你当年教我读书识字,后来我才能在遇到不平事时候为自己写状子申诉;当下也能看帐纪事,维持住这片家业。”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对景晴的态度有了变化。心绪一变,万事也都不一样了,他看她,看到的是她的美貌绝伦;感到的是她的温柔缠绵;体会到的是她空负壮志的悲凉。   他开始跟着问书、燕飞他们叫她“七娘”,当楼月霜问他过得如何时,他回答:“七娘温柔。”但他还是一丝不苟的履行着楼月霜交给他的任务——将这些被软禁在后宫的之人的言行举止一一上报,尤其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一场冬雪过后,凤楚第二次踏入沐兰殿,依然是静悄悄的走到景晴住处。而后者也恰好又在奋笔疾书。凤楚在门边站了很久,见她依旧专注,终于咳嗽了一声举步而入,含笑道:“景晴专心致志,是在写诗,还是撰赋?”   景晴抬起头愣了一下,旋即放下笔道:“非诗,非赋,若陛下不嫌弃,还请御览。”   凤楚果然意态自然的拿过来看,看了一会儿神色渐端,末了抬头道:“可还有?”   景晴有些意外,还是唤了奉墨、问书,亲自去将入沐兰殿后一直在写得复国之战的用兵思略拿了过来。凤楚看着高高一叠,苦笑道:“看来今日是看不完了,朕先拿回去,改日给你还来。”   景晴嫣然道:“陛下若是喜欢,留下也无妨。我写下这些,原本就希望有机会能够后人留下点有用的东西——除了杀贼复仇的名声之外的东西。”   凤楚放下书卷,静静地看着她,一看就是许久。后者端坐宁静,淡然回望九五至尊。末了,还是凤楚先收回目光,忽然道:“殿中人还好用么?”声音里带了笑意,目光也柔和起来,还带了三分嬉戏,又恢复成宫人口中“随和好笑语”的凤家三娘子。   “奉墨聪慧能干,只是……无趣了些。”   凤楚大笑,倾身过来道:“楼月霜教出来的人个个如此。只合为主事人,奉枕席,却是无趣。”   景晴朝她看看,忽然曼声歌道:“梧桐影,碧玉台。移月下琼楼,只听天籁曲。何人舞霓裳,凤家三娘子。”   凤楚抬袖掩去了表清,清了下嗓子道:“哎哎,当时朕还是太子。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怎的还有人记得?”   景晴欢快地笑了起来。   凤楚招招手,让她靠近一点,含笑道:“朕听说,昔日孟国宫中昼夜歌舞不休,君王、贵胄、女官、朝臣皆共娱乐……卿也该是个深解风情之人啊。”   景晴扑哧一笑:“后宫欢宴,有女官,有宗亲,却不会有朝臣。这一点是误传。至于内庭宫人……陛下有所不知,在我母国,宫侍本来就是给女官们使用的 。”   “唉?这是什么情景?”   “恰如当下沐兰殿中事。派到各女官身边侍奉的宫侍,主人均可收入内寝,不在册内的,不得动。”   凤楚失笑:“这不是纵容女官们秽乱后宫么,难怪……”   景晴轻笑一声:“陛下且想想,其实,如此这般才不会秽乱后宫。我母国宫闱中的确是糜烂不堪,只这件事,我觉得不错。我母王府中宫侍,也归各主人使用。女官们纵要争美,也是在宫侍中看。既有可疼之人,谁还愿意冒着身死之祸去接妃宾的媚眼?”   凤楚认真想了一会儿,展颜道:“有道理。历来后宫都是严守谨防,其实,每一代都知道是守不牢的。倒不如放开一段,各取所需,反而心安。”   说到这里,门外传来幼儿呢喃之声,凤楚眼睛一亮:“是铭霞么,带来让朕看看。”   奉墨抱了个婴儿进来,正是景晴之女西山铭霞。她出生在长青城决战前的军营中,当下尚未满周岁。凤楚抱过了孩子,见她生得可爱,一双圆圆的眼睛转啊转,也不怕生,稍一逗就笑得咯咯的。   “朕的小女儿比她早生两年,等她们长到六七岁,正好做个伴。”   凤楚口中的“小女儿”是她的第二个公主,生父就是奉墨的旧主澄惠妃。这位小皇女不出意外,当是下一代正亲王。澄妃当时还只是“澄宾”,小公主一出生,立刻父凭子贵晋升为惠妃。   其实,凤楚在怀上这个小公主的那阵子,除了澄宾,还有两名妃侧侍过寝,皇次女到底是谁的血脉只有天知道。然而,安靖一向是问母不问父,那阵子澄宾侍寝最多,皇帝发现有喜时就将孩子指给了他,这件事就这么定论了。旁人纵有议论,也只会说:“澄妃从来最得皇帝宠。”   凤楚二次到访后,景晴的心情变得明朗起来,当夜唤了另一宫侍,名叫夏梦的来共度。夏梦这一年二十,三等宫侍,论容貌比奉墨出色许多。他是官宦家庭因罪没籍入宫,所以是宫侍里少有的读过书的人,同时还有一手好针线。他原本在玉宾处听用,某次凤楚来时被这个举止得体、容貌出众的青年吸引,多看了几眼,问了名字,还赞了一句。没几天玉宾就找了个理由把他丢了出去,正好沐兰殿派人,就被送到了此间。   景晴有了新欢,身为此间总管的奉墨当然是知道的。起初他什么想法都没,皇帝金口玉言,将殿中六十人的人生都给了她,她若是只对一人才叫不可思议。   他的第一次关注在十数日后,此时已经新年,宫中张灯结彩,皆是迎新的喜庆。凤楚赏赐群臣,沐兰殿主人也得了不菲的赏赐。绫罗绸缎、笔墨纸砚、珍珠玉石放了半间屋子。此时宫中的女官们已经悄声议论——来归附的诸君,只有高义侯得君心。奉墨从楼月霜那里回来,也能听人指着他说:“沐兰殿中人怕是无意间也要得个大富贵。”   他听了这些话,回到沐兰殿,见覆雪中庭琼枝下,相偎一双人,谈笑赏雪霁。在景晴身边笑意盈盈的是夏梦,他身上穿着不知何时得来的一件华服,做工精细,色彩明艳。他搂着景晴,和她轻声密语,不时亲吻一下香鬓桃颊。他一下愣住了,居然傻傻的在那里看着,直到夏梦狠狠瞪了他一眼,才如梦初醒的跑开。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陪伴西山景晴数月的奉墨“失宠”了,说失宠并不是太合适,他依然是沐兰殿的总管,景晴也依然欣赏他、重用他。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他其实有机会成为第二个问书,在未来的岁月里陪伴她建功立业,并且得到自己的荣誉。   然而,奉墨没能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当景晴将他当作一个能干的侍从看待时,他却彻底沉沦了。   这其实也不让人意外,在他对楼月霜说“七娘温柔”的时候,已经写下了衷情的篇章。   邵庆六十五年,三月。   春风吹遍京城。   这是决定西山景晴未来人生的月份,这一年,她二十三岁,芳华正好,却已经经历了三次大转折。   第一次,在服礼之后的游历路上,得到京城叛乱,母姊皆亡的噩耗。眼泪都来不及流,就带着随同出游的部属们夺路狂奔。   第二次,在陈泗珑北的一间茶楼里。她见到了刚从安靖回来的亲信燕飞,与之同来,还有一个人,一封信。孟国北关大都督派自己的女儿迎接她归国,准备向占据京城的叛贼举起义旗。   第三次,在孟都长青城,她手刃仇人,长剑上滴血未尽,得到消息——邵庆以西山含烟为名攻打孟国,大军已在猿渡关外。一个多月后,她放弃一切来到邵安归附,在身边的依然是从十七岁时就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些人。   现在,她要迎来第四次转折。   皇帝凤楚召见高义侯于梧桐殿。   梧桐殿,邵安天子寝宫。   从文成王朝以来,天子寝宫其实并不是单纯用于私生活,这里是半个朝堂。如昭明殿、明德殿这样的煌煌前殿,通常只用来上朝和举办仪式。下朝后,接见官员,处理政务,就是在这天子寝宫。而且,安靖历来对于贞节这件事都不是太过疯狂,后宫中也没有男贵之国那么森严。外臣们到后宫觐见皇帝,即便看到后妃,双方也不用寻死,只要别上去随便搭话再捏个手就可以。讨论政务或者君臣谈话太高兴,到了深夜,还会安排臣子们直接住在后宫。为此,后宫中专门有一处宫殿用作“客房”。在寝宫接见大臣,处理公务,不但皇帝自己方便,还显着对臣子们的信任和亲近。   梧桐殿中,西山景晴第一时间,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来此已有大半年,皇帝多方观察,对我的表现可还满意?”   陪伴在侧的有当时的大宰、有正亲王,还有楼月霜以及梧桐殿侍书女官离锦屏。景晴这句话一出,所有的人都变了色。   泰然不变的只有皇帝凤楚,她说:“高义侯深居简出,行为本分,朕很满意。同时,卿练武不辍,读书不断,兵法由记,朕更欣赏。”   景晴淡淡一笑。   凤楚说了第二句话:“朕真心问一句话,卿举国来投,想要得到什么?”   景晴道:“臣举国来投,是为了两个原因。第一,不想看到母国生灵涂炭;其二,方今乱世,臣想留下有用之身,待得明主,即为我留青史之名,又为我西山家谋百年繁盛。”   此言一出,楼月霜第一个松了口气,又看了眼凤楚的表情,她明白,自此皇帝对这位高义侯才算放心了。   一个差一点登上帝王位的人,用山河来换得,必然要是能与其等值的东西。   五月,凤楚改封西山景晴为“澄河侯”,六月,加左军都督职,加入了益国之战。   益国之战,是凤楚平定天下的第一场恶战,那里被南断群山包围,道路崎岖,到处都是易守难攻之地。攻打益州,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从丹霞关进入,但是当时丹州一带属于另外一个诸侯国,而且比益国更难对付。凤楚选择的是从瑶州绕道,经明秀关入益。瑶州当时又自成一国,但是瑶州与孟国近邻,本来属于孟。割据瑶州的诸侯其横征暴敛更甚于孟,以致此间百姓常常望着长青城方向哭泣,希望孟国王师能早日到来。   现在,凤楚得到了西山景晴,她就代表着孟国王师。   这一仗,邵庆用兵三万,皇帝凤楚领兵亲征。七月初即攻克瑶州,此地诸侯奔逃中被抓,后被斩于邵安。同月,大军翻过险峻的南断山,抵达明秀关外,开始强攻。   明秀关之战和相连的蒲棠河之战,历时四个月,为凤楚征战生涯中的最险。   益国之战中,西山景晴与凤楚第一次配合,她们经历了高歌猛进的欢喜,经历过冒进中伏时的生死一线,也经历过背水一战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邵庆六十六年十月末,攻破明秀关。   西山景晴奉命以三千兵马驻守明秀关,忍受着益国军队疯狂的反攻。凤楚则带领主力强渡蒲棠河,行无路之地,以逢山开路、逢水搭桥的勇决精神出现在益国重镇孔北。十一月二十,孔北城破。凤楚返师援救明秀关中的西山景晴,景晴发现益国军队的动摇之后猜到援军已到,开城门追击,前后夹击下,益国两万军队战死在明秀关外的峡谷间。   两军会师之时,看到牵马持枪,一身浴血的西山景晴,凤楚快步上前,在三军之前,用力抱住了这个一年多前归附而来的女子,对她说:“你安然无恙,朕十分高兴,如果失去了卿,朕就算得到益国又有什么意思呢。”   十二月初,取得益国全境,班师回朝。   新年前,大军抵达邵安,出兵时尚且相互报有猜疑的两个人已经亲密无间。   西山景晴随驾出征,一起出发的还有燕飞、问书、朗青等几人,沐兰殿里可以称为“主人”的就只剩下年幼的铭霞。每过几天,铭霞也被带走了——凤楚的皇后说一个幼儿岂能独自留在沐兰殿中无人照顾,让楼月霜将铭霞带到自己宫中代为照料。后来,楼月霜对此事的评价是:“皇后目光敏锐,后宫无人能及。”这个“后宫”不光指妃宾,还包括她们这些主掌风云的女官。   铭霞去了皇后宫中,沐兰殿中的侍从们彻底放假。过了两个月,楼月霜叫来奉墨,说要将他调任御服处,暂司其间宫侍之首。其实,这就是候补的宫侍官,御服处的第一号人物,当然是七阶正的司服女官,副手就是御服侍官,九阶正,这已经比一般宫侍升侍官时能得到的高了半阶。   奉墨先是露出惊喜的神色,然而很快摇头道:“女官长得好意,奴婢感恩不尽。只是,我是侍奉澄河侯的人,当下主人不在,我份当守好沐兰殿,等主人回来,不敢擅离职守。”楼月霜笑着说我敢调动你,当然是事先请示过皇帝的,那里正缺人手,你就当作替我分忧吧。奉墨还是摇头道:“主人不在,不敢擅离。”楼月霜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放他回去。她若真要调动,只要发一道命令即可,但是后宫的规矩,调用某一处的主管宫侍总要和主人打个招呼,不然就等于故意和人过不去。西山景晴对邵庆有很强的“政治意义”,她自要多考虑三分。   这边拒绝了一个大好机会,回到沐兰殿没几天,夏梦来找他。见到他叫了一声“侍选”(对一等宫侍的敬称),开口便问他是不是要调任御服处?奉墨知道他人缘颇广,倒也不奇怪他能得到这个消息,便用回答楼月霜的话对他说了一遍。夏梦好看的眉皱了一下,忽然道:“侍选想在七娘这里求什么呢?”不等他回答,自己先道:“比如听风(景晴的另一名爱宠),是想求前程。我,只想求赏赐。侍选求得又是什么?”   “宫侍侍奉主人是本分。”   夏梦扑哧一笑,缓缓道:“侍选,恕我说一句,澄河侯的府邸里是不会有你我这样的人的位置的。我们宫侍,说起来是侍奉皇帝,也的确有从宫侍而成为皇妃、亲王妃的。但是,离开了后宫王府,在天下人看来,我们就是一群或者因罪,或者被买卖的奴仆。七娘这个人,看似平和,其实眼光比谁都高,她是不会要我们这样的奴仆为小夫的。”   奉墨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有这样的想法,就不是宫侍本分。”   夏梦笑道:“我是看出来了,侍选求得是长久留在七娘身边。”说到这里忽然笑出声来,过了一会儿才道:“在我来看,这是最不值得的一件事。侍选是厚道人,我被‘发配’到这里,许多人都笑话,你却从来没有说过半句不中听的,还不让别人取笑。这段日子,我变着法子缠着七娘,求她疼爱,求她赏赐,你也没报复我。这些事,我都记在心里的。所以,我今日里真心诚意对侍选说一句,在七娘这里,求前程、求赏赐,都可以,就是别求她的长久眷恋。侍选就是图的眷恋,也别忘了另外再为自己求一些。其实,相对于侍选本来就该有的前程,这眷恋不求也罢。”   奉墨淡淡一笑:“多谢指点。”   这段对话后,奉墨对夏梦的观感大有改变,两人没事常在一起聊聊天。夏梦也通文墨,奉墨就跟着他继续问书出征后中断了的学业。夏梦有一次让他看自己得到的赏赐,着实吓了他一跳,短短数月间,堆在那里的东西总也能值两三百两银子。而当时,十两银子就足够一个七八口人的人家体面地过上一年有余。奉墨身为一等宫侍,每年的例银也不过十两,还不能全拿到手。而夏梦,一年到手能有二两银子已经能偷笑了。   “七娘大方,你若有心,得的赏赐只有更多。”   奉墨犹豫了一下,终究忍不住,缓缓道:“你在后宫的岁月还长,这些东西还是少让人看到。不然,到真用得上的时候,未必能留下多少。”   “这我知道。所以,我还要在七娘这里求一个尽快出宫的机会。若是福气好,说不定还能求她赐个好姻缘,到时候卖掉这些东西,一辈子都不用愁吃穿了。”   四季轮转,新年前,又是一次白雪铺宫廷的时候,凤楚得胜班师,景晴立功归来。   瑶、益之战是凤楚登基后所得最多的一场战役。文成有云:“天下最难取之地数益郡”,凤楚一上手就攻克了“最难”,让所有人都为接下来的雄图霸业兴奋不已。大军进京的那天全城轰动,百姓们高呼凤楚的名字,人群甚至堵塞了她回宫的道路。   沐兰殿也早早打扫干净,奉墨带着上下人等在殿前迎候,却一直等到近晚才等到了西山景晴一行人。景晴踏入沐兰殿四下一看,笑着对奉墨说:“我出征的时候,你将这里看得很好。你们克尽职守,等下都有重赏。”等到坐下才想起不见铭霞,还没等她着急,皇后典瑞就过来说:“世子在华明殿中等候。”   几天后,凤楚重赏群臣。不要说出征的文臣武将,就是京城官员也因为“留守有功”人人有份。景晴自然也得到了巨大的赏赐,而她一如既往将很大一部分分发下属。   景晴一辈子都很受下属、仆从们的欢迎,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的大方。在她还是王府幼女的时候就不吝于将自己的例钱分给随员,所以宫变之时,跟随她在外的家将、侍从等没有一个去告密求荣,而是人人都愿意为她出生入死。这次出战回来,燕飞等参战的自有朝廷赏赐,她的这些私房钱自然就便宜了沐兰殿侍从。她还亲自抱了些东西到皇后那里,从典瑞开始一一送到,理由是“感谢她们照顾铭霞。”   奉墨得了玉佩、发冠、绫罗绸缎数匹,外加现银五十两,是所有人中最多。但是,景晴并没有如他盼望的那样召他侍寝。若换了夏梦,必是自己扑上去缠。事实上他也就是这么做的,景晴回来后,他得了个机会就扑过来满含深情地诉说相思,缠着她求欢。这样的事奉墨是死也做不出来的,楼月霜教他的是“端正守礼,淡而不争”,这样的妖媚惑主是该杀得行为。   没几天,凤楚宣召,奉墨也随侍在侧。一番交谈后,景晴忽然指指他,笑道:“我听说女官长这里有一个大好的侍官空缺。臣现在身份已明,也该尽快出宫另觅住处,这个才感出众的人儿就早一步还给陛下吧,莫要让他再在小小一个沐兰殿浪费年华了。”   小小一个沐兰殿,放上一个前途无量的一等宫侍,除了担任“监视、监控”的重要责任外还能有什么其它可能?这件事被当面调侃,凤楚也有点尴尬,朝楼月霜笑笑道:“奉墨侍奉澄河侯有功,你妥善安排吧。”   楼月霜立刻道:“御服处正少一个侍官。”   “奉墨是你一手培养,朕信得过,就让他去御服处吧。”   话音未落,奉墨忽然往地上一扑,缠声道:“陛下,奴婢请求继续侍奉澄河侯。”   奉墨自入宫那一日起,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抗旨”的那一天。然而,那一日,在皇帝和楼月霜面前,他却拒绝了期盼已久的晋升侍官的机会,说只愿留在景晴身边。楼月霜脸色顿时就变了,倒是凤楚哈哈一笑道:“今日不谈此事。景晴辛苦归来,宫中就算再缺人,朕也不能从你这里抢可心人儿啊。”   回到沐兰殿的时候奉墨忐忑不安,景晴倒是一点看不出喜怒。到了晚上,将他唤到房内,朝他上下看了两遍,忽然道:“当上侍官就从此脱离奴籍,对于宫侍,没有比这更好的前程了。”   他一反常态的望着她,一字字道:“我只想留在主子身边。”   景晴忽然叹了口气,倾身过去亲了他一下,轻笑道:“本来是个聪明人,怎么也做傻事了……”   往后的一段日子是奉墨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他又一次得到景晴的怜爱,与上一次不同的是,他自己也全身心地去呼应这份垂青。越是这样的相伴,他对她的恋慕越深,惊于她的才华横溢,也沉于她的风姿绰约。   益国之战后,景晴领了个京师三营中飞鹰营的职务,虽然事情不多,总有下属登门的时候。景晴就又提出要在京中找房子,这一次凤楚没有阻拦,相反把这份差事交给了梧桐殿的女官去做。受命的女官立刻满京城的找合适的宅子,自然也找了不少,可送到凤楚这里一一被否定了。要么太偏、要么太闹、要么院子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宽敞明亮,不闹也不偏的,凤楚却嫌弃宅子的旧主人是因犯被充军的,说不吉利。如此这般女官们筋疲力尽地去找楼月霜哭诉,说要不我们带着地图去请皇帝随便选,看中哪家我们就去把原主人赶出去,除此之外想不出别的方法了。   楼月霜笑着说:“皇帝让你们‘尽心找’,又没有让你们‘从速找’,也没有给你们定期限,你们着急什么呢?好好的选,有了靠铺的再拿来。皇帝日理万机,哪有空天天看你们乱七八糟找来凑数的破房子。”   两个女官恍然大悟,于是就“精挑细选”起来,这一“精细”整整就是五年。一直到迁都改元,景晴在真正置办了自己的宅子。   此时沐兰殿的日子一点都不难过,侍奉的人也增加到宫女十名、宫侍等八十人,依然是“尽听取用”。有一天司仪女官怎么算帐怎么想不通,向皇帝提出抗议说“澄河侯不是宗亲,陛下亲善臣子,留她在宫中,我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沐兰殿的费用全部从宫库里支取,这没道理,应该自澄河侯的俸禄里支用。”凤楚倒是一点不生气,笑吟吟的回了句:“沐兰殿的开支从朕的内库中取用即可。”司仪当然愣住了,回头还真的这么做,此后沐兰殿所有开支都从皇帝的小金库里开销。直到一年后景晴偶然得知,才每月从俸禄里填补了一些过来。   景晴领的这份差事并不忙,其实就是让她这样负责征战的将领在征战之余不至于太闲。她只需要隔上几天去军营里转一圈,阶段性指导一下训练即可。其中一次前往军营的时候随侍的宫人中有夏梦,一名军中文官一看到他就愣住了,痴痴傻傻的盯着路都走不动。此后景晴一到军营,此人就变着法子来看,若这天夏梦没有随侍,她就失魂落魄。如此这般,傻子都能看出她的心思,宫侍们就拿这件事打趣。夏梦并不参与,却对奉墨说“不想再去军营”。奉墨以为他脸皮薄还开解了几句,后者道:“我倒是不介意他们玩笑,只是要传到七娘那里,万一以为我去招惹了旁人,那可完蛋了。”景晴则是从军官们那里听到了这个笑话,回头叫来夏梦,将这个逸闻当面说了一遍,末了道:“虽然大伙儿都当玩笑,可我看此人是动了真心。她职位虽不高,但是勤奋踏实,也未曾婚配,你可愿意与她结个姻缘?”夏梦愣了一下立刻答应,爽快地景晴都忍不住笑骂了一句“没良心”。   夏梦如愿以偿的抱着他的家当出宫嫁人,临走时对奉墨说:“七娘近来对你亲近,你尽快求个名份,这一辈子就不用愁了。”奉墨含笑说了句:“承你吉言。”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早晚是澄河侯府的一员,无非是景晴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名份而已。   变化是从邵庆六十五年的三月开始的。   这一年春天花红柳绿,气候合适。国家外无战事,内无动荡。最有趣的一桩事莫过于庆祥国名将莲锋前来投奔,还带来了在皎原结识的一名年轻女子——江漪。凤楚对这两人一见如故,安排在禁军中供职。   国家无大事,皇帝乐得享受春光,与她一同品赏邵安美景的就是西山景晴。这两人意气相投、品味相近,不管是游山玩水、琴棋书画,还是品美猎艳都能玩到一块去。据说有一次皇后和妃子们前去向皇太后请安时,在一起闲聊了一阵,皇太后忽然说最近常听人说孟国投来的那个西山侯与皇帝日夜相伴,可是如此?   一群人都不敢说话。皇太后又道:“我还听说西山侯引着皇帝各种寻欢作乐……”   众人更惊,过了一会儿听到皇后开口了,声音确很轻快,说:“皇帝的确常和西山侯一起游春玩乐。可在臣看来,该算是皇帝引诱着西山侯各种寻欢作乐。”   皇太后一下子笑了起来,叹了口气道:“我看皇帝这两年玩乐的少了,还在庆幸。如今有了个兴味相投的,看样子要多胡闹几年了。”   三月初十,邵安花神节。百官放假,后宫设宴。人们穿新衣、携新酒、绕花树、设香案,载歌载舞迎花神。宫中也不分贵贱,皆可在御花园中彩衣拜花神。这一天下级妃宾们都费尽心思打扮自己,就盼着花前柳下能得皇帝一顾。   宫廷的花神节上除了皇帝一家子,还有在京城的宗室,凤楚也会邀请几个年长的重臣共度,以示亲厚。西山景晴不年长,也不是重臣,却照样出现在花神节上。也没有人对此表示异议,她在后宫已经住了一年多,就连最该对此发表意见的司礼女官都有了“此人就该在这里”的幻觉。   在此之前,景清有一次和凤楚开玩笑,说我总住在后宫,还经常在沐兰殿、梧桐殿之间往返,难免遇到御侍、御从们,要是对哪一个一见钟情了怎么办?可不是陛下误我?凤楚笑着回答:“自宾以下,若你有钟情的,朕就给你们赐婚。能成为你的夫婿,也是他们的福分。”景晴听了自是嫣然一笑并不当真。   花神节上,凤楚和宗亲、重臣们以及一些妃宾们玩花联诗。一诗四句,前三句主咏一种花,最后一句要点到另一种花上;下一个做诗的取前一首最后那句的花名为主咏,如此循环,十咏为一场。也不轮流,一人歌罢,谁能接上就算谁,叫做抢句。一轮中抢句最多者胜。   凤楚开场后就只当裁判,宗室里正亲王才思最敏捷,往日都是她与少司礼争第一。这一次加入了西山景晴,到了第二轮就只有这两人你来我往,连少司礼也难得抢到一回,剩下就只有看热闹的份了。景晴又抢到一回,歌咏了石榴花,末句点栀子。前一轮已有两首歌咏栀子的诗作,众人一时间想不出新意顿时冷了场,凤楚笑着说若是再没有人接上,这一轮就是景晴赢了。话音刚落,就听一人到:“斗胆接澄河侯的句子。”一人越众而出,从容吟诵了一篇赞美栀子花的诗作,文辞隽雅,立意有新。咏罢,众人都赞一声:“好辞。”   抢句之人二十上下,眉目清朗,身形文秀,乃是一名御侍,家名“锦”,双字“苏玉”。   当日花联句,摘了桂冠的还是正亲王,景晴其次,两人都从凤楚那里得了赏。锦苏玉佳篇可取,也得了玉佩一枚,赏赐不高却羡煞一众宾侍。特别是御侍、御从们都相互看看,心说:“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果然联句后凤楚将他叫到身边,问了几句闲话,自是赞他才思敏锐。苏玉从容道:“家母为太学院司教博士,臣自幼跟随家母读书。”   景晴眼睛一亮,脱口道:“久闻锦司教文武双全,诗文之外还精通术算,更有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术。御侍可也习过武?”   他当时还没搞清楚这个坐在凤楚旁边含笑说话的女子的身份,先朝凤楚看了一眼,见她也是笑吟吟的,才道:“我也从家母学过几天骑射。”   这下连凤楚也显出一点惊讶之色,笑顾皇后道:“能骑射,这可不常见。”皇后也笑了起来,答了一句:“能骑射的应该还有人,就是在宫中无用武之地。陛下能不能准许后宫使用内苑校场,也别让身负才艺的就此荒废。”凤楚笑道:“是,是,朕记得,皇后就是精通骑射的。行,下次游猎,朕允许后宫同往。”又看看锦苏玉:“届时,让朕看看锦司教教导出来的本事。”   此言一出,连澄妃都看了锦苏玉一眼,心想:“哎呀,还真入了皇帝眼。”   凤楚的确是对这个谈吐大方的御侍有了兴趣,但她素来喜欢的都是容貌出色到耀眼的男人。苏玉的容貌还远远到不了让人一看惊心的地步。当然,照着她的习惯,一个御侍引起了她的兴趣,宣召临幸是必然的。但还没开口,她就发现西山景晴对他的注目。   那一阵子,凤楚正迷恋着景晴。   这件事,在后宫高级妃宾间不是秘密,在宗室里也是人尽皆知。当时的安靖,女子间有点绣襦的关系是常事,官员之中更流行结生死之契。在那样动荡的时代里,这种关系与其说是□□所系,不如说是给自己找一个牵泮,给家人族亲多一个依靠。   但是,皇帝是不需要依靠的。所以凤楚的迷恋一出现就让宗室发愁——到底是听之任之呢,还是该谏言早断?   最愁这件事得是皇太后和正亲王,他们总觉得这事有点不合适。可又深知凤楚的性格——她认定的事,劝是没用的,有时候越劝越反作用。当太子的时候就是如此,何况现在是万人之上的皇帝。皇太后想不出个结果,这样的事也不好和皇后商量,斟酌再三,就叫来自己的妹妹——现任大司空;以及宗亲中年龄最长的彤亲王——也就是前任正亲王来商量。大司空听完后就说了一句:“这是皇帝的私事,外臣不便干预。若是哪一天妨碍了朝政,我等再说不迟。”倒是彤亲王笑着说了句:“皇帝志向天下,日后还有很多艰苦之处,是我们这些臣子帮不上忙的。若皇帝真觉得有人能与她同心相应,倒也不是坏事。”皇太后又说只怕将来出现佞幸误国之事。彤亲王笑得云淡风轻:“皇帝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在天下统一之前,就算有臣子持宠而骄,也出不了大事。待到天下统一后,倘有危险,再铲除不迟。”   凤楚身为皇帝,一辈子只有男子围着她转,千方百计讨她欢喜的经验。只这次面对景晴才终于有了“追求”之趣味,于是对她的喜好也就格外上心。两人说笑时的那句“宾以下皆可”,景晴没放在心上,她却当真了。此后几次景晴在场时的饮宴行游,陪侍的宾御中始终有锦苏玉。   花神节之后,锦苏玉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得到皇帝的临幸,回去后等了几天没有动静,正沮丧着,却又相召陪伴,如此几次后他也迷惑得很。不过也没过多久,就有人告诉他一个“秘密”——西山侯对他有意。苏玉顿时变了脸色,扑倒道:“我做错了什么?玉宾怎得说这样的话来吓我?”玉宾也被他吓了一跳,听了这话笑出声来,低声道:“别怕别怕,皇帝曾许诺澄河侯,宾以下若有中意的,就亲自许婚。澄河侯年轻貌美,前途无量,能当她的夫婿,其实也是天大的富贵。你竟没听说么?我可听说御侍、御从里可有不少人巴望着呢。”   沐兰殿内,奉墨也从下级宾御处的宫侍那里听到了锦苏玉的事。那个四等宫侍的少年捧着脸,声音里都充满了憧憬地说起流传在宾御里的消息。又说他伺候的那个御从也是饱读诗书出口成章的,只可惜花联句的时候他都没资格近前,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奉墨听得头疼,心说这都是什么事啊。他也听人说朝廷和民间都说凤楚是明君,登基后国富民强,处事公正端平。可作为后宫人,却觉得这位青年皇帝总做些让人无所适从的奇妙事。比如这一桩,没来由的传这样的话,弄的一群御侍御从春心荡漾,哪朝哪代会干这种生怕后宫不乱的事啊。说道这些,必然会提到锦苏玉,那少年宫侍低声道:“这边都传说锦御侍很快就要当澄河侯夫婿了,侍选是沐兰殿里最亲的人必然知道真假,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不是有这件事啊?”   奉墨当然不会搭这样的话,回到沐兰殿,想着还是去告诉景晴一声。皇帝许诺什么的他是不知道真假,却知道秽乱后宫是何等严重的罪名。到房前已有人告诉他景晴与问书正在对弈,他应了一声,到门边却听到里面得对话里出现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停住了掀帘的手。   问书的确在谈奉墨的事,他说:“七娘不如早点问宫里要了奉墨,给他一个正经名分吧。”   景晴一抬眼:“你对他的事到上心。”   “我和奉墨谈得拢,难免关心一些。”   “哦……既然这样,要不我把他给燕飞,正好和你做个兄弟。”   问书翻了个白眼:“七娘子说话太轻薄。我家当家的素来严谨,您别消遣她。奉墨也是个端正人,让他听了这话,还不得撞死在你面前明志。”   景晴皱了皱眉。   问书又道:“七娘不中意奉墨?”   景晴手拈棋子沉吟再三,缓缓道:“他是可用之人,可作为相伴,终究无趣了些,我不会纳他。”   听到这里,奉墨已经是全身发凉,用了全部的自制才缓过来一点转身就走。后面的话,他不想再听,也不敢再听。   房内,问书露出不忍之色,低声道:“七娘身边也不怕多个人,给他个名分又怎样呢?”   她摇摇头:“我想要的,是知书达理,能与我心意呼应的男人。我对他的兴趣已没了,纳他做什么。岁月悠长,让他从此孤独,我于心不忍;可要怜惜他,那又是委屈了我。他是有前途的人,我会尽快把这份前途还给他,若有机缘,再给他寻个纯善的女子 ,也不枉这段日子陪我。”   春日旖旎转向夏日浓烈之时,西山景晴依然在邵安享受歌舞笙箫的冶艳日子。凤楚提出要与她结生死之契,却被她笑着拒绝了。她说:“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与陛下定通家之好。”凤楚没有勉强,依旧在朝政之余带着她踏遍邵庆名胜地,享尽人间可享之乐事。随着与锦苏玉相见益多,景晴渐渐的对这个文武双全,心智敏锐的男子生了情意,而凤楚也纵容她对苏玉的注目。   奉墨越来越多地听到锦苏玉会成为澄河侯夫婿的传闻——将已经册封的御侍赏赐臣子,这样的事自文成以来未曾听闻,但所有人都觉得,这还真是凤楚做的出来的行为。就连太学院的锦司教都从女官那里得到了暗示,刚刚听到的时候吓得失了色,来传话的女官慌忙安抚道:“不是锦御侍失德,是陛下有意赐婚。我们官长说了,虽然不合规矩,可后宫妃宾生死去留都是陛下做主。西山侯出身高贵、前途无量,司教能得到这样一个媳妇也是好事。”   锦司教才华横溢,官位却不高,锦家也没什么争气的人,对她来说西山景晴这样的家系已经高不可攀,只要是皇帝的意思,她自不会有意见。   没多久,后宫传来一个趣闻。景晴好书画,在古画上耗过心思,凤楚也长于此道,以往后宫中无人能呼应,当下有了锦苏玉,探讨鉴赏之时又多一人。那日正亲王也在,凤楚拿了前朝名画家梦华的一幅杨柳春燕图来品鉴。景晴说梦华的作品,还是山水最好,特别是《四季行游图》,观之忘俗。凤楚惊讶的说难道你看到过《行游图》,朕一直以为这只是一个传说。她回答说:“我在陈泗时,于当地望族处见到过,乃是《秋江澄澈图》。”凤楚兴趣盎然,问了许多细节,景晴一一作答。苏玉忽然道:“臣听阿母说,曾在正亲王殿下的宫中见过一幅冬日山水,像是梦华的《冬日观雪图》。只是阿母之前不曾见过梦华的山水画,不敢断定……”说到这里笑着看景晴,意思是,现在有了熟悉她画风的人,可以鉴别。凤楚和景晴两人也一起盯着凤章。凤章对书画没有执著,当即让人去取,又说:“皇姊别这么看着臣,要是真的,臣妹献给陛下就是。”凤楚摆摆手:“朕不抢你的东西。”凤章看了看景晴,噗哧一笑:“好好,那么臣妹就拿这幅画为小阿姊上寿。”景晴看了看凤章,也不推辞,转头对苏玉道:“你一句话让我得了个至宝,倒不知道该拿什么来答谢了。”   后宫里都玩笑说,看看,人还没嫁过去,已经往妻家搬东西了。   这个逸闻发生后没多久,奉墨第一次开口向景晴求名分。两人相对在花厅里,壁上正挂着梦华的《冬日观雪图》。景晴听他说完,喝了口茶,缓缓道:“我给你两条路。一个呢,继续留在宫中,楼月霜那里我已经问过,只要你点头,宫侍官的位置依然给你留着。要么,你和问书一样,做我的可用之人,我会为你选一个即踏实又有前途的好女儿,或许将来,你还能得个封夫荫子的荣耀。”   奉墨颤声道:“为何没有第三条路?我,我只求留在七娘身边。”   “和问书那样,不也是留在我身边了?”   他第一次流下眼泪,哽咽道:“不一样的,七娘你知道,这是不一样的。”   景晴伸手轻轻拍了他一下,柔声道:“你下去好好想想,就知道我给你指的这两条路才是最好的。”   这之后的一段日子,对沐兰殿里的人来说,都是一段煎熬。尤其是景晴的那些亲信部署们,他们都对陪伴他们这些人走过最艰苦时日的这个奉墨颇有好感,然后看着他挣扎在无望的情爱中。若是他哭闹,或许大家还觉得好受些,可除了偶然的在景晴面前落泪,其他时候他都完美的遵守着宫侍的规则——主人面前无悲无喜。这期间,问书、燕飞、齐云等人劝过景晴也劝过奉墨,可两个人一样的倔强。奉墨只求名份,景晴坚决不肯要他。   问书和奉墨感情最好,看着奉墨伤情也跟着难受,忍不住向燕飞抱怨,说七娘这事做得太奇怪,不过是一个亲侍何必纠缠能不能喜欢一辈子呢,多他一口饭吃也吃不穷家里。燕飞叹了口气说:“你不明白其中还有症结。过去那一年,七娘嘴上不说,心里是极不快活的。而奉墨,我们都知道,就是选出来看着我们的人。”问书愣了半晌才道:“七娘不肯收他,原来还有这番原委。其实,奉墨做事端正,这一年来他没说过不该说的话,没做过不当做的事。监视种种也不过是履行皇命罢了。”   燕飞又叹了口气:“你别和七娘说这些。她心里明白得很,只是解不开这个心结。不迁怒于奉墨,这一年的郁闷你让她对谁发好呢。”   再去劝奉墨,后者低声道:“我只求一个名份,亲侍也好,亲从也罢,往后或许七娘还会有对我怜惜的时候。若是……象问书你这样,虽然也是能留在她身边,却是再也没了得她回顾的可能。”   如此纠缠一阵子,终于有一天,奉墨的一句话让他永远离开了沐兰殿。   那一日,他对景晴说——锦苏玉一心只想为妃,请七娘谨慎用情。   他是思之再三才来说,她却彻底被惹恼了。话音未落,她起身往外,看都不看他一眼。奉墨一个人在房中跪了许久,愣愣的对着她坐过的地方。翌日,奉墨被调至御舆处。   那日景晴怒极,离开沐兰殿后直接去找了凤楚。倒不提奉墨“非议锦苏玉”这样的事,反而笑意盈盈的又将凤楚派人监视她大半年的事说了一遍,末了一句话:“今天皇帝既然已经信任我,承担监视重任的这个人就别再留在我沐兰殿中了。”凤楚也奇怪她怎么忽然来这么一出,但奉墨不过是一个宫侍,而且景晴只是要调走他并不是要杀了他,凤楚也没心情多管,吩咐身边女官去处理也就罢了。   这一次奉墨没有继续“抗旨”,他收拾了东西当天就离开了沐兰殿,问书去送,忍不住问他到底做了什么让景晴发怒。后者想了许久才说了原委,又惨然道:“其实我也知道这话出口必不得好结果。可我身为宫侍,既然知道了对主人不利之事就应该劝阻。”   奉墨离开沐兰殿没几天,景晴就有点后悔了。这时候,她又从其他宫侍那里得知,因为当时安排此事的女官和楼月霜不对付,所以奉墨并没有升上侍官,去的御舆处也没缺。反而那边的侍官看到来了这么个“热门人物”,生怕是来抢自己位置的,对他多处刁难,他的日子过得实在算不上好。景晴撇了撇嘴,心想:“得,这回可把楼月霜得罪了。”转头,她就备了份礼物去找这位女官长。楼月霜知道她在凤楚心中的地位,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宫侍和她翻脸,但话里话外还是忍不住呛了几句。景晴赔笑道:“是,是——奉墨是你女官长亲自培养出来的,当然一百样好,是我没眼力。其实……奉墨那么好,女官长怎不自己收了他。”楼月霜一个大大的白眼丢过来:“你当人人都象你,在后宫里居然敢向皇帝要人。把宫侍收房,这种事我们想都不敢想。”景晴心想,这就是傻,凭凤楚的豁达心性和对楼月霜的信任,要个宫侍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却一门心思只想提拔他当侍官。真入了阶,才真的是只有找同样要留宫长用的宫女配婚了。   半个月后,奉墨看准景晴在的时候来了沐兰殿;后者也见了他,两人关起门来说了半个时辰话。奉墨出来的时候神色惨然,问书追出去问,奉墨犹豫了很长时间才道:“我求七娘帮我在女官长那里说句话,让我离宫。”   “离宫……离宫做什么?”   “离宫,自然是回家。从此田园耕种,生女育儿。”   问书愣了许久,叹息道:“这又是何必呢。既然都肯离宫,何不应了七娘的想法,留在她身边做个左膀右臂,将来让她替你寻个好亲事。”   奉墨苦笑道:“倘若这样,我早晚是要被自己逼疯的。即便只是继续留在宫中,看着她的身影,听着她的名字,我也是要疯了。所以,我求离宫。”   问书想了想,点了点头,问了句“可有足够银钱傍身?”   “在宫中那么些年,多少积累了些。七娘也说,会赏我一笔安家费。”说到后一句神色黯然,声音已经哽咽。   问书想了想又道:“你再等些日子。等七娘真正成了亲,离宫建府,我们在替你说两句,情形也就不一样了。”   奉墨“啊”了一声:“我倒真差点忘了。问书,你再劝七娘一句。锦御侍心思深沉、心气又高,他是一定会辜负七娘的心意。”   他下了这个决定后生怕自己反悔似的立刻开始行动起来,先上了一道离宫请求。这在邵庆后宫中也是史无前例的,从来宫侍离宫,要么赐婚要么到年龄“退休”,宫侍们都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哪有请求回家就能回去的。他这道请求一递,先炸了御舆处的侍官,不但驳回请求,还上报了司舆女官要求对其“降阶为惩。”消息传来,景晴重重叹了口气,换了件衣服又往楼月霜那边去了。在她们两个的运作下,没多久奉墨就得偿所愿,还籍(返还良籍)离宫。景晴也信守承诺,送了他一大笔银子,按照当时的市价,足够在他故乡买两三百亩良田去当个大地主。问书则一直送到城外,回来后一整天都没在景晴面前露面。   不管怎样,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当事的、旁观的也都喘了口气,心说:“谢天谢地,总算不会再折腾了。”   奉墨的离开景晴也有些唏嘘,不过那个时候他的心思依然在锦苏玉那里。凤楚后宫里这个入宫三年尚未得幸的御侍却是十分对她的胃口——出身良好,文武双全,容貌俊而不艳,举止落落大方。他有心计,景晴是看得出来的,却不讨厌,相反,她一直觉得就是得有些心计的男人才有本事担起西山家当家主夫的重任。   四月末的时候,丹霞下辖某州来投,丹国起兵平叛,邵庆发兵援救。六月,战事终结,邵庆大获全胜,并且打开了通往丹霞的门户。这一战的最大功臣就是刚刚来投奔的莲锋。同月,凤楚告知楼月霜——她有意放一批年过三十的宫侍和入宫三年以上,年过二十,家中无姊妹又尚未得幸的御侍、御从出宫“各自归家,好结姻缘”。这是大好事,但深知其间意味的楼月霜却忍不住腹诽一句:“陛下您为了成全澄河侯一段姻缘,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吧。”   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凤楚唤来了锦苏玉。   锦御侍是预感到要找他说什么的,着意装扮了一番,一入梧桐殿也被这里的阵仗吓了一跳。除了凤楚、景晴,还有皇后和四妃。   凤楚笑吟吟地说苏玉你应该听说了,朕要放年轻的御侍们出宫另配,你家中无姊妹兄弟,正在此列。朕提前给你作个主,将你许配澄河侯为夫,如何?   在此之前,凤楚也让皇后和身边的女官去谈过口风,锦苏玉倒是没有说过一个“好”字,可也没什么反对的意思。皇后也说他没答应不过是一贯的谨慎而已,毕竟后宫之人以贞淑为第一,谁也不敢说自己倾慕皇帝之外的人。   凤楚话音未落,锦苏玉已经扑到在地,颤声道:“臣,斗胆抗旨。”   原本带着点笑意端坐在一边的西山景晴第一个变了脸色,看了他几眼,目光变幻。皇后也大为震惊,抢道:“锦御侍,陛下乃是询问你,尚未下旨,哪里用得上‘抗旨’二字。你为何不愿,好好说。”   锦苏玉扑在地上哀声道:“我自小读书,家母教的就是从一而终,入宫以来一贯谨慎,尽管至今未得幸,可心里只有陛下一人。今日陛下要我改嫁他人,臣做不到。”   凤楚扑哧一笑:“这话说得重了。这一次并非只让你一人离宫,也不是因为你不谨慎而赶你出去,犯不着这样哀伤。难道……朕的澄河侯还配不上你?”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彤妃听了这句话都微微皱了下眉,瞟了锦苏玉一眼,神色里大有“见好就收吧”这样的意思。   锦苏玉忽然抬起头,望定了凤楚,此时他脸上已满是泪痕,声音却格外平静清晰,一字字道:“苏玉恋慕的是陛下,此生只愿侍奉陛下一人。即便离宫,苏玉……也终生不嫁。”   短暂的宁静后,西山景晴忽然对着凤楚道:“陛下的家务事,我就不在这里听了。”看凤楚点了点头,她又向皇后行了个礼,起身离去。皇后和四妃已经被这个意料之外的情况冲击的连声音都不敢发一下,尤其是四妃,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得做端坐状。凤楚忽然嫣然一笑,望向旁边的女官,缓缓道:“册锦苏玉为宾,封号‘玉’。”苏玉听了这一句又抬起头,正见凤楚含着笑向他做了个“退下”的手势。   待到他离开,凤楚轻轻叹了口气,依然是笑意盈盈的,目光在后妃身上一转,缓缓道:“今天让皇后和爱妃们看了场笑话。”   皇后这才抬眼,也不敢说话,朝着凤楚行了个礼,带着四妃告退。彤妃几个如蒙大赦,跟着皇后退了出去,一直到走出很远,才听皇后叹了口气低声道:“那孩子算是完了。”贤妃、德妃没想过来,末了又抓了彤贵妃说不是册了宾么,怎么就完了?彤妃冷笑一声:“他玩这种不上品的心机,当下即抹了皇帝的面子,又伤了西山侯的心,还有什么前程可言?”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那就是“皇帝最不待见的就是后宫人拿着她来玩心机。”   六月末,锦苏玉这件事还没过去三天,孟郡传来消息,曾和她并肩作战的原孟国大将军琳素纵兵哗变被郡守下狱。这位孟郡郡守乃是凤家宗室里最为强悍的一位,同时也是凤楚心腹大患之人——明亲王凤辞。西山景晴没有出现援救这位曾与困境中来投的部署,她以让人震惊的冷漠来面对,甚至无视于其部署的血书求援。七月,关于景晴复国前的故事忽然在京城流传起来,可想而知,浓彩重墨的不会是如何卧薪尝胆,而是流亡陈泗时的“秘闻”。没多久,连朝房里都有官员们凑在一起咬耳朵,说类似于“听说没有,那个澄河侯在别国给人当过婢女”,再往后就有“听说没有,西山家那位逃亡的时候沦落到青楼中过……”   八月,西山景晴上书请求邵庆发兵“收复扶风”。她分析了扶风之战的机会,末了说:“惟有从外敌手中收复疆土,我邵庆才能得天下之人心;得天下之人心,即能为天下之共主。”   九月,凤楚令和亲王为行军大总管、西山景晴为行军总管,以莲锋等人为副将,集兵三万,出京城收复扶风。轰轰烈烈的扶风之战至此拉开帷幕。这个时候朝廷中的大多数人都不看好此仗,甚至有传言说这就是皇帝拿着数万将士的性命来给“失恋”中的西山侯解闷。这些议论一直到两个月后景晴、莲锋横扫扶风才彻底消散。出战扶风的大军中有一个临时调过来的军官,名唤璃琅,正是蒙冤下狱的琳素之女。   在大军离京的时候,走到十里亭,景晴忽然对担任侍卫的问书道:“不知奉墨在故乡可好。”   问书忙道:“要不,等得胜归来,七娘去把他寻回来?自从奉墨走了后,我就觉得谁都没他细致勤勉。”   景晴想了想摇头道:“今日这样,对他对我都是好事,莫要再去打扰他了。”   邵庆六十五年冬,锦苏玉被册封为玉宾,但是他始终没有得来凤楚的临幸。一年后,他的母亲入宫探望的时候,看着神色憔悴的儿子忍不住埋怨他不该拒绝皇帝的赐婚,放弃了西山当家主夫的大好姻缘来守着这个虚空的宾之位,还成了后宫和权贵间的笑话。苏玉惨笑道:“我若是答应了,当下就不惹人笑话了么?况且,她一个弃国来投的人,之前还被禁在宫中那么久,谁知道她的富贵能有几日,我做什么要拼着被人取笑去跟她?今日来看,的确是我瞎了眼,被人嘲笑也是活该。可在那时……其实,我也犹豫过许久,可还是决定冒一次险,胜则荣华可期;便是不成,也未必不能再得西山侯之心。我只是没想到,陛下竟是让我不得有一点点反悔的机会……”锦司教虽然文武双全,却从来不是多心机的人,听了这番话竟不知道对她这个儿子说什么。四年后,锦苏玉病逝于宫中。   邵庆六十五年冬,陷落于异族之手数年的扶风回归安靖。邵庆以少胜多,雪耻复疆,一时间天下震动,安靖百姓奔走相告。西山景晴和莲锋至此名满天下,成为邵庆数一数二的名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结束了,本来只想写一个奉墨的番外。结果变成了景晴归邵庆后的补白 ☆、第二十一章 君心似我心   一直以来,在清渺朝廷中,西山景晴始终被看作“最懂皇帝”的人。她和凤楚并肩作战,同生共死,又一起挖坑设陷阱得把威胁凤楚统治的人,不管是宗室还是权臣一个个送上西天。在整个邵庆时代,她自己也认为对凤楚的心思能把握到八分以上,但是现在她离开京城四年多,这四年又是凤楚从一个诸侯国君王成为天下之共主的巨变时期,今天的凤楚到底是什么想法,她已经不敢说“揣度无大差错”。   “等到围绕着扶风的这一系列事情有一个结果,就该回京城了。”她这样想。但在此之前,先要平安度过显然已经笼罩在扶风的这一场劫难,而是否能渡过,她心里非常清楚,关键不在阴谋本身的强弱,而在凤楚还是不是她昔年了解的那个君王。   一家人亲亲热热吃了顿晚饭,景晴也知道书霖在书院帮忙的事,对其父说:“等子樱回来,不管她派任何方,你都带着书霖返回故乡。她这个年龄,见习进阶没有必要了。你们回乡之后,让书霖一如当下,专心学问、关注世事。依着当前云门慕传遍天下的名声,等书霖服礼之后,必能得到地方官的举荐。”   景晴连日赶路,着实也累了,晚饭后没多久就回房,正要睡下却听报说凤吟台求见。   若是一年前见过凤吟台的人当下再见一定会震惊,经过扶风大半年的磨练,当初那个胖得球一样的骄纵少女不见了,虽然还称不上苗条,但已经能看,而且一瘦下来,凤家人出色的容貌遗传就显了出来。当下不管谁看到她都会赞一句:“美人坯子。”景晴对她的变化也挺满意,最初的时候还抱怨凤楚不该把宗室里最麻烦的一个送她这里来,大半年相处下来倒觉得她不过是之前被宠过头了,本性并不差,也明是非,而且自己有上进的愿望。当下待她坐定后,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依然圆滚滚的脸庞,笑道:“深夜单独来找我,出了什么事?该不会是铭霞欺负你了?”吟台嗔道:“小姑姑还当我是刚来的时候那样啊?现在,连东营的将军们都夸我呢!再说了,铭霞整日介比大人还正经,哪会来欺负我。”   “哦,那是什么事呢?难不成我们明侯有了新上人?”   “小姑姑!”吟台这句小姑姑是顺着凤楚那条线喊得,照规矩,与凤楚同辈的姊妹都叫景晴一声“小阿姊”,只是除了特别亲近私下的场合,很少有人会真的这么喊。   “说吧,什么事?”   凤吟台端正了一下姿态,将之前澄碧黛请她到庄上游玩时遇到的那件事说了一遍。景晴听着听着神色也严肃起来,待到她说完,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此事还对何人说起过?”   “谁也没说,铭霞那里我都没告诉她。”   “为何?”   凤吟台抿了下嘴唇:“这事看起来太吓人。私自募兵……小姑姑,这是要造反啊……要是真有人造反了,扶风是不是不安全啊?”   景晴冷笑了一下,看她一脸严肃神色顿时和缓下来,过了一会儿扑哧一笑:“别怕,造反……这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造反。乱七八糟的招募点人就想撼动清渺天下?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可是,我之前听先生们讲古,确实有许多国家就是从数百人起兵开始的。嗯,我们邵庆的祖皇帝不就是以区区一千兵马夺得天下?”   景晴哈哈大笑:“好丫头,什么夺得天下?自文成之后,只有你皇姑姑,我们当今皇帝陛下才称得上‘夺得天下’。你也没说错,文成之后的确有的是凭一点点兵马借着机缘就成为一地诸侯,建一个数十年的‘国家’,不过,这样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你没有将此事张扬出去,这一点做得很好,后面的事就交给我吧,你放心在扶风住着,可别想提前溜回京城去。”   凤吟台自从得知“藏兵”之事后,一直忐忑不安,当下终于说了出来,自己大大松了口气。景晴抚慰了她几句后又笑道:“明侯倒是一点不疑我?”凤吟台眨眨眼,嘻嘻一笑道:“小姑姑是自家人,自家人疑自家人做什么?”   景晴心中一颤,暗道:“这丫头比她娘亲聪明许多。”   澄碧黛让凤吟台看到这么件事,自然是希望通过她的家书把话传到她母亲襄王那里去。而凤翔的性格最喜欢咋咋呼呼,若是听到必定嚷嚷的整个朝廷无人不知,到时候就算凤楚再信任她,为了安抚百官,也只有将她停职待查了。一想到澄碧黛在那里苦侯“佳音”却不可得的样子,她就忍不住发笑。她从凤吟台这里将遇到那些“募兵”地方问清楚,转头安排人去查看。   凤吟台刚走,铭霞又过来了。景晴笑吟吟的说:“我儿深夜求见是要和为娘说什么体己话?嗯……难道是听说汝父离开瑶州另有别用,找为娘要人来了?”   铭霞一愣:“阿爹离开瑶州了?”   景晴咳嗽一声忙道:“说吧,有什么事?还是,看中了什么东西?”   “孩儿想念京城的朋友们了,想求母亲同意,让孩儿回京城一阵子。”   景晴顿时沉默了。   铭霞娇笑道:“孩儿回去几个月,京城那里有禁军营有太学院,一定不会误了功课。”   “阿霞,你在集庆听说了什么?”   铭霞想了想,低声道:“娘亲,女儿已经长大了。”   “唉,你岂止是长大了。你是懂事的太快。为娘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每天都没心没肺的过着,整日里就想着怎么逃课玩乐。”   铭霞嘻嘻笑着,又道:“那么,娘亲准不准我回京城去?”   “你想的很对。那就回京城去玩一阵子吧,功课倒也不用太逼自己。回去和你那些小伙伴们多聚聚,也算过一阵子没有娘亲看着你逼着你的快活日子。你问问明侯,要是她想念京城,让她和你一并回去住几个月。”   “哎呀呀,娘亲别这个表情,回京城多好啊,就连好吃的东西都比这里多。我们家那个宅子修葺好了我还没去看过呢,听婶婶说修的可漂亮了。”她所说的“婶婶”就是离锦屏。景晴在迁都时于永宁城内购买了一处宅子,占地很广,但是因为战乱而破败。此后没多久她就前往扶风,宅子的整理修葺一概交给离锦屏妇夫。   “嗯,你回去摆摆西山家继承人的派头。”   铭霞笑得更开心,过了一会儿才道:“孩儿想三天后就出发,母亲还有什么嘱咐的?”   “回去后只管玩乐,莫要想太多。你尚未服礼,西山家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是为娘来担,明白么?另外,得闲替书霖铺铺路。”   铭霞一一应了,过了一会儿眨眨眼睛,笑道:“若是陛下问起,要不要也为阿爹多说几句好话?”   景晴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没过几天,西山铭霞带着一干侍女童仆启程前往京师永宁城。凤吟台并没有随行,在前一年她“被迫”前来扶风的时候,凤楚曾经丢过一句话:“两年之内,没有诏书不许回来。”但是增加了两个计划之外的人——云门家的父女。这也是铭霞的建议,说曾听书霖讲起到丹霞奔丧的时候莲锋因为愧对云门慕,一心想要弥补,对他们云门家的人都格外亲近。莲锋见到书霖的时候抱着她痛哭了一场,说当年你们家受逆贼牵连的时候,我不知道慕还活着没有加以援助,害得你那么聪慧的孩子却得不到见习进阶的机会,我对不起你,等等。铭霞说不如让书霖跟她回京城,然后到两江郡探望莲锋,或许比让她回家等待更有好处。景晴连连点头,于是书霖匆匆忙忙跑去和韩竹道别,又互赠了礼物,然后跟着铭霞前往永宁,去经营她作为云门家嫡系女儿必须经营的人生。   三月初,江漪带着她的钦差大队终于返回集庆,这一次,她在集庆只停留了两天就动身回京。其间她和景晴进行了短暂的谈话,此后传出消息,说这次谈话的气氛很不好,两人还吵了起来。江漪离开集庆后没两天,坊间就开始传言:“钦差匆忙回京,难道真的是在扶风查到什么大事,赶着去告状了?”江漪动身的时候,一直在瑶州的玉舟等人终于抄写完了那一批文献,返回集庆。庭慕还给家人带来了当初分路逃亡禄裘的那批韩氏族亲的消息——是个坏消息,生死不知,踪影全无。原来芦裘那位使臣在上元之后返程,路过承平的时候韩庭慕终于见到了他。表兄弟时隔二十年重逢,各有感慨,庭慕询问同族之人要去投奔他可有消息,回答是从未听说。又说那时奔芦裘的,很多人都冻死在荒原上,剩余的也在边关被拆分各处为奴,很少有人能前往内地。庭慕听完大哭一场,那表兄弟也跟着唏嘘不已,又承诺回去后一定派人各处打听,得到消息就通知他等等。   紫媛、韩芝等听了后也落泪,但此时也没办法可想,叹息伤心一阵也就结束了。相比较族亲,一家人还是更关心庭秋到底跑哪去了。韩琳、紫媛两人时常出入都督府和军营,韩琳自己又在官中,已经感觉到扶风山雨欲来;等到铭霞忽然回京,这两人合计之后更担心,见到庭慕一股脑说了一遍。紫媛低声道:“你说,铭霞回京是不是避祸去了。”   庭慕想了许久,摇摇头,低声道:“她是为安皇帝心,主动回京当人质去的。”   紫媛大惊,心想原来西山景晴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到这个地步了,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后问庭慕:“我们是不是该换个地方?”   庭慕笑了起来:“换什么?一来,西山侯到底面临什么我们都不知道,至于慌慌忙忙么。二来,阿兄一心在此建业,也已经在行事,我们难道抛下他跑掉?而且,能跑到哪里去,难道举家投芦裘么?我们那个表兄弟可没有半点要接纳我们的意思!”   紫媛想想也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庭慕又道:“再说了,阿兄又没有嫁给西山景晴,不管照着哪国的律法,咱们两家其实都是没关系的。”紫媛听他现在说这种“嫁啊”之类的话已经没有半点犹豫,忍不住笑了起来。   铭霞启程之前就写了一封“家书”,让亲信带着快马先行进京递交皇帝凤楚。景晴和凤楚是在神宫定约的绣襦姊妹,若非帝王家,铭霞当算凤楚的养女。凤楚很快收到了这封家书,当时她在皇后宫中,看了信后笑意盈盈。皇后好奇的询问,她回答说:“阿霞从扶风回来了,你说是不是值得高兴的事?”   皇后眼睛一亮,要了信过来看完,笑道:“她总算能回来了。小阿姊在这件事上实在狠心,可怜铭霞出生至今就没过几天好日子。她这样的贵家世子就该安稳的留在京城,哪能总在边关受苦啊。”凤楚大笑着说:“十一妹是不是找你来替吟台说情了?告诉她,就是因为她的小阿姊在教养女儿上狠得下心,朕才把吟台送到她那里去,不满两年,别指望朕召回她。”皇后一脸无辜地说,我就说铭霞的事,怎么扯道襄王哪里去了?又说铭霞小的时候,他亲手带过两年,当作女儿般看待,这次回来后让她直接住在宫里吧,凤亭、凤祺正好和她做个伴。他说的这两个孩子是凤楚的次女、幼女,分别是十一岁和七岁。凤楚至今生下三女二子,而且全都活了下来,最小的一个皇子刚满四岁。   安靖历朝历代和男贵之国一样,叛乱、谋逆、争权,各种事层出不穷;但只有争储这件事发生的并不多。女帝之国,不管后宫多么庞大,终究能生的只有皇帝一人,子女有限。文成王朝历史上子女最多一个帝王共生十一子,存活九人,其中公主六人。这是很罕见的例子,大多数时候能到成年的皇女皇子也就三四个,再去掉儿子们,常常连正、和两个亲王的位置都凑不满,要继续在前任正、和亲王的世子里选;哪里还需要相互争夺。安靖历史上最惨烈的几次争储都发生在“皇帝无女”的情况下,继承人从宗室里选,这下子候选人就多了,多了必然会争,每每闹得朝廷分裂,皇家动荡。凤楚的三位公主,太子凤茗、幼女凤祺都是皇后所出,而且是百分之百的皇后血脉,而不是凤亭那种“指给澄贵妃”。因此继承顺序明明白白,唯一可能出现的争议无非是凤亭、凤祺到底谁当正亲王、谁去掌兵守要塞为和亲王而已。皇位归属没有什么好争议的,姊妹之间也就不容易出矛盾,两个年少的皇女都竭力亲近太子。太子凤茗本身又是个性情平和之人,与两个妹妹相处得都不错,一派姊友妹恭的好气象。凤茗这一年十七岁,前一年服礼之后就聘了少司徒安林家主家的公子为妃,婚期定在这年秋天。   铭霞幼时曾蒙皇后照顾,因此与凤茗的感情很深,皇后又派人将她返回京城一事通知东宫。凤楚且看且笑真有一些爱女远行归来的感觉。没过一会儿正亲王求见,皇后有些奇怪怎的如此晚觐见,凤楚说了句:“是朕临时想到事,请她过来。”   凤章见到一身便服神态娴雅的凤楚颇有些莫名其妙,开口就说:“陛下夜里叫臣进宫,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凤楚伸手将铭霞的家书递过去,笑盈盈道:“朕急着将此事告诉你,来,和朕一起高兴高兴。”   凤章看完苦笑道:“臣高兴不起来。”   “此话怎讲?”   “陛下已经让封疆大吏不安到送人质入京的地步,臣怎么还高兴得起来。”   凤章从懂事开始就对自己这个经常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的阿姊无可奈何,她荒唐起来经常让他们这些宗室们担心邵庆的历史会不会就在她手上走到终点。然而,凤楚却一路将邵庆变成了清渺,而且国家欣欣向荣,政令平和开明,百姓对这个王朝充满期待,臣子们称赞她是邵庆历史上首屈一指的明君。后代的史书对这位开国君王极尽赞美之能事,说她心思敏锐、城府如海。但对于凤章来说,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个皇阿姊可怕过,只是面对她的时候经常有“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的无力。   面对凤章直截了当的责备,凤楚只是一笑,又拿了一本奏章放到她面前:“这是神宗司的密奏。”   根据清渺朝制,各级官员的奏章经过六部之后,应当平行呈送正亲王和皇帝——密奏例外。密奏只呈皇帝,而有资格呈递密奏的有以下这些人:六部正副主官、四镇都督、各地巡查使和神宗司。除此之外,后宫职司女官们的任何上书、进谏都只对皇帝提交,不要说正亲王,就连女官们理论上的上司大司礼都不必通告。   神宗司的密报来自司正凤凌兰,上报的源头则是扶风、益郡等地的神宫,上报的信息则是有关扶风出现私自募兵的痕迹,以及益郡发现有异国人出没痕迹等等。   凤章冷笑道:“神宫什么时候不事神明,却去做细作的工作了?这样的事,为什么没有收到任何地方官员的承报?”   凤楚淡淡一笑:“江漪也有同样的密报。她在边关听到有人在陈泗人中散布‘募兵’的消息,甚至让已经避乱于芦裘的人再度出发投奔我国。”   “景晴她……怎么说?”   “你不是已经说了——各级官员均无上报,她也不例外。”   凤章已经迷茫了,不敢再说话。   “你下一道命令,让凤亭整顿兵马,做好迎战准备。”   “陛下——”   “有备无患。而且,如果一切无事,至多明年夏天就要收复凌霜,届时必要从邵郡出兵。邵郡的驻军已经太平太久,早点训练起来并无坏处。”   “明年就要收复凌霜?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江南不战而平,鹤舞之战也比预期的顺利。今年各处无灾,地秋两官计算了一下,到的明年,储存的粮食就足够一次大战所需。”   凤章又是一颤,这一次却是强烈的兴奋感——终于要和羯胡一战了。自文成后期,安靖和羯胡之间从来败多胜少,各北方割据王朝只能称臣纳贡以求太平。邵庆揭开统一天下之战后,为了减少来自羯胡的压力,也长时间向其纳贡。一直到清渺二年,凤楚下旨不再向羯胡献贡。当年夏天,羯胡大军压境,皇帝以莲锋为行军元帅、江漪为副,结合大将十余人、将兵五万余人前往迎战。珲同江一战,羯胡丢下一万多具尸体,仓皇而逃。此后两年,羯胡屡有骚扰,但清渺已是胜多败少,边关日渐稳定。而现在,凤楚说一年之后,他们就要向这个宿敌发起反击,收复已经失去将近六十年的大片疆土。凤章越想越兴奋,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应该征募多少兵马、筹集多少粮饷、以谁为大将……想着想着忽然觉得不对,啊了一声道:“陛下,我们是在说扶风的事。”   凤楚扑哧一笑:“扶风之事已经说完了。朕不是已经让你去给凤亭下道命令了。”   “陛下……是要以备战扶风的名义让九妹准备?”和亲王凤亭是前任正亲王的女儿,族中排行第九。   凤楚含笑点头。   凤章觉得这个做法她还是能接受的,立刻应了下来。再想想还是不对,又道:“仅仅让九妹备战就算是解决了扶风之事了?”   “现在我们连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都吃不准,所得到的信息皆是零碎篇章,还能怎么处理?难道让朕下命令把大宗司骂一顿,让她从此除了神宫内务一概不许上奏?”]   “臣听说……澄碧黛也有些消息……”   “和大宗司所奏大同小异。”   “江漪已经在日夜兼程的赶回京城,她应该有所发现吧?”   凤楚点点头:“但愿如此。而且,过不了多久,扶风、益郡、丹郡各地官员也应该陆续有信息入京。”说到这里顿了顿,笑道:“阿妹觉得,我最担心的是哪里?”   凤章想了想,回答道:“丹郡。”   凤楚嫣然。   “丹霞各地屡有起事,不过天朗山分割零碎,很难组成大规模的暴乱……”   “震动四方他们做不到,割据一地还是可能的。丹郡厄鹤舞、凌霜要道。若是割据个两三年,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收复凌霜?”   凤章叹了口气,心想天下都打下来了,怎么还有那么多事情。好像听到她的心声,凤楚又道:“安靖分裂两百余年,那些灭在邵庆手上的国家,总有些会有遗民一心复国。”   凤章点点头,类似的话在凤楚决定改元前她听过一次。当时,邵庆的臣子和宗亲们都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结束“邵庆”之光辉。凤楚的解释是:“邵庆是灭掉他们母国的仇敌;清渺是一个新的统一的安靖。”   “夷平郡守年前曾上书,说凌霜那里羯胡又有兵马调动的迹象。”   “羯胡也不是傻子,他们也很清楚,鹤舞平定之后就是凌霜。”   “对羯胡来说,要保全凌霜,最好就是我国中再起内乱。哎?他们为何不与芦裘联手?”她看了看凤楚的表情,啊了一声:“陛下是觉得,他们两国已经有勾连?但是,芦裘去年不是派使臣来与我国联合么?”   “你不觉得他们这次的示好来的很奇怪?”   “景晴这两年把芦裘打得很厉害,现在他们想要图谋陈泗的地方,希望与我国交好也是正常的。”   “陈泗与扶风接壤更多,我们又凭什么要眼睁睁看着芦裘趁火打劫,自己却袖手旁观?”   凤章愣住了。   “若说是为了自身之安泰。事实上,我们暂时对芦裘还不会产生威胁,也无意威胁。所以我说,这次示好来的奇怪,而且态度太恭敬,相应的,提出的诚意又太少。朕真不知道,他们派出这么一队人在我国停留了几个月,难不成就是来观光的?”   “会不会……来访本身,就是芦裘做此事的目的?”   凤楚想了想,轻轻一拍手:“有道理。”说到这里忽然一笑:“芦裘这个使臣途径扶风的时候,听说在都督府受过接待,我倒很想知道那两人相对时各自是什么个表情……”   凤章苦笑道:“皇姊真是的……这位使臣,当年被小阿姊她们折腾得不轻,心里不知道多恨呢!”   很快,春风吹过关口,染绿扶风山河。   京城的春来得更早,皎原上杏花开成一片;皇宫中,杨树垂枝、桃花侵红,   苏台王朝时,皎原十里杏花,春来宛若仙境。此时皎原尚未有如此鼎盛,村落散布,河流蜿蜒,村前村后杏花成林,这里有一种柔和着中州的浑厚和鸣凤的优美的奇妙风韵,自文成起就被文人墨客反复歌咏。   云门书霖在马上左顾右盼,只觉得眼睛不够用,铭霞看着她痴醉的样子,嘻嘻笑道:“看吧,我说赶着回来值得吧。路上你还总埋怨我。”两人从集庆动身后,铭霞一路上紧赶慢赶,简直是昼夜兼程。书霖有些承受不住,说她不象回去探亲,像是要去送八百里加急。铭霞则笑着说:“永宁城的春天美极了,咱们走快点,正好能赶上杏花盛开。”当下书霖连连点头:“真漂亮,比北都的连台还美。哎呀,真没想到短短四年,永宁城已经全然没有战乱的痕迹了。”铭霞其实也是第一次看到永宁城的春天,她对这里的向往来自于离锦屏等人书信上的描述,以及书本上读到的前人对皎原春色的歌咏。   “我们找一处地方吃点东西,现在的时间赶着进城也挺勉强了,我们干脆在皎原住一晚,怎么样?”   书霖连连点头。她知道,进城之后她和铭霞都有的忙了,这是最后的属于她们的闲淡时光。于是她去请示了父亲,得到了首肯,云门家的这位夫婿又说自己累了先去住下,让她们两个尽情游春。此时,皎原上已经有许多游春的人,和集庆杨柳原一样,或举家出行,或三五把臂。富家起帷做歌舞,平民铺布在树下。更多的是少年男女,三五成群悠然而行,不顾春寒尚在已经穿上了轻薄的衣衫,色彩明媚,加上各种饰品的点缀,真不知花娇人娇。结伴出行的少年人看到这么一群衣衫精致的少女都会悄悄观察一阵,然后相互低语,说这两个女儿长得真好,就是年纪还小;又说衣服做工精致,款式颜色却过时了,必定是从外乡来的。书霖和铭霞边走边说,迁都的时候,云门家已经获罪,书霖只在旁人的叙述中知道王朝选定了新的都城,这里宛若凤凰展翅。而自从迁都后,统一大业一日千里,所有人都说这是凤凰奉迎真天子。当下看游春人的华丽服饰,书霖低声道:“京城到底是京城,看看咱们,穿的和蛮夷地带来的似的。”铭霞扑哧一笑:“我们可不就是从蛮荒地方来的。连邵安人都觉得扶风远得不似安靖,更别说永宁人了。”   此时皎原还没有形成后来那样的游览胜景,用餐也就是临散的村落酒家,以及从城里过来搭棚做生意的商贩。后来名满天下的“听雨楼”还没有竖立在皎原之上,后来流传甚广的江漪与莲锋在听雨楼下相逢的故事不过是一个传说。莲锋在此养病的故事倒是真实的,她也的确亲手栽下了一株杏花,当前是皎原万千花红中的一点。   铭霞等人找了几处店铺,大多都带伎乐,不是她们这样尚未服礼的女孩儿能停留的。只能让从人去买了些热食,准备找一处平整地方铺布野餐。两人也实在饿了,等不及布置,挑了方便的食物站在一边吃了起来,正吃着忽然听到有人喊:“可是铭霞?”   铭霞抬眼望去,见不远处的小路上一人骑在马上望着她们,此人二十来岁,身穿绸缎绣花衣衫,显然是富贵中人。她想了想没能从记忆里找出名字,上前两步行了个礼道:“正是铭霞,请问……”那人翻身下马,上来一把抓住她,笑道:“我是暮雪,平塘暮雪,世子不记得了么?”   “啊——是文华院侍读女官!”   “嗯嗯,不过,我当下已调任东宫司礼。”   铭霞擦擦手,又介绍了书霖。这个平塘暮雪是她跟随景晴住在后宫时认识的。当时她是在给皇女皇子们启蒙的文华院任职,铭霞也比照着皇女们的传统,五岁开始入文华院。只不过她缠母亲,景晴也想着武将家门的传统,在她七岁之后常常带到军中一同出征,在文华院读书也就读的时断时续。她记得暮雪的兄长嫁给了澄碧黛,她自己也是在澄妃宫中度过了下位女官的时光。   暮雪对铭霞的态度显得特别热情,她说自己也是来皎原游春的,一定要给两人当向导。铭霞倒也不反对,于是一下午就在她的带领下四处游玩。暮雪做的准备比她们充分的多,各种事务均有仆从先行准备,她介绍得也详尽,倒是让两个少女有了意外之喜。到了晚上,两队人下榻的都是皎原的驿站。铭霞刚梳洗完毕,暮雪就跑来了。三个人简单寒暄了几句,暮雪几次看向书霖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意识到铭霞不会让书霖回避,忽然道:“你们在集庆时可遇到过我那位连襟?”   “澄碧黛?经常见到,不过她和明侯相处得更好些。”   “她……在集庆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书霖和铭霞互相看一眼,都露出惊讶神色。书霖心想“澄碧黛这样的人居然在集庆常住就已经是一件够奇怪的事了。暮雪注意到她俩的神色,也觉得自己问的奇怪,讪讪一笑道:“你也知道,澄羽轻在集庆的时候和西平侯之间有不少冲突。碧黛是个至孝之人,我怕她在集庆有冒犯你娘亲的举动。”   铭霞展颜道:“碧黛恭敬有礼,我娘亲常夸她呢。”   暮雪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这就好。她性子不差,就是遇到家事容易犯浑,我一直不放心。还有,我听说我那亲家长辈在集庆占了些良田之类的,西平侯逼着她退出……”   “国法如此。娘亲她只是照规矩办事而已。碧黛来了之后,已经一一归还原主,如红花谷之类的地方也照着要求还与百姓。阿母常说,这定是澄肆师想明白嘱咐碧黛如此操办的。”   前一年冬天,皇帝大概顾念澄贵妃的心情,起复了澄羽轻,给了个春官肆师的职务,品阶不低却没有实权。   说到这个地步,暮雪也想不出更多的话题了,当下告辞。铭霞一脸的莫名其妙,书霖始终没有说话,等她送暮雪后回来才道:“她们是连襟,平塘司礼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可能累及平塘家的事才如此害怕。而且,会让她这么个东宫司礼惴惴不安的……”   铭霞想了想摇头道:“澄家的人没那么大胆子,也没这个必要。澄贵妃深受宠爱,二公主将来至少是个和亲王,澄家即便到下一代也是注定荣耀,何必冒险呢。”   “是啊——可还能有什么事会祸及姻亲?”   铭霞撇撇嘴,没有更多设想。   “这位东宫司礼是不是平日里就谨小慎微,喜欢自己吓自己?”   “其实,我对她没多大印象,只记得她之上两代都是春官。在文华院她也是教授我们礼仪、礼法的。至于性格,唉,我在文华院总共加起来也就那么些日子,年纪又小,哪记得她们这些女官们的性子。你要问我同伴们的性格,我倒是能说说。”   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也没结论,末了书霖笑道:“罢了,都是大人们的事,我们别管了,明天早点起来,我还想去水边走走。”   暮雪回到房中坐了一会儿,又拿出澄碧黛最近的一封信看了一遍。这封信送来七八天,她已经看了不下十次,每一次都觉得字里行间充满了恐慌感。她对这个连襟的性格还是知道些的——年少气盛。因为兄长澄贵妃的受宠,碧黛总觉得自己比她们这些“一般人”尊贵许多,以往和她的通信,文字里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恣意。这一回却格外谦卑,还回忆了她们同在宫中担任下位女官时的情景,又说自己不在京城,希望她看在连襟份上帮忙照顾一二。暮雪心想——这怎么看都像在嘱咐后事。然而从铭霞的口中说来,碧黛既没有冲撞西山景晴,又没有违背皇帝的意思,好像做的事比她那到哪里都让人摇头的母亲澄羽轻要强得多,到底她在怕什么呢?   她越想越烦恼,心里仍不住埋怨自己娘亲。当初良家议亲的时候她就反对——澄羽轻做事荒唐,碧黛又是个风流主。而她的兄长中人之资、性情柔顺,怎么看都是嫁过去会吃亏的。   然而,她的母亲想到澄贵妃深受宠爱,加上当时澄羽轻刚刚在扶风被任命要职,还是硬把儿子嫁进了澄家。当然,这也是因为她们家实在也攀不上比澄碧黛门第更高的亲事了。婚后的情况也就像暮雪预料的,她那兄长在碧黛那里只是一个摆设,家中亲侍从成群不说碧黛还经常不着家。而且两家结亲不过一年,澄羽轻就因为各种违法乱纪“致仕”在家,而碧黛下位女官期满后完全看不出要在仕途上努力的痕迹,终日游山玩水、倚红偎绿。她母亲在家里也常常叹息自己一念之差选错了媳妇,可惜了大郎的一辈子。唯一让人庆幸的是澄贵妃荣宠不改,而且这位澄妃真正是澄家最聪明的一个,谦恭内敛,虽然受宠了十余年,在宫中很少树敌,就连皇后提到他都笑着说一句:“贵妃贤惠。”如此,他家这门亲事结的总算还有那么点意义,也正因此她还保持着和碧黛的书信往来。   想着想着暮雪忽然一颤,心说怎么就忘了去年皇帝还派了一个巡查使巡视各地,难不成碧黛有什么事情犯在江漪手上了?她深深吸了口气,心说这个该死的澄碧黛,好端端的写这么封信让她费尽心思。她觉得明天还是回一次家,派亲信到扶风去看看,到底这个嫂子在那里做了什么!   铭霞一行人在第二天傍晚进了永宁城,这个清渺国都已经没有了战争的残破痕迹,但那让后代为之惊叹沉醉的泱泱气象还远未形成。   西平侯府的管家带着府中头面仆从在城门口迎接少主人的归来,这位管家娘子原本是景晴在军中时的一名随员,因伤不能再上战场后被景晴留在身边打点家务。管家一路上介绍府上情况,说十一爷和夫人在家里等他们,另外有某某亲戚、某某官员得知少主人回来,预先都下了帖子邀请赴宴等等。十一爷就是景晴那硕果仅存的胞弟西山云亭,其他提到的官员也都是一向与景晴交好、对铭霞犹如子侄的。   侯府坐落在京城玉泉巷,这里距离皇宫不到三里地,集中了名门贵胄。当年江漪因为此地凤凰展翅的地形将其作为都城被选提交给凤楚,皇帝决定迁都后,冬官司筑仅仅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为新都城划定了城规。永宁城以皇宫为核心,道路向四方辐射,依街巷上映天象,划出二十八巷(里坊)。玉泉巷因坊间一口甘泉命名,可眺望被称为皇宫屏障的双龙峰,是个上风上水的好地方。迁都之时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都在忙着圈地找房子,当时景晴在外征战,能得到这么个好地方要归功于离锦屏几个。这几个女官许多年前就被指派为景晴选择侯府,在邵安挑来挑去,自以为很不错的地方送到凤楚那里横挑鼻子竖挑眼,拖了七年都没选出结果。她们实在被折腾怕了,这次早早的找上那个司筑,在众人还没搞清楚永宁城东南西北之前就把风水宝地圈定了。   铭霞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新家,整个侯府都是离锦屏夫妻打造出来的。锦屏出身良好,但是本人命途多舛,少年失亲,又因故乡连续遭了洪水,祖业全损。她好些年的积蓄全部用在安顿族人上了,当下还没缓过来,到了永宁城都没闲钱好好置业。景晴就以常年在外府中需要人为由让兄弟住在自家,锦屏休沐的时候也有个体面去处。两夫妻早在侯府等她,一见面自有一番悲喜。一家人刚刚坐下来喘口气,就有人来报——安国公府的人来接云门家的夫女二人。来的还不是一般人,是莲锋后娶的那个夫婿——西珉王子琴双。   琴双见过云门家的那位主夫,问好之后神色凄然道:“阿兄到京城却寄身他人之家,是还不肯原谅我家夫人么?”这边自然说绝无此事,只是听说安国公已在两江郡上任,本以为郎君一同在任上,所以想安定下来后再行登门。琴双一定要接他们父女去安国公府住,两人自然不会反对。于是铭霞也出来和琴双见了个礼,和锦屏夫妻一起将人送到府门口。回来后叹息道:“安国公这位夫婿真是绝世风采。”西山云亭笑道:“现在要在前头加个‘小’字了。云门慕已经正名,他才是安国公明媒正娶的结发夫婿,琴双只能算小夫。”铭霞惊道:“哎呀,那可委屈了。”云亭又道:“他是自己提出来的,所以当下京城里的人都说安国公好福气。两个夫婿都是贤惠至极,都堪为天下男儿典范。”铭霞眨眨眼睛心想这还真是罕见,这位莲姑姑除了打仗的本事好,选夫婿的本事也是一等一啊。   为了迎接这个宝贝侄女,云亭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吃的铭霞心花怒放。晚上叔侄二人又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了好半天话,大半都是别来事,云亭尤其对他们在扶风的生活感兴趣。一直说到深夜,还是锦屏看不过去,说道:“陛下说了,明天让铭霞进宫。今儿还是早点睡了吧,别累坏了,明天御前失礼就不好了。”   翌日早朝刚结束,铭霞已经到了宫门口,刚下马就听一人喊她名字,转头一看,旁边走出来书霖,不远处还站着那位风华绝代的王子琴双。   “陛下召见你?”   书霖点点头,一脸的紧张,她还是第一次面圣,实在不能和铭霞这种在皇宫里长大的比。   “你别那么害怕,陛下随和好笑语,一点不吓人。”   书霖拍拍胸口深深吸了口气。   这日早朝后凤楚又和几个重臣谈了些事才回后宫,铭霞几个一直等到近午终于得到传召。   栖凰殿位于前后宫之间,皇宫中轴线上,北面与皇后的仪凤殿相对。整个皇宫都是迁都之后在此间原本的宫殿基础上改建的,皇帝寝宫修建的庄严沉稳,屋檐两端微垂,恰如凤凰垂翅。殿基的栏杆上遍雕梧桐纹,正应了殿名“凤凰栖梧桐。”   皇帝凤楚笑吟吟的坐在那里等她们,见了铭霞温和地说:“好孩子,你娘亲总算把你放回来了。”又对书霖道:“安国公常常提到你,说你小小年纪已是博闻强记、琴棋书画。”书霖没想到皇帝都听说过她,顿时露出惊喜之色,偷偷看一眼笑意盈盈的凤楚心想:“皇帝果然和蔼,而且真漂亮。”皇帝又问她家中情况,特别问了云门子樱。书霖回答说:“阿母新年里被巡查使叫走了,至今未见。”凤楚点点头:“子樱学识广博、为官清廉,只可惜被家族连累,朕一直想要起复她。”书霖拜倒致谢。凤楚又说听说你擅长棋艺,改日过来陪朕下一局。如此又说了几句才让她退下,依然将铭霞留在身边。   书霖出了栖凰殿大大松了口气,皇帝虽然随和,第一次见驾的她还是紧张的一身汗。立刻有侍官迎接上来,说琴双去觐见皇后了,也请她一并前去,皇后也想见见她。书霖没想到一到京城就有那么好的待遇,心想这一切还都要归功于自己那个命苦的叔叔,然而一切荣耀云门慕都不曾经历,留给他的只有半生沧桑和死后空名。永宁皇宫的后宫有精致俏丽的花园,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迁都的时候有不少人建议改建——如此复杂岂不是容易让刺客藏身。凤楚却一概否绝了,她说“朕喜欢此处景致,至于刺客……朕相信禁卫军不至于让人闯到后宫来。”   皇后接见琴双在后宫水榭,书霖跟着侍官转来转去,很快没了方向感。走着走着,听到长廊另一面有人说话的声音,议论的正是铭霞,书霖心中一动,放慢了脚步。   一人说:“西平侯看来是着急了,把女儿送回来牵泮君王心呢。”   另一人道:“世子昨天进京,皇帝今天就接见,陛下对西平侯还是宠爱的。”   先前那人切了一声:“西平侯什么样的人。当初皇帝留铭霞在太学院读书,她说什么‘将门女儿当在沙场行’。现在又巴巴的将人送回来,你觉得是为了什么啊?”   书霖皱了皱眉,那侍官瞟了一眼漏窗,重重了一声,就听到脚步凌乱,再也没了说话声。那侍官淡淡道:“小女孩儿们喜欢乱说话,姑娘莫听。”书霖笑笑跟着他继续穿行,又过了一会儿才到水榭,终于见到了皇后。她早听子樱说过,当今皇后出自将门,容貌算不上出类拔萃,但是气度开阔、见识不凡。当下一看,后两点一时品不出来,容貌到的确不出彩,尤其旁边坐着个风华绝代的琴双,更是被压下去了。不过神色平和,让人见之可亲,就算是第一次见到她的书霖也觉得格外放松,再没有在栖凰殿战战兢兢的样子。   皇后说琴双常常提起她,说她聪慧过人,又说:“你在扶风做的《承平词》已经传到京城来了,的确将集庆今昔写得很好。”   书霖眨眨眼睛:“小女写得都是所见。”   “哦……小阿姊治下的集庆,连我都想去看看了。”   除夕之夜,书霖在集庆为承平乐舞收调时照例当场做了一首《承平词》,这首诗做得极好,很快就经在场之人的口流传了出去,却没想到已经从集庆传到永宁,而且连宫中都听闻了。   皇后又笑着说:“尚未服礼就能写出这样的诗篇,云门家必能重兴。对了,皇帝对你可有安排?”   “陛下说让我入太学院读书。”   琴双眼睛一亮,皇后则笑道:“其实照着你安国公内侄女的身份,入东阁也是可以的。”   书霖略带羞涩的笑了下。心里想的却是:“才不要进东阁,哪里能学到多少东西?”   皇后又道:“据说巡查使也已经到了距离京城不到百里的地方,你很快就能与你阿母相见。子樱我当年也是见过的,风华绰约的一个人物,当下不知依旧否?”   琴双立刻道:“去年曾见过,与皇后形容的一模一样。”   书霖听琴双话里话外都是替她们母女帮衬,心中有些感动,暗想之前在丹霞,阿母因他得莲锋真心而有所芥蒂,也颇为疏远,到没想到他一点不放在心上。   皇后又道:“子樱这次起复后你们两家同在京城,往后倒是可多来往。对了,我记得子樱与我那小阿姊乃是金兰之好?”   “换贴金兰,一点不假。”   “难怪书霖与亲近。有安国公、西平侯两家照顾,你在京城并能过得顺心。永宁城当下虽还比不上你故乡益都和北都邵安,比起集庆来当好许多。只是,京城人多口杂,就这一点不怎么好,书霖也要习惯。”   书霖心想这都怎么了,从皎原开始,遇到的京城达官贵人外加皇帝皇后说话都奇奇怪怪,她一个小孩子,要是不能说的就别对她说,要不然就说明白些。她可没本事和这些能统一天下的大人们玩猜谜。她正腹诽着就听到又有声响传来,抬眼望去却是几个女官宫女簇拥着铭霞朝这里过来。   铭霞向皇后等人见礼后朝书霖笑了笑,神色从容,目光里传递着:“别担心,一切安好”的意思。她在皇后这里更是轻松的就像在景晴面前,一会儿撒娇说集庆清苦整日里想念皇宫的佳肴,一会儿又说常常思念太子改日要去东宫觐见。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看看日头西斜这才和琴双、书霖一并告辞。   出来的时候铭霞笑着对琴双说:“昨日分别的匆忙,我和书霖还有好些话想说。今儿让她跟我回去住,好不好?”琴双自不会拒绝,书霖不放心昨日回家后就生病的父亲有些犹豫,琴双笑着说:“偌大个安国公府那么多人,还要你亲手侍奉汤药么?”书霖嘻嘻一笑,从善如流。   待到离开皇宫,书霖策马靠近铭霞,低声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么?”   铭霞看看她扑哧一笑:“哎呀呀,这就是我叫你一块儿走的原因呀。你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顿了顿,嫣然道:“书霖,你说我为什么忽然回到京城来?”   书霖眨眨眼睛,心想你跑回来不就因为近期针对西山侯的流言太多,特意过来安君心的么,还能有别的原因?但听铭霞这个问法显然不是这答案,正思考间但听衙役净街之声,喊的是“四郡巡察使,闲人回避”。随着喊声,一街的行人都退到道边,个个抬着头等看热闹。书霖叫了一声:“哎呀,我娘来了”,跳下马也钻到行人堆里仰首。果然,没一会儿出现的正是江漪的队伍,铭霞也钻到人群里看着,心想之前还听皇帝说巡察使大队还要两三天才能回京,这是飞过来的么?   江漪自然不是飞过来的,只不过凤楚按照这群文官们正常行进来算日子,她却是日夜兼程和行军一个速度赶回来的。凤楚听到通秉的时候也很惊讶,心说江漪看着娇滴滴的一个文官做派却还是军旅里出来的。站在凤楚面前的江漪风尘未洗,精神倒是不错。凤楚上下打量了一番,评价道:“跑了趟扶风又瘦了一圈。朕下次一定让你去膏腴之地。”江漪心想得了吧,上回也那么说,结果呢,本来还算是跟着莲锋打鸣凤,转头就“发配”去了鹤舞。和天朗山比起来,扶风已经算不错了。   “四郡巡察下来有何体会?”   “重要事项已在历次上报中写了。这几年陛下专注吏治,各郡郡守、各地官长以尽心尽力的为多,一路过去只查到一些积年旧案没有处理清楚,豪强贪官也有一些,已经通告各郡自行查处。”   凤楚又点了点头。江漪看看她,忽然笑了起来:“陛下不问扶风么?”   凤楚咳嗽了一声。   “臣听说,云门书霖在除夕夜做的承平词已经传到京城来了。”   “嗯,写得很好,母女二人都是才子。”   “扶风一如诗中所述。”   凤楚的笑容里带了欣慰之色。   “朕听到一些传言,说你在扶风的时候和景晴有些不痛快。”   “是因为臣在新年里忽然前往边关,还有……走的时候只在集庆短暂停留么?”   “扶风官员中不少邵安人,家眷亲友都在永宁,消息传得快。”   江漪扑哧一笑:“臣和谁不痛快都不会和西平侯闹别扭。景晴这个人,陛下是最清楚的,长袖善舞、谈笑春风。至于臣……也不是个那么别扭的人吧?”   “嗯……”   江漪觉得这声“嗯”明显缺乏诚意,心想难道在皇帝心中我还就那么别扭,只能暗中叹了口气,又道:“前一件事是巡察所需。而且,那时候景晴比我更早的赶往承平,我就是想和她告别也做不到。至于后一件事么……做戏而已。”   “哦?你们两个闹着一出是给谁看?”   江漪眨眨眼睛,忽然道:“子樱已经在外面候了许久,陛下要不要先见见?”   凤楚想了想点头命宣,自己感慨万千的叹了口气道:“子樱是个可用的人。”   云门子樱上一次面圣还是在五年前,这一次凤楚对她格外温和,问了她的家事,勉励了她夸了书霖。说了好一会儿后,江漪才找到个空档插道:“子樱,陛下刚刚问我为何在集庆和景晴闹别扭,你如何作答?”   子樱眨了眨眼睛,缓缓道:“臣觉得,巡察使只是在演戏。有人在扶风折腾出那么多事情,不就为了让巡察使来看,若是一点表示都没有,岂不是辜负了那些人的一番苦心?”   凤楚笑道:“你问子樱可是问错了人,她是景晴的金兰姊妹啊。”   子樱低头道:“陛下,臣说这句话与我和景晴的情意无关。其实,在边城第一次听到那些风雪里去‘投军’的人的说法时,我也犹豫过。但等到边关各地走遍,我就知道这件事绝对与西平侯无关。”顿了顿,看看凤楚和江漪的表情,又道:“扶风军的士兵视景晴若神明,将领对她忠心不二。西平侯如果有不臣之心,还需要偷偷摸摸的招募异国流民么?”   凤楚眨眨眼睛,随后放声大笑。   江漪道:“臣的想法与子樱一样。”   “这件事只要不是太昏庸都能想通,布这样一个局好像不值得。”   “所以,臣认为这件事并不是局。让臣发现有人在募兵纯属意外。”   凤楚微微眯起眼睛。   “的确有人图谋不轨。”   “会是何人?江漪可有把握?”   “扶风、益郡等地旧诸侯国林立,再加上庐裘、羯胡,实在不知道是哪一股势力,又或者是几股势力的综合。”   凤楚笑笑:“江山得来太快,总有些想不通的要出来闹事,意料之中。而且……新收的两江郡、鸣凤郡这些地方还不好说,劭庆旧地,最不稳当的也就是益、丹这两处。”   江漪眨眨眼:“臣倒是总听说,最让人不安定的是孟。”   “得了吧,景晴就算真的想要起事,也不会选择在她这个母国之地。孟国只有一处险关,其他各地都是一马平川,地方又小,出不易攻,入不易守。若非没有争雄之力,当年景晴能那么容易就归顺于我?”   “孟与扶风相连呢?”   “扶风唯一的价值就是兵多,如果从扶风起事,上策就是立下劭郡。不过,劭郡是我清渺凰飞之处,城池高耸、要塞众多,想要速得谈何容易?”   子樱看看这君臣两个,心说这么一问一答的,这件事就算定论了?她那金兰阿姊绝对无辜,所有的坏事都是丹、益等地余孽勾结外敌所为?乱七八糟的想了一会儿,看看凤楚,迟疑道:“陛下既然信任西平侯,是不是写道圣旨安安她的心?毕竟当下谣言四起……”   凤楚摆摆手:“下了圣旨,那江漪她们辛辛苦苦演的戏不就浪费了?”   江漪笑道:“臣一路奔波实在累了,这一路心得不出三日整理妥当呈递陛下。”   待到两人退出,凤楚起身转了两圈,忽然曼声吟诵道:“我心似君心,千里未曾别……”    ☆、第二十二章 永宁城   回到京城三天后,云门书霖就到太学院读书去了。铭霞并没有扎根永宁城的打算,为了给自己点压力不至于荒废功课,在东阁挂了名。太学院东阁的功课对铭霞来说毫无压力,这里聚集的都是皇亲国戚,而且是连见习进阶都不屑于去那种豪贵人家。铭霞这个侯爵世子在哪里都足以让人“啊”一声,但在东阁就是压底的那种,这样的地方先生们也没指望这些学生能三更灯火五更鸡,无非是学点东西不要给家族太丢脸。作为太学院的新生,而且是借着无数年都不曾往来的云门慕的面子进去的,书霖自然不用指望在同窗间受到很好的对待。几天后,铭霞到安国公府上做客,两人在一起闲谈,对于“有没有受到为难”这个问题,书霖撇撇嘴:“没事,不过是说点闲话而已,又不少一块肉。反正颠来倒去无非笑话我们母女借死人名声罢了。几年前家里刚刚出事的时候,遇到的比这艰难许多。”   琴双热衷于将书霖引荐给永宁城的名门望族,一有机会就带着她四处赴宴,这会儿也邀请了不少望族千金来家中赴宴。子樱到永宁城后立刻被任命为地官署的五阶官员,她在京城当然没有宅子,在琴双热情邀请下与夫、女一起暂住安国公府。   从丹霞回来子樱对莲锋已经没有敌视的情绪了,云门慕已逝,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得到应该得到荣誉,而莲锋的愧疚痛苦也是真实的。子樱已经赋闲好些年,京官的日子正在习惯中,她也想和永宁城的官员贵胄搞好关系,琴双愿意出力她自然不会反对。再想想,莲锋也不知道为甚么一直没有生育,当下的世子还是云门慕在故乡收养的女儿安庆。这种情况下莲锋、琴双想要培养书霖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书霖在集庆的时候对这些聚会不是很感兴趣,都督府宴会时她也总是和说的到一起去的几个人在一起玩,当下也努力让自己长袖善舞。铭霞看着心想做的是没错,不过没有在集庆的时候快乐。看她和永宁城的望族千金们谈笑的样子,铭霞忍不住想:“不知道她还能记得阿竹多久?”书霖转了一圈,把来宾一一招呼到才回到铭霞这里,两人刚刚说了几句话就有一人过来,也不上来直接搭话,不近不远的站着,期期艾艾的。铭霞朝书霖眨眨眼睛,意思是——这谁啊?书霖拉了那人过来做正式介绍,一开口就让铭霞吃了一惊,原来是澄家的人,澄羽轻的侄女,因母亲早逝,从小养在羽轻这里,名叫碧莞。铭霞听说过此人,也知道澄羽轻对自家人委实不错,对这个孤苦无依的侄女视同己出,碧黛与她感情也不错。看她十三四样子,眉目娟秀就是站在那里有些害羞的感觉。书霖在铭霞耳边道:“她好像也是来问碧黛在集庆情况的。我都和她说了一切安好,看她的样子还是不太相信。”铭霞皱皱眉,低声道:“和你阿母说过没?”书霖摇头。   “我和她说会话,你去告诉你阿母,我总觉得这事有问题。澄家的人再怎么样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澄碧黛做了什么让他们吓成这样。”   子樱听女儿说了一遍,眨眨眼睛问了句:“碧黛经常请你们几个去她的别业玩。澄家在集庆的地产,有在靠近品州的么?”   “我不太去她那里,不过……是有那么个地方,明侯去过。说来也奇怪,明侯每次从碧黛那里回来,都要把看到的吃到的和我们絮絮叨叨说半天,只有那一次回来后什么都不说,之后和碧黛的往来也少了。”   “找个理由把那姑娘叫来。”   “娘亲是要……”   子樱抿唇一笑:“吓唬吓唬,看看能说出什么来。”   书霖找了个理由将碧莞叫到后面,子樱和她说了一会话,发现这孩子其实对碧黛的事情并不了解。她之所以有这样的疑问,是因为这阵子羽轻每从集庆那里收到一封信就长吁短叹好一阵子。碧莞也问过,但是羽轻不肯告诉她,写信给碧黛,回信里让她安心读书别管大人的事。子樱支着头想了一会儿出门去找江漪,将这些事和她说一遍,笑吟吟道:“怎么样,要不然你去吓唬吓唬澄羽轻?她那里总知道点事吧。”   江漪想了一会而点点头:“原来澄家在集庆还有那么多产业啊,而且有靠近南断山的别业,嗯,有趣……”没几天,她果然去找了澄羽轻。   澄羽轻和西山景晴之间一直相互看不顺眼,和江漪到没太大矛盾。究其原因,江漪刚刚进入清渺朝廷的时候,一介平民,压根不入羽轻的眼,叫做和她过不去都丢自己的份。而且一直到当下,江漪莲锋依然以征战为主,还没怎么涉足日常政务,双方自然可以各走一边,当对方不存在就行了。   但是,这一次羽轻对她各位殷勤。请到家里还把大夫和侧夫叫出来介绍了一下,又让人拿自己珍藏的酒又让人做山珍海味。江漪笑眯眯看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等羽轻忙完,江漪看看她道:“我听说琴侯收藏不少书法名作,不知道可否有幸观赏?”羽轻立刻把她带到书房,待到下人退出,江漪抢先道:“碧黛在集庆遇到了什么麻烦,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忙出个主意?”   羽轻这时候又犹豫了,过了许久呵呵一笑:“没事,她无官无职的,在集庆就是吃喝玩乐,能有什么麻烦?”   江漪一笑:“琴侯,我刚刚从集庆回来,这个你知道。”   “嗯……”   “集庆当前与琴侯在的时候大不同。”   “呵呵,云门家的那个小丫头写的东西我也看了,西平侯不负众望。”   “我说的不是这个。”   “哦?”   “集庆暗流涌动,藏了各种势力,到底想做什么我还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清楚地,不管是谁,若是贸贸然的牵扯进任何一股,都可能身败名裂乃至祸及家人。琴侯,恕我说句不中听的——你的宝贝女儿其实还是挺单纯的,她可没本事和集庆那里的任何一股势力较劲,倒是可能被人当作棋子……棋子,多半都会变成弃子!”   羽轻手上拿着的杯子啪一下掉到了地上。   澄羽轻知道的事情果然比碧莞多多了,她也的确很不惊吓。江漪在那里做一会儿好人扮一会白脸,恩威并施的,很快就知道了澄家的人失魂落魄的原因。碧黛去集庆处理澄家在一摊子事的时候,的确是带着“要为羽轻狠狠出一口气”的念头。澄碧黛其实和羽轻不太一样,她并不贪,相反还很有些轻视金钱的高傲。碧黛是在澄家老宅长大的,受羽轻的影响小,也喜欢读书,十七八岁回到母亲身边一看——哎呀,怎么亲娘就没一点好名声,连带着她一直引以为荣的澄家在京城居然被人当作爆发户一样看待。为了这个,碧黛一直憋着一口气。在羽轻丢官之前,尽管对他们看不上的人很多,但澄家资历在哪里,澄贵妃的地位也放在那里,议论也都是背后悄悄地。等到羽轻在集庆“斗法”失败,丢了官灰溜溜的回到永宁城,落井下石的人立刻就出来了。碧黛自命才高身贵,最听不得讽刺的话,羽轻一失势,她那些朋友里有一半翻脸不认人的,就这么着澄碧黛对害的羽轻丢官的西山景晴恨上了。也不知道她乱七八糟的听过些什么,就得出个景晴故意和她们这些“血统高贵纯正”的劭庆旧贵过不去,而且之后还有的是针对他们这些旧贵胄的举动,目的当然是让那些靠着点军功窜上来的爆发户们得势。就这么着,澄碧黛怀着新仇旧恨,带着对自己“才华横溢”的信心,到集庆去替羽轻报仇了。   江漪忍着扶额望天的冲动,心想那姑娘看着还挺机灵的,内里到底还是和羽轻一家门啊,该说她天真还是蠢呢?她一个养尊处优自命清高到连出仕都懒得的姑娘,到底哪里来的底气觉得自己有本事去和西山景晴这种沙场上、官场上、宫闱里打了几个来回滚得人去玩心机呢?不过更奇怪的是羽轻,这是把自己的亲闺女丢出去送死么?   羽轻其实也没对碧黛的成果报什么希望,只不过想想她一个没当官的姑娘家,年纪比景晴小的多,哪怕有点小出个的闹腾,景晴也不好意思和她计较。碧黛刚过去那两个月的确毫无成就,反正羽轻也没指望,但看她把退地之类的事处理还体面,又遇到些从集庆过的官员,提起碧黛颇有好评,倒也很欣慰,觉得自己这个女儿和她那个宝贝儿子一样都是能给澄家争光的。澄碧黛忽然对“报仇”有信心,是从集庆出现了“瘟疫”开始的。一开始就是传递消息,她生怕集庆都督府那群人“瞒报疫病”,得到点风吹草动,外加各种民间传言都整理了往永宁城送。没多久,给她找到一个更有效地传递途径——神宫。说到这里的时候,羽轻讪讪一笑:“你也知道,集庆的神官们其实和西平侯不对付的为多。特别是承平宫,这个仇明流也是压不住的。”江漪叹了口气点点头。一代大神司在集庆身败名裂、壮年夭亡,她在集庆众多信徒、弟子,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快速的忘掉这一切。她这次回来就听不少人提起集庆的事,很多原本属于“密报”的消息却人尽皆知,而且版本各异,说起来充满趣味,简直是茶余饭后闲聊的最好话题。她正奇怪扶风那么个山高路远的地方,什么时候和京城的消息交换如此顺畅,原来有那么个遍布天下的信息网啊。   过了一阵子,碧黛来了封信,意思是仅仅传递这些消息最多给永宁官员们多一点嚼舌头的谈资,动摇不了景晴的根基,她现在有了一个绝好的机会,用好了说不定能让景晴也尝尝丢官弃职的滋味。   这时候羽轻已经高兴不起来了,那么高级的事怎么看碧黛都完成不了,而且真要做成了,还不知道背后藏着多少风险。她立刻写了封信还派了个可靠家人去集庆,要女儿千万别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没多久,碧黛回复说让她放心,她有可靠的盟友,绝对出不了事。羽轻……还真就放心了。之后,朝廷里关于集庆的非议越来越多,皇帝又派出江漪巡查西边,她整天在家里偷乐。无奈好景不长,羽轻发现情况变化是在新年后的第一封家书抵达后。   碧黛那次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母亲羽轻,另一封就给了她那个姻亲。大概是写的比较隐晦,羽轻当时粗略一看也没放在心上,还是找上面来,问她碧黛在集庆做了什么,怎么刚过年就写了封信来吓人,这是要托孤么……羽轻这才醒悟过来,把家书拿出来又看了遍这下子看出味道了——她这个宝贝女儿好像做了什么会给家里惹祸的事情。碧黛马上写了封信,还在族里找了个年长的侄女去集庆让碧黛也别折腾什么报仇的事了,快点回到京城来。这姑娘往集庆转了一圈就回来了,说碧黛现在很少在集庆,都在靠近品州的那个别业。她也去了,住了不到两天碧黛就找借口赶她,口上答应说还有些零碎事情,处理完了就回来,但她看那情景,碧黛一点没有回来的样子。几天后,羽轻又收到一封信,是之前她安排在碧黛身边的一个能干管家写来的,说碧黛这阵子总在别业,又不让他们这些老家人们去,最奇怪的是,她开始遣散身边的那些歌郎舞儿。   这一下,羽轻彻底吓着了。她连着去了几封信都石沉大海,这样的事她也不敢张扬。前阵子皇帝将她起复,她觉得机会难得,一时也不想折腾什么报仇出气了,反而害怕碧黛有什么节外生枝毁了自己这次的机会。她这么心情不定的很快影响了家人,她那亲家本来就对澄碧黛的行为充满怀疑,再看看她更坐实了自己的恐惧,于是就有了轮番去铭霞那里试探的事情。   羽轻大体的说了一遍,当然把那些“怂恿报仇”的内容都去了,自己的那些挣扎也去了。然后看着江漪问道:“巡察使也是刚刚从景晴那里回来的,碧黛……是不是真做了什么得罪西平侯的事情,又给她拿着证据了?”   江漪笑笑。   羽轻心里更慌了,咳嗽了一声又道:“这个,碧黛一个小孩子么,做事情没个轻重。那个,西平侯也不好相处啊,那不是,我听说巡察使在那里和她也有矛盾……”   江漪冷笑了一声,手指在案上轻轻敲打,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至少到我离开的时候,还没看到西平侯有对碧黛反感。”   “呃……”   “我倒是听说,品州那里的山中有人私打军械、私募兵马……”   江漪成功的吓唬了羽轻,从她那里得到的消息比预想的还多。到最后羽轻甚至扑通一下趴在地上求她救命,弄得江漪苦笑不得,心说自己明明没那么多折腾人的心眼啊,怎么说的好像自己下了个套等着澄家人钻一样。当时她安慰了羽轻几句,答应尽量帮她保全碧黛。当然也是有前提的,碧黛不能真做出超越王朝底线的事。她也劝羽轻再写一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信,同时派可靠的族人前去,让碧黛不管遇到什么,都要知道,弃暗投明永远不嫌晚,一条道走到黑,她这样弃子只会第一个被抓出来掉脑袋还祸及家人。羽轻连着点头外加千恩万谢的,江漪忽然觉得这个皇亲国戚好像也没以前以为的那么讨厌。   从琴侯府出来,江漪立刻去了皇宫求见凤楚。凤楚这阵子为几件事烦恼,或者说整个朝廷都在烦恼——一桩是两江郡的苏台祭,另一桩则是要不要收复凌霜。   两江郡是文成大乱的起火点,苏长绮带领两江郡百姓在江边一处土台揭竿而起,对抗文成末年残暴腐朽的统治。她在安靖历史上第一个提出:“君王贵胄皆凡人”的,这句话彻彻底底终结了君权神授的时代,也终结了神官们的无上荣光。苏长绮最终战败被杀,她被处决的地方就是昔日揭竿而起的土台下,且被焚烧骨灰抛江。苏长绮去世后不久,她的那些侥幸逃过追捕的部署们在土台上摆放石块以为祭奠,后来,两江郡的百姓们也加入悼念的行列。经年累月,积石成墓。此后的两百余年乱世中,两江郡跟换了一个又一个霸主,然后问题就来了——对新君王来说,苏长绮就是乱臣贼子,哪怕她们自己最初也受其精神感染,立国之后也对此深恶痛绝。自从苏长绮起义后,两百多年间,两江郡起事多达四十次,基本5、6年必有一回。历代统治两江郡的政权都禁止百姓祭祀苏长绮,那座土台上的建筑也被推倒,但永远禁不住当地人对苏长绮的怀念,一次次重新堆石,而两江郡的很多人家甚至在自己女儿服礼的那一天,先拜土台后上神宫。莲峰出任两江郡郡守后正好遇到一年一度苏台祭,前一任诸侯对此类祭祀采用残酷镇压,百姓们好几年都只能偷偷摸摸的在家里上一支香,朝着苏台方向丢一把土。这一次换了新君,大家也不知道清渺对此的态度,于是两江郡百姓自发的举行了一次轰轰烈烈的苏台祭。这阵仗实在太大了,莲锋想要装不知道都不能。其实莲锋自己也是受苏长绮感召的,但身为官员,治下百姓拜一个叛乱分子总不是好事,但要强力制止呢,她总觉得这和之前那个混账领主好像一个标准了。于是,无比困扰的莲锋一道折子到了朝廷,请示这件事该如何办。这件事从年前吵到年后也没得出个结论,说可以的有,说绝对不允许的也有,还有不少人提议最好是装聋作哑,不提倡不制止,说不定十来年后也就淡了。   相比较苏台祭,凌霜的争论才真正让凤楚烦恼。凤楚已经开始准备收复凌霜,本来以为能赢的一片赞美,结果发现朝廷中居然一片反对之声。究其原因,第一其实是被北方那些蛮族打怕了,这一点可以理解,安靖兵马以女子为主,拼力量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同时北方骑兵速度快,战马优秀,这些也是安靖的弱点。而且,上一次把北方蛮族压着打、追着砍的时代,好像已经过去四百多年了……第二么,很多官员都认为“凌霜没用”。凌霜素来以寒天冻地出名,没多少地方能产粮食,百姓大多以放牧为生,总而言之就是没办法给王朝提供税收还会拖累的那种,这样的领土要不要好像都没区别。最后一点,则是因为凌霜已经被异族统治半个世纪,男尊女卑,风俗已与安靖迥异,夺回来也要重新教育,弄得不好还会被反感染——这是嫌安靖的男人们还不够猖狂么。总而言之,很多人都觉得这就是一块大大的鸡肋,根本不值得为了她大张旗鼓的用兵,费钱费人不值得。支持用兵的当然有,比如莲锋,听到朝廷议论此事,立刻上了道折子说愿意放弃两江郡守,为收复凌霜当一个先锋。结果被反对派骂为:“沽名钓誉!贪图军功。”   凤楚每次听到朝堂上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就感慨——她上辈子一定积了很多德,要不然怎么能在半个朝廷没脑子的情况下还统一了安靖。   江漪一直没有加入讨论,从边关回来后她又开始请假,理由还是“身体不适需要休养”,好在她就是长了张娇娇弱弱的脸,又是文官,装病很有说服力。这一天又有一阵子“养病”连早朝都不上的江漪忽然溜达到皇宫求见,凤楚还真有些奇怪。一见江漪,凤楚开口就问:“朝廷上吵闹没完的那两件事,你说说什么个想法?”   江漪笑道:“两江郡那件事么……那就不算个事。不就是祭祀苏长绮?陛下下道圣旨,由官府出钱整修苏台,修得漂漂亮亮的,再亲笔题字,从此后两江郡的人都可以大大方方去拜。倘若君王圣明,百姓们看到苏台更会想念本朝的好处;反之,有没有苏台都会有人揭竿而起。”   “凌霜呢?”   “越早用兵越好,趁着将士锐气仍在,兵丁战役仍浓。”   凤楚心想,和明白人说话真舒服啊。   江漪看凤楚没有新的提问了,这才将自己从羽轻那里得到的消息说了一遍。凤楚立马就沉下了脸,扶额叹气,心说这是有完没完啊,朕可不想让皇姊那被家族拖累的悲剧在心肝宝贝们身上重演,澄家的人怎么就一点不懂的体谅呢。   江漪知道凤楚一遇到澄家相关的事就头痛,也不等她开口,又分析道:“扶风发生的几桩事情,其中有些与澄碧黛相关,这一点已经可以肯定。但要说她涉及谋反,臣觉得不至于。但是,她自命才高实际智疏,又是个不经世事的大小姐,被人利用作为掩藏的工具倒是很有可能。”   “你是说,利用澄家在扶风的产业藏兵?”   “如果想要在官员中找一些里应外合的,碧黛也是极好用的中间人。”   “如果这样,只要将计就计……”   江漪一拍手:“正如陛下所言。”   四月初,永宁城繁花节。从文成到清渺中期,这是永宁城上半年最重要的节日,顾名思义,是为春日繁花应景,祭祀百花之神。一直到苏台之后,杏花期日渐热闹,这个节日不再出现在永宁人的生活中。清渺各地春日的节日时间、名目各有不同,但内容殊途同归,总是包含着:踏青赏花、展示自己的新衣服以及撞姻缘。且每一地都有自己的踏春胜景,然后说书、唱戏、歌舞、各种小吃摊……这几天朝廷、太学等都有春假,安靖人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世俗的欢乐,甚至他们对神灵的敬仰也隐藏在这欢乐的世俗享乐之中。   西山铭霞、云门书霖也约了一些近来相处得不错的同龄人一同游春。书霖原本性格内敛容易害羞,但在集庆那半年受铭霞、韩竹影响,尤其是被韩竹拉去书院后,终于开朗起来,很快在太学交上了朋友,一个个都是和她一样出身良好,本人也勤奋敏锐的才女。铭霞也在锦屏、云亭的陪伴下出入王公贵胄之家,自然结识了几个性味相投的。她在邵安时也有相处甚好的同伴,只不过这两年常在集庆联系少了,当下重新见个面很快又把感情找回来了。铭霞、书霖两个都是第一次到永宁城,尽管是一群人同游,锦屏还是不放心,请了个假和云亭一起陪着她们前往碧林苑。这是前朝的皇家林苑,在永宁城东郊,虽然不如皎原山水相映,但是胜在离城近,出东门不到两里,步行也可一日往返。碧林苑种植了大量奇花异草,加上数千株桃花,从三月初开始一直到夏日,繁丽不断。凤楚迁都后缩小了皇宫的范围,又将永宁城外的一处花苑——碧林苑,和一处猎场——云台场,尽皆放弃。碧林苑立刻成了永宁人赏玩风景的圣地。铭霞等人充满兴味的看着碧林苑的景色,亭台楼阁点缀在树木、花圃之间,精细而贴切的铺垫着园林之美。   这一年春天,碧林苑最受瞩目的是新种植的一批牡丹。前一年沐原听月上京的时候,带了几盆牡丹,由催花高手催开,献给了凤楚。凤楚一看就十分喜欢,让她送一些过来。鸣凤王回去后精选了十余个品种、三百多株,外加三名精于牡丹配置的花工一并送到京城。凤楚留了一部分在皇宫,剩余的种植到了碧林苑。尽管因为长途跋涉和水土不服,大半都没有熬过冬天,但还是有那么十来株在春末绽放,一时间惊动京城。   铭霞拉着书霖挤进人群,看一眼花就啊的一声:“我见过!”顿了顿道:“阿母房中挂着这样一幅,我还奇怪世间哪有如此繁复的花朵!”书霖眨眨眼睛,笑道:“姑母以前看过么此花么?”话音未落,就听一人道:“兴许陈泗也有这种花吧?”铭霞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妇人,年纪大约五十开外,一身素雅衣衫,神情间颇有一点俯视苍生的高傲。书霖拉了下铭霞的袖子,意思是:“这是哪位啊?”铭霞微微摇头——不记得。还好离锦屏也注意到了,朝她微微行了个礼,又轻声对铭霞道:“大神司,你小时候见过的。”铭霞这才想起来,她的确应该是见过,应该是太子病重,皇帝让大神司进宫祈福,她见过一回,也说过两句话。不过那时候她只有六岁多,早把云山梦华的样子忘干净了。   书霖看一眼梦华,在铭霞耳边道:“果然有仇哦,居然对小孩子都挑衅。”铭霞哼了一声,和锦屏对了个眼神,两人都是“不理她”的意思。没想到云山梦华居然靠近了点,又道:“两地之花有什么差别么?”没等铭霞开口,已听到一个含着笑意的声音道:“没什么差别吧?如果说景晴家里的画,那画的本就是我们安靖的名花。”   铭霞几个孩子一起回头,叫了声:“党正!”来人是巡查回来后被任命为地官党正的江漪。梦华皱了皱眉,立刻又是一片笑容,向着江漪投来一个疑问的目光。后者又道:“景晴那里的牡丹画还是我巡查西边的时候给她带去的。”梦华明显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呵呵一笑:“原来是御笔。”   “正是。皇帝做此画时我在一边,向陛下求画都未能如愿,还被支着做了一次信使。”   又过了一会儿,梦华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皇帝对西山侯一向是圣恩隆重。”   铭霞却眨眨眼睛,一派天真的说了句:“皇帝对所有臣子都很好啊,可不是只对我娘亲。安国公、琴侯、豫州侯、长庆公……不都是常有赏赐?”   梦华呵呵笑笑,和锦屏、江漪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几个孩子听得出她话语中的挑衅意味,看到人走了都“切”了一声,围着铭霞安慰她。锦屏看看梦华,又朝江漪笑笑。江漪一挑眉:“这么看着我干吗,不怀好意的样子。”   “我说啊,我们这位大神司难得如同你我凡人一般享受一下俗世的快活。被你那么几句话一说,看吧,这个春赏不下去了!”   江漪冷笑了一声,朝一边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两人跟上了梦华。   铭霞看看这两个长辈,朝书霖笑笑,两人召唤同伴们又往另一处人群里挤过去。一群女孩子嘀嘀咕咕的说笑着,大半还在说刚才梦华的举动,相互询问着“到底是谁啊”,以及埋怨“怎么那么无礼”。江漪看看她们,回头朝着锦屏夫妻笑笑:“哎哎,看来我们陪出来就是多余的事,要不然让孩子们自己闹腾,我们几个也搭个伴?”说话间,就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喊着“铭霞姐姐”跑过去,正是江漪的长女。   云亭朝她行了个礼,四下看了遍:“词英没有来么?”   “怎么没来,我们家这个姑娘要在琴池边吃饭,他带人先去布置了。”   云亭立刻说自己也去,让她们看着点孩子们,到时候了记得带来池边吃饭。锦屏连说了几声“是”,待到云亭带着几个下人走开,才对江漪道:“你们怀疑大神司?”   “你……们?”   锦屏努努嘴:“那两个是宫廷侍卫 。”   “对啊,你在宫中见过。”   “大神司涉入这样的事有什么好处?从来不曾有过神官成为君王的事。”   “本朝以来,神官的地位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这难道不足以让神官们联手做些什么?”   锦屏想了想:“引发骚乱、藏兵制铁,这些事神官们做不了。”   “嗯。所以派人盯着呗。”   琴池畔大概是整个碧林苑最热闹的地方,放眼过去,处处可见围拢的彩幔,处处可听到悠扬的乐音。词英和西山云亭也在池边拉了一道彩帷,因为一行中没有服礼后的未婚少年,帷幕不高,坐在里面即不受风吹尘扰,又能品赏池上亭台、水波潋滟。词英还请了个说书艺人过来讲这些少女们最爱听的英雄故事;一边铺开各种吃食,厨娘在一边用一个小炉子一一加热。   江漪看看这些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孩子们,忽然叹了口气。锦屏看她一眼扑哧一笑:“怎么,觉得日子太美好了?”   “是啊,也不过两三年前还是烽烟不断。我还记得第一眼看到永宁城的样子,半城的人都出去逃难了,剩下的也惶惶不安。到处都是倾倒的房屋,城内浓烟四起……那时候可想不到,仅仅是清渺五年就已经一派恬淡舒适的气息。”   “嗯,其实我也没想到能活着看到安靖统一之日。”   江漪切了一声:“这句话,我和莲锋、景晴说说差不多;你一直都在宫中,只要京城不失、你自己不犯惹怒君王的事,活到个六七十岁都成,至于讲的好象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么?”   “我是夸你们那,偌大个安靖,十来年就平定了,谁想得到啊。对了,皇帝应该很快就会给你封爵,家名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我想用‘千月’二字。”   “千月?”   “千江有水千江月,这是莲锋给我的建议,与我本名也贴,我觉得不错。”   锦屏想了想点头道:“的确不错。千月江漪,情景交融,意蕴深远。”顿了顿又道:“你才从扶风来,那一家子过得怎样?”   “韩家的人么?”   “是啊。”望了眼云亭:“他总说要去扶风看看铭霞的生父到底怎样,会不会给这个宝贝侄女丢脸。”   “那一家子啊……”江漪忍不住笑了起来,将所见所闻说了一遍。锦屏越听越吃惊,听了一半就扬声把云亭叫来,夫妻两个坐在那里一脸听说书的兴奋劲。听到韩家兄妹三个都已经在官府做事,韩琳甚至已经当上了正式的县吏,云亭忍不住“啊”了一声,赞叹道:“那么厉害啊。我瞧去年芦裘过来的那些人对我们这里的评价,我还当他们在这儿一天都活不下去呢!那个什么人来着,我记得也就是个六七阶的小官,不是说‘我等大丈夫,若是要屈居女人之下而生,那宁可以男儿之姿去死’!”   锦屏笑道:“你还记着这茬啊。我都和你说了,越是把这种话嚷嚷的利害的,越没那份勇气。要是让他们遇到韩家这样的事,我看死是不会的,大概就每天骂骂咧咧、醉生梦死的混日子吧,然后等着他们家的女人出去干活来喂他。我记得我去集庆那阵子,陈泗难民里这样的男人不少呢!”   “现在已经不多了……”插话的是铭霞:“我常常去找韩梅、韩芝他们,那条巷子里住的陈泗人,不管男女大多都有了活干,也都越来越习惯我们这儿了。”   “哦呦!那么快啊——”   “我听他们说了,只要有活干,有钱能吃饭穿衣,其实哪儿都一样过。”   “那么,婚娶呢?陈泗的男人能安心嫁出去?”   “婶婶不知道呢……今年一过年,集庆颁布了新的规定。陈泗人若是在本族中婚娶,依然可以按照他们的旧俗,再婚书里写明白就可以,只要不违反服礼之规,官府不予干涉。还有,陈泗的夫妻若是在这里分道,都算和离,男子也不用带绿萝带了。不过,若是与安靖人通婚,那就要按照此地的规矩。还有,未婚的女儿家若在此补行服礼,就可以在扶风入籍,就和我们所有人一样,能买田地、置房产。现在可多陈泗女孩儿去行服礼了呢,从去年秋天起集庆那边每个月都有那么两三个。”   江漪虽然刚回来,对这件事也没那么关注,照样听得津津有味。听到这里一拍手:“所以么,凌霜收复后的治理根本不用担心。景晴那边已经连制度都已经想好了!”   铭霞一挑眉:“那是!娘亲也常常这么说——当下治理陈泗人的法子,将来可以用到北关!”   铭霞说了这几句话,又回去和伙伴们玩。云亭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嗯……那个韩庭秋,到底怎样的人?好不好?”   锦屏摊手:“你说吧,我和他说了几回了,他不相信。”   “想说哪方面呢?要说样貌,的确是俊美出众……不过,我可不敢多看。”   “不是问样子,看看铭霞就知道,他生父不会难看。”   “要是说性子么,还真不好说。若在我看来,景晴说得一点不差——堂堂正正的男儿。我听景晴说过几句,这位韩大公子,好像在我们安靖也是想要做出一番成就来的。”   云亭叹了口气:“这样子,恐怕是不肯安安分分嫁给景晴的。”   江漪刚端起杯子,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咳嗽了两声,看看锦屏低声道:“我还以为西山家必定反对这样的亲事。”   锦屏呵呵一笑:“他疼铭霞,自然是希望景晴迎娶她的生父。”   江漪回想一下自己看到的韩庭秋,摇摇头:“微妙得很。”   “哦?难道还有希望?”   “我是觉得这两个人依然相互钟情,可要说娶嫁,还真是难。”   “景晴总是看上这样性情独特的男子,这一点上,她比你还不象个安靖人!”   江漪一挑眉:“扯到我身上干吗!”没等锦屏说话,刚才去跟踪云山梦华的人回来了一个,江漪出去和她说了几句话,回来的时候似笑非笑。锦屏戳戳她:“能说么?”   “梦华和我们聊了天之后就去了西边海棠坡,然后……就遇上了大宗司,把臂游春来着,当下也吃喝上了。”   “兰亲王?呵呵,她不是最讨厌碧林苑这样的地方的么?和一群平民在一块儿游春,我们这位兰亲王这是转性了么?”   “跟去的人说,这两位象是一早就约在这里的。”   “碧林苑这样的地方,要说点什么机密事其实挺适合的。到处都是人,谁也注意不到谁。”   江漪笑笑:“你听过就行,可别嚷嚷。这事才开头呢。”   锦屏点点头:“放心便是。神宗司是个清贵地方,想要成就改朝换代之类的大事是不成的。兰亲王……呵呵,这下可真有趣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那两个主角都不怎么出现^^ ☆、第二十三章 蓬草卷风尘   春暖花开的时候,西山景晴收到了铭霞从京城寄出的家书。这是一个温暖的午后,集庆都督府花园里的树木已经绿意盈盈,杨柳原也再一次迎来游人如织的热闹。景晴坐在树下,笑盈盈的看着,时不时和身边的燕飞聊两句,一封信看了许久。燕飞取笑说女儿大了早晚要高飞,这才离开几天就想念成这样了,以后怎么办呢?景晴白了她一眼,顺手将信塞过去:“自己看看,里面藏了多少话。到底是我的女儿啊……”燕飞眨眨眼睛:“嗯……我怎么记得某人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整天没心没肺的吃喝玩乐呢?”景晴哼了一声:“失忆了怎么?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沉浸于经书,没事就在神宫泡着,正经的不得了好不好?”燕飞笑笑又道:“今天不知道韩家那位太太会不会过来?”   打从年后,紫媛就经常在旬休的时候过来,每次都有点由头——新绣的帕子、打了个好看的穗子、串了个珠花之类的。其实就是过来打探韩庭秋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能回家。景晴本来挺愿意和紫媛聊天,那种纯粹的属于女子的趣味,不涉政治.不过每次面对紫媛的打探时,她就头痛了。这会儿韩庭秋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安全,她真是一概不清楚。两人分别后,也就是一个月后收到蓉行舟托人捎来的一封信,说三人一切安好,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又说对方十分谨慎,她和奉墨很难接触到那些陈泗人,庭秋正在想办法,可能会冒一些险等等。她大概也能猜出庭秋想做什么,按照他的情况,最适合直接与陈泗人接触,甚至卧底进去打探。不过这样做的风险极大,而庭秋那一身的富贵气也扮不好穷苦人。每次想到,她都有些担心,也只能安慰自己——有蓉行舟照应着呢!   她在年前就对待陈泗人的政策上了一道很长的折子,提了多个改变,年后得到皇帝的批复——一概允许。于是一过上元,集庆就颁布了一系列政令,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允许陈泗人入籍。入籍的方法有两种,一个是嫁人,男子只要嫁给陈泗人就可入籍。其次就是未婚的女子接受服礼后可以入籍。韩琳因此正式在集庆入籍,这下子就和普通的安靖人一样待遇,能离开扶风,还能买地置产。她刚入籍的时候,紫媛就想着到集庆好一点的位置买栋价格合适的宅子,他们带出来的珠宝还有多,也不用像去年那样万事没有着落就想着省钱。但是和家人一商量,就叫庭幕劝住了,他说:“先不忙着买宅子,我觉着,我们也不会在扶风太久了。等到了内地更好的地方再考虑置产吧。”紫媛串门的时候和景晴说了,景晴笑了半晌,连连点头说:“你家二爷心理明镜似的,若不是心性恬淡,成就当不下于庭秋。”紫媛撇撇嘴:“这样才好,若不是心性恬淡,早就爱妾美婢。就算他自己没这个心思,人家也会送上门来。”景晴扑哧一笑:“哎呀,这话听得我都惭愧了!”紫媛一抬眼,正看到她府上“别人送来的”那个美少年,脸上一红,立刻找话题遮掩了过去。   燕飞看看她的表情,笑道:“把人家当家人弄丢了,这下麻烦了吧?”   “切,富贵险中求。这是他韩庭秋自己的希望,我不过是给了个机会而已。正经说,韩家人该谢我。”   燕飞翻了个白眼,心想的了吧,真要出点事看你怎么交待。别说韩家,铭霞那边都不好交待;传出去更不好听,堂堂扶风大都督的男人还要自己冒险来求生活,安靖人可没法理解这种逻辑。又想韩庭秋,也忍不住要叹口气,韩家什么人都知道入乡随俗,就这位韩大爷怎么还是在故乡时的心性呢?再想想,好吧,韩家长房的小少爷也差不多……倒是韩梅,带着种可归可留的气质,也不知再过五六年会不会有改变。正想着,景晴拍了她一下:“想什么啊,庭秋的事我自己操心就成了,少在那里胡思乱想啊。有这个闲工夫还是多盯着点扶风大小官员,他们要有什么花样冒出来,可都是你地官的错哦?”   燕飞叹了口气:“正好昨天得到一个消息——芦裘那位在京城的时候,我们的邻居也上京了。”   “荷映兰?她不在益郡跑到京城去做什么?”   “据说是她的夫婿患重病,她向皇帝求了假回去探病。”   “呵,这么情深啊。”   “你还别说,荷郡守对夫婿真的多情,这一点益郡的官员都知道。”   景晴看看她:“对——你在益郡当过两年秋官。然后呢?”   “其它也没什么,只不过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也说了,他们夫妻情深,她那夫君一向是跟在她身边的,怎么忽然跑去京城还带走孩子买了宅子,然后就生了场大病,还偏偏就是芦裘来人的时候。”   景晴想了想,呵呵一笑:“荷映兰啊……这个人挺有趣,我倒是不讨厌她。”   “她刚归入劭庆的时候,大伙儿都将你们两位相提并论。只不过荷郡守之后安心内政,没有参与任何大规模的战斗,名声也就渐渐淡了。当下记得这位益州名将的大概也没几个了。”   “她的情形和我还真是有那么一点儿相像。只不过,我那时是国破山河在;她则是主君无力。益过来的这些贵胄也算是咱们这些年并过来的各国贵族中过的不错的。他们那位昔日的小皇帝心性也平和。”   “还小皇帝啊,那时候是只有十三岁,当下也是二十二岁的人了,孩子都有两个了。”   “函国公不问世事,专心学问,她那一笔草书,写的美极了。改天回到京城,我也问她求一副挂上。”   “离典瑞的那个姊妹和函国公交情不错,让她出面替你求字去。”   景晴点点头,喝了口梅干茶,又道:“除开函国公,益的那些人,荷映兰安心内政;潜秀远走鸣凤;云门家倒是闹腾了一下,不过是糊里糊涂被牵扯进去的……我以前就奇怪,益之战打得也是挺辛苦的,怎么归劭庆后就都成了恬淡无争的了。”   “函国公倒是真的恬淡无争。”   “她之前也一直在宫中过日子,云门家牵扯进去的那件事都没牵连到这位小亲王。”说到这里哼了一声:“凤楚回回都是一样的法子,把人往宫里一塞,断绝交往,防患于未燃。”   和燕飞说了半天话,景晴忽然觉得大好春日,自己就这么窝在都督府里有些傻,于是换过一身衣服,带了两个长随去逛街。集庆城中绝大多数人都认识她这个最高长官,所以靠着闲逛来“微服私访”是没希望的。她只是喜欢这样的感觉——穿行在街巷之间,看着忙忙碌碌的人们,听着街市上的叫卖声,感受这人间烟火气。集庆人也都了解他们这个大都督的性格,胆子大一点的还在路边向她打声招呼,唠两句家常。刚刚到集庆的时候,景晴对这个任命有很多怨念。她喜欢奢华的生活,集庆则一片历经战乱后的荒凉以及扶风高原的贫瘠。而地方行政长官这个角色则是她二十余年人生中从来没有扮演过的。一直到两年之后,看着集庆在自己手上一点点繁荣起来。特别是征战归来,听着百姓们对于保全家园所发出的欢呼,她渐渐的喜欢起文官的角色。断一桩谜案、发布一道政令,所带给她的喜悦不下于一场漂亮的胜仗。每每这个时候,她就觉得凤楚了不起,她总能为自己寻找最适合的角色,甚至比她自己都更了解自己。   走走逛逛,一路闲聊,还转到店里去扯了块绸缎,买了包甜橙糖、打了壶甜菊茶。后面两样东西都是陈泗的吃食,最初还是韩家那个厨娘的闺女到在上元的时候和她娘做了出来卖,结果一下子风靡集庆。韩玖拿了自己的私房钱和那丫头一起盘了个铺子,由那丫头打理,生意倒也不错,至少能保那两个女孩儿吃饱穿暖。这日正好是韩玖在看铺子,景晴和她聊了一会儿。韩玖做这么件事,紫媛乃至韩琳都是反对的,理由都是“韩家世代书香,怎么能入商籍”,韩琳还说阿兄和阿竹都是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家中有商籍的人,怕是要耽误,特别是阿竹。倒是之前庭幕回来,笑笑说:“这里的规矩和我们那里差不多,男子成亲后就随妻家,不受娘家的影响。阿玖但做自己想做的事无妨,不会影响阿竹他们。”   景晴听得有趣,说庭幕已经把此间律令记得如此熟,真该去当个秋官、春官之类的。又说现在他们这样盘个小铺子卖卖点心、甜水,还谈不上商籍,至少要到挽春他们家那样有几个商行才是。韩玖连连点头,说阿姊和阿嫂就是瞎操心,她们两个就是赚点穿衣吃饭的钱,想要入商籍也是要有本事的。韩玖知道景晴好佳肴,尤其喜欢吃鱼,又给她介绍了一个新开的饭馆,是陈泗人和本地人合钱盘下的店,用陈泗烤肉的那个法子来烤鱼,又新奇又好吃。景晴听得好奇,出来就往韩玖指点的烤鱼铺子走,还指使随员跑去占地。等到了那里一看,果然热闹,看样子还得排一阵才买得到。好在排队的都认得她,都叫一声:“大都督”,纷纷给她让,景晴笑盈盈的一路点头,又说了几句闲话,那边鱼也烤好了。这里是没地让人坐下来吃的,随从已经在酒楼上订了地方,她亲手提着鱼,喜滋滋的走着,就闻到香味阵阵传来,终于忍不住打开纸包撕了一块当街吃起来。一尝,哎呀,果真好吃,又脆又嫩,香料的味道正好压住鱼腥,而且和扶风高原塞上的风情还特配。正美滋滋的,忽然有人拍了她一下,就听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哎哎,西山侯在扶风这个苦地方住久了,越来越不讲究了,回到京城可要被人笑话的!”景晴一抬眼,惊喜道:“蓉行舟!”叫完了,目光往四下一扫:“庭秋没和你一起?”   “他一进城就赶往都督府复命了,我可是先要填饱肚子的。”   景晴眨眨眼睛,拿起手里的烤鱼晃了晃:“走,回去吃饭,请你吃烤鱼。可是排了长队才买来的。”   蓉行舟扑哧一笑:“得了吧,在这集庆还有人会让你大都督排队?”说到这里忽然抬起手招了招,景晴顺着望过去,这才发现奉墨也跟着来了,还带着他那养女。   “你真是帮着庭秋替我办案子去了?”   “自然。”   “那这拖家带口的……”   蓉行舟白了她一眼,景晴和她一路说说笑笑,问得自然是察查的结果。蓉行舟笑道:“收获颇丰,差不多你想知道的事都有了结果。”   “比如呢?”   她笑笑:“留点过会儿让庭秋和你说,这次他出的力最多。”   “透点呗……”   蓉行舟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短剑:“送给你的。”   景晴眼睛一亮:“果然是我想知道的!”   蓉行舟几人都是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尤其是奉墨,整个人瘦了一圈。只有奉墨的那个养女最开心的样子,她是第一次到集庆,看什么都新鲜,拉着奉墨的袖子东张西望,看到卖玩具和吃食的店铺眼睛亮亮的。景晴拿刚买的那包橙子糖送她,小女孩吃了一粒眼睛一亮:“啊呀,好好吃,集庆真好!”举手把糖包递给奉墨:“爹爹也尝一颗。”景晴瞟了一眼笑道:“都尝尝,别说你们那里,就是邵安、永宁都吃不到这样的糖果。”蓉行舟也好奇的尝了一颗,也是眼睛一亮,心说哪儿做的啊,那么有机巧。这橙子糖不但甜橙味道浓郁,而且外头还裹了层制过的陈皮,切成圆圆的一片片,看上去也象个橙子,口感又丰富,即便不喜欢甜食的人都会忍不住尝一下。   “庭秋的二妹和家里帮厨的小丫头鼓捣出来的。集庆每年就是橙子产的多,我吃的都想吐,没想到还能弄出这么个花样。她家还有一道甜茶也好喝,刚才已经让她们送一壶回去,等下正好请你们尝尝。”   蓉行舟也眨眨眼:“这一家子不论男女都那么厉害啊?”   “读书识字又明理的人家,到哪里日子都不会难过。”   “我之前听说很多陈泗人逃难到扶风的时候,总觉得他们是吃错了药。两国风俗迥异,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光闹笑话都能闹一箩筐吧?现在看来,我还是井底之蛙了。”   “庭秋和我说过一句话——无论在什么地方,百姓想要的东西都差不多。只要能实现,不管是男儿为贵,还是女子当家,也就不重要了。以前他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家里男人身上,无非现在是竭尽所能去养育女儿,然后把一家的希望都寄托上去……没多大差别吧?”顿了顿,指指道路两边的民居:“平民家庭,既没有多少家产可争来夺去;也没那笔钱去三妻四妾或者三夫四侧的折腾。换个人主事,的确会有不习惯,可不至于过不下去。何况,这里不少人家其实也没换,依旧是男人在做主,不过是换了女人出来交往。”   蓉行舟点点头,心想:“可惜你那位庭秋没这份恬淡心性。”   景晴瞟了她一眼,大概是看出她在想什么,哼了一声道:“当然了,也有那样的人——无论在什么处境下,都照着他的本性活着。”   景晴赶回都督府的时候,韩庭秋也刚到没多久。他没吃饭,却回家梳洗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当下看起来比蓉行舟、奉墨几个看起来要光鲜的多。景晴让人准备饭菜,几个人先就着烤鱼喝菊花酒,一边说正经事。奉墨的养女叫管家带走,府中还有一些和她年纪相若的女孩儿,正好在一处玩耍。奉墨本来也想走,说经历的事蓉行舟都知道,后者却一摊手:“我知道的没那么清楚,还是当事人自己说最好。”景晴看了他一眼,又让人去叫问书,旋即低笑道:“让问书陪着你,总不会害怕了吧?”奉墨苦笑着在下首坐下,又忍不住带着嗔怪的神色看了一眼蓉行舟。   这是一次漫长的谈话,从傍晚到深夜。景晴听得津津有味,经历了整件事的几个当事人也把过去的两个月回味了一番。   自景晴在奉墨那里和庭秋、蓉行舟等确定了计划后,首先出面的是奉墨。他继续和熟识的商人打交道,提出要购买一大批兵器。那些商人自然奇怪,问他用处,一开始说是县里周边最近冒出来一些可疑人群,怀疑是山贼探路,所以要进一批武器把他们那个民兵队充实一下。对方一脸的不信,说那附近几百里的山贼经过你们县都绕路,谁那么不长眼啊?就算真有几个小贼,你奉墨大员外之前的班底就够抄他们老巢了,还需要扩大?难不成是要拉大旗么?如此往复了几次,奉墨才在某一次吃饭时对一个合作最长关系最好的商人说,之所以要那么多,是因为之前有几个多年不见的朋友经过,看到他庄上的兵器,都说打造技术出众,还出高价买走了一些。他觉得这或许是一桩好营生,就像弄一些来贩卖。说到这里还叹了口气,抱怨道:“你也知道,我那个庄子,地是够多,但一年也产不出多少东西。我还想送闺女去邵安的书院读书,将来赢个上品推举呢!”听他说这话的人和他打交道已经有四五年,多少也知道他的性格。对他忽然开始追求金钱依然觉得奇怪,这个时候蓉行舟就恰当的出场了——于是,一切就十分合理了——性格内敛、守寡多年又家底丰厚的男子遇到了一个精明能干、年龄相近的独身女人,有些变化简直天津地义。   奉墨因此接触到了兵器这一路的源头,然后就是韩庭秋。他所扮演的是一个流落到茹县,最后在奉墨庄上打短工的陈泗人。因为会说陈泗话,故而主人这一次谈生意把他带在了身边。庭秋本来就长袖善舞,很快和所接触到的陈泗人搞好关系,称兄道弟的。他又提出在农庄打短工收入太低,本来东家是个男人还能相处,现在奉墨凡是都听蓉行舟的,他们整天受一个女人闲气,实在受不了等等。他结识的这个人是一个冶炼能手,对他的遭遇十分的理解和同情,两人又喝了几次畅快酒之后,那人就提出介绍他另外去找份活。庭秋还犹豫,说自己对锻造铁器一无所知,想吃这口饭也吃不到。那人又说没关系,他们这些有手艺的是少数,还有更多人都是在矿上做的,他粗通文墨,人家一定喜欢,过去能当个小头目,比给女人跑腿强。庭秋还是犹豫,一直到奉墨处理完了事情快要回去了,他还和蓉行舟吵了一架,然后跑去找那人说自己想通了,求他介绍口饭吃。那人还真没有辜负他的希望,把他介绍进了一个矿场,庭秋在里面潜伏了大半个月,之后在蓉行舟的接应下逃了出来。   在此期间,奉墨和蓉行舟又从出货的渠道着手做了调查,蓉行舟还去探了一下几个传说“有人在那里训练”的地方。等到庭秋从矿山脱身,他们就径直往集庆来了。   听到庭秋从矿山脱身那一段,景晴“啊”了一声,几个人都看着她。她皱眉道:“那里既然看管的如此严格,忽然少了个还算要职的人……只怕他们要毁灭证据逃跑。”蓉行舟笑着摆了摆手:“放心,庭秋早想到了。我们设了个‘金蝉脱壳’的局。那边只会觉得出了个偷钱后逃跑的混账,还在被追赶中丢了命。”   景晴扑哧一笑:“梁上君子啊……这可委屈韩大爷了。”   庭秋朝她笑笑,并不说话。   景晴又想了想,一拍手:“所以,经过你们查察,所谓的招募陈泗人为兵,并没有看到痕迹。那些以此名目被招来的基本都送入了矿场?”   “我遇到的人都是这样说的。他们的主要来源有两种,一些是到了各地后被人以招工的名义招去的,还有一些则在刚刚入关就遇到有人说要招收兵丁,整批被带去矿场的。而且,我估计,这样的矿场还不止一个。矿山上的待遇不错,吃喝不愁,还许诺每天都有工钱,等他们做满了日子就一起结算,许诺的钱也挺有吸引力的。他们在这些人中选择能说会道的给个管事的位置,还有被送出去招募同乡的。”   “为甚么觉得不止一处?”   “一来,有些一起被招募的并没有在一地。当然,那时候的说法是,那些人体质更好,招进去当兵了。二来,我看了那一带的地质,应该富产矿藏。”   景晴呵了一声:“对,你精通此道。”想了想又道:“根据你们的说法,那些人对矿场的管理十分严,但对冶炼的管理并不严格。那些招募去的铁匠经常能去附近镇甸逛逛,而流传在这一带的铁器则是其中一些管事的贪图私利让工匠加做的?”   “嗯。其实想想也合理,那些铁器,即便是兵器,也都是朝廷允许民间打造的样式,并没有禁造的军械,更没有铠甲。即便被发现了,最多是违反官府规定,让异国人从事了还没别从事的行业。对这些人宽松,还能传出更多好名声,继续招募难民也容易。”   庭秋补充道:“大量人聚集,光是米饭蔬菜每天都要消耗许多,天天秘密运输总不是办法。难民们到了陌生地方多聚集而居,又让陈泗人自己出去采购,不容易让人产生疑心。”   景晴点点头:“的确,集庆这里的陈泗人也是聚居的。”   一旁燕飞补充道:“岂止是陈泗人,大赦后留在这里的庐裘人也是聚居的。当下他们在集庆的日子过得倒是还不如后来者。”   汇报完查案的事情,又热烈讨论了一阵已经是深夜。蓉行舟、奉墨三人虽然订了客栈,还是接受邀请留宿在都督府中。庭秋却要回去,景晴想想他离家已久,也的确该好好和兄妹们说说别来情景,也没留,让一个侍卫带着都督府腰牌送他回去。待到众人散去,她回了房间梳洗后躺下却找不到一点睡意,裹着被子翻来覆去的好一阵子,最后叹了口气,起来点了灯,索性把今天听到的事又理了一遍。这一整理就忘了时间,拿着笔涂涂抹抹大半夜,等到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时已是四更末。这一熬夜,早上自然是起不来了,可这天也注定了她别想睡饱,刚刚过辰时就有人来求见。景晴被叫醒的时候朦胧着眼睛问是什么人,答复说:“澄碧黛。”她一个激灵睡意全消,简单梳洗一下,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就去见人。   澄碧黛还是以前的样子,亲切、恭敬、谈吐颇有趣味。她还带了一大堆东西,说是刚刚从京城运来的——大都督芳诞在即,阿母特意让人送来一些永宁城才有的东西,为大都督上寿。景晴微微一笑:“这可不敢当。俗话说,无功不受禄。琴侯生辰的时候,我们西山家可没备过那么厚的礼。”碧黛还是笑,拍拍箱子道:“西平侯客气了。其实,这些东西也就是看着大,并不值钱。无非是永宁城新上花样的绸缎,哪里新产的瓷器之类。不瞒你,这也不是专为大都督送来的。阿母深怕我在扶风久了,跟不上永宁城的风尚,一年总要让人送两三次时新货来。”   景晴依然不置可否。   碧黛又道:“当下我们澄家并没有人在扶风任职。而且,家母是春官,职司上和西山家的几位也没牵连。所以,大都督别这么谨慎,这只是阿母和碧黛的一片心意,哪怕看在贵妃的面子上,也请您笑纳。”   景晴扑哧一笑:“你这样诚意,我再拒绝就矫情了。来,我看看是什么新鲜东西?”碧黛指点着从人打开了几个箱子,大多都是绫罗绸缎,色彩花样果然都是集庆还没有的,特别是有一种明媚的绿色从未见过。碧黛笑吟吟的介绍说这是永宁城一家染坊捉摸出来的新配方,一出来就惊动了全城,当下永宁有点钱的人都以用上这种绿色的布料为贵。景晴把布料捏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笑道:“若有商行眼明手快,运些过来倒是能卖高价。这样的工艺,送到西珉都该是抢手货。以后再别说只有我们从西珉买丝绸了!”说到这里朝着碧黛看了一眼,后者愣了下后才反应过来,摸摸自己的衣服笑道:“大都督好眼力,这的确是从暗商那里买来的。”   看完绸缎,景晴又让人开了一个小匣子,见里面是一幅画,顿时就来了兴趣。一打开乃是一幅山水,画溪流婉转、杨柳堆烟的春景,左上角有题诗,却无落款,局部有残缺,但已精细的装裱修补过。   “此画从何而来?”   碧黛嫣然道:“这是年前阿母偶然购得,所有人看了都觉得画得出色,却不知道是何人所作。阿母还拿进宫给皇帝和贵妃也看过,也说不准。皇帝说书画一道还是西平侯您最精通,所以……”   景晴深吸一口气:“这是梦华的作品。我想,应该就是史书中都提过得《玲珑溪春兴图》。”   碧黛瞪大眼睛:“这,不可能吧……梦华的这幅画,我记得是送给了宋王,后来一直在宋王后裔中流传,亡国之时毁于大火。”   “人们还都说梦华的《四季行游图》早已散失,甚至还有说从未画全。这个笔调绝对是梦华的作品没错,我这里正有两幅,我们拿着进去对比一下。你也是懂书画的人,一看便知。”   进的是内室,碧黛带来的人也就不方便跟随了。两人还没坐定,景晴脸色一沉:“你做了什么?连澄贵妃都被惊动了?”碧黛往地上一趴:“大都督救我!”景晴一皱眉:“果然是你闯得祸?到底做了什么?怎么惊动到了宫里?”   澄碧黛送来的这幅画毫无疑问就是梦化的真迹,根本不需要鉴定,因为这幅画十年前她就见过,好好的存放在皇宫中,而且就是澄贵妃的收藏。这副画上面本来有梦华的章,明明白白的作品,刚刚她一看到画先是愣住了,再看章被毁了,一时还以为是赝品。可再仔细看看,就是宫中收藏的不假,又看那修补痕迹分明很新,顿时就明白了。   “这副画是贵妃的心爱之物,我是不敢收的。但是,你既然在我扶风地面上出了事,看在贵妃叫我一声‘小阿姊’的份上,你求上门来了,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刚刚在外头东拉西扯的,现在这里绝无外人,可以太太平平说了吧?话说在前头,既然是求上门来的,就一次性把话说说明白,再藏着掖着,我可没心思管。你也别带着东西来了,称早回去求你那皇帝嫂子,你自己死活也就算了,别牵连家族和二皇女就算是不枉澄贵妃疼你一场。”   碧黛听她说的虽然狠,可话里话外透着维护,尤其是透着对澄家和皇次女的维护,心理就有了几分底 ,爬起来坐坐好,低着头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说了一遍。景晴耐着性子听完,沉吟了半晌才朝着碧黛冷笑一声:“真本事。这种灭门的祸事你也上赶着去。这些年来这样的案例还看少了么,要不要我把那些因为蠢而灭门的钟鸣鼎食之家的家名给你包一遍?”   碧黛呜咽道:“我知道错了,请大都督救命。不……我自己的性命也没关系,求大都督指点一条路,保住我澄家。”   又沉默了很久,才听到景晴又冷笑一声,缓缓道:“还算你醒悟的早,我努力救救,最后怎样,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澄碧黛送礼的当天,景晴在家中宴请了韩家。辛辛苦苦的澄碧黛连顿饭都没落着,出门的时候连脸冷笑,从人问她怎么心情不好。她冷笑着说:“我这个澄家继承人,上门送礼连顿饭都落不着,这还是第一次。”从人连连埋怨说堂堂大都督怎么这样无礼,这般小气?碧黛指指正远远走过来的韩家人:“我们这位扶风大都督、西平侯正忙着接待从陈泗来的一群乞丐,哪有心情搭理我。”   那从人哦了一声,旋即露出嫌弃的表情:“安靖这些年已经够没规矩了,什么男人当大将军啊,做官啊,这会儿还让这些男贵之国的过来凑合,以后男人更加爬到女人头上去了。所以啊,我那男人之前还是要跟着我来扶风,被我骂了一顿。永宁城再怎样,也比这里有规矩些。”   碧黛朝她笑笑,又远远看了韩庭秋一眼,上马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韩家人刚到还没寒暄几句,家人来报说长捷大将军求见。景晴命请,又像几人打了个招呼,起身去见长捷。   书房中长捷仰着头端详挂在那里的《春江图》,景晴站在门口淡淡道:“大将军此来,带给我的是什么样的消息,春水江流,还是风卷蓬草?”   长捷回头苦笑道:“只怕是后者。”   景晴哼了一声,忽然嫣然一笑:“详细说说吧,没事,这段时间得到的奇怪消息够多了,不怕再加一件。”   “加到也不至于,一切不离大都督的预期而已。”   “也就是说,你所辖的边关各处都没有发现异动?”   “各地上报以及我派去的人明察暗访,尽皆正常。”   “一项项详细说。”   “各关口自去年开禁以来入关的陈泗人在一万三千到四千之间。此外,去年秋末开始,从庐裘处又陆续有跑过来的,总人数大概是一两千。加起来也就是一万五千多,到不了一万六千。西营下辖的各地,大都督是最清楚的,不管从庐裘还是陈泗,除非是粮草充足的军队或者商队,否则要绕开军堡、关口、烽火台而到我国是做不到的。所以,就算有越关之人,数量也少的可以忽略不计。”   “嗯,陈泗人进入我国,主要经过的都是你的辖区。一万六千人……各地年前上报的辖下陈泗人数字是一万七千余人,还是对的上的。”   “从庐裘过来的,并不全都是陈泗人。其实反而是我国百姓居多。”   “逃归?”   “对,就是昔日被庐裘所掳后逃归的百姓。他们大多离国十年以上,口音已改,亲人故旧也散落无处可寻,官府还是将他们当作异国人来处理。这是第一桩,入关的人数。第二件就是粮饷军需,西营下属各地盘点的结果都没有异样。各处关口也没有发现大批粮草、兵器入关的迹象。”   “这在意料之中,庐裘那里有什么粮草可以供应?若是昔日陈泗尚安,那边倒是万顷良田。”   “至于其他的可疑事项……”他苦笑了一下:“最可疑的就是让巡察使他们撞上的那一件了。这几个关口,各国细作总是想方设法的串来串去,关不透,大都督也说了,没必要耗太大体力。各处观察下来和历年差不多。不过查到过一起从西珉过来的,这倒是四年来第一次发生。”   “西珉的人跑到你这里来偷入关?她们也不嫌累。”   “大都督,他们被发现的地方是——白石关。”   景晴的眼睛眯了起来,缓缓道:“就是你刚刚从璃琅那里接过来的地方?”   “对,就是年前您让我和北营换几个地方,换过来的。白石关是我下辖最靠近西珉的地方,也是唯一一处陈泗西珉都可以入关的地方。”   “这些西珉人说了什么?”   “她们一口咬定自己是偷着过来做生意的商人,随行也的确带了这里卖的掉的商品。大都督一直要我们谨慎对待西珉,所以盘查之后就把他们放了。”   景晴点点头,又恢复了一贯的浅笑嫣然:“行了,你这里的情况我清楚了。回去详细写一下报上来。接下来就等北营的消息了。”   长捷一听到“写”脸上的表情就有些扭曲,景晴扑哧一笑:“你西营能征惯战的将领不少,像样的文官却不够。你也该想想办法,至少给自己弄个擅长文书的主簿。你也别苦着脸,要知道,每回我看你写的东西更郁闷。”   长捷皱眉道:“大都督您这里都派不下人,我到哪里想办法去啊?书生多傲气,哎……”   景晴嫣然,心想长捷这句“书生多傲气”实在是太抬举那些“不屈于男子”之下的官员们了。而且,真正有见识的书生不会拘泥于性别之差,她们关注的只有才干高低。但要让她找一个能干合用的文书给西营,她一时间也没头绪。扶风军中本来就缺少读书人,之前安排过去的三个主簿都不愿给男子做事,请调的请调,请辞的请辞。几次下来天官这里也不愿送能干的人过去了。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转了转念头道:“对了,前些天我看孩子们年考的卷子,你家两个丫头的策论都做得不错,见解清晰、文采见长。”   长捷立刻笑了:“我收了个徒弟,意外得了个先生。”   景晴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韩琳?还是韩芝?”   “韩姑娘。”   “韩琳文采不错,眼界见解都是上成。原来她给你家两个丫头开小灶啊,哟,这是耗了多少时间在你这里?”   “她常来看阿竹。”   景晴眨眨眼睛,忽然笑道:“不如我让韩琳到你军中做事,给你当个文书、记室,怎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三月中旬开始就是出差连出差,实在没时间写东西 ☆、第二十四章 何人卷珠帘   长捷和景晴谈完正事也被邀请到了宴席中,一出来就看到韩琳。后者笑吟吟上来行礼,问了他两个侄女的近况,他不知怎的脸上就有一点烧。韩琳发现了他的不自在,顿时自己也拘谨起来。偏偏这时候景晴也出来了,上来搂住韩琳笑道:“西营那两个丫头这次考试都不错,听说是你的功劳,我们大将军有没有备一份谢师礼啊?”韩琳红着脸道:“阿竹全亏大将军教导。”   “阿竹受教,该是庭秋去谢,怎的总让你这个姑姑出力?”   一边燕飞过来凑趣,接口道:“大姑娘,按照我们这里的传统,你家大爷已经成亲,他的孩儿可不需要你这位娘家亲戚来照顾了。”   韩琳苦笑道:“两位大人物,别拿我寻开心了。”   燕飞笑笑转头去和明楚说话,景晴却还在韩琳耳边压低了声音笑道:“二姑娘,你是不是看上长捷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一声:“嗯……”   景晴愣了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韩琳已经满脸通红,起身跑到紫媛那边坐下,低着头好一阵子都不敢看人。景晴看了她一阵,忍不住笑了下,心想:“这倒是有趣。”   紫媛觉得景晴这次请客有点莫名其妙,来之前就和庭幕嘀咕:“这算是什么名目呢?不是节庆,也没有谁过生日,更没有什么好事值得庆祝。难不成就为了拉大伯一个差,请我们全家吃顿饭压压惊?”庭幕呵呵一笑:“他们两个的事当年就纠缠不清,现在更搞不明白了。大都督府请客吃饭有什么不好的,只管带着嘴去吃,不用多想。”紫媛叹了口气:“但愿别象上回那么折腾的结局就好。”庭幕看她一眼:“上一回也不见得折腾啊。在阿兄,佳人神秘,长留心中。在我们这位大都督,应该也是想想就会心一笑的美好记忆。世间有多少有情人终成眷属,能成一世辗转思念也是福气。”说到这里忽然哈哈一笑:“不过,我还是愿意当下这样,得一人即为佳偶,相伴相依,再无他求。”   长捷被景晴开了句玩笑多少有些尴尬,看到庭秋、庭幕兄弟就在他们身边坐下,三人随口闲聊。韩竹前些日子被送到东营,跟着明楚学骑射,当下看到师傅回来也凑过来。长捷摸摸他的头道:“在东营学得怎样?”韩竹还没开口,正在和燕飞说话的明楚听到了,扬声道:“你得了个让人羡慕的好徒弟,一学一个会。他在我营中,激得琴期她们这几个孩子都多了分勤奋。”韩竹脸上微红,却低声道:“师父,我还争气吧?”长捷摸摸他的头,倒是庭秋白了他一眼,低声道:“自满骄傲,不像话。”长捷拍拍韩竹,又道:“没事,武将就是要有一点无与争锋的锐气。”   明楚看了他们两眼,摇摇头:“长捷沉稳宁静,收得这个小徒弟却飞扬跳脱。”   燕飞也笑:“韩竹的性子和他父辈都不相像,实在有趣。”   明楚笑了会儿忽然想到一件正事,低声道:“我说,这阵子州府衙役四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可别说我多管闲事,集庆的安全可是我东营的责任。”   “需要打打杀杀的时候自然少不了将军您的东营。”   明楚微微皱眉:“连我都不能说?”   “调动衙役,不就是沿街查访么,还能有什么事?关市试开,往来集庆的人更杂了,州府细心防备罢了。”   明楚呵呵一笑,凑过去声音又低了一点:“你知道,开年的时候我军中得了一名神医。”   燕飞点点头,这件事早就传遍了。东营这个神医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她是明楚副将的亲家妹子。去年扶风闹奇怪瘟疫,她这个副将在家信里写了,还邀请夫妹来帮忙。她这个妹子也是好管闲事的,真的千里迢迢从两江郡跑来,一到集庆就解决了几桩疑难杂症,明楚立刻请她留在军中。她开始没答应,说自己毕生心愿就是治病救人,不愿困在一地。最后还是明楚的好友,扶风知州给出的主意,说是虽然在军中任职,但只要没有战事便可在城中四处行医,而且是领职不领衔,乃是东营大将军的幕僚,想要走随时都可以。这位大夫想想不错,又看看扶风这个荒凉地方比她的故乡两江郡更需要郎中,就此留下。   “你军中那位神医又治好了什么疑难杂症?”   明楚低声道:“她是听说了去年那个蹊跷瘟疫的事情才跑来集庆的,这疫病虽然停住了,可她还是很有兴趣,一直在四处打探。”   “结论呢?到底是什么毛病,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神医找到病因了?”   明楚摇摇头:“她说,不是病,是装神弄鬼。”   “不是有升云草么?”   “她说升云草在两江郡的山区也有,她和郡中的一些郎君狠下过功夫研究药性。这种草虽然有致幻的能力,但是效果并不强烈,大多数人用了都是飘然欲仙的感觉。即便有少数人疯疯癫癫,最多也就是哭天抢地的失态,从来没有看到过、听到过有人用了升云草之后抛出去咬人的。正因为效果不强烈,除了神宫之外,只有一些沉迷于仙云丹之类又没钱的人才拿这种草替代。”   燕飞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低声道:“上报大都督吧。”   “事情已经过去了,也就是她一家之言……”   “这是大事,而且……也未必就过去了。”   明楚咪了下眼睛:“该不会和州府衙役四出有关?”   燕飞笑笑并不答话。   明楚忽然叹了口气:“西营和北营的两位忽然都跑去巡查边关……该不会,又要打仗了吧?”   “陈泗分裂、芦裘无力,还有什么仗打?这不是关市都开了么!”   她哼了一声:“不问了。”   “该你知道的时候,大都督自然会吩咐。”   “这不是看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只有东营除了常规操练再无他事,实在是过意不去么。”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大都督将扶风内部的安宁都交给了你们东营,这还不够?”   明楚又咪起了眼睛,过了许久哈哈一笑:“多谢乡师提点。”   家宴后,燕飞、明楚两个把那位军中神医对扶风疫病的见解说了一遍。明楚还把那郎中也带来了。景晴和她谈了一下,这才发现这位郎中对医术的兴趣已经到了癫狂的地步,一个已经结束的疫情,她就为了好奇,足迹踏遍扶风各地,尤其是最初发病的几个地方,据说她跑去村落一家家走访。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也被人怀疑追打过,最后明楚派了几个士兵拿着东营的令牌到各处官府打招呼,让当地官员安排衙役陪着她走访,这才没事。凭着这份执着,这位医官对前一年将扶风闹腾的一刻不安的疫病的分析倒是比真正参与其中的本地大夫还清晰,而且有作为旁观者的冷静。她说瘟疫的源头,也就是发生在彤县的从陈泗难民那里开始的疫病并不奇怪。她亲自去了难民聚集的那个大宅子,也就是后来改为“村庙”,而在庭秋等人分析中认为是轻云宫旧址的地方。她说当地的地形特殊,是在山坡的凹陷处,而取水的水潭则是周边几条小溪汇合而成。这几条小溪的上游都是规模不小的村落,而在这个水潭汇聚后则转为地下河,最后流到哪里她也看不出来。而其中一条溪流经过的区域生长一种罕见的植物,这植物的花成熟的时候会散发出带有浓烈毒性的香气以及同样有毒性的花粉,与水汽结合就形成毒雾。她在山里找到一个谷底有大量误食毒果后死去的小动物,溪水就在这样的地方流淌而过,然后汇入那个取水潭。食用那个水潭里的水如果煮的不透,或者用这个水梳洗,很容易得病。当年在这里的神宫恐怕就不断发生疫病又找不到理由,最后只能废弃了另选他处。这件事在当时一定非常有名,所以此后很长时间也没有人去那里居住。周围的村落里也有类似于“某地有瘟神,不能住人”的传说代代流传。陈泗人不知道这些事,选了那里落脚,所以引发了第一场席卷彤县的瘟疫。   景晴连连点头,这和她想的差不多,所以第一次疫情发生的时候,扶风官员并不恐慌,各地根据惯例防疫即可。   那位医官又说她和后来出现诡异行为的很多病人谈过,他们绝大多数都使用过官府发放的去除虫类的薰药,发病的时候,除了他们本人行为乖张外,家中往往还有人出现奇怪的感受。比如说眩晕,飘飘然,困倦等等。   景晴脱口道:“这是升云草的作用!”   “但是一些癫狂的最可怕的,也就是出来砍人、咬人的,他们的邻居却反映这些人并没有去领用薰药。此外,还有一些根本不是当地人。”   “各地官府只会对有居所的人家分发薰药,客栈之类的地方并不会分发,如果是旅人,除非自己去药堂配药……”   那郎中双手一摊:“所以,再下的结论就是——装神弄鬼而已!”   景晴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一些装神弄鬼的,一些被升云草影响的。加在一起就形成了席卷扶风各地的恐怖‘瘟疫’。”   “再下是这么认为的。另外,不管是谁在装神弄鬼,这人可真舍得下本钱。升云草虽然在扶风有产,可也不是漫山遍野都有的东西,要弄到中州去,能卖不少钱,就这么混在草药里送出去了……”   景晴又和她说了几句闲话,然后话题一转到了轻云宫。那人沉默了一会儿,重重叹一口气:“战乱侵扰、世事多变,轻云宫已经不是昔日的药神本殿,医家巅峰了。”顿了下,又叹了口气:“世人对轻云宫期待过深,反而让她无力恢复。”   “为何出此感慨?”   “轻云宫立足于彤县,当地是瘟疫之始。只要是有足够经验的郎中,都不难找到渊源。而装神弄鬼的行为,以及升云草的影响,接触过相应药理的,都应该想到。轻云宫却毫无决议,司正还如乡野愚夫一般跟着说什么‘触怒神灵,天谴而已’,简直是……”她摇摇头:“见面不如闻名!”   待到送走这位郎中,景晴坐在那里想了许久,末了笑了笑叫来文书官开始口授政令。当晚,景晴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叫来司约秋笙,对她说:“回一趟永宁城探探亲怎么样?”   四月下旬,扶风迎来了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改变。这一日本来是休沐日,景晴刚刚起身就听到汇报说北营大将军璃琅已经等候许久。   璃琅一见到她便道:“大都督,为何忽然调末将去京营?末将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么?竟然不能继续追随大都督?”   “就是没有做错什么才能去京营啊。天子脚下易出头,而且,过两年收复凌霜必定是会从京营调人,璃琅,那是建功立业的最好机会啊。你已位在五阶,只要再上一层就可开家立系、福泽后代。”   “末将在大都督麾下也可建功立业!”   景晴嫣然道:“傻了吧。当今天下统一,四海渐宁,往后最精锐的军队必定是收在京城的。扶风已经不需要那么多常驻军,待你去永宁城之后,我会将扶风三营缩减为两营,由明楚为正,长捷辅佐。璃琅,你我之间也不说假话,不管是资历还是才学,扶风三将都是明楚第一。”   璃琅脸上显露出不认同的表情。景晴又道:“对,若说家世,你的确不比明楚差。你们都是世代将门。只是,明楚文武双全,你啊……就是不肯读书。”   璃琅沉默了一会儿,过了许久终于忍耐不住道:“她不过是攀了门好亲事。”   “璃琅,莫要纠缠在这些事上。家世天注定,亲事也是前生缘。我能为你做的,就是让你人尽其才。”   “我舍不得离开大都督。”   “我也不会永远在扶风,改日与你相会永宁城。”   璃琅依然不说话。景晴脸色一正:“朝廷命令已下,此事没什么好讨论的了。给你一个月的时间,陈廷已北交给长捷,陈廷以南归明楚,做好交接。你北营中人,允许你挑选六千精锐带在身边,就是你到永宁城组建东关营的骨干。”   璃琅这才低头道:“末将听命。”   景晴脸色平和:“做好本营将士的安抚。另外,琴期也一并跟着你去永宁城,我已经嘱托锦屏安排她入太学读书。武官见习则还是和我儿一起吧。”   璃琅道:“末将明白大都督的苦衷。”   四月末,长州州兵开始向长、品两州交接地聚集。同时,品州的州兵也不动声色的从几个地方进入了南断山。四月二十五日,长州州军在长州边界的山中发现了一处私自开采的铁矿场。也许是消息泄露,州军没有在那里找到矿主,所看到的只是一片被放弃的景象。两天后,在那里检查善后的士兵在一个当地猎户指引下找到了一处“大雨后有红水流出”的洞穴,在那里看到了堆积在一起的数十具尸体。提供这条线索的是来自品州的一名富余乡绅,名叫奉墨,帮助州军作向导的则是他庄上的西席蓉行舟。在一个阴雨淅沥的初夏,站在堆满尸体的山洞前,蓉行舟深深叹了口气。她想,还好来的不是奉墨。她看到倒在最外面的那个正是之前和奉墨、庭秋都有过接触的熟人。她还记得,那人就是品州本地长大的,两代前从凌霜逃过来的,他三十多岁,五六年前丧妻,靠他一人上养公婆下抚幼儿。她想,奉墨若是见了,定会觉得是因为他与他们的那些往来才让此地管事起了疑心,最终导致这数十条人命。   蓉行舟的伤感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很快她就从州府仵作那里得知,那山洞里的人大多数死于事故——前些日子的暴雨时,铁矿所在的山体滑坡,砸死了许多人。在当地人心中,山崩就是山神之怒,此间主事人不敢继续使用这处“触怒山神”的矿。于是杀了幸存的工人,隐藏尸体后弃矿。   民间私自开矿是大罪,更何况还出了偌大的人命案。长州知州没日没夜地赶路,站在那处矿址上也是百感交集。自从那个叫做韩庭秋的陈泗人被归入自己下辖当一个小吏,然后带来几个惊人消息起,长州知州就处在这种很难形容的心情下。在扶风官场,这位长州知州是常青树。她是收复扶风后第一批被任命在此的官员,当时只是一名小小的县令,当下已在五阶。扶风的主事人换来换去,在谁手下她都能获得认可。但现在,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好官运是不是消耗的差不多了。发了一会儿愣,深深叹了口气,心想是祸躲不过,这么大的事早知道比晚知道好,在自己手里发现,总比让别人发现了上报到大都督那里再倒过来询问强。   一边的属官说:“居然真有这么个大矿,看来,他们说的其他那些事也是真的!”   知州又叹了口气,她从一开始就没怀疑过。韩庭秋和景晴的关系她是知道的,毕竟铭霞经常出入韩家。她这个长州知州如果连这么“异常”的事情都得不到通报,也就不可能成为扶风官场的常青树。   看着眼前的景象,她忽然觉得,都督府莫名其妙将这么个身份微妙的韩庭秋派过来,大概就是想用“自然”的方式让他们这些没脑子的下属们发现自己下辖中已经有了足以翻天覆地的大事。想到这里心情反而平静下来,又恢复到那个能干的知州样子,向着团团转的下属们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而随着指令的一条条下达,听着属官们的应声,她也理清了思绪——西山景晴如果要问罪她们,就该直接让东营出兵。当下其实是在给她们立功的机会,若是能查清此事,揭露阴谋,或许她真的能迎来期待已久的飞跃——成为京官,或者获得乡师这样的四阶官位。   在她赶过来的这几天里,和州军一起过来的官员已经把矿山周边数十里都摸了个遍。但是这个矿远离一切正常道路,周围五六十里都没有村庄,只有一些猎户、药农曾经看到点异常。比如,在至少四年前就看到不少人在那里修筑一条宽能通行独轮车的路,他们还奇怪在这种地方修路到底是要做什么。后来又有人看到陆陆续续有人在那条路上往返,还有运送东西出来。其间也有好奇的人想去探究,往往再不见人,之后就有传言说这里住了一伙杀人越货的山贼……   知州禁不住皱眉,一边听着的韩庭秋也为之困惑——他和蓉行舟、奉墨议论的时候,一直都认为这是陈泗动乱后才出现的怪事,可听这些人的说法,起源甚至在景晴担任扶风大都督之前。   长州州军行动的同时,品州的军队也在南断山里有所获得。根据韩庭秋等提供的消息,他们在南断山深处找到了一处锻造厂。和长州遇到的情况一样,锻造厂人去楼空,只有残留下来的痕迹让人推断这里曾经有过的热火朝天。比长州运气好的是,他们没有找到什么惨绝人寰的现场。运气不好的是,这个地方更偏僻,就连猎户、药农都不会跑来。两州的官员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开始了相互较劲般的努力盘查。很快他们又有了几个重要发现。品、长两州发现的两处地方并不是孤立的,事实上两处相距不是太远。以一条小路贯通。路并不宽,但足够以马匹驮运长州出产的矿石,送到品州的锻造厂。而品州那一处只要经过不到两里路就能到江边,这条江贯通扶风、益、彤几郡。于是,一直困扰长州府的问题——在如此深山老林开矿,东西运去哪里,怎么运出神山——终于得到了答案。在长州开采的铁矿到品州锻造,成品通过水路运出。当然,那一段水路也不好走,河流穿行在南断山脉之间,到处都是险滩,还有巨大的落差。想要从那个锻造地直接运送到州城之类的地方是不可能的,不过那里至少有近百里可以通行的水路,然后承接比较宽阔的道路……   长州知州这些天就在距离那个私矿不远的村子留下了,说不远,山路弯弯也有七十余里,说远,这已经是最近的人烟。得到品州府的汇报后,她顿时一身冷汗,之前他们一直以为长州这一处铁矿的停止开采是因为“山神之怒”。但结合品州的情况来看,却像是有计划的放弃,也就是说,即使不发生山崩,他们找到的也只会是一个人去楼空的地方。自然灾害大概只是让放弃的时间提前了几天,另外,大量矿工死亡以及受伤也使得他们在放弃这里的时候做出了“杀人灭口”的决定。   她叫来韩庭秋,问了句:“你们经过的时候,有发现这些人有离开的迹象么?”   庭秋摇摇头:“其实,属下不仅仅是发现……属下还曾混入此地一段时间,当时这里是一派挖山开矿的热闹情景。主事的好像在赶工,矿石的需求量特别大,我曾听说,仅仅是寻找我们这样的流民已经不够了,他们在考虑想办法招募周边良民的事。”   一边的官员脱口道:“照这样说,他们是临时改变了计划……难道说,州府的行动泄露了消息?”   知州摇摇头:“应该更在此前。”   庭秋也道:“根据属下当时看到的情形,要弄到当下这样一点有用的痕迹都找不到,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做不到的。州军从出发到抵达此地,总体也就是十一天,行动之时并没有告知目的。消息不可能在行动之初就传出,传出了,也来不及逃。”   知州点点头,心中的惊惧更深:在州军行动之前,能够惊动到这些人的会是什么事呢?扶风近期不需要“告密”也能知道的大事只有一桩,扶风军的人事变动!   距离长、品两州交界处最近的一处镇子里,初夏温暖的气候让澄碧黛那处精致的宅院更加花团锦簇、绿意苁蓉。如果再让凤吟台过来,一定会发现除了物候之外,这个宅子还有很大的一个改变——原本随处可见的那些精致秀丽的美少年们不见了。护院的人数却多了很多,一个个身穿蓝色布衣,腰上挂着刀。若是凤吟台见了,必定会笑着问一句:“碧黛家里藏了多少好东西,要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卫?”   庄内的凉阁修建在临水的假山上,被树木环绕,阁前有一块平整的木台,夏日半卧台上,仰望星河、俯瞰月影、凉风习习、宛若神仙。当下扶风的天气还没有到炎热的地步,澄碧黛还是使用了这个木台。棉塌铺地,一台小案,两盏清酒,数碟小食。身材修长、容貌秀丽的少年摆好酒食,斟满酒,行了个礼告退,青襟白恰顺着蜿蜒山路消失在绿影之中。与澄碧黛对坐的那人一直到少年的身影完全看不见,才叹了口气:“澄姑娘这里实在精贵,不管是物还是人,都精贵的让人心动。”   碧黛瞟了一眼山下,淡淡道:“你看得顺眼,晚上让他来陪你好了。”   “怎好夺人之爱……”   碧黛的脸色微微沉了一下,那人啊了一声:“说错了说错了,一个卑贱侍仆,岂能当得起澄姑娘的一个爱字。”   碧黛这才笑笑:“今天请夫人过来是有正事。”   “请说。”   “你知道的,前些日子阿母写信让我回去……”   “姑娘不是回绝了么?”   “是啊,所以,阿母又派了人来,还不止一波。连我那个亲家妹子都惊动了。”   “她们……在庄上?”   碧黛扑哧一笑:“怎么可能呢,自然是安顿在集庆。我和她们说庄上有些急事要处理,处理好了,再和她们谈要不要回永宁城。”顿了顿,看看对方仿佛松了口气的样子,又道:“我自家的人倒也罢了。惊动平塘墓雪,恐怕是有些什么不中听的话传到京城了。”   “什么话?”   碧黛忽然叹了口气:“前阵子阿母不是派过一个人来么,此人非跟着我来过这里,又从来心思细密,只怕……”   那人一拍腿:“姑娘怎不早说?”   碧黛脸色又一沉:“早说怎样?那是服侍我们家三代人的亲信,她还救过我姑姑得命!”   那人的脸色也有点难看,过了一会儿忽然一笑:“其实,澄姑娘不用为要不要回去这件事烦恼。”   “哦?”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见对方一脸兴奋的样子,也跟着紧张起来:“终于到时候了?”   “万事俱备!”   过了一会,澄碧黛脸色又一沉,低声道:“该不会是西山景晴近来的动作,逼的你们……”   “怎么叫做‘你们’?是我们!澄姑娘总不会到现在有置身事外的念头?”   “好——我们——还是刚刚那个问题。是万事俱备了,还是‘我们’被逼到无路了?”   那人一笑:“自然是万事俱备。”   碧黛哼了一声:“我得到点消息,长州州军这段时间活动频繁。不知道和我们的事业有没有关系?”   那人沉默。   “这个消息是从扶风司约那里来的。长州军的动作之大连她都影响了,难道不觉得很奇怪么?州军行动通常都是剿匪,可近来长州有什么大的匪患么?若是品州军大举在南断山搜山,倒还有那么点道理。”   那人终于叹了口气,然后一笑道:“澄姑娘不用担心。州军什么都找不到。刚刚已经说了,我们的大业万事俱备。”   碧黛嫣然一笑:“那就好。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这段日子来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再折腾半年,我看也没有命等到大业得成的那一天了。”   那人呵呵笑着并不答话。   碧黛又朝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说真的,这扶风郡里最不可能背叛西山景晴的就是你家主人,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她有二心。”   这句话说完,两人之间又是长久的沉默,都是自斟自饮,等到一壶酒喝完,碧黛才道:“天色不早,你今天就在我这里住下吧。”说着又朝着山下望了一眼,嫣然道:“让那孩子陪你!”   尽管来人婉拒,澄碧黛还是让那个秀美少年去侍奉。少年动作麻利的铺好床,安放好油灯,又斟了一碗蜜糖水,这才朝着对方一笑:“夫人还有什么需要?”   “小郎君莫开我的玩笑了,你是身负重任的人,我岂敢唐突。”   少年扑哧一笑:“碧黛这些日子没什么大变化,她其实胆子很小,也不聪明。只不过……”想了想才道:“前阵子,就是澄家上一次派人来的时候,送来不少东西,其中有给大都督的礼物,碧黛去过一次都督府。”   “马上就是西山景晴的生辰,澄羽轻想明白了来套套近乎也是正常的。”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只可惜这位大都督身边水拨不漏,一个能用的人都安插不进去。”   “我看主人和西山大都督也是无话不谈的亲近,还要安插什么人?”   “不一样的,有些事只有身边时时跟随,日夜侍奉的人才知道得最透彻。”   那少年想了想,皱眉道:“其实,有一个人说不定能帮上忙。”   “嗯?”   “大都督身边有一个亲侍,叫做听雁的,他和我一会儿学歌舞的……”   那人摇摇头:“不能贸然试探,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其实,他还有一点和我一样——我们都是芦裘人。”   “啊?”   少年笑笑:“说起来,他出身比我好。我是妾生子,而且还是爹跑娘不要的。他倒是正经的官宦子弟,本来应该是呼奴唤婢、锦衣玉食的。”   当年邵庆的军队收复扶风之后,俘虏了一大批来不及逃走的芦裘军队和扶风被占领期间陆续迁居的芦裘百姓。这些人后来被用作向芦裘交换被掳走的安靖人。但其中也有一些,主要是那些官员、将领的家眷在战败被俘虏后成为奴仆。这个少年的情形又略微有所不同,他的生母是安靖人,不过是被芦裘将军强虏为妾的安靖女子。其父战死后,他的生母抛弃了这个不情愿而生的孩子返回故里,他和兄姊一起成了俘虏,此后又被分卖各地。   “若是您觉得可以,我就想法子试探他一下。听雁和我一直都处得不错。”   “你还是盯着碧黛吧。”   少年无可无不可的笑了笑:“遵命就是。反正,但愿您能记着对我的承诺。”   “不就是给你一笔钱,让你去芦裘么?这有什么难的,我家主人或许还会替你在芦裘那里某个一官半职,让你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少年嫣然道:“那就拜托了。”说罢起身出了屋,外头正一队巡视得过来,为首的那个看看他笑道:“哎呀,那么快就出来了?”少年白了她一眼:“少说这种奇奇怪怪的话,人家是正经人!”   五月,扶风依然在频繁的人事调动中。茹县县令沅红期如愿以偿的跳出了七阶,被任命为品州司制,位在六阶正,华丽丽的完成了一次两阶跳。代替她出任茹县县令的却是瑶州司库茗芳。任命一下,扶风官场一片哗然。司库是六阶下,茹县县令只有七阶正,看上去是降职,事实上谁都知道茗芳在瑶州就是一个摆设,调任后虽然是一个区区边关县,到底能独当一面。而且,任命上还注明了“以原级任”,也就是不降级。瑶州府衙的人听到任命的时候目瞪口呆,渐渐的就有人半真半假的笑着说:“上一次西山大都督来这里的时候,我们知州让司库作陪,还真是陪对了……”   当然,也有想得更远一点,或者对他们这位扶风大都督的品行更有信心的人,想到茹县是茗芳的入仕之地,他在那里度过了将近十年官吏生涯。于是就忍不住想——西山景晴把他调过去,是不是就为了他对茹县深入肌理的熟悉呢?   处在风口浪尖上的茗芳倒是格外平静,十年宦海求生,他学的最好的就是对一切议论淡漠视之。就如他自己说的,要是几句闲话都计较他早去跳江了。在茹县等着和他交接的是即将高升的原知县沅红期,两人早就认识,只是当时并无直接从属。沅红期当时就对这个美貌出众的男子颇有兴趣,不过茗芳的名声太差,后台又太硬。她虽好美人但也知道轻重,暗地里流流口水,平日相见倒是规规矩矩。当下茗芳嫣然是扶风官场冉冉升起的新星,沅红期对他更是端正尊敬,两人高效率的把公务交接完毕,又由茗芳这位新任地方官出面带着茹县大小官吏为沅红期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饯行宴,至此沅红期算是结束了自己入仕以来似乎是永无止境的县官生涯。茗芳送走自己的前任,回到县衙没多久就把大小官吏传到跟前,简明扼要的下了一个命令:“集结全部衙役前往白松山。”县尉惊问原因,这位眉目如画的青年县令微微一笑:“拜山!”   茹县的这个白松山是闻名扶风,甚至可以说闻名到了永宁城的一个地方。此处山高林密,险峻处有一处山寨。这座山寨历经扶风数位统治者,包括西山景晴在内,大大小小二十余次征伐而屹立。西山景晴在西营两度剿匪失败后,面对属下们“亲政”的提议,狠狠丢了白眼过来说:“边关强敌林立,我没这个心思和小小一股山匪纠缠。让人把山下看牢了,敢侵扰县城——杀无赦。离了那座山,一股土匪有多大本事能和大军对抗。他们若是不下山,那就随他们去!”此后茹县再未对白松山进行清剿,而白松山的匪徒也的确不怎么下山,他们在山间开垦土地、放牧牛羊,自成一体的生活在边关。不管怎么说,这伙人都是——连西山景晴都奈何不了的,这么一个事情让他们名扬安靖。   白松山的这些山贼的组成十分特殊,他们是以陈泗人和芦裘人为主的。邵庆收复扶风的时候,来不及逃跑的芦裘、陈泗的下级军官和士兵,有些成为俘虏没为奴婢,有些则落草为寇。在白松山站稳脚跟后,又有一些不愿意效忠邵庆的诸侯国官员、将士,以及犯法的扶风百姓前来投奔。一个山寨集中了几国人,倒也是边关才有的奇妙景象。   一听到要去白松山,县吏们都傻了眼,过了一会儿,县尉壮着胆子说:“府台要去白松山的话,是不是让州里出点人,光我们这些县兵、衙役,连山脚都摸不上去。”茗芳嫣然道:“是去拜山,又不是去打仗,要那么多人干吗?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带太多人去怕是让人误会,挑十来个熟路的跟着就行了。”   县吏们一番苦劝,茗芳却是下定了决心。县令不怕死,县吏们也只有拼死跟着,一行人就这么去了白松山。果然刚到半山就被拦住,山寨的人听说来的是茹县县令,而且如此轻车简从倒也奇怪。茗芳从容向前,说自己有事要见山寨主事人。等了大半个时辰,山上有人下来,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窄袖衫、间色裙,未带兵刃,看样子像是管事、军师一类的。看到茗芳扑哧一笑,远远的拱拱手道:“哎呀呀,居然是故人!”   茗芳看清来人也笑了起来:“沉星娘子什么时候出的军营?”   那女子脸上略微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道:“继任者没有典狱的本事。”   此人乃是扶风的一名山贼小首领,在敌占扶风期间占据山头不与敌人共土,但在扶风光复后也没有归顺,继续打家劫舍,后来被官府围剿。或许是看在她曾经抗击外敌的份上,判得是流放军前的徒刑。当时这些军前效力的刑徒主要聚集在茹县,而茗芳正是当地的典狱。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种独特的“故人相逢”。茗芳再次表达要见山寨主事,又说:“我给山上的不少人带来了你们亲人的消息。”   茗芳最终踏入了白松山山寨,山下县尉带着百余名士兵度过了忐忑不安的一天一夜,当终于在山道上看到这位青年县令潇洒的身影时,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茗芳神态轻松,微含笑意,显然这次拜访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县尉看他的表情,问了句:“府台深入虎穴所为何事,可否让属下们知道一点?”茗芳笑笑正要说话,忽然皱起了眉毛望向远方。但见一骑绝尘而来,不及到跟前,马上人大呼道:“长台烽火,敌军逼近县城!”   安靖各处边关都建烽火台,遇敌入侵,以烽火狼烟为信。烽火又有许多种类,可传递敌军的大体规模,入侵方向等。距离茹县最近的烽火台名曰长台,长台烽火就意味着敌军先锋已经抵达冰河关下,距离茹县不过百里。茹县以东,就没有烽火台了,靠着驿站快马传递信息。   长台烽火的前一次点燃已经是四年以前的事情了。   茗芳飞马赶回县城的时候,茹县已经进入备战,四周城门只留下东门,南门其余两门吊桥高扯、城门紧闭。茹县百姓也已经知道战火逼近的消息,他们虽然觉得奇怪,却并不慌张,街市依旧,一片平静。   县尉登高远眺了一阵子,回来报告说,观烽火之色,来犯的是芦裘军队,数在五万上下。说的时候双眉紧锁,茗芳问了句“有什么不妥当的么?”回答是:“府台也是长年在边关的人,自收复轮台关之后可曾遇到过这般毫无痕迹的紧急军情?”茗芳想了想摇了摇头,县尉说的一点没错,以往烽火在冰河关外百来里的地方燃起时军报就已经通过茹县,哪里需要等到长台烽火才知敌情。   县尉又说:“虽然军情真假不需要我们判断,我等只要根据烽火所示立刻向集庆发出三百里加急即可。然而冰河关到芦裘,其间还有大小军堡、关城十余座,其间军队、百姓加起来总有两万余人。我们不但没有看到前方军报,也没有溃逃的百姓、军队入城。芦裘这会儿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本事,让这两万余人尽皆消亡,居然没有一丝动静就侵入冰河关?就算刚刚收复扶风那一阵,陈泗、芦裘两国联军都做不到!”   茗芳点点头:“说得有理。不过,恰如你所说,军情真假不需要我们判断。立刻以三百里加急传信集庆,同时传令全城准备迎战。令城外粮仓向城内运粮,令各家各户出丁备用。”   三百里加急,从茹县到集庆还不到一天。   传信的军士高呼着:“前线军情,行人回避”,飞马穿过集庆街巷的时候并没有引起恐慌。大多数的人只是快速避让到路边,然后看一眼信使,又继续自己的事情。还有些人相互看看笑着说:“这又是哪个国家想不开,跑来给大都督的祭旗了?”   扶风都督府,北营大将军璃琅紧握双拳,怒道:“芦裘这群背信弃义的东西,趁我们换防之时偷袭!大都督,我北营印信尚未交出,请让我领军出征,等收拾了这群贼兵,再行回京。”   话音未落,长捷也站了起来:“芦裘一方是我西营领地,请让末将领西营兵马迎敌。”   西山景晴端坐在上,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而过,望向一边的东营主将:“明楚,这一仗交给你,应付的过来么?”   明楚起身道:“必不辱命!”   “令——东营大将军明楚领东营所部,并北营一万人为主;令,西营将军长捷领西营所部为辅,驰援冰河关。军需、辎重一应划拨。所部文官由你二人在三营中挑选。”   璃琅道:“他们都有命令,末将便无事可做么?”   景晴笑笑:“你率领三营剩余人马,代替东营职责守卫集庆,以作后援。”    ☆、第二十五章 衡阳雁去   明楚和长捷迅速动员军队,好在扶风这个打仗打惯了,集庆官员们对打仗这件事最是轻车就熟。即便是前几年邵庆、孟州等地大旱,连永宁城都过得紧巴巴的时候,集庆的粮仓里始终堆满了足够大军出征数月的粮食。大军出征的那一天,景晴带着都督府主要官员到城门相送。一杯酒,预祝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璃琅掌了东营大印,也来送行,明楚和她拥抱,笑吟吟的说这次拜托你看家了,记得每天一柱香替我们祈福啊。   待到大军远去,景晴轻轻拍了拍还在眺望的璃琅的肩,含笑道:“回去吧,静候佳音。”见她还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又道:“怎么了?难道你训练出来的北营将士还不能打败芦裘的零散军队?”   璃琅终于回了魂,朝景晴笑笑:“我总觉得这一次危机来的奇怪,芦裘不是刚刚和我们订了盟约,前段时间开了关市,商贸往来也不错。怎么忽然就来了大军……”   “你不是说了么,北营东营换防,本来就不稳定。再加上关市已开,各地少了戒备。至于大军……我是不相信芦裘能凑出五万人,他们的大汗我虽然没见过,但是各方来的消息,都说是个明理的人。估计是那些不愿意向女子之国低头的贵族们闹腾出来的花样,能有个三万人已经不错了。”顿了顿又道:“芦裘皇帝虽然明理,御宇的本事还差点。最能闹腾得那几个大王手下还是有些能打仗的兵马。只不过前些年,大汗和我们打的时候,他们不舍得出兵,当下正主想通了,他们倒是不甘心了。另外……芦裘汗位本来就不是百代一家的,那几个王要真能在我扶风讨到便宜,倒回去就有一争汗位的本事了,也就难怪他们肯下血本了。”   璃琅愣了很久才道:“原来还有那么多复杂。”   “所以,这次来袭虽然猛烈,却长久不了。国内想法各异,谁来给他们保障后勤?对芦裘大汗来说,我们要能把这几个大王手下的军队狠狠揍一顿,他暗地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璃琅扑哧一笑,神色里显然透着不相信。又过了一阵,才道:“大都督也给我们东营派点事吧。”   景晴白了她一眼:“就这么劳碌命?放心,有的是你东营能做的事。”   “哦?”   “两地州兵在南断山中查到了两处私矿,一处锻造厂。只可惜,不知道什么人透露了消息,州兵到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不管是哪些人做的好事,费了那么大力,总不会就打些菜刀、犁耙卖给山民赚点小钱吧!”说完后看看璃琅:“不知道这些人会选在什么时候,倘若那时明楚他们还没回来,集庆安泰就靠你东营了。”   “南断山根本不能进行大规模行军,不管是不是真有人在图谋,都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觉得能让大军‘偷渡’南断山来袭击扶风吧……除了南断山,扶风也就只有从东面瑶州一带进军才有可能……”   璃琅没有再说下去,景晴心知肚明——瑶州以西是什么地方,不就是他们母国孟郡么。   这些年对孟国的猜测各种各样,景晴最骄纵的时候都从不对此解释,也不让他们为此得罪人。有时候,他们这些旧人们怀着或担忧或不忿的心情问起,景晴总是一笑,笑得即淡然又妩媚,缓缓地说:“我是不是忠心,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说了算。”然后微微眯一下眼睛,声音更柔和:“她与我生死相定。”   大军出击后的第五天,西山景晴让东营出了两队人,一共一百多人,由两个八阶军官统领到南断山去协助州兵继续搜山。两州的官员在翻出来私矿、私军械厂残迹后吓坏了,觉得自己的官职是没什么希望了,性命都堪忧,于是亡羊补牢的派了更多的人,调动沿途各县、镇的差役、民兵,对着天朗山开始逐山逐谷的翻。   奉墨也参加了这一次大搜山,当地的百姓虽然不明白官府为什么忽然那么起劲地在山里翻,却对这个行为十分欢迎——能不能搜出叛贼很难说,至少能帮他们剿匪赶强盗。州府官员们也觉得在这次搜山里免不了打几场附带的乱仗,可事实上是一个敢来招惹得都没遇到。南断山这一带的山匪虽然多,但都是零零散散,一个山寨能到百人就是顶尖的,所以奉墨带着壮丁培训村民就能抵御山贼的侵扰。州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这些人自知之明总是有的,自然是能躲就躲。   参加到搜山中的奉墨很快提出了疑问——山贼的数量变少了。在他庄子周围百里,大小山寨有四个,除了一个在人迹罕至的高山上一时搜不到,其他几处的位置他是知道的,至少有两处一看就知道并不是仓促弃寨,而是至少荒废了一年以上,木屋都塌了几间,在残桓间还俏丽的开了几朵野花。蓉行舟抄着手站在他身边,目光在残桓断壁间扫了一圈,缓缓道:“凶悍不畏死的山匪自然比只想安生立命的异族人好用。”他们这一队里有州司戈,听了这话重重叹了口气,觉得这件事已经发展得超出她能想象的范畴了。蓉行舟又补了一刀,悠悠道:“这个局到底布了几年,啧啧,司戈君,我们扶风对异国的军队、将领摸得一清二楚,对我们自己邻居的深浅却知之甚少啊。”   司戈没有答话,心里却狠狠骂了句:“娘的,谁想到天下太平了却有人从内里捅刀子!”   当天,一肚子火的司戈就写了一封长长的汇报到州里,没多久又通过三百里加急送到了西山景晴的书案上。洋洋洒洒一大篇,结论很干脆:逆贼动手在即,扶风需早做准备。   三百里加急送到大都督府前已经在夏官、天官那里转了一圈,她看的时候,身边自然也围了一圈相应官员。等她看完,目光一扫,显出一个“你们说说”的表情,下面倒是没有议论纷纷,显然来之前这些人已经讨论过了。军司马道:“只怕是祸起益郡。请大都督下令,派东营精锐五千前往潭越城,以固瑶州。”   景晴挑了下眉,她本以为她们会提出追派大军到南断山一带布防,却没想到提出的是潭越城,顿时又多看了军司马一眼。这位军司马对扶风来说是新人,前一年秋天从丹霞郡升任的,四十多岁,出于丹霞望族,还是一族之长。她所说的潭越城位于益郡和扶风郡的交界处,在瑶州境内、承平以北。这里曾经是一座关城,是某个占据益郡的诸侯国修的,用以分割本国和瑶州。后来瑶州归入益郡的版图,潭越城也就失去了军堡的作用。等到邵庆攻下瑶州,又将潭越城作为桥头堡割据益国,攻益之时,这里也曾出过一支奇兵。等到益郡归邵庆,潭越城再度沉静,当下改名潭县,已经是一座有三千居民的县府。   据潭越城,就是为瑶州锁上了北面门户。   军司马的意见中肯正确,景晴从善如流,自东营抽调一千人前往潭越城。又下了一道命令给瑶州知州,要她整顿州兵,尤其关注潭越城一带。军司马觉得派出的人太少,璃琅也说东营并不常作战,最好派五千以上前往。景晴笑笑:“东营的使命是保护集庆的安全。当下四邻不稳,风雨飘摇,集庆更不能受到任何威胁。”   军司马皱眉说:“若是瑶州有失,就是断了扶风与内地的联系,一样危险。”   景晴扑哧一笑:“集庆城高池深,又有几处粮仓,粮食足够全城军民使用半年。瑶州如果遇险,且不说州军有多少用处;瑶州以东就是孟州,那里的兵马,我可以直接调动。再往东,邵州还有和亲王麾下十万精兵。”军司马再想想,也觉得自己那句话的确是杞人忧天,也就不再反对了。   回到内宅,一眼看到正和问书说笑的听雁。问书已经快是受封诰命的人,可好像怎么就找不到自己是高贵人的自觉,和侍从、卫兵外加景晴的爱宠们一向特别合得来。景晴让燕飞管管,后者笑着说没事,他在邵州当家不也当得四平八稳,谁都挑不出毛病来。然后又一笑,向着已经注意到她的问书招招手。听雁远远行了个礼快速退开,问书又朝他看了两眼才走过来,开口便道:“他和我说了些少时的事。”   “哦?”   “说来也是巧,七娘恐怕还不知道吧,他其实是芦裘人。”   景晴眨眨眼睛:“唉?芦裘还有他这样俊秀的男人?”   “他是长州知州的小儿子。”   这下连燕飞都“啊”了一声。   这位芦裘统治时的官员她们都是有印象的,从为官来说,算是中下。就是说贪污、受贿、刮地皮一样不少,但哪一样也都没有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而且没有无故的暴虐行为。扶风之战时,他死守集庆,战死在破城后的混战中,妻儿均被俘,后来被发卖。景晴想了想,忽然道:“那时他已经记事了吧……真难为他倒是一点不生怨。”   问书叹了口气:“七娘选人的眼光多半是让人佩服的,那孩子恬淡的很,其实倒是个能收在身边的。”   在那次“关于未来”的谈话后,听雁没有再提起让她给名分的事,可也没有要另图人生的打算。他继续宁静安稳的住在都督府内宅,继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乖巧着。景晴也能明白他的心情——作为一个歌舞伎,离开都督府他也没有谋生之道,即便把选择权交给了他,他所能选的依然只有一条路——将一切都交付在她身上,由她为他选择人生。景晴曾想过,若是再过两三年他依然这样恬淡乖巧,索性就纳了,有那么个听话懂事的陪在身边倒也不错。   问书又道:“他还有比他大六岁的姊姊也被发卖,这个人我们也是认识的——霖芳。”   景晴终于露出惊讶的表情:“就是那个因为救过和亲王而脱奴籍,当下在两江郡莲锋手下的霖芳?”   “听雁形容的年龄、样貌都与那人一样,而且,霖芳颈上有一道不小的伤痕,听雁说他的阿姊自小活泼,五六岁的时候爬树摔下来在脖子上留了很长一条伤口。”   “霖芳……位在几阶?”   “离开邵州的时候还听和亲王殿下提起过,应该是五阶下。”   景晴朝他看看,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看来我是得绝了纳他的念头了。看看,你又给我找件事!”问书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眨了眨眼睛决定不接这句话,又道:“当初发卖的那些芦裘俘虏里好几个眉目俊俏的都在他前主人的收藏中,有一个还不知道怎么的遇到一个对他钟情的小官吏。我们那位司约倒也大方,那人嫁过去前还来看过听雁。”   景晴朝他看看:“然后呢?你不至于专门给我讲那么个不上品的风月事就了了吧。”   “他在澄碧黛那里见到了这个号称去嫁人的少年。而且,那个少年‘出嫁’前来找他,是对他说‘有摆脱奴仆身份,回归他们原本该有的地位’的办法,问他要不要一起。当时听雁只以为他说的是嫁人,那会儿他全部心思都在七娘您身上,自然一口回绝了。可现在想想,或许另有他意……”   “想想?我说,他怎么会知道碧黛身边有什么人的?”   问书没有立刻回答。   景晴轻笑道:“说吧,我不生气,什么事都不生气。”   “那人前阵子又来找过听雁。”   “难道,他让听雁帮他做什么事?”   “听雁没有说。”   过了一会儿,景晴忽然笑了起来:“即使相伴经年,也有对我一无所知的人啊。”   “未必是他主人的意思。”   “嗯……或许吧。”说到这里又恢复了平淡的神色:“对了,琴期怎样了?”   问书立刻道:“已经到京城,也入了太学,又和铭霞一起在禁军见习。”   “这就好。说起来,我是欠她们家一条命的。”   燕飞终于忍不住道:“当时的事,琳素也是有持功自傲的错的。”   “她的确有功,是我没能回应她的期待。没有她在北关的支持,我也没有回国复仇的那一日。”   “她那时也是被逼到绝境了,若是不支持您,早晚也是被叛贼剿灭的命。”   “话不能那么说,她的确被逼到了绝境,可也并不是只有依靠我一条路。她可以投益,也可以投羽国,你说是不是?”   燕飞终于不说话了。   “琴期能在禁军受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是铭霞和书霖帮的忙。”   景晴眨眨眼睛,过了一会儿得意的说:“看看,我把女儿养的多好!”   燕飞两个笑了起来,问书故意叹了口气:“铭霞就是聪明乖巧的让人心疼。到底算不算养的好,可也不敢说,只能说,铭霞自个儿争气。”   景晴习惯了和他们之间的相互挤兑,甩了个白眼过去。燕飞又道:“听雁他们都是从司约那里出来的,难道她……”   “和她无关。她这个人,最是不惹事,也最是没什么坚持。要她参加改朝换代的大事,她是绝不会回应的,但到尘埃落地之时,投谁,她都没有负担。”   时间一到六月,天气一下子暴热起来。就连不怎么容易被取悦的扶风高原都进入绿草如茵、满树碧叶的繁丽。半年的时间过去了,扶风依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明楚和长捷发回了第一个捷报,扶风边境的确有芦裘军队的骚扰,但远远没有到逼近彤县的地步。至于那个把整个秦州都吓到的急报也找到了缘由——最初发出急报的三个烽火台的士兵全部被杀,不知道什么人以此发出了假烽火。这当然是一件大事,不过不在明楚等人需要处理的范围内,逼近彤县的烽火做了假,芦裘叩边货真价实。烽火台血案则移交秦州府,追查案件、缉拿凶手,官府的差役远比他们这些军人更有经验。   捷报穿过集庆街巷的时候,人们照例欢呼,百姓们已经开始讨论凯旋庆典的样子,兴致勃勃地等着看英姿飒爽的将士们。除此之外,扶风再无风波。这个夏天平静的让扶风的很多官员都心慌,从去年秋天起,太多不祥的迹象环绕在这个清渺西方重镇,几乎所有的官员都觉得总要发生些什么。这样的压抑,这样的山雨欲来,必要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变化才能落幕。但是,时间就在风平浪静中滑过一天又一天。   西山景晴继续她认真的地方官的职责,出外巡视、关心农桑、主持祭祀……这一日,神宫举行祭祀火神的取火之典,神官主祭,地方观礼。夏日没有大祭,扶风主事的这几个官员谁有空谁就去神宫,而且,西山景晴对祭奠有偏爱,只要时间允许,总是亲自前往。相比较前一阵子的侦骑四出,在大军出发后,集庆一下子安静下来,官员们也就理直气壮地给自己找一个“苦夏”的理由,时不时偷得半日闲得在一起饮酒谈天。夏日浓阴,美酒醇厚,乐音悠悠。可惜优美的环境也舒缓不了烦躁的心情,只听叹息声此起彼伏,一向忙得均匀的长州知州终于受不了了,把酒杯一放,目光扫了一圈,笑道:“天下太平,一个个还唉声叹气什么?非要叹出点兵临城下才满意么?”   有人咳嗽了一声:“话不是这么说。只是之前那么闹腾,忽然就安静下来,让人更害怕啊。这事么,如果早晚要出,那长痛不如短痛。”   “为什么就一定要出事呢?”   “又是找人装疯卖傻闹腾瘟疫来吓人;又在边关生事;又开矿造军械;这要是什么事都不出,那是为了什么啊?吃饱了撑着想找点事出来灭族么?”   一人笑了一声,声音轻轻淡淡的:“我看,未必是不想生事,而是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生事。”说话的人是长州司制,年近不惑,出自丹霞郡贵族家庭。这是一个心性恬淡,平日里以读经书为休闲的人,公务之外,很少对政事发表意见,没想到这天一开口就吓了众人一跳。   有人道:“此话何解?”   “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肯定不会只是挖点铁矿打些违禁品来卖钱那么简单。冒天大之险,就是图谋天大之利益……”   “不就是想要谋反么,我们都知道,不用说的那么隐晦。”   “我们说几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各位想要从益州起事,会怎么谋略地方?”   顿时安静,过了许久才听长州知州道:“当年益州之战如何进军,当下就如何图谋。”   “邵、益、瑶……”   “在此之前,扶风以归。”   司制抿了口酒,柔声道:“当前东营数万将士在集庆一动不动,又有我们大都督坐镇,扶风能乱的起来么?扶风宁定,益也好、孟也好,谁还能有举事成功的希望?”说到这里淡淡一笑,神情越发平和:“于其无望挣扎,最后把自己和同族都送上万劫不复之路。还不如隐匿下去,退能保全宗族,进还能博一下皇帝的恻隐之心。”   有人惊道:“谋逆大罪……还能指望全身而退?”   “天下初定,陛下想要各国合一,百姓归心。至于谋逆,若是没有真的举动,也不是不能睁只眼闭只眼。等个两三年再慢慢收拾,不管怎么说,只要拖过一阵子,总不至于再背上谋逆这种毁掉整个宗族的大罪。若是当事人自己长点眼力,从此偃旗息鼓,尽快辞官归隐、不问世事,彻底逃过也不是不可能。”顿了顿正色道:“ 今上目光高远、心胸开阔。”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许久,就听到长州知州咳嗽了一声,笑吟吟道:“偷得浮生半日闲,还要耗在政务风云上么,这些话留到官厅里讲。”   司制一拍手:“府君准备了这番美酒佳肴、弦乐飘飘,都叫我们糟蹋了,实在是罪过。”   众人都笑了起来,顿时乐音又起,杯盏交换,一番其乐融融的样子。   过了一阵子,长州知州到自家司制边上坐下,低声道:“不敢生事……你真这么认为?”   司制嫣然,做了个一边说话的动作,两人起身走开了一些,但听她低声道:“府君期待乱世再临么?”   知州翻了个白眼:“期待乱世做什么?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是没有角逐天下、王侯将相的本事,乱世再临占不到什么便宜倒是可能送一条命上去。”   “天下百姓更不想看到乱世再临。现下这个时候还想要图谋天下,这还真是异想天开到了一定程度。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   知州想了想点点头:“这么说,我们就放心的过日子了?”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这件事到不了府君与我等有资格涉足的地步。”   知州笑道:“哎呀呀,少了个立功机会。”   “其实,从大都督送走世子开始,她就已经在为这个‘波澜不惊’的结尾做准备了。”   “有道理!倘若大都督要的是‘险中求胜’的结局,应该是留下铭霞,送走明侯。”   司制一拍手:“府君真知灼见。”   六月的一个午后,许久不着家的韩庭秋回来了,还提着大包小包,其中有给韩梅买的糖果和首饰,给家中其他女眷们买了做夏装的布料。韩梅高兴的满地转,抱着糖果,拿着发饰跑去要紫媛给她梳头。庭幕看着这一幕,笑吟吟的说:“阿兄的性子变了许多,记得在故乡时,只要阿兄进来,一家人顿时噤若寒蝉。”庭秋也不搭他这句话,又和出来拜见的韩芝说话。韩芝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塾师,他在给陈泗人开办的那个学堂里授课时从容凝定、博引旁证,所有看到的人都说城中官学的先生也不过如此。他更有一种求知若渴的精神,对民俗、地方志等充满了兴趣。有一次在景晴那里,问书和他说笑的时候问他对未来有何期许。韩芝回答道:“但愿早日解除限制,能行遍清渺山河。”在陈泗的时候,他对庭幕恬淡无争的性格虽然没有象家族中很多人那样明着反对,内心里多少是有些怨言的。但现在,他越来越能理解他的选择,专心学问,其实也是一种执着,与专心仕途一样,需要勇气和坚持。他也给韩芝带了份礼物,是一套文集,一百多年前,安靖一个读书人耗尽三十年时光,对流传于世的文章进行了收集编撰,是安靖有史以来公认的,最完整的一套文选。韩芝恭恭敬敬的接受了,小心的放到一边,旋即道:“这阵子有两波人找上我们家。一个是昔日伯父在北庭时曾任过北庭郡守的,姓姚……”   庭秋一挑眉。   韩芝笑了笑:“那两天阿爹也在外,小侄接待了他。姚伯父……当下的境遇很不好。”   庭秋想了想,忽然一笑:“他是不是认出了景晴?”   “正是。”   庭秋笑着摇摇头,望向庭幕道:“看看,人到了末路真是什么事都敢干了。姚郡守以前是个最避祸怕事的,现下连勒索都敢做了。他怎么找到我们家的?”   “他家中一个男孩儿曾在书院读书。”韩芝叹了口气:“这一家人都还在昔日的荣华梦里,日子自然是过不下去的。更何况,他家中无论男女个个都是只会风花雪月、穿衣打扮的。就算有心,也什么都不会做。”   “你怎么应付的?”   韩芝忽然笑了下:“我带他到各处茶楼、酒肆听了三天说书。”   庭秋笑出声来,看看庭幕:“芝儿可比你这个当爹的能干。”   庭幕只有苦笑,看看韩芝又道:“既然其中有你的学生,适当的接济一下也无妨。”   韩芝垂目道:“我劝他尽快给家中尚未婚配的两位公子,在此间寻两个踏实勤快的平民女子,无论是在同族里聘,还是嫁给安靖人,都是好的。他们毕竟有显赫家世,郎君们都读过书,是体面人,平民女子还是看得上的。家中能有两个踏实勤快的女子,这一家子总不至于吃不上饭。”   庭秋也显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庭幕更是一脸:“我的儿子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心机了?”的震惊表情。韩芝就像没看到两位长辈的异样神情一般,又道:“还有一个,是曾经到家里来过几次的那个……漂亮的小郎君。他像是出了什么事,看到我的时候,那神情,就像是要跪下来喊救命。”   庭秋皱了皱眉,旋即道:“看来,益郡这位是真的不敢动弹,已经开始清理身边知道事情的人了。”   “我把他安顿在四通客栈,等伯父回来指点。”   四通客栈是集庆最大的客栈,他们刚到的时候在那里度过了几个月时间。他那离家另婚的小妾还是那家客栈的掌柜娘子介绍了去布店做事的。四通客栈在集庆要道上,距离东营不太远,到集庆府衙门更是只有半里地,不分白天黑夜,每个时辰起码有三四拨差役兵卒从门前过,只要不是吃错药的,没人敢去那里惹是生非。   “你去趟都督府,找乡师把事情说一遍即可。”   韩芝想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那少年也挺可怜,他也没做什么坏事,只是……想要回家罢了。官府不会杀了他吧?”   庭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杀他没有任何意义。这会儿想要他命的人很多,只有留在官府手中才是最安全的。”   韩芝点点头:“侄儿明白了,那侄儿先去和他说说,直接带着他去见乡师。”   这时刚刚过午,就算谈话要点时间,也到不了天黑,两个长辈都没意见,韩芝起身告辞。看着儿子的身影,庭幕忽然百感交集的叹了口气:“这一年多,芝儿实在是长大的太快了。阿兄不知道,我们在承平那阵子,这孩子做了什么?”   庭秋还真想不出来,等到庭幕说了一遍,他也“啊”了一声,摇摇头笑道:“看样子就算没我们两个,阿芝也能把一家大小都养活。”   在看到韩庭秋偶然从扈县掏来的春江图之后,韩芝又有一次在集市上看到有人摆着地摊叫卖字画,价格都还不高。他自己书画造诣都不差,就挑了些看得上的,事后查典籍外加询问集庆的一些名流,发现其中有两幅都是安靖名士所做,其中一位的作品,在文成时期就能卖到数百两一幅。韩芝忽然意识到,在经过数百年乱世之后,一直挣扎在生死存亡之中的安靖人还没有心力去风花雪月,那些在太平时日曾经被人追捧的金石文玩陆续流落民间,被人半懂不懂的廉价买卖着。他当即以相对合适的价格向某个在都督府中认识的郡中名流卖掉了一幅字,拿着钱在集市上专心捡漏,半年下来陆陆续续还真买回点好东西,一些被他转卖了换钱,更好的则藏在身边,等待他日。   庭秋听了这么个故事,又想到小妹在城中那个生意越来越好的小食肆,忽然觉得自家的血统一定是什么时候出了点问题。明明是世代簪缨的官宦人家,怎么一个个像着商贾前进了?   韩芝离开之后,那兄弟两个继续说话。一家人都已经知道,庭秋此次外出是和从去年夏天开始就缠绕扶风不断的诡异事件有关的。紫媛秉承着一个陈泗贵家女子的习惯,不问男人在外头的正事,庭幕却是想知道细节的。庭秋将别后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百感交集的叹了口气道:“这一次可算把之前三十来年碰过的计谋全都用了一遍……盗书、反间、欲擒故纵;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都能凑成半卷三十六计。”庭慕连连点头,忽然笑了下:“其实,他们提出的条件还是挺有诱惑力的——重归故国,一州之长……当时我听着都想答应,难为兄长心如磐石。”   庭秋白了他一眼:“居然拿兄长来开玩笑,越来越不像话了。那所谓的陈诺,一听就不靠谱,连阿芝都不会相信,你会心动?”   “重回故国芸芸的确不可靠,一州之长……未必不能。”   “绝无可能。”   “阿兄的本事有口皆碑……”   庭秋笑着摇摇头:“一个男子想要在安靖为官谈何容易?日常里也听各处的人说了,当下清渺大地,男子立业最有机会的就三个地方——永宁、扶风、鸣凤!”   庭慕想了想,苦笑了一下:“这倒也是,我们算是运气不错,逃难都能逃到最能给集会的地方。”   “至于芦裘……”   庭慕摇了摇头:“没指望他们。我们那个好表亲若真有心,当即就该提出让我们跟去芦裘,还要事后让我等冒险当细作来做投名状么!”说到这个表亲,两兄弟都只能摇摇头。其实对这个出身于芦裘贵族家庭的表弟,他们兄弟俩还是颇有些期待的,这次重逢的时候还想过若是表弟有心,可以让韩芝、韩竹跟着去住一阵,毕竟男子们在那里更有机会。但是见面不到半个时辰,兄弟两个就相互看一眼,眼底满是“算了”的意思。庭慕忽然想到近来听到的一个八卦,笑了下道:“我们那位表亲曾在扶风任职……”   “该不会当过俘虏吧?”   “这倒没有。邵庆进军的时候,他已经回到芦裘。不过事后被派来当过谈判的使臣,听说……”庭慕犹豫了一下,庭秋哈哈一笑:“是不是在景晴手里狠狠的吃过苦头。”   庭慕咳嗽了一声:“听说,是被戏弄过……”   “被戏弄,还是被调戏?”   “嗯……好像,应该算是被调戏。”   “传说里,恐怕是芦裘人轻慢在先吧?”他想了想又道:“应该不是在扶风之战尘埃落定后,而是两军胶着的时候。或许是……扶风已下,但秦州未平。芦裘这才派了使臣过来,想要恩威并施,保住最后这片地方。”   庭慕正想说话,却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含着笑意道:“庭秋说的,宛若亲见。是什么人在你这里说了全套话本了么?”   兄弟两个一起跳起来,望向门口,只见西山景晴一身常服,一手扶栏,含笑望过来。庭秋抢到门边,朝外头望了下,既没有看到马匹,也没见到随从,顿时皱了皱眉道:“非常时期,你怎能连个随从都不带得四处乱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你身上系着一郡之安危。”   景晴撇撇嘴,叹了口气道:“扈从都在巷子外头,我要带着他们一群的招摇进来,你们一家还想不想继续在这里住了?”   庭慕笑道:“铭霞已经将这里惊动了多次了。”   “不一样的。铭霞有许多出身平民的小朋友,集庆的人都知道,也都习惯了。看到她,人们只会想着你家阿竹、阿梅与她结交。”   庭秋听到有人护送,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将人请到里面坐下,又叫人送来消暑的甜茶,这才道:“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   “别说的我无事不登三宝殿似的。就是到东营走了一圈,办完事之后正好经过你们附近,就想过来找你们聊聊天。最近一件事让我烦的不成,来听听你们作为局外人的想法。”   庭慕眨眨眼:“大都督既然是来聊天的,那我就不打扰了。”说完不等景晴发话就快速进了内室,还远远的说:“我会约束家人,谁也不会来打扰的。”   景晴撇了下嘴:“庭秋,你这一家子越来越轻浮了,怎么管的啊?”   庭秋一摊手:“这个要问紫媛和阿琳,现在是她们当家来着。”顿了顿,柔声道:“为什么烦心?”   “猜猜看?”   “该不会……是为了要不要拆穿扶风内应这件事?”   “你知道内应是谁?”   “本来是一点都不知道的,现在……能猜个大概了。能让你纠结,此人必是曾经陪伴你报仇的故人。满足这一点,人在扶风,掌握兵权,只有一人!”   “我还以为你会猜是长捷。”   “长捷是你欣赏、提携的人,倘若是他……你会难过,但不会犹豫。”   过了一会儿,景晴抬眼望着他,嫣然一笑:“不过一年,已经这么了解我了啊!”顿了顿,又道:“既然这样知心,不如嫁给我吧。”   庭秋愣住了,都没顾上擦拭洒在地上的茶水,抬起头望着她。见她神色从容,眉眼间虽然略带笑意,却没有玩笑的神情,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答复。两人就这样相对了好一会儿,景晴忽然叹了一口气,又笑了起来:“哎哎,我这是什么命啊,求亲总求不成。”   庭秋选择性忽略了那个“总”字,本来想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下,先擦掉了地上的水迹,又提起小壶重新斟满了茶水呈到景晴面前,笑道:“这是阿玖铺子里卖的最好,正是夏日时令佳品,尝尝看!”   景晴对他这种明显的转移话题很不满意,但也不想把成亲这个话题拉出来重新讨论。说出口,在她而言已经是一时的冲动,既然韩庭秋选择拒绝,也正好帮她做出选择。她喝了一口“新品种”的凉茶,立刻被美好的口感征服了。原本,街头的凉茶只是在粗陋的茶棚里供劳作、行路之人解渴消暑的便宜货,一文钱能买一大碗。韩玖做的其实并不是“凉茶”,而是富贵人家的女眷们在夏日消闲的甜饮,这种费神又花巧的食物从来都是闲极无聊的女眷们花费心思去创造然后相互争斗的玩意。韩玖把深藏在闺阁中的饮品拿了出来,用精美的杯子装着,还放上花瓣点缀,不但倾倒了有点闲钱又从没接触过真正望族之家的富户,连那些出身平民的官员们都打发家人去买一罐来满足好奇心。韩玖也恰到好处的运用着她的出身——陈泗望族,官宦千金。这使得从她手上递出来的东西越发可信的充满了贵气。   “你这个小妹真正是个经商人才!”   “只可惜商籍为贱,否则倒也随着她去。”   “过两年,你们兄弟俩凑笔钱,到中原富裕地方去买些田地,然后交给阿玖打理,不是人尽其才?”   庭秋笑道:“在中原之地买田地,置庄园,恐怕不是我们两兄弟三五年的俸禄能做到的吧?”   “在文成末年,安靖全境人口是一百一十三万户。数百年战乱,你知道现在还剩下多少?”   他摇摇头。   “去年粗略算了一下,除却凌霜,大概是四十五万户。所以,就算是在两江郡那样的地方,购买……就是和奉墨家里差不多的田产,最多也就是四百两纹银。我的故乡孟郡稍微好一点,只要不是长青城,大概是五百两左右。当下田地最贵,是在……”   “京师永宁城?”   “错了!是鸣凤云州。”   “鸣凤……安靖的最东面,听说那里地势低且潮湿,并不适宜生活。”   “暮春三月,鸣凤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是三十年前的一封劝降书,这四句描写的就是接信人的故乡鸣凤云州在春日时的景色。我听韩芝说,他最大的愿望是行遍安靖,其实,我也很想去鸣凤看看,看看什么样的地方能配得上如此十六个字。”   庭秋笑了笑,过了一会儿道:“东营那位的事,想听听我的建议么?”   景晴眨眨眼:“洗耳恭听。”   “不能瞒,但可以保。”   “详细些……”   “亲手抓她,然后,亲自向皇帝求情。我想,若是话本里的故事有一半真,皇帝应该不会拒绝你这样一个请求。”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一定让庭秋多出来转转,一定…… ☆、第二十六章 天阶   清渺王朝的早朝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严肃紧张,相反,透着一种平民百姓无法想象的市井烟火气。尤其是大朝的时候,由于朝会开始得早,上到皇帝下到朝臣都是空着肚子进入大殿的。而朝会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话本里那种“无事卷帘退朝”的好事,一个庞大的国家,每天都在发生需要皇帝决断的大事,也每天都有必须拿到朝会上探讨的难事。于是朝会上看到的并不是一班大臣们战战兢兢的恭立,而是按照等级的跪坐,一般朝会开了一阵子,端正的跪坐也会变成不那么端正的盘腿而坐。而大殿的一边,宫人在那里煮高汤面鱼儿,还烘烤着香喷喷的芝麻饼。官员们可以叫来侍立一边的宫侍,点上和自己口味的早餐,一手芝麻饼,一手热汤面的听同僚的认真汇报,或者唇枪舌战。就连皇帝也是半靠着腰垫吃吃喝喝,吃到满意的还会来一句例如“今天的包子很好吃,各位爱卿都来一个”这样的话。   这一天一大早阳光就火辣辣的,即便大殿的边上都放上了大桶的冰块,官员们依然个个满头大汗。馄饨、面鱼儿这样的热汤食是吃不下去了,幸好内侍们很有眼力的准备了冰镇的凉茶。凤楚含笑说这是宫里新制的,各位爱卿品品如何?臣子们自然是一片称赞,就连江漪都说了句“风味独特”。凤楚笑吟吟的说:“这是西平侯前两天送来的方子制的凉茶,各位卿家遇到她时莫忘了道一声谢啊。”   原本热闹的朝堂忽然安静了一下。   只有江漪依然笑吟吟的和旁边的少司寇说:“我才从她那里回来怎么不知道有这样的好东西,景晴藏私!”少司寇笑着说:“少司马去的那阵子天寒地冻的,让西平侯端冰镇凉茶给你喝么?”凤楚在凰座上目光扫了一圈,扫到咬耳朵的这两个人身上还停了一下,随后道:“凉茶也喝过了,各位爱卿觉得凉快点了没?凉快点了,就继续谈正事,还有谁要启奏的?”话音未落,天官少宰举了下笏板。   少司寇朝江漪看看,低声道:“来了,来了。”   江漪掩唇笑。   凰座上凤楚丢了白眼过去,意思是:“好好上朝,别嘀嘀咕咕的了。”   少宰说得果然是要让所有人都屏息听得事,益州郡守、定侯荷映兰向天官上书,自承前段时间受到部下等人蛊惑,与芦裘勾结,意图谋逆。幸好到了最后一刻,她迷途知返,并为举事,当下已经自我禁闭在家,等候皇帝惩处。   一时间朝堂上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才有一人道:“既然迷途知返,为何不自缚上京?”   众人望过去,见说话的是地官中的一名四品官员,同样来自益郡。凤楚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平卿说得有道理。”   少宰又道:“荷映兰上书中也说了,她本是受了旁人蛊惑,当下她自己清醒了,可难保部属中还有一门心思想要荣华富贵,不惜铤而走险的。所以她留在益郡,以防事变。”   凤楚看了一眼大宰。后者只能举了下笏板道:“臣以为,荷映兰这个解释还是说得过去的。不过,谋逆乃是大罪,臣等立刻安排人员接任益州郡守,并派将军接手军务。”   凤楚点点头,等着听她继续说,然而这么句话说完大宰又往下一缩——没了。   江漪有点听不下去,正要开口,却听后面一人道:“荷映兰此举分明还是用兵自重,要挟朝廷。臣以为,应该立刻在丹霞、孟郡等地安排军队,以防益郡再变。然后,将荷映兰押解至京由秋官审理,以正法典。”江漪回头看了一眼,见说话人乃是秋官司刑,此人也是刚到而立的青年才俊。   大宰被当面呛了一句,确实毫无反应。天官里有几个人露出不豫之色,却也没有任何一人跳出来反驳。原因无它,只因为这位司刑人虽年轻,但来头不小——前任和亲王的儿媳。这个宗室姻亲中唯一出身平民的女子是凤楚亲自为那位十五弟挑选的。前任和亲王在凤楚统一天下的大业刚刚开始的时候就病逝,留下两子一女,长子已婚,女儿尚幼,次子刚刚服礼。所以当凤楚将一个出身平民的举孝廉配给那位二王子的时候,宗室一片哗然,不少人猜测前任和亲王是不是得罪过凤楚,才让孤儿遭此轻慢。不过两人成亲后感情甚好,这位王妃自己也争气,无论是才学德行都堪称上品,自春官七阶到秋官四阶也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她的小姑,也就是前任和亲王唯一的女儿,则曾一派天真烂漫的对人说:“阿嫂啊——那是阿兄自己看中的人!”   大宰不出声,朝堂上又安静了一会儿。凤楚慢吞吞的吃了半块米糕,擦了手,又喝了半杯凉茶,这才道:“月卿所言极是,大司马和大司寇商议一下,明天上道折子让朕看看。”   夏、秋两官的官长躬身领命。大司马又道:“前些日子西面不断传来不安定的信息,朝中多议论乃是西平侯不稳。当下忠奸已辩,臣以为,应该慰抚一下西平侯。”   话音未落,少宰又道:“西平侯虽然没有叛逆之心,但她的亲信部下牵扯其中。臣以为,她也当负管教不严之责,功过相抵,不问罪便是皇帝恩德。慰抚,我看是用不着的。”   凤楚端起凉茶慢慢喝着,目光都不朝底下看。   江漪丢了个眼色给少司寇,意思是“轮到你了。”少司寇笑了一下,整了下衣衫,开口道:“臣有事上禀。”   凤楚这才放下茶杯,朝她点点头。   “臣昨天夜里收到扶风急报——历经数月,查获意图谋逆大案一件,涉及益、丹霞、扶风三郡多名官员。另在南断山中查到私矿三处,锻厂一处,以及疑被灭口的陈泗难民及我国流民尸体百余具。因为案情重大,相关证据和详情禀报另行送上京城。扶风勾结叛逆的原东营大将璃琅及部众七人也一并押解上京,当下应该已经过了邵郡。”   话音未落,江漪也朗声道:“夏官昨日也收到扶风急报——璃琅谋逆被捕,东营主将空缺,需夏官派人接替。”   “夏官这里有什么人选?”   江漪报了个名字,是现任临平郡司马,旧邵国人,冬官司筑的族妹。凤楚点点头:“妥当。”   少司寇又道:“西平侯的禀报中还说,虽然璃琅犯下大错,但毕竟没有实施,她恳求陛下能饶她一条性命,并请不问罪于家人。”   凤楚想了想,缓缓道:“押解到京城,审理清楚之后再说。”   这一天的早朝就这样结束了,本来以为会掀起万丈波澜的事最后竟然只是一圈小涟漪荡漾了一下。原本做好了各种准备就等着到朝堂上来唇枪舌战的人都有点失落感,散了朝相互也没说话的兴趣,各自去了部堂。江漪出来的时候遇到了月司刑,后者特地走了过来和她并行,没一会儿笑道:“今□□堂上这一出闹腾得,道不知道最终高兴了谁。”   江漪扑哧一笑:“怎没人高兴?今天最高兴的不正是皇帝?”朝着栖凰殿方向看了一眼:“一场内战避免了,该出来认罪的都认罪了。最最重要的,你那小阿姊脱身的漂漂亮亮。这件事恐怕困扰了皇帝很长时间,今天陛下总算能安稳睡一觉了。”司刑还真想起自家夫婿前阵子进宫住了几天,回来后说皇帝近来心情不佳,整个后宫都战战兢兢的,吓得他也提前逃回家了。   司刑笑道:“我那位小阿姊从来是把世事看得最通透的一个,若是七八年前,就是她刚刚收复扶风那阵子。要说她谋逆,我还真相信,当下……半点看不到希望的事,她怎么会做。”   江漪看了她两眼:“呵,景晴恐怕还不知道有你这样一位知己。”   “不敢不敢,我位卑言轻,不敢称小阿姊的知己。”   江漪笑笑:“今天晚上陛下是睡得着了,你那小阿姊恐怕还睡不好的。”说到这里朝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意思便是“你若是帮她排忧解难,自能在她心里加上几分亲近”。   司刑眼睛一转,低声道:“你是说……扶风还有未解之谜?”   “从去年开始,发生在扶风的各色怪事,和荷映兰有关的最多只有一半。而这一半里和已经明晰的扶风那两个人有关的又最多只有一半。剩下的,到底谁该负责,又为什么要参与其中,还有许多疑问。”   “比如……和轻云宫有关的几桩?”   江漪但笑不语。   她深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又回味过之前的一句话,皱眉道:“少司马您刚刚说……扶风明晰的是两个人?可报上来的只有璃琅一人……”   江漪朝着栖凰殿方向看了眼,又笑了笑。   司刑更是皱眉,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您的意思,还有一个人……陛下是清楚的。而且,是陛下也有心要保的?”   江漪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司刑一下子想到了什么,无奈的叹了口气。此时已走到秋官官署附近,两人拱手分别。江漪朝着秋官属方向又看了两眼,这才笑笑,朝着夏官官署的方向走去。皇帝前几日召见她和大司马,吐露出最晚明年夏天就要收复凌霜的意思,这些日子夏官们都在那里计算需要使用的兵马、粮饷的数量,再由地官盘点家底,看看国力是否能支撑这一计划。凌霜苦寒地,地形上虽然没有扶风复杂,但是地势更高,一般的人到了那里不要说打仗,走路都未必能走利索。所以,夏官还要预选好出征的军队,士兵们还要格外认真地挑选,最好是生长在高山之地的,等等……先哲云,兵者,国之大事。   江漪有一点说得没错,这日早朝之后,凤楚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回到后宫的路上见谁都带一点笑,宫女、宫侍们相互看看,虽然不知道什么事让皇帝那么高兴,但也庆幸笼罩在后宫大半个月的阴霭终于散开了。皇后第一个得到消息,朝着典瑞女官笑了笑:“早说了,我们那位小阿姊是不会叫人算计了的。皇帝真正是关心则乱。”旋即又道:“趁着皇帝心情好,把铭霞来求的事办了吧。”典瑞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是不是让铭霞自己来说好些。”皇后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凤楚回宫后照例在栖凰殿继续召见大臣,朝堂上来不及详细了解的事,以及一些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说的事都在这个时候探讨。当□□堂上闹腾了那么一场,六官里搭进去三家,冬官一般不牵扯这些事。于是还有胆子和心情下了朝继续面君的只剩下地、春两家,凤楚和大司徒谈了几件事,这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也只是刚到午餐的时间。凤楚本想留大司徒一起用膳,身边的女官来报,说仪凤殿有请。   一踏进仪凤殿,铭霞就迎上来,行了大礼,亲亲热热叫了一声:“皇姑姑。”再一看,太子和二皇女都在,皇后居中而坐,一边陪着娴妃,一边是桦宾,竟是一番开家宴的样子。凤楚也好些日子没见这几个孩子,于是“一家人”笑意盈盈的在一起吃了顿饭。等她喝过茶,该当孩子们告退的时候,铭霞才说出了自己的请求——求皇帝放过她的好友琴期。她阐述了两个理由,一个是琴期一直和她在东营受训练,很少回家,其母亲做的事情她应该不知情。其二,她尚未服礼,按照律令,就算有罪也可减等处罚。凤楚把她叫过来,搂在怀里揉捏了一阵子,说她小小年纪就和她娘亲一样七巧玲珑,心思重的让大人都害怕。铭霞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说我都没敢让娘亲知道,皇姑姑答不答应都别再骂我了呀。   凤楚又拍了拍她,又看了一眼皇后,缓缓道:“她们一家都是景晴复仇还家的功臣。之前,她家当家的死的就有点冤,璃琅若是再死在朕的手上,你阿母就没办法做人了。”   铭霞一时还没明白过来,一边皇太子在她耳边低声道:“母皇连璃琅都肯赦免,怎会再为难你那伙伴?”   铭霞大喜拜谢,凤楚揉揉她的头,温言道:“不过,她也不能再留在禁军。这样吧,既然是铭霞所托,就由太子出面帮她寻个出路。”   铭霞保下了自己的同伴,又从凤楚那里听到对自己母亲的回护之意,心情顿时大好。几个孩子又在凤楚身边说笑了一阵子,尽了承欢膝下的义务这才告退,三个人出了门又相携前往东宫,要在太子这里住一晚。凤楚改元清渺之后,给几个孩子都册封了亲王,皇次女被封为“庆王”,幼女则取名中一个字,称怡亲王。庆王和铭霞的年龄差不多,小时候也常在一起打滚玩闹,这次铭霞回来,两人很快又捡拾起了当年的友情。铭霞也靠着她结识了许多永宁城的贵胄子弟。庆王也是在太学院东阁读书,这些日子东阁的先生们已经开始和这些贵胄子弟们论“志”,也就是将来想干什么。这个问题对庆亲王没什么意义,但对东阁其他的孩子们还是很有触动的,闲下来一群孩子们聚在一起,说的也是各自“志在何方”。这日也和太子说起了这个话题,太子笑着说:“铭霞也没什么疑问吧?本来就是军营里长大的,我听说你当下一身好武艺,日后女承母业,必为我朝名将。”   铭霞却摇了摇头:“在扶风东营里见习了三年,我算明白了,自己不是当将帅的料。若说志向,愿为文官,我看阿母在扶风布政,就常常觉得,若是能为一处百姓保住安居乐业,也就不虚妄此生。”   庆王还是第一次听她说志向,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道:“小姑姑能答应么?”   “阿母也看出来我在军中成不了事业,要不然怎么会总说要我从东阁出仕。”   太子听出铭霞这句话里带了一点委屈,看了眼庆王,低声道:“天下太平了,往后文官才更有前程。”   庆王也觉得气氛有那么点不对,忙就着太子这句话下台。铭霞也立刻恢复了生气 ,三个人继续说说笑笑,话题也一会儿学业、一会儿国事,一会儿又是女孩儿们喜欢的衣服钗环,永宁城新流行的戏曲话本等等。太子难得有这样与同伴们玩耍的时间,也是把东宫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到得天色渐晚,庆王也舍不得回去,让随侍的女官回宫打个招呼,要和铭霞一起在东宫住一晚。传信的女官离开没有多久就有人来报说栖凰殿典瑞来传皇帝口谕。几人一边接旨一边奇怪,今天才在凤楚面前晃荡了一下午,怎么忽然又有吩咐。   栖凰殿典瑞就是铭霞的那个婶婶离锦屏,来传的口谕很简单——皇帝准备在三天后摆一次家宴,所有在京城的宗室都在受邀行列,要太子和庆王做好准备。又朝铭霞笑笑:“陛下说铭霞也一并来。”太子留她坐一会儿,锦屏摆摆手说还有宫外好几家要传口谕,不敢耽误。锦屏走了后庆王第一个瞪大眼睛说:“非节非庆的,母皇怎么忽然想起宴请全体宗室,这也太热闹了吧。”太子看了一眼铭霞,见她神色平静,又看看庆王那圆溜溜的眼睛,心想自己这个二妹虽然也是十三岁,可比铭霞没心没肺多了。她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庆王莫着急,到了那天自然知道。反正,不是吃吃喝喝那么快活的。”庆王心眼是没有这两个人多,可也不傻,把这句话捉摸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啊”了一声,继续把眼睛瞪得圆圆的道:“家里还有……”被铭霞用力扯了一下袖子,吞下后半句话,可还愣愣的望着太子,直到看到她微微点了下头,这才又“啊”了一声,双手捧脸道:“吓死人了。”太子带着点疼爱带着点无奈的看了她一眼,旋即又问起云门书霖的情形,算是将前面这个话题彻底断了。   说到书霖,铭霞还是挺有些话说得。安国公家的那位王子本来是把她送到东阁的,但书霖嫌东阁教的东西太简单,自己拜入太学某博士门下,入了太学院。那位被称为“学识广博永宁第一”的博士见人就称赞自己这个小弟子,很快就让书霖在京城少年读书人中有了名声。她和韩竹之间有稳定的通信,铭霞在她那里看到过一次回信,除了说说身边的奇闻轶事,便是相互的鼓励。她看完后,心想这两个人竟是有一种“天涯比邻”“相望相携”的味道。她第一反应就是:“这样下去可怎么办,书霖毕竟是望族子弟!”再一想又觉得:“韩竹是我的亲弟弟,哪家女子配不得?”   这些事挑挑拣拣的说了下,庆王本来就认识书霖,听得有趣;太子也难的能和同龄人话家常,一样津津有味。说到韩竹的时候,庆王忽然道:“对了,阿霖怎不求求母皇,请皇帝给你生父一家一个册封,也能接到京城来过日子。”这句话一下子戳到铭霞的伤心处了,顿时发表了一番“看吧,男人太有志气的确挺要命”的感慨,听得太子和庆王笑得几乎要打滚。说到最后双手一摊:“反正就这样了,韩家的男儿们都还是往日的心性,不依附女子生活。而韩家的女儿们,一个赛一个的贤惠。我都和几个姑姑们说过,若是怕自家儿子出嫁后受苦,就嫁给琳姨母她们好了,保管被疼爱的如同掌上明珠。”庆王只管当笑话听,笑得都要接不上气了,太子笑归笑,末了说了句:“不求册封,也是可以求点能让你生父一家到京城定居的东西的。既然小姑姑让你正式的认了这个生父,一家人总要在一处过吧?难不成十二年后重逢不久又天各一方?”   这几句话很中铭霞的心意,其实回京之前她也问过景晴日后可还能与生父一家相伴,景晴笑着说她偏心韩家,又让她放心,说早晚京城见,不会让你们父女再一次相隔十二年。她总觉得这是景晴的安慰话,庭秋一心要自立,又只会走仕途,难不成还能让他到永宁城当官?长捷这样在边关卖命,当个四阶下还被非议,什么男人翻天了,违背祖制了……庭秋这样的外族,放到京城当官,那闲话还不堆得把景晴都埋起来。   或许是有和铭霞差不多的想法,庆王忽然道:“我听说前些日子西珉派了个身份挺高的使臣过来,在大宴的时候指责我国允许男子为官是坏了‘女儿之国的根本’。还说什么是‘西蛮北夷统治的余孽,要速速清除,以免让女子们沦为下贱’。是不是有这么件事?”   太子冷笑了一声:“的确有……你听到的版本已是客气的了,那天把母皇气得够呛。后宫的人不敢多提,怕被皇帝听到了给自己招来雷霆之祸。”   “我在太学听到的。其实……还是有不少人为此高兴的,她们说西珉从来是我国的榜样,她们说出来的话总是有分量的。”   太子看看铭霞,见她一脸不以为然,忽然一笑道:“阿霞在扶风数年,和西珉靠的近,你说说想法呢?”   “我觉得……不管该不该让男子继续为官,这都是我们清渺自己去权衡利弊的,西珉有什么资格来指手画脚?阿母说过,在过去数百年间,我们安靖人山河破裂、被蛮夷入侵,这个时候没见到西珉为我们做什么,当下也不需要她们来指点我们什么。”   太子神色微震,击掌道:“说得好。向着西珉亦步亦趋的时候过去了,总有一天,抬头仰视的那个,是西珉。”   永宁城的规划由劭庆冬官司筑规划,江漪等几人也参与其中。这位天才的建筑师仅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为安靖重新统一的王朝划定了都城气象。她以最经济的改动,将一个原本只能容纳数万人的偏安小国的首府变成了能容纳五十万人以上的辉煌京师。这个规划拿出来的时候笑倒了半朝人——劭庆都城也不过十一万人,当下搬迁到永宁城,就算加上各地新来的官员、甚至把周边百姓迁入京城,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十万人,和五十万人的规划比起来,简直就是大瓶里铺底的那点水。   凤楚却很喜欢这个营建的方案,于是永宁城按照这位司筑的图纸开始营造,扩大城池,重新划定坊里。谁也没有想到,短短五十年后,永宁城人口超过八十万,曾经空旷的京城人满为患。而到了后代的苏台,永宁城经过两次扩建,成为人口超过百万的煌煌大城。   这个时候,永宁城只有十万百姓,和后代相比,这个空旷的都城最不缺少的就是土地。皇宫外,沿着笔直的御街向南,日暮传蜡烛青烟可达的就是住满王公的鸣凤巷和朱雀巷。到后代,这两个里坊壁垒分明,鸣凤巷(苏台改名凰歌巷)只有正和亲王府;朱雀巷则是其他亲王的王府。这个时候,这两处只要亲王即可居住,却没有和亲王府。和亲王领军驻守在西都邵安。而绵延了清渺、苏台两朝的正亲王辅政、和亲王领军的规矩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鸣凤巷从北向南,第二家是一座规模宏大的王府,和她的邻居们不同,门口匾额上并不是“某某王”的封号,而是“宗正”二字——昭示着此间主人是管理全体宗室的宗正司之首凤凌兰。当年凤楚也是很费了一点心力才合理又尊贵的安置了这个长姊。作为春官的一员,凤凌兰最看中的就是“规矩”,长幼有序、女男有别、高低贵贱,这和天地日月的规则一样严肃而不可侵犯。鸣凤巷一共有四座王府,修得最煌煌的就是这座大宗司的官邸。   凤凌兰的王妃出自邵庆望族亭氏,其母是当朝少宰。这位王妃的性格极其具有特色,往好处说,心胸开拓、淡漠无争;往不好了说,就是压根儿对凤凌兰没感情也不待见她。两人成婚后不到五年就形同陌路,除了节庆和皇宫、宗室的邀约外,两人连面都很少见。唯一能让人记得王府还有那么一位王妃的大概就是每天侧室们的晨昏定省,至于见不见得到人,还要看他这天的心情。凤凌兰的长子据说是嫡出,可很少有人相信,此外还有一子一女也都指在王妃名下。除此之外,侧妃和亲侍十五人,至于亲从还有不记名的通房、舞郎,那是没人说准一个数。凤凌兰无论到哪里都喜欢前呼后拥的跟一群小夫,但凡游玩、访客还要带上一群歌舞郎。西山景晴第一次看到这位兰亲王的派头都被惊住了,和凤楚说:“若论侍宠的数量和派头,我的那些姑姨姊妹们在兰亲王面前都要甘拜下风。”   这一日朝堂上一场没有激荡起来的风云,凤凌兰难得只是看而没有凑上来评头论足,下了朝在宗正司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回王府去了。从午后起,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有堂堂正正从前门走的,也有轻车简从带着面纱从小巷侧门进去的。到了傍晚时分,芳秦殿里声乐阵阵时已有贵宾六人,不过除了凤凌兰依然拥美赏乐自得其乐,其他人都愁眉紧锁。凤凌兰还热情的向宾客们推荐一道新的菜,说是王府新得到的一名来自鸣凤的厨娘的杰作。终于有人对她的淡然不能理解,放下筷子皱着眉提起了早朝上的事。凤凌兰挑了下眉,淡淡道:“荷映兰本来就成不了大事,她知道轻重是好事。难道你们还期待她真能改朝换代?”   “但是……我们的事……”   她摆摆手:“不用担心。倘若她是兵败被捕,我们才真的要担心一下。至于现在……”   顿时有人质疑说荷映兰正想立功赎罪,难保她不胡乱攀咬,还是要做点打算。   凤凌兰哈哈一笑,挥手让侍奉的男子们退下,旋即脸色微沉:“怎么做打算?”   “不如,我们自己上书向皇帝请罪。皇帝连荷映兰都能不问,何况我们那点早过去的事。”   “赦免,哼哼,你们还真是天真的可以。荷映兰最多能留下一条命,其他的一切都会被收回去的。我们这样的人物,要是无权无势,命留着又有什么意思呢?”顿时一片沉静,好几个人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觉得只要留着命什么都好。凤凌兰看看她们,冷笑了一下:“都给我太太平平的过日子,谁要是想要拿别人的安泰作为自己富贵保命的垫底,那就先想想到底有没有本事把剩下的人一口气都钉死。”话音未落,几个人都颤了一下,相互看看,连声说不敢。那第一个提出来自首的人更道:“我们自然是唯兰王殿下马首是瞻,这不是……大家都来求计了么。”   凤凌兰忽然一笑:“本王刚刚已经说了,荷映兰现在正是保命的关键。与其拉更多人下水,不如咬紧牙关,我们这些人安泰,才能在在她发生性命攸关的事情时提拉一把。而且,凭着荷映兰的聪明,她向皇帝上书的第一时间就会把上书里提到的那些事情之外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你们仔细想想她写了什么?被属下挑唆、被异族挑唆,起不臣之心,阴养士兵。听听挺吓人,可每一条都是个概略。阴养士兵,养三万是养,养三百也是养,到底是三万还是三百,那就看朝廷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至于其他的,特别是扶风呈递上来的那些要命的事,她只字未提。”   有人低声道:“只怕蒙混不过去,扶风那里隐忍了大半年才发作……”   凤凌兰脸色微微一沉:“这就是最大的变数。你们与其在那里捉摸荷映兰会做什么,不如盯盯扶风还会做什么。”   几人连连点头,如此又过了一阵子宾客们心情渐渐平和,又开始笙歌燕舞的时候,离锦屏到了。栖凰殿典瑞女官一路疾行,直入宴宾的大殿,传了皇帝口谕后目光一转,笑吟吟道:“看来我今儿运气不错,蓉郡王、梅郡王两位一并听了,就不用我再跑一次了吧?”点到名的两人呵呵笑着道:“我们到兰阿姊这里热闹热闹。”离锦屏笑意盈盈:“可惜我还有好几家要去跑,没福气凑这个热闹了。”凤凌兰拿了杯酒走过来,笑道:“再忙,喝杯水酒润润嗓子总可以吧?”锦屏微微行了个礼:“多谢殿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说了一句:“好酒!”,转身即走。   在经过了本来应该波涛汹涌结果无惊无险的一次早朝后,第二天早朝进行到一半就被另一个劲爆的消息打断了。在清渺,能打断早朝的消息只有两种——亲王级别的讣告,以及军情塘报,而且必须是来自四边(当时只有三边)的军情塘报。这一天打断早朝的正是塘报,   扶风因芦裘勾结国内叛逆在边关挑起事变,侵入国境,杀害军堡士兵,因此发兵驱逐,并进行了报复性的入侵,占芦裘两个镇以及在芦裘控制下的原陈泗珑北辖下的唐县共计五百余里的土地。扶风大都督、扶风郡守拜西平侯西山景晴特此上书皇帝,汇报军情,并请允许永占唐县之地。塘报还没读完,朝上就一片欢腾。当然,也有谨慎的臣子,说贸然侵入他国,特别是唐县本属陈泗,与我国也没什么仇恨,是不是不妥?江漪立刻反驳说:“唐县——昔日瑶州地,且陈泗已无国。”凤楚拍着扶手笑道:“说的好,唐县瑶州地,本来就该重归故国。”最先说话的那个不敢反驳,心里想的是“这个昔日也实在昔的太远了一点,起码失去了两三百年了。要照这个说法,半个陈泗,乃至芦裘、西珉都有‘昔日’地,难道要一个个去取回来?”也有人说为何只留唐县地,凤楚笑了笑:“就这样,恰到好处。芦裘那两个破地方暂时拿来和他们讨价还价吧——西平侯有没有对此的想法?”读塘报得人回答:“折子上说,请以此地与芦裘谈判,归还我国被掳人口一万三千余。”   顿时有熟悉当地的人跳了起来:“此前已经多次赎买、交换,芦裘那里哪里还有那么多我国人口。”   话音未落,江漪含笑道:“唐县既归我国——西平侯算的是从唐县那里过去的人口吧。”   凤楚一下子笑出声来,摇摇头道:“这个帐算的……亏少司马想的到。”   此事暂告段落,接下来各官署上报需要拿来探讨的大事,某地洪灾河流决堤,多少多少人受灾;某处要塞年久失修;再有某地剿匪得胜……如此认真和睦的讨论了半个多时辰,朝会将尽,凤楚看看众人意思就是没有新的上奏了吧,那就散吧。结果春官之中一人举起笏板,朗声道:“西平侯镇守扶风多年,外退强敌,内抚百姓,又屡建战功,收土拓疆。功勋累累之下仍为侯爵,似乎有所不妥。朝中坊间也因此多有议论……”   “典命有何议?”   “和西平侯功勋相等的,昔日也均拜伯爵的均已受了公爵位。之前臣以为暂时不赏乃是因为扶风屡有不稳传闻,如今正邪已分,尘埃已定,应该是重赏的时候了。”   这是当日早朝的最后一道折子,凤楚没有发话,也没人跟进,于是散朝之后各忙各的。可想而知,官员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又有很多话可说。自然有说到这个封爵事的,有人奇怪春官的大司礼外加神宗司的两位当家和西山景晴都不对付,怎么跳出来一个提议封公爵的。还有问这位典命和西山家有什么渊源?连与离锦屏有生死之契的少司礼都在这件事上三缄其口,她起劲什么。就有聪明的人伸出一根手指摇摇,低声道:“好好想想,要紧的是那句‘朝中坊间也因此多有议论’。”听得人立刻啊的一声,然后就是不同心理下的不同评论。又有议论说,不管典命用意如何,提的事却是有理的。前一年莲锋从昔日的南阳侯晋封安国公,这一年五月,江漪、卫柳、楼月霜等五名功勋重臣册封国公。同一时间,江漪开宗立系,经春官核准,立家名“千月”;楼月霜也以本名首字“楼”建立家系;这些出身平民或者下级士族家庭的女子终于走到了新朝官员的巅峰。而和莲锋、江漪并称“开国三杰”的西山景晴依然是侯爵,不管从什么方面来看,都是说不通的。典命那句“朝中坊间也因此多有议论”其实也没夸大。朝中多是困惑,或者就是典命开始说的,觉得是受了扶风不稳定传言和大量重臣连番弹劾的影响。坊间可就充分发挥了人民群众想象力的极致,有说是受了其他几位新贵排挤的——和新晋封的这六人相比,西山景晴家世最贵。还有说“看吧,西平侯就是吃亏在‘孟国君’这件事上,历朝历代,哪个亡国君主能在新朝位极人臣的?”据说就连最不问朝政的皇后都忍不住替这位“小阿姊”报了个不平……当然,也有往好里想的,比如西平侯自己坚决辞封之类,但这种“好意”更不能往下细捉摸。   说到这件事,就连几个公认最能揣摩圣意的都摊摊手——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   午后,皇帝宣召大宰、大司礼和夏官几位主官觐见。凤楚对扶风获得的战果十分满意,要春官派人前往芦裘“再议太平”,又命夏官整顿兵马,万一芦裘不顾一切的反扑,可立刻援助扶风。同时又命天官派人前往扶风和西山景晴共议唐县“收归”之后的治理。等到大事吩咐完,大宰忍不住问了句:“是否同时对西山景晴嘉奖抚慰?”凤楚笑笑说了三个字“不着急。”   朝堂上热热闹闹,群臣们各怀心思的时候,扶风的大小官员们也度过了一个异常充实的夏天。边关告急的事件发生后,前去增援的军队并没有满足于“查明事实”,而是反客为主,利用芦裘勾结叛军入侵清渺的事实展开全面反攻。旋即,西山景晴下令东营增援,几乎将扶风全部主力投入前线,最终赢得了数镇战功。最终芦裘高举白旗,其皇帝派出使臣向扶风请求停战。   西山景晴并没有亲自上前线,她坐镇集庆,一方面从瑶州调驻扎承平的部分军队替补东营,另一方面,筹集粮饷,以为前线后援。等到攻陷唐县的捷报传来,她才下达了停止进军,就地驻防的命令。然后立刻派出郡中文官前去接收唐县,张榜安民等等不一一叙说。韩庭秋经过这几个月总算见识了用兵之时一地长官可以忙到什么程度。   七月,韩家搬离了居住一年多的巷子,迁居到扶风都督府附近的一处宽敞宅子。这条巷子居住的都是富裕且在当地有点身份的人家,而韩家搬入宅子的旧主人原本是长州府的一名七阶官员,在春季的人员调动中提升了一阶调任瑶州,于是卖掉此间住所带着一家人高高兴兴奔着更富裕的地方去了。正好韩家想要搬离,于是都督府的管家出面,以合理的价格向新主人租下了此地。   搬家最初是紫媛提出的,随着两兄弟和韩琳在官府中职位的提高,原本的住处就不太适合了。而兄妹三人的同僚乃至更高官员们频繁的出入则让韩家在那个以底层民众为主的巷子里显得太过异类,更不要说扶风都督府的人隔三差五也会来一次。庭秋兄弟两个商量了一下也觉得合理,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都督府的管家找到紫媛提供这个新住处的时候,她很是犹豫了一下,先找了小姑韩玖。后者毫不犹豫的说:“答应了呗,那里离开都督府近,两家往来多方便。”又说:“阿兄不会反对的,我看啊他巴不得如此,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   庭秋是不是“巴不得如此”,紫媛也不知道,但他的确是一口答应。搬家之后,庭秋出入都督府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到了后来也就连着几日留在了景晴那里。乃至于有一次韩竹悄悄问庭幕,若是庭秋再婚,他当如何自处?结果被庭幕连笑带骂的数落了一顿——你就是韩家的儿子,是庭秋嫡子,这有什么好疑惑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努力在年内将这个故事写完!!! ☆、第二十七章 故园无梦处   待到秋日,各地捷报,扶风都督府又开始一轮忙碌的外交。这一次用兵动作迅速,战果惊人,特别是一路攻占了唐县,这是三百年来,安靖军队第一跨越冰河关并常驻。这下子安靖的邻国们——芦裘、西珉,以及其实关系不太大的两个小国都被吓着了。前线刚刚稳定下来,各国使臣就流水样涌向扶风。芦裘当然是第一个来的,他们来道歉议和,并且请求赎回丢掉的两个县。这一次派来的倒不是韩家那个亲戚,清渺在接待上的规格也大相径庭。前一年,芦裘使臣是以两国盟好,永享太平的名义来的,清渺以国宾之礼待之。事实上,两国也确实有了将近一年的太平,开放关市,互通有无,两国百姓也都对此欢欣鼓舞。这一次,芦裘乃是战败请降来的,而且还有土地归属所求,来使自然就低了三分气,清渺的接待自然也不能指望有多客气,不做折辱已经是泱泱大国以德报怨的气度。   这一次,芦裘在扶风的谈判进展的十分艰难,西山景晴一改昔日谈笑风声,改成了高冷范,轻易不出现,千呼万唤的冒出来一下也是冷若冰霜,对着使臣正眼都不看,坐不了一会儿冷冷说两句话就走了。如此谈判了十来天也没谈出个结果,芦裘使臣快马回报,国君估摸着派出的人不够高度,于是又追派了一路。新来的主谈判官倒是连西山景晴都要客客气气的出来迎接,这位乃是芦裘一等一的大学士,以博闻强记、治学深刻而闻名各国。使臣的级别够了,景晴的架子也不摆了。而且这一次芦裘国君和朝廷上下也有了足够的诚意和退让,准备充分,使臣有话可说。讨价还价了几天最终达成的共识就是后来上报到凤楚那里的捷报。扶风的天官、春官参加了这次漫长但是对清渺来说不太艰难的谈判,谈到以“唐县人口”交换芦裘两城的时候,那位大学士都忍不住苦笑着说:“唐县在我国也是没有那么多人口的。而且陈泗人口与贵国也没有什么关系吧?”景晴目光流盼,缓缓道:“有没有关系很重要么?贵国想要拿回两地,就按照我们开出的价码凑足人口。”大学士又说,两国风俗迥异,要过去那么多人口,恐怕适得其反。景晴嫣然道:“如何安民,这是我的事,不劳贵国费心。先生若是感兴趣,三五年后,欢迎你去唐县看看,看我国治理的怎样。”价码谈好,双方约定了归还人口和土地的时间地点、归还方式。扶风又提出重归太平后希望再开关市,继续互通有无,这倒是让芦裘的使臣们有点意外,也没在他们预先准备的范围内,只能说带回去请皇帝定夺。这两拨使臣灰溜溜的进来,离开的时候扶风倒是收到了不错的待遇,扶风派了人马护送到边境,还准备了一批礼品,西山景晴更亲手写了一封信一并呈交芦裘皇帝。   这次胜利来得突然却战果卓越,扶风内部充满了轻快的气氛,一扫过去数月间山雨欲来的压抑。官员们在一起,免不了还要拿各国的使臣们开开玩笑,吐吐糟。景晴自己都不能免俗,比如前线来报说西珉使臣来得时候,她就皱着眉抱怨说:“我拿唐县,关她们什么闲事。”见过使臣糟点更多,即嫌弃对方长得难看,谈吐无味,又说西珉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样子,随便派个人过来就要面圣,居然连给圣上的礼物都没有一份。听她吐糟的笑完了自然问是不是一如以往打发她们尽快离开扶风到京城去?景晴撇撇嘴:“我去打发她们回西珉去。皇帝哪有那么多闲功夫听这么个丑鄙之人的废话。再说了,连份礼物都不带,送去京城管吃管喝么?”   她还的确就把西珉使臣打发回去了,那一刻西珉人脸上的表情足够让目的的人回味个把月。礼宾的官员回来汇报说西珉人怨言颇多,只怕回去后还要生事,景晴听了只是冷笑一声。晚上她给皇帝写折子说明此事,一边写一边嘀咕,庭秋听得有趣,忍不住问了句道:“都说西珉、安靖都是女儿国,从来盟好,怎么看你对西珉怨念不轻?”景晴又冷笑了一下说当年回国复仇的时候,曾经向西珉借兵,结果她派去的人连国境都进不去。又说:“你知不知道这两百多年来,西珉从我们这里蚕食了多少土地?说出来伤心,其实比芦裘、陈泗两国所占的地加起来的都要多!”庭秋笑着摇摇头,心想西山景晴的野心始终比她表现出来的要强的多。景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别以为我一门心思和西珉过不去。平心而论,西珉对我们安靖曾经的影响是了不起的。在过去很长时间里,我们都是在西珉之后亦步亦趋。我少年时代,其实还是挺崇拜西珉的,不管是治理的方式还是文学、艺术、百工,有太多让人震惊和艳羡的地方……或许就是读史书、前人笔记的时候太惊艳,之后也更失望。”   “西珉武器制造上的本事独步天下。”   “你吃过苦头?”   “曾经参加过一次对西珉的小战役。她们以女子之身和我们这些健壮男儿们作战却不落下风,实在是……”   “西珉的炼铁工艺最好,我们也想尽了办法,就是没能套到,幸好……”说到这里朝着庭秋笑笑。   “我国的冶炼技艺其实还是不如西珉的。”   景晴忽然一拍手,起身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捧着一匹缎子回来,往庭秋面前一铺:“你是做过织造官员的,看看怎么样?”庭秋一面说:“我们那个只能算织布,所谓织造官,其实不过是采买官员而已……呵,这是哪里来的?居然能纺织出如此轻薄的布料?不是……西珉吧?”   “这是前阵子别人新送给我的,是鸣凤进贡的抚云纱。”   庭秋拿着布料翻来覆去的看,并不接她的话。   “你是不是觉得,一两样东西的进步还远远谈不上超越西珉?送我布料的人说,这抚云纱是一个男子研制出来……我常常想,将来的安靖,集女子和男子的所长于一体,总该有超过邻国的地方吧。”   “给男子以机会……等到天下太平,人口渐多后,未必能坚持下去吧?”   景晴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道:“出来一年多了,想念故乡么?”   “自然会想念。”   “唐县要任命新的官员,你——”   庭秋平静的摇了摇头。   “你不惊讶?”   “有所预料。”   “珑北是我旧瑶州地……”   庭秋打断她的话,缓缓道:“故国分崩离析,将来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只能怪我们自己无用。但是,我身为昔日的陈泗官员、珑北望族,让我以清渺官员的身份去统治故国之地,我……不能接受!”   烛影摇红,烛花轻裂。   西山景晴静静的坐着,许久都不说一句话。终于这样的宁静让庭秋有些不安了,清了清嗓子,拉了下她的衣袖:“生气了?我知道,你为了替我谋略费尽了心思……”景晴拢了下衣袖,微微挑眉:“是啊,内举不避嫌……我连这点脸面都不要了。”看了他一眼,见庭秋一脸的为难,却不带半点犹豫,忽然一笑,整个人扑了过去,嫣然道:“虽然不高兴,可是……这才是我看的中的男人呀!”庭秋都被这个逆转惊住了,想了一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如斯时分,最适合的也就是抱紧怀中人,然后化作一室旖旎。   一直到第二天两个人各自忙完见面时,才重启前一日的话题。景晴说既然你不愿意返回故土,那我也只能更不要脸一点,到皇帝那边想办法去了。庭秋不接她的话,只当一个安静的倾听者,神色不卑不亢。景晴嘀咕了几句,又道:“去凌霜没问题吧?”   庭秋笑了起来:“凌霜还在北狄控下吧?”   “你别管这个,只要告诉我若是有那么个机会,你去不去凌霜?”   “自然去!”   “凌霜苦寒地哦。”   “唉唉,这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你觉得我还不如阿竹能吃苦?”   景晴嫣然一笑,旋即道:“过阵子带你们一家上京,只是阿竹……”   “让他留在长捷将军身边。行军旅路的就该在边关,到京城他能做什么。”   “你倒舍得!”   庭秋笑笑:“哎哎,我自己虽然经营的挺丢脸,可几个孩子还是教养的不错的吧?”   景晴忍住笑点了点头:“你们家的人都挺不错。大人孩子一样,也不是你一人之功。”   庭秋露出一个“有点受伤”的表情,过了一会儿道:“既然说到我的家人……有件事你帮忙拿个主意吧。”   “什么事?难道是云门家的孩子向你家阿竹提亲了?”   “阿竹才十二岁,别拿他开玩笑了。是韩琳的事。”   “谁看上她了?还是她看上谁了?”   庭秋苦笑。   景晴眨眨眼睛:“看来是她看上谁了……让你那么为难……是太穷了,还是太有钱了?”   庭秋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你真没听到一点风声?不可能吧?”   “我该听到什么?不就是燕飞她们有拿她和长捷开过几句玩笑……难道,真是长捷?”   “自来英雄救美总是能得美人心。我这个大妹,本心里还是想依靠一个能干男子的。”庭秋且说且笑,一脸的无可奈何又带着那么点饶有趣味:“若在故国,小妹心有所属,自然是我这个做长兄的出面。当下该怎么做好,我是一点想法都没了。毕竟,那是你扶风的大将军,不是巷子里寻常百姓家的郎君。”   “让阿琳托媒去和长捷说呗。他家中已无长辈,两个侄女尚未成年,这种事只有他自己做主。”   “阿琳害羞啊!”   “哎呀,有勇气接受服礼,却没勇气求个亲么。”   庭秋笑着摇摇头:“这是两码子事。”   景晴觉得这件事十分有趣,想想笑笑,过了一会儿才道:“长捷比大妹大了十余岁,在我清渺,这样的婚事将来会被人取笑的。”   “阿琳不会介意。只是不知道长捷将军的心意,另外,阿琳毕竟是异族人……”   “长捷这个人,异族不异族他倒是不介意……就是他比阿琳大太多……”两人又讨论了一阵子,景晴自然把事承担下了,在她也愿意看到长捷得配佳偶,省得坊间总说“男人出色有什么用,终究嫁不出去吧……”   没两天,韩庭秋听到一个消息——昔日的珑北长史将要到集庆拜见西山景晴。庭幕取笑他说:“看看,阿兄你这个早就在故国丢了官的不忍心以异国之官统治故国,可有的是现任官员赶着上来求赐位。”庭秋说这是你曾经的上官,评价的客气点啊,也算是你官场上的先生,一日为师终身感恩,别随便去拆人家台。庭幕笑笑说这位长官为人为政其实都不差,就是对荣华富贵比较执着,可也真没想到,他能对“女人们”低头。   这位昔日的珑北长史在陈泗四分五裂后一直没丢官,周旋在列强之间,得过且过的混日子。芦裘染指的时候,他向芦裘称臣;当下唐县被割据给清渺,昔日的唐县官员、士绅、富户纷纷逃离,他反向行之,主动跑到唐县接手了空无官员的县府,跟着扶风的文官们跑前跑后的张榜安民。前往接收的文官们就推荐他出任唐县县令,又让他跟随返回集庆的军队来觐见大都督。这件事上,景晴本来有私心,但是遇到一个“不领情”的韩庭秋,倒是把最后那么一点烦恼都去掉了。   此人到的那天,庭幕和紫媛在街上远远看了一眼,紫媛捂着嘴笑,说这位是见过“景清丽”的,不知道等下觐见的时候会不会吓傻了。   会见的时候其实双方都吃了一惊,只不过景晴觉得有趣,另一方则忐忑不安。不过陈泗这个旧长史久经官场,吓傻是不可能的,怀着满腹疑问小心应对。一番谈话下来,集庆官员们对他的印象不差,于是景晴对他安抚了几句,让他回馆驿静候任命。   此人在馆驿住了几天,又把他八面玲珑的本事充分发挥出来了,还让他打听出在集庆逃难的故旧们。然后也亏得他有心情,大概是排了个有用没用的清单,没两天就摸到韩家门上。出面接待的是韩庭幕,故人相逢异乡,别有感慨。他邀请庭秋一家到唐县居住——也算回归故国,要不嫌弃,在他县衙里挂个职务,帮他一把。在经历了自家表亲的冷漠后,庭幕对这个旧长官的热情有点意外,委婉的拒绝了,说:“此间自有依靠,多谢挂怀。”   曾经的珑北长史最终被任命为清渺治下的唐县第一任知县。在韩庭幕面前,他坦露过自己的心路,之所以到唐县,是想让自己和家人能过上一阵子太平日子。扶风军是这一带武力最为强大的,他觉得唐县归了清渺后能摆脱之前数日更一主的混乱绝望的情景。对于唐县百姓的想法,他也庭幕说了。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唐县的普通百姓们对于归清渺统治抗拒并不太大。庭幕惊问原委,后者说了一个非常简单的理由——清渺的税低。   劭庆六十五年,在大举用兵的时候,凤楚却下令降税,将劭庆沿用了六十余年的十税一改为十五税一;劭庆六十九年,再改为二十税一;清渺元年,再一次调整,这一次是前无古人的三十税一。同一时期,陈泗的税是十税一,动荡之后,各地诸侯的征税毫无章法,几乎榨干了民众。芦裘占领期间,除了十税一的常税之外,还有人口税、牛羊税等林林总总十余种。唐县距离扶风很近,当地百姓早就听说邻国三十税一的“美好”。扶风军进据之后,随军文官张榜安民,除了重申军纪,维持治安之外,宣布采用清渺税制。百姓们看到这张榜单后欢呼雀跃,完全掩住了归入“女子之国”的不安。   至于风俗方面,清渺的安民告示中也表明:“男婚女嫁,一如往昔。各部官吏均在原职听用。”庭幕叹了口气,心想他们这些人真没白当试验品,对待唐县的态度可比当年收复扶风时大相径庭——清渺不着急了,他们先要的是平稳的人心所向,至于移风易俗,大可在未来的十余年甚至数十年间慢慢变化。景晴曾对庭秋说:“就像你家阿琳,陈泗的女人看到还能有这样的一种人生,一定有很多人会追逐的,而一旦尝试,就回不去了。”不过那个时候,庭秋也有一句话没有说:“清渺的男人也可能因此看到不一样的人生,同样是回不去的……”一个唐县当然不足以倒过来影响扶风,但是若是景晴“恢复瑶州”的野心真正实现,这种逆影响就不是天方夜谭了。   十月末,西山景晴正式任命那位前珑北长史为唐县知县,这位知县从韩庭幕那里听到那句“自有依靠”,也就不再提请他们入幕的事。临行前,他又到韩家转了一圈,这一次庭秋也前来相见。此人来请教接下来治理唐县的要务,韩家兄弟两个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将他们落户集庆后围绕着陈泗流民所发生的种种奇事,以及集庆官府一次次变化的政令说了一遍。那人说“唐县依然是本土本民,大都督也说了,不改风俗,应该不会发生那么多事。”庭秋摇了摇头:“既然归顺了清渺,今后唐县总不能禁止清渺人去定居吧?唐县的风俗不改,到那里去的清渺人难道会入乡随俗?”   “扶风地广人稀,唐县那里也不是什么繁荣地方,不至于有那么多人去吧……”   庭秋笑笑:“清渺要彻底收纳唐县,就一定会派人去定居。”   庭幕见对方露出震惊又恍然大悟的神色,清了清嗓子道:“其实,我这里确有一件事相求。内子故居唐县,她兄长虽因职迁居都城,故乡多少还是有些人的,请府君得闲帮忙找找。”   “贤弟放心,包在我身上。可要告知你们的在处?若是有人想来投奔的话……”   “自家亲戚,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真有人来,我们自然尽力。”   唐县后来的故事就和韩家兄弟预料的一样,清渺从建立神宫起步,开始了缓慢但是稳定的渗透。唐县的百姓们自然也对可能发生的风俗改变感到忧虑,但是清渺的渗透和风化雨一般,一点点的侵入他们的生活;而税收的减少、吏治的清明,以及一个正在建国初期生机勃勃又充满野心的王朝气象以更为强势的方式覆盖一切。唐县并没有发生太多移民们初入扶风时让人苦笑不得故事,更没有出现扶风收复之时再一次强行改变男女尊卑而造成的无数悲剧。   这一位唐县县令任职三年多,因政绩卓越,调任庆州司约;当时的唐县已经成了瑶州州治。而出任瑶州知州的则是茗芳——这个容貌出众,曾已颜色侍人而“闻名”的男子,这一年正当而立,位在六阶上,成了继长捷之后,扶风官位最高的男子。   紧接着,从永宁城传来了一系列的大事件——清渺宗室的多位亲王被卸去现职、分封地方。清渺上承文成后期的传统,所谓的“分封地方”,除了和亲王领军有实权,其他的就是给个食邑,对地方上的行政军事没有任何权利。夺去现职,分封地方,意味着这位亲王从此脱离权力,剩下的就是吃吃喝喝等死的节奏。被夺职远放的一共有三名亲王、五名郡王;其中四人是凤楚长辈,剩下的都是堂姊妹。在朝中领现职的宗室女子一下子少了一半,堪称大震荡。这一波还没转过来,又一道政令通达全国——拆分神宗司为宗正、神司两司,各立官长。拆分之后,宗室的继承裁定由宗正司惯例;此外的家系建立、继承等,依然归春官管辖。宗正司归春官系,神司归天官系;但都不受春官、天官的直接管辖,各项人事任用依然由司内自行裁夺。   各级官员看着邸报感慨万千,相互评论说:“这是把神官们最后一点世俗权利都剥离干净了。”   西山景晴得到这些消息的时候高兴了好几天,还笑吟吟的对燕飞夫妻说:“我们扶风过去一年受的那些委屈啊,陛下算是帮我好好出了口气了。”   这一次变动进行的很顺利,尽管各地神宫都有反对,但一向对这些事跳的最厉害的大神司却一片平静。景晴则淡淡评价了一句:“自作自受!”   十月末的时候,景晴履行了对韩庭秋的承诺,想法子撮合韩琳和长捷。她的做法干脆的让庭秋瞠目结舌——举办了一次家宴,把长捷一家子都请来,还没等开宴就直接的说:“给你说们亲事,韩家的姑娘——就是阿竹的姨母,琳丫头,看上你了,怎么样,你对她中不中意?   因为刚刚在边关取得一系列战役的胜利,长捷那个在军中领职见习的大侄女也立了功勋,随着献捷回集庆休整。景晴说这句话也没避开这两个少女,一句话甩出来,长捷彻底呆住,两个女孩子扑哧笑出声来。长捷满脸通红的摆手,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大侄女却拍手道:“好啊好啊,叔叔答应了吧,琳姑娘又温柔又好看,我们也喜欢呢!”   长捷狠狠白她一眼,低声道:“要替你叔叔我做主,你还得再等个五六年!”小姑娘缩了缩头,委屈的看着长捷道:“琳姑娘是很好啊,温柔、好看、知书达理还不娇气。”说到这里眼睛眨了眨,一脸的欲言又止。   长捷又白了侄女一眼,起身说了句:“借一步说话。”景晴见他脸上绯红,神情也是从未见过的紧张、尴尬、害羞的混合,顿时觉得挺有趣。两人移步到旁边的小室,景晴靠茶几坐下,笑吟吟道:“说吧,你什么心思?对了,既然由我开口和你说这件事,之前自然是韩家几个当家的都没意见,琳姑娘的心情也是确认无疑的。”   长捷苦笑道:“大都督就别开这种玩笑了。琳姑娘才多大?去年才服礼吧?比我年少十来岁,这怎成婚姻?”   “在陈泗,男子比女子年长个十来岁并不稀奇。倒是阿琳怕你嫌弃她是外族。”   长捷还是连连摇头。   景晴对着他看了一阵子,忽然道:“你怕什么呢?”   长捷愣了一下。   “你只说两人年岁上的差异,却没说是不是喜欢阿琳。看来,你对阿琳多多少少还是中意的,是不是?还是说,你其实是嫌弃她?”   长捷愣了好久才结结巴巴道:“琳姑娘什么都好,谁会嫌弃她?”   “那你怕什么?怕你自己被人取笑,还是怕阿琳被人取笑?”   长捷又是长久的沉默,最后低声道:“将来她一定会后悔的。”   景晴微微皱眉,低声道:“你怕将来落到绿萝带的境地?”   “我不能让两个侄女因此蒙羞。”   景晴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道:“你对琳姑娘其实还是中意的?”   长捷低头不语。   “我让庭秋从琳姑娘那里要一句话吧——若是她能和你结连理,准备怎么安排你们两个的将来。”   “啊?”   “倘若她愿意为了你回到陈泗女子的人生——相夫教子,洗手做羹汤,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长捷愣了半晌,低声道:“这不是太委屈琳姑娘了。”   “夫妻同心协力来建功立业、开家立系不也一样好?嗯……若是有开家立系那一天,以韩为家名来报答她好了。”   过了一会儿,长捷忽然笑了起来:“大都督一厢情愿了吧?哪有那么好的事。”   景晴嫣然道:“那么一言为定,阿琳若如我所说的心意,你就和她成亲!”   “大都督!”   “怎么,还委屈你了?行了,听我的信吧。要是阿琳心意没那么坚定,我就不来给你添烦恼了。走吧,回去吃饭了,你那两个女孩儿都快饿死了。”   长捷想到刚刚两个侄女欢欣雀跃的样子,心想回去后只怕还要被她们缠,忍不住叹了口气,结果又换来景晴一个大大的白眼。   景晴还没来的及让庭秋去韩琳那里问话,都督府倒是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第一个是两江郡的五阶下的武官霖芳。她风尘仆仆的找上扶风都督府的时候,连门房都对着拜帖愣了好一会儿,总怀疑自己看错了“两江郡”这个地名。景晴回来后也吃了一惊,在此之前她让管家写了封信给霖芳,把她兄弟在这里的消息通知了一下。她本以为霖芳也就是回个信,或者派手下人来迎接,没想到她居然请了假千里迢迢的从两江郡亲自跑到扶风来了。霖芳恭敬地感谢西山景晴对她弟弟的收留,然后拿出一笔银子,请求为听雁赎身。她说知道这个要求太贸然,但是他们姐弟流落异乡,以前她一直以为弟弟已经死在乱军中,天下茫茫只自己一人,当下重逢,无论如何姐弟再也不分离。景晴狠狠白了她一眼,微嗔道:“你从哪里听说我西山景晴是这么个贪钱、无义气的人?若不是要让你们团圆,我写信给你做什么?听雁和我多少是一场缘分,我准备了一些东西,为他添份嫁妆。”霖芳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景晴笑笑说:“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有一个叫做琴期的女孩子要到你们两江郡军前效力,希望你多加看顾。”   霖芳一口答应。   景晴摆摆手示意她莫急,又道:“她的阿母是我扶风前任北营大将军璃琅。”   “意图谋逆的那个?”   “是!”   霖芳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的时候,不管是声音还是眼神中都没有半点犹豫:“大都督放心,只要在末将力所能及之地,绝不让她因此事受到任何不公正的对待。”   景晴欣慰的笑了下。   听雁和姐姐劫后重逢悲喜交加,此后的选择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原本孤苦伶仃的舞伎顿时成了官家公子,等待他的将是之前从未想过的锦绣人生。离开的时候,景晴亲自送姐弟两到城门。听雁的神色里依然有眷恋不舍,景晴则云淡风轻,笑吟吟的主要和霖芳说话。直到拱手道别,景晴才看着听雁神色平和的说了一句:“你年华正好,岁月尤长;此别好自珍重,早结良缘。”听雁鼓着勇气问了句:“可能有再见之日?”景晴扑哧一笑:“你阿姊和我同朝为官,自有再见之日。只是……听雁,你日后若是遇到无可奈何之时,可以来找我。顺风顺水的,见不见都不要紧。”   扶风都督府迎来的另一个不速之客是澄碧黛。她出现的时候正好凤吟台从军营回来,看到她吟台愣了一下,转头就对小伙伴说:“我没看错吧,那是澄碧黛?她是去打仗了还是去爬南断山了?”   时隔月余,出现在西山景晴面前的澄碧黛完全没有了昔日翩翩美人的样子,脸色腊黄,眼眶凹陷,原本恰倒好处的身材瘦的几不胜衣;居然比前一次生死关头来求助的时候还要狼狈难看。景晴惊愕道:“你这是怎么了?你们澄家的危难已经过去了,你怎不回京城去?怎么弄成这么个德行?”   澄碧黛一句话没说眼泪就下来了,景晴更惊,心说上一次那种情形,跑来求人的时候都还保持着仪态,难不成澄家又有谁惹了祸,皇帝要她们命了?   澄碧黛神色惨然道:“大都督,我这段时间……怕是被邪祟侵扰了。”   景晴的脸色沉了下来。   对劭庆人来说,被邪祟侵扰的另外一个意思就是“被神官诅咒了”。   神术、巫术从来就是一体的,文成时有巫殿神宫的分别,原本只是“术”上的差异;神宫问天——掌天文,定历法,明气象。巫殿承秘术——祈穰,诛邪,除凶等等。这是好的方面,另一面,所有的事都是一体两面的,祈雨可以润物细无声,也可以导致洪水滔天;而驱邪可以是驱除邪物也可以是驱使邪物;治病救人和投毒杀人同样只有一线之差……文成年间,利用巫术铲除异己、争权夺位的事情从宫廷滥觞,最终遍布民间。更有很多神宫以邪术恐吓百姓,从而抢占土地、夺取财物……民众的愤怒逐渐郁积,文成王朝崩溃的时候,神宫的权威也崩溃了。愤怒的百姓在各地捣毁神宫、巫殿,杀死神官。而各地割据政权为了充斥自己的实力,也纷纷借着民众的怒火收回被神宫占有的土地……在安靖历史上被称为文成法难的这场浩劫延续了三十余年。神官们也努力自救,他们想到的方法就是“废巫存神”,于是无数巫殿或废除,或改名神宫。到了清渺开国,安靖公开的巫殿只剩下寥寥十五座。名称是改了,并不代表巫蛊之术的消失。相反,在清渺开国前一百来年的时候,诸侯林立,战争不断——法纪不行则必然私刑猖獗、巫蛊横生。   碧黛诉说自己这阵子噩梦连连,而且梦中都是沦入地狱、被恶鬼分食之类正常的时候压根不会在她脑海中出现的恐怖又充满宗教暗示的场景。家中还出现各种怪事,比如门上有血泼过一样的痕迹;碗碟无故碎裂等等,这半个月已经发展到夜闻鬼哭之声。她庄中有被吓死吓疯的,不少门客和打短工的都吓跑了,家奴们跑不掉也每天魂不附体的。她连着换了几个住所,近期根本连家都不敢回,住在客栈里。诡异之事的确少了点,但噩梦依旧,身边的人也还是不断发生莫名的事故。   景晴微微皱眉道:“你没找人驱邪?”   “怎么没找?我把集庆这一带能找的神宫都找遍了,还从瑶州请了人来,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为甚么不到神宫避灾?明信宫还保不住你么?”   澄碧黛一时间表情非常复杂,景晴打量了她一阵,脸色又沉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缓缓道:“除了益州那几个混账,你还和神宫纠缠在一起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   “和所谓的‘瘟疫’有关,是不是?”   “这,这不是益州……”   景晴冷笑了一下,随后表情又平和下来,随手拖过几个垫子斜斜往上面一靠,半躺半坐的,等把自己摆舒服了才道:“璃琅是个大老粗。益州那位没那么大能耐在我的地盘上搞如此细致的事。开矿、锻造武器盔甲,这件事是益州做的一点不错。至于其他的……”景晴忽然一笑,笑得还颇有几分妩媚,悠悠然道:“有些事没有往死里追,不是看不到,而是想给人留点情面。而且,皇帝表态在前,我这个做臣子的总不能装着不知道去给她添堵吧。但是!要是有人还在那里给我添堵,我可就不客气了。说吧,背后是谁?明信宫还是轻云宫?”   碧黛一颤,目光里露出不敢置信的意思。   “哦哟,两边都有份啊。”   碧黛这才喃喃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有哪些人。”   “嗯,你只是想要出口气,她们也只把你当金主。”   碧黛苦笑:“金主……啊……”   “我一直都在想,上半年那一场瘟疫闹剧,其中有装神弄鬼的,也有真正中了幻药的。能轻易让人产生幻觉的那些药物,不管是升云草才是销魂丹都价格不菲,按照当时出事的规模,花费当在千两白银之上,还仅仅是药物,不算人手。神宫虽然有钱,不过扶风本身就这么个穷地方,随随便便拿出千两白银,她们没有能力。而且,也不可能整个神宫上上下下联合在一起做恶。哪怕带头的是神官长,能动用的资金也是有限的。”说到这里,她似笑非笑的看看澄碧黛:“澄家可真收入丰厚啊……”   碧黛尴尬的挤出一个笑:“不敢在西平侯面前称什么富贵。”   “谦虚的过了吧。若说贵……一点不错,我西山景晴的家族自然超过你澄家许多。可要说富,啧啧,让我眼睛都不眨的甩出几千两银子——大概只能去变卖皇帝赏赐的珍品了吧。”   “……”   “行了,不相互哭穷了,让别人听到还不翻死白眼。看你现在这样子,我说让你回京城去也不合适,不如……”   话没说完就断了,两个人都露出茫然的表情,这个表情又很快变成了惊诧,然后一起喊了一声:“地动!”跳起来就往外跑。   清渺五年十月,扶风地动,以郡治集庆为核心,长州多地均有震感。   景晴等人冲出房子的时候就看到都督府众人也纷纷往外跑,侍卫、亲随则朝着她这里没命一样赶过来,见她安安稳稳站在外头才一脸“谢天谢地”的表情。地动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也并不剧烈。等到一切平静下来,总管、侍卫长等带着人一处处清点,当主子的则在空空旷处休息。过了大半个时辰,总管来报说没有房屋坍塌,只有三个人被掉下来的瓦片杂物砸到受了轻伤。   碧黛全身颤抖,脸色惨白,拉着景晴的袖子颤抖道:“看吧,看吧,我最近到哪里都出事……”景晴哭笑不得的看她一眼,心想你要是能霉到引发地动那倒真是神迹了,但也没功夫和她纠缠,叫了两个亲随过来带走碧黛给她做心理工作去。她还得关心一下地动之后集庆城有没有事故,以及地动的规模,对扶风到底有多少影响等等。当然,这些事急也急不出来,要等各地官府陆续上报,按照扶风的幅员辽阔以及地形复杂,全部收到起吗要大半个月。到了晚上,集庆的损失统计上来了,和都督府一样,没有大规模伤亡,倒了几栋太破的房子,伤了十来个人。但是,有一个大大的倒霉事——明信宫倒了一堵墙,压死一名神官。   在集庆调查到的十来个受伤的倒霉鬼中有韩家的一个人——韩梅。她也是被倒霉催的,地动的时候正好爬在梯子上从高处取东西,结果……重蹈了韩芝前一年的覆辙,骨折了,不过是手断了。自然让韩家上上下下好一阵忙乱,小姑娘以前摔一下都要哭半天,当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安靖“女子担天下”的觉悟,咬着牙挺着,眼泪在眼圈里滚来滚去,到底没有真的哭闹。韩玖去请大夫的时候遇到都督府的人,很快这个小事故就传到景晴那里。景晴想了想让亲随提了二十两银子送去说是给小姑娘买点好吃的补补。当时她正和澄碧黛一起说活,后者犹豫了一阵子终究没忍住,说了句:“大都督对韩家人真是……”说到这里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形容词,顿了顿改了句话道:“您真是念旧的人。”   景晴白了她一眼:“哦有,会说笑话了,怎么,不再觉得是自己倒霉到引发地动了?”   “这个,这个,我还没这个本事吧……再说了,不是连神宫都出事了么。”   景晴忽然叹了口气:“是啊,怎么偏偏就是神宫出了事!” 作者有话要说:  呃,我最近有了些其他的爱好,所以写文就……不过之前说过,我会在今年内,最晚春节前完成《春绝句 ☆、第二十八章 往事未成烟(全)   长州地动,集庆为中心。地动并不严重,全城只有小损失,但集庆神宫——号称风神主祭殿的明信宫倒了一堵墙,死了一名神官。神宫出事,百姓就不淡定了。在安靖人根深蒂固的信仰中,绝对不会产生诸如“看吧,神宫都倒了,所以神明什么的根本是不存在的。”他们只会想——天啊,一定是有人(我们)做错了什么,神明不保佑我们了。这种恐慌在本来没有受多大灾害的集庆城快速蔓延开来,紧随而来的是各种各样的传言,比如——地动只是开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什么的大祸。以及,知道神宫为什么会出事么?扶风这个地方流了太多的血,怨气冲天,神明都不想住了。还有补充解释说这里死了许多外族人,他们的血玷污了安靖大地,所以神明抛弃了这里。其他例如神官失德,主官无道等等,充分发挥了民间想象力。   好在明信宫一向比较低调——这里虽然是风神的主殿,不过安靖号称风神主殿、风神显灵的地方至少能凑满一双手。明信宫地处偏远,这个“主殿”的说法也就只有在扶风说说。明信宫在芦裘入侵,集庆的惨烈攻防战中全毁,直到劭庆收复集庆后才重建,当时百废待兴,明信宫要钱没钱要人也没多少人,修的格外简单,甚至还远远比不上扈县的轻云宫,更不要说瑶州的承平宫。现任明信宫司正是从承平宫调任的,在承平宫的时候,她的地位也不是特别高,所以才被派到这种偏远贫穷之地。总而言之,明信宫的这位司正谦恭有礼,平日里信徒和她诉说家长里短的烦恼她也有耐心听。在这样的氛围下,其他的神官们自然也清净柔和的从事。明信宫等于是从头开始的,所以也没有抢占田地等等的奇葩事,因此各种传言里和神官失德有关的最少。这也让从西山景晴到明信宫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神官失德是严重的指责,如果这样的想法在整个集庆蔓延,这件事就不再是她这个地方官能管的了。必须上报神宗司,在神宫自己的体系里定神官们的荣辱生死。西山景晴觉得自己这阵子和神宫之间的“仇怨”已经太多了,如果再搭上一个明信宫,她真的要去神宫住上一年半载苦修求恕了。   在集庆暧昧不安的过了几天后,第一个明确的信息从承平宫传来。   承平宫大司正明流向明信宫下了——举行镇魂祭祀的命令。   韩琳在明信宫帮忙的时候听到了这件事,回家就嚷嚷开了。韩家上下只有她没事去神宫,一个个听她普及知识。据说承平宫大司正夜观天象,集庆等地有悲伤哀绝之气缭绕不去,上达天庭,这才有了此次地动,乃是上天感受到了亡魂的哀怨,以这一场小地动惊醒世人。所以,必须要做点什么来安抚亡者,就是所谓镇魂祭祀。韩琳兴奋地说接下来大家都要忙了,不光是神宫哦,要赶制很多祭祀品,最最重要的——要收骨安葬。官府很快就会贴出布告了,恐怕每家都要抽徭役。   韩玖啊了一声:“收骨……是收尸骨么,我怕的呀。”   韩芝轻轻的说:“没事的,我不怕。抽到我们家,我去!”   庭幕摇了摇头,笑道:“都白生在官宦家,什么抽徭役。天下收骨是善事,从来不会拉丁,而是动员,到时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真的不去,那也是你自己不要福报。”   韩玖撇撇嘴,委屈道:“我是不知道啊,在家里又没遇到过。”   紫媛叹了口气:“其实你们是遇到过的,就是那时候年纪还小,记不得了。也就是十年前,我们陈泗也曾让边关各县组织人手在战场上收敛尸骨。那个时候……那个时候陈泗真的还是个挺好的国家。”   那个时候,陈泗昭帝在位七八年,正当盛年,勤政而富有手段,无论内政外交都可圈可点。只可惜好景不长,昭帝在位第十年时驾崩,二十一岁的太子继位,他的谥号是“熹”,看谥号就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浑浑噩噩的折腾了几年后莫名其妙的死了,留下年幼的皇子,毫无悬念的引发了后来的大乱。   沉默了一会儿,紫媛第一个回过神来,朝着韩琳招招手说出来,有话和你说。韩琳应了一声跟上去,紫媛看看她含着笑低声道:“我说,你还要在家里躲几天?要不要让你二哥帮你去辞了差事?”   “我……我干嘛要辞了差事?”   “你再躲下去,自己不辞,也要被赶了吧?”紫媛看看她,低声道:“到底怎么个结果?”   “什么……什么结果……”   “装,再装!那天,你阿兄把景晴那里的回告诉你之后你就跑去军营了,是不是去……嗯,去求亲了?”   “嫂子——”   “被拒绝了?”   “不知道,他……什么也没说。”   “你呢?你没追问?”   “我……我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啊。我就跑了,想等两天再问。”   紫媛看看她,扑哧一笑:“该不会第二天我们这位长捷大将军也跑了?”   韩琳眼睛瞪大了,紫媛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大将军去巡查了?”   “嗯。”   “然后,你也跑了?”   “我请了假的。”   “阿竹让人带话说长捷将军前天已经回营。”   韩琳的眼睛瞪得更大。   “阿竹是个早慧的孩子。”   韩琳双手捂脸觉得自己更加没法见人了。   “早上大将军家的那个姑娘来找过你,你去神宫的时候。”   韩琳还是捂着脸,声音闷闷地:“她说什么了?”   “她说想你了,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她看了个什么书很多不明白的等着向你请教呢。”紫媛看着韩琳的样子忍不住笑,过了一会儿拉拉她的手:“哪怕对长捷将军将军不成。你要做一个安靖女子,这样可不行啊,你将来是要让一个男子依靠的哦。”   韩琳继续捂着脸,过了许久慢慢放下一只手:“明天我就回去。”紫媛轻轻搂着她,低声道:“见了大将军,再问一次,要是还没答复,你就死心了吧。”韩琳点点头,又道:“我想,他躲出去是不是其实是愿意的,其实是和我一样害羞?”   紫媛觉得这对话实在别扭的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了。   没有等到第二天,当天晚上长捷的侄女又来了,还是两个一起来的。一边一个拉着韩琳,老大说她在军中吃了几个月苦,好容易回到集庆要多逛逛,今天玩的晚了出不了城回不了军营了,求在她家里住一晚。又说早上出来的时候已经和叔叔说过了,会在城里留几天。两姊妹一句接一句,说的又快又急,韩琳都插不进话。好容易等两人说完了,正要开口,做姐姐的那个又道:“我们和叔叔说了,来投奔阿竹家,他才答应的。”闻声出来的紫媛看韩琳实在应付不来,上来挽住一个笑吟吟道:“看你们两个说的一套套的,哪里需要那么多理由?你们是长捷大将军的侄女,只要不嫌弃我们这里,爱什么时候来住就什么时候来,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两个女孩儿立刻道谢,她们俩也的确一点不客气,叽叽喳喳的说话,又四处找韩梅韩玖,这下子一堆女孩儿在一起说说笑笑的,韩家简直有史以来没有那么闹腾过。说笑的声音一直传到后面,让韩家两兄弟都探头出来看看前面然后相互笑笑。韩琳到时没有和她们一起说笑,而是帮着紫媛一起切糕点、拿小食的招待客人,如此跑进跑出几次后那个做妹妹的先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她笑道:“书吏别忙了,我们贸贸然来打扰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不等韩家的人说客气话,忽然叹了口气:“琳姐姐,你什么时候回去啊,我们想死你了。你都不知道,上回大都督指点我们读《兵记》,里面好多字我都认不全,实在没办法,只能抓着阿竹教,被他笑死了。”   韩琳扑哧一笑:“大都督指点你们读《兵记》,是你们两自己贪心吧?上回不是说从《阵论》读起么?都读通读透了?”   二姑娘微微撅嘴:“阵法什么的,越看越没趣,越看越看不懂。”又拉拉韩琳的衣服:“琳姐姐你来教我们,我们就看得下去了。”   韩琳又笑:“我也看不懂啊。阵法最重实践,大将军才是个中高手。”   “叔叔是懂,可说不明白,琳姐姐每次都能说的透彻。”   韩玖笑了起来,伸手拉拉她:“我阿姊过阵子调离北营,你怎么办啊?”   两姐妹一起抱住韩琳:“不放走。”   韩玖一边吃点心,一边笑:“官家调配,由得上你啊。嗯……若是大将军位在三阶,能自建幕府,倒是另当别论。”   两姐妹朝进来让大家准备吃饭的紫媛道:“紫夫人帮帮我们啊。”紫媛想了想忽然领悟了其中的意思,朝韩琳笑笑,又朝着两姐妹点点头,见两个女孩儿露出欢喜表情,又俯身过去拉着做姐姐的那个低声道:“将来可不准欺负我家阿琳。”韩琳一开始还有些迷茫,听到韩玖吃吃的笑,一下子也明白过来了,脸上一红找了个理由跑了出去。两姊妹看着韩琳跑出去又嘻嘻笑了一阵,这才转过头对韩玖说:“你们听说了么?要进行镇魂祭了。”   “听阿姊说了……收敛尸骨么……”说到这里还是抖了一下。   “还有很好看的祭祀大典呢!而且,听说这一次是承平宫大司正明流亲自来主持哦。”   “很厉害的人么?”   两姊妹露出一种“哎呀,你没听说过”的表情,然后把西山明流的各种“神奇事迹”说了一遍,尤其是几年前的扶风祈雨,更是说的绘声绘色。说着说着忽然吃吃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道:“扶风举行这样的宏大祭祀,我们也就是出点钱出点力,就是大都督又要辛苦了。”   “唉?”   “镇魂慰灵是要当地主官主祭的呀,祭祀一共三天,规条复杂至极,可累了。”   “呵,马上就是年末了,本来就有许多祭祀的,那不是要忙死啊。”   “今年举行镇魂祭,其他的大概都从简了吧。”   几人又说了两句话就跟着紫媛去吃饭了,席上韩琳没有出现,倒是看到了韩庭秋。两个小女孩儿对韩家这个当家老大有种莫名的畏惧,一顿饭吃的规规矩矩,话都不敢多说。用完餐,韩玖拉着两个女孩儿到自己房中去玩,庭秋叫住了紫媛,含笑道:“是不是可以给景晴那里带个话了?”紫媛笑着点点头:“大将军也真不容易,家里没有人,婚姻大事居然只能让晚辈来暗示。唉,也真没想到,阿琳会愿意洗手作羹汤,我只当她会以景晴这样的人物为榜样呢!”   “她最初是有这样的野心,只不过,这些日子走下来,她已经知道自己的极限了。”   紫媛不太理解这句话,但是想到韩琳姻缘得成,娶(嫁)的这个人无论从官职还是品行都对的起韩家的门第。而将来,韩琳定能成为长捷的助力,前程更是可期。而在韩家,终于在这异国他乡有了一个“真真正正的亲戚”,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足够她高兴几天了。   第一场大雪覆盖扶风全境的时候,镇魂祭在上报朝廷,得到皇帝和神宗司的共同首肯后正式开始了。集庆下属的各地官府派出差役,敲着锣行走在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的动员。各坊保甲,各村士绅带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韩玖害怕的收骨之事是不会在集庆城发生的,这里虽然也发生过很多次惨烈战争,曾经血流成河,尸积成山,但作为人口密集的郡治,大战结束立刻整理战场,包括周边近处的山野都不会有一块尸骨裸露在外。真正忙碌的是下属各县,以及真正是永远之战场的秦州,在群山河谷之中,在白雪覆盖的荒野上,处处白骨,点点悲痕。   一大早,秦州扈县知县茗芳就准备踏雪出门了。他一身便捷的行路打扮,带了斗笠,披了厚厚的斗篷。秦州镇魂祭的收骨已经进行到第五天,他身为一县父母官每天都带着衙役、书吏们身先士卒,由近及远奔波在秦州一个个曾经的战场之间。刚走到门口,就见一骑绝尘而来,马上骑士穿着官宦之家差人最常见的衣服。茗芳停住了脚步,觉得这位来人一定是来找自己的。果然,来人到前下马,朝他一拱手自报姓名,乃是西平侯府的一名八阶武官。茗芳知道自己今天的计划要改了,将县尉叫过来吩咐了几句,这才把来人迎入府内,自己又去换了正式服饰出来重新见礼。这位府官位阶略低于茗芳,态度也很谦恭,说了些客套的话后正色道:“末将此来是向明府要一样东西。”   茗芳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下文,愕然道:“敢问尊使,到底是要下官提供什么东西?”   来人也是一脸无奈:“我家侯爵说了,只要说这句话就可以了,明府一听就懂。”说完看茗芳更加愕然的表情,又想了想,补充道:“主人说,是别人托付给明府保存的……”   茗芳“啊”了一声。来人一脸“哎呀,这也能听懂啊”的惊讶。   茗芳确实是听懂了,听懂后内心更无奈,心想亏得这位大都督想的出来,这样来要,让他托词装傻的余地都没。除非他真的不要命到厚着脸皮回答对方:“不知道,”就这么把人打发回去——别人会不会这么做不知道,反正他没这个胆子来和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前程过不去。他和来人打了个招呼后回到内室好一阵才回来,手上拿着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物品递给来人,神色里却带着一些忧虑,过了一会儿低声道:“烦劳带句话给大都督。下官一直以为陛下要的是天下和解。”   来人神色又惊诧起来,忽然扑哧一笑,拍着垫子道:“神了!来时候爵就说明府会说这句话,又说到时候就这样回答——”她咳嗽一声,端正了坐姿,一本正经道:“就是为了天下宁定才要清楚不稳之事。而且,请茗芳放心,我绝不会让无辜者受牵连。”   茗芳愣了一会儿,低头道:“下官惶恐。”   来人仅仅在扈县住了一个晚上就带着那个严严实实的包裹回去了,期间茗芳自然恭敬热情的招待。来的这位位阶虽然比茗芳高,不过是府兵之属,并不是朝廷的实职,惯例里就不如实职的来的尊贵。她性格也不错,加上茗芳热情,他又是个俊美出色的男子,但凡女人总不会讨厌和那么个眉清目秀的男人说话。两个人东拉西扯的聊了半个晚上,第二天茗芳又亲自送到城门才去忙前一天未尽之事。此人行出一段路又回头看看,心想这位扈县知县果然如传言的一般是朵“解语花”,难怪到处都说他这个知县的缺是年初在承平“陪伴”西山景晴陪出来的好前程。之前每次听到她都嗤之以鼻,当下见了真人,到觉得……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的……   清渺的京师永宁城位于中原腹地,位置上比西都邵安偏东南一些,自然也更暖和一些。邵安的冬天,总免不了有那么一个月大雪封门,几乎无法出门一步。永宁城的冬,皑皑白雪就成了素裹亭台、装点树木的银色景致,但是再好的景色也要看的人有兴致,一路小跑着进了大神司府邸的凤凌兰显然没有那么悠然的心态。到了清渺中叶,大神司是没有专门府邸的,至少明面上没有,她们居住在永宁城东的神宫中。但此时,大神司不但有府邸,而且这座宅子和亲王府一样是由国库出钱购买、修建的。大神司府亭台楼阁交错,假山嶙峋,池塘河渠交织,其气派华丽同样不逊于任何一位亲王的府邸。这里居住着清渺神官之首云山梦华和她的家眷,包括夫侧数人、两个儿子。此外,还有侍奉她的低阶神官十余人,还有数目庞大的侍从女佣。兰亲王凤凌兰一路往里疾行,惊得侍从婢女慌忙拜倒,一直到第三近才看到此间主人在几个侍官陪同下快步迎出来。   凤凌兰一见她就上去一把拉住,急声道:“你为何同意扶风的镇魂祭?”   梦华一惊,左右看看,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   凤凌兰也醒了过来,沉着脸不再说话。两人进了房内,待侍女端上茶水后退下,凤凌兰也不寒暄,开口又问了一遍。   梦华沉吟了一会,缓缓道:“我不同意又能怎样?”   “你同意了镇魂祭,她们在扶风那么长时间的经营就白费了。何况,这一次还有天时!”   “天时?你是说扶风地动,神宫倾覆么?”   “扶风一年多来怪事叠现,加上地动和神宫遭难,件件都指主官失德,这样的先例在史书中数不胜数。或许当下扶风百姓还没有想那么多,但是,若是再发生几件……”   梦华看着她一脸无奈,她心里实在是后悔自己怎么找了那么个盟友。她更奇怪,这么个主是怎么在朝廷的各种纷争中活到现在还当上神宗司首领的。想到这里,她就犹豫还要不要对这个昔日盟友说实话,这么一想气氛就沉了下来。凤凌兰等了半晌见她进入发呆境界,心中更怒,一拍桌案道:“这是什么意思?神宗司拆了,大神司眼里就再也没有本王了么?”   梦华苦笑了一下:“殿下,这件事的确是我的不是。只能对殿下说,我也是没有办法,非做不可。”   凤凌兰微微皱眉想了一会儿,眯着眼睛道:“难道,你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   “兰亲王,上书请求镇魂祭的是承平宫。”   凤凌兰咪起眼睛,一脸“你又有什么把柄在那个古怪女人手上,坏我们大事”,过了一会儿咳嗽一声道:“西山明流在神官和世俗间都有号召力,大神司就算宽宏大量不记害女之仇……这样放任下去,您的尊荣还能维持多久可就难说了。”   梦华沉着脸不说话。   “本来这一次在扶风的布局是可以把明流一起算进去的。”凤凌兰皱眉道:“扶风异变,她承平宫即不示警在前,又无力解决在后,还有什么资格占承平地方。”   云山梦华其实很不想再提这种让她想一想都烦躁的话题,但也没想到凤凌兰能执着到这个份上,好像不把话说清楚今天就别想太平。而且,她也担心一旦不说清楚,凤凌兰还不知道会不会继续做傻事,然后把她也一并套进去。但是让她承认看到西山明流害怕,自知在神术一道上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会被明流破解,她又实在说不出口。正踌躇着,只听奔跑声,一名神官一边跑一边高呼:“皇帝陛下驾到……”   皇帝进来的很快,快到梦华两人刚刚定一下心跑到殿门口就看到了凤楚。凤楚一身便衣,身后只跟了七八个人,但梦华仔细一看又是一颤——其中居然有正亲王。   凤楚永远是面带笑意,神采奕奕的样子;正亲王也一如既往的平和宁静,神态里还带着点无忧无虑的天真。凤章一眼看到凤凌兰,笑眯眯的喊了一声:“兰皇姊也在啊,好巧。”兰亲王做贼心虚,一边朝着皇帝行李一边尴尬的笑了笑。凤楚摆摆手让众人免礼,走进那两人先前谈话的殿内,四下看看,含笑道:“看来朕打扰了两位卿家的要事。”   “哪有什么要事,这不是……天气好,兰亲王找我聊聊天。”   凤章认真的点点头:“冬日无事,最适合串门聊天。”   两个人笑意盈盈,两个人尴尬莫名的寒暄着,凤凌兰本想告退,凤楚摆摆手:“没什么大事,难得皇姊也在,一起聊聊。”   还没等凤凌兰再找托辞,凤章已经一边吃果子一边道:“大神司,帮忙算一个良辰吉日。”   梦华愣了一下:“请问是派什么用场?”   “哦,册封用的。”她朝皇帝看看,笑道:“小阿姊要回来了,陛下要挑个良辰吉日对她论功行赏啊——”   梦华看了风凌兰一眼,立刻点头道:“臣立刻安排,明日就把良辰吉时上报陛下。”   凤章眨眨眼补充道:“小阿姊总说要保西山家百年兴盛,大神司可要选个能福泽延绵的好日子啊。”   有了凤章做代言人,凤楚乐得清闲,只负责点点头,剩下的时间都悠然自得的喝甜汤吃点心,顺便观察这两位昔日神宗司当家人复杂的神情。等到凤章嘀嘀咕咕吩咐完,梦华擦着冷汗一一应下,这才放下碗清清嗓子道:“兰亲王在这里倒也正好,景晴这件事朕也要和皇阿姊商量。”   凤凌兰此时已经恢复了镇定笑道:“要涉及宗正司……陛下是要给景晴封……王位?”   凤楚但笑不语。   凤凌兰和梦华对看一眼,又笑了:“陛下放心,此事交给臣。景晴是我们的小阿妹,从礼法和传统来说本就是一家人,更何况还为我们清渺开国建功立业,册封亲王天经地义。若是只册封公爵,怎么显得出小阿妹身份上的不同?”   凤楚依然没说话,倒是凤章又天真的插了句:“看,我就说了吧,册封亲王也是没关系的。”   凤楚象少时那样伸手拍拍她,这才道:“虽然朕的私心里是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江漪、楼月霜她们说的也是对的,万事过犹不及——所以,朕想要册封她为郡王。兰亲王在宗室间替朕通告一下。”   凤章撇撇嘴:“又不世袭,乱不了宗脉血统,根本不用来烦劳大皇姊。”   凤凌兰眨眨眼睛:“不世袭?那铭霞将来?”   “降为公爵,再后为侯爵,于侯爵位世袭罔替。”   凤凌兰一直在眨眼睛,她的想法和凤章一样:“既然不世袭,关宗正司什么事。”倒是一边听着的云山梦华暗地里叹了口气,心想:“这个主意一定是江漪给皇帝出的,也只有她才能想出这种好像谁都不会太满意但又是最为平衡且无可挑剔的方法。”至于为什么要和凤凌兰说,的确不是为了让宗正司做什么,而是皇帝把她最终的决议告诉这位宗室里“反对力量”的领头人罢了。当然,更是一个警告——朕已经妥协了,你们那些小九九趁早收起来,否则朕那点不快活就撒你们身上了。   凤凌兰自然不是真正的傻人,凤楚言下之意听了个明明白白,心中颤了几颤,再看看一边已经开始翻历书的云山梦华,忽然有点理解她退缩的原因了。她忽然想起前阵子那几个被赶出京城的亲王、郡王中有人对她说的一段话,大概意思是“皇帝心性坚韧,她连结束百余年乱世重新统一安靖这样的大事都做成了,何况其他。她是下定决心要建立起一个与往昔不同的王朝,所以不管是削减权贵利益,还是限制神宫特权,她都是一定要做成的,谁要反对,都等着被收拾吧,而且一定会被收拾。所以趁着皇帝还没彻底翻脸,还是认命了吧。”   凤楚又和凤凌兰、云山梦华两人就册封的事情说了几句,凤章又笑吟吟的说起景晴的八卦,说大皇姊还要想想若是铭霞的生父真和景晴成了一家,他这样的情况又该如何处理,能不能入西山家谱,可不可以册封等等。凤凌兰心想这纯属消遣她来着,入不入西山家谱还不是景晴这个当家说了算,最多让春官去审核,一个不世袭的郡王关她宗正司什么事。   梦华已经圈定了几个备选时间,问西山侯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凤楚想了想道:“等到镇魂祭结束也就过年了,总不能让她在路上过年。年后若是没有新的事……大概正月二十动身,二月中旬就能到永宁城了。”   梦华笑了起来:“还有好几个月啊,那就不着急了,等我仔细算算再禀报陛下。”   凤凌兰看看凤楚的表情,插道:“陛下既然想念小阿妹,何不宣召她早点回来?镇魂祭可以由郡中其他官员主祭,不如让她回来过年吧。”   凤楚摇摇头:“她给我写了封信,说镇魂祭另有目的,不能走开。”   “另有目的?这……这还有什么目的?”   “一封书信,能写多少,何况她还喜欢在朕这里卖个关子。反正,提到两句什么祈雨之类的,又说要给朕一个惊喜,了断劭庆六十年来最大的一桩公案……”说到这里一摊手:“朕没听懂,你们有听懂的帮朕解释一下。”   凤凌兰望向凤章,正亲王摊一下手,意思是“我要明白早给她解释了。”   这时候凤楚吃完了一小块酥饼,赞了一下大神司家厨师的手艺,然后拍拍手看了眼凤章道:“好了,事情都说完了,朕和凤章还要去看望二姑母。”凤凌兰两个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要去看醇亲王,我说皇帝哪里来的兴致为了点小事就微服出宫。   两人将凤楚送到门口,这才发现这位皇帝虽然一身便服,却称不上“微服出宫”,几十名侍卫随从满当当的在二门处候着。用的车马都是正亲王府的,打着王府的标志。等到两人上了马车,行出百步外,凤凌兰才松了口气,看看梦华一脸恍惚,她也没了心情,当即也让人备车告辞。   凤楚姊妹两个的确去看望了已经因病卧床月余的醇亲王,在那里坐了半个时辰才离开,两人回宫的回宫,回府的回府。   凤楚回宫后直接去了澄贵妃那里,她的小女儿已经进了太学院东阁,这天休息回宫,母女相见亲热了一阵。凤楚考了些功课,小公主回答的妥当,让她心情大好,连带着表扬澄妃教女有方。凤楚在后宫从来是“良妻慈母”,对妃宾和颜顺语,即便有人做错了也从来不打骂。但是妃宾们私下里都说“还不如当场打骂回去,皇帝这样的,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闯祸到什么程度。”对儿女更是温柔,若是孩子做的不好,她也就对其父说一句:“孩子的教养上要费些心思……”听得人顿时诚恐诚惶,皇子们也会立刻扑在地上恳请母皇训示。因为不管是后妃还是皇子都明白一点,凤楚虽然不会打骂他们,但是她随时都会彻底放弃他们,特别是妃宾们,一旦被冷落基本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澄贵妃虽然娘家一门闯祸精,本人却是聪慧至极,平日里不管娘家怎么到他面前哭诉闹腾,他在凤楚面前从来不提一个字。平日里琴棋书画,对太后孝谨、对皇后恭顺,指在他名下的皇子更是耗尽心力的抚养教育,总而言之,就算是最看他不顺眼的人也只能拿他娘家人的不争气说点事,对他是指不出半点错处。   这一家人在一起说说笑笑个把时辰,正温情的时候宫人来报说正亲王求见。澄妃看看天色,挑了下眉:“陛下和正亲王这是干什么啊,一天见两回?而且这个点……。”凤楚笑眯眯的说:“小妹来和朕一起用晚膳的。”   澄贵妃没忍住扑哧了一下,借口吩咐加菜往后头走了。凤章还是一贯的神采奕奕,步履轻盈的进来。凤楚开口道:“怎么样?”   “大姊那边没什么异常,大神司那里挺忙的,连着去了好几个人……”凤章掰着手指把下午到访大神司府邸的官员报了一遍,眨眨眼道:“于是,云山梦华是坏人?”   凤楚被她这个用词喜到了,旋即摇摇头:“不能那么快断定。还是要看哪一家派人去扶风。”   凤章又眨眨眼睛:“陛下现在能告诉我这到底是在玩什么么?我都糊涂了!”   凤楚笑笑:“小妹觉得,王朝至今遇到的最大的一场危险是哪桩?”    ☆、第二十九章 进京   凤楚自开启统一天下大业之后,不管是劭庆年代还是清渺至今,经历的“第一危机”,不管问哪个朝臣,甚至是稍微关心点国家大事的百姓,回答都是一样的——益国之乱。益国之乱发生的很突然,当时统一天下的战争开始不久,归附或者被征服的国家,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都各有想法。但是,益一直很平静,这个国家本来就是幼主在位,权臣当政。皇家的威严早就被压得没有多少痕迹。孟之战,除了劭庆凛冽的攻势,还要感谢这些权臣们的相互挤轧,使得这个被群山环抱,自古天险之地的国家在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内破国。斗得精疲力尽的益国权贵大多很识时务,新主人也给他们足够的礼遇。劭庆的低赋税、轻徭役更让百姓奔走相告。益的幼主是个聪慧而沉静的女孩儿,国都开城的时候,不满十岁的她一身白衣的站在气势如虹的劭庆大军前,不卑不亢,无喜无哀。她几乎立刻就赢得了凤楚的好感,劭庆皇帝将她安置在自己身边“与太子作伴”。前一年这位益国末代君主在国之神宫完成了服礼,在永宁城另建府邸。她是个趣味高雅的女子,专心于学问,尤其对古代哲学经典颇有见地,小小年纪已有著述。   益国的叛乱来的异常突然,当时劭庆上下都把注意力放在一向民风彪悍,且征服后始终叛乱不断的丹霞地区,然而几乎是一夜之家,益的叛乱就从郡治席卷全郡很快与丹霞、扶风、会泽等地的残余叛军以及大大小小的诸侯国。这场叛乱历时半年,叛军气势最盛的时候所联络响应的北到凌霜,东至两江郡。这一场叛乱劭庆付出的代价是亲王一人,郡王一人,公爵及以下贵胄五人,大将、五品以上地方官十余人。凤吟台的祖母就是在平叛之战中阵亡的。益州平叛之战集中了劭庆大半名将,这也是“清渺三杰”唯一一次同时出现在一个军事行动中;后期更是迎来了皇帝凤楚的御驾亲征。益郡也成了统一天下过程中,唯一一个两次迎接了凤楚的御驾的地方。   最终,首逆在官署中点火自尽,她的心腹家人、亲近臣属也一并葬身火海,正因为如此,后来的追查变得很困难。这件震动天下、动摇国本的剧变,后期的追查延续了将近半年,牵扯进去的有劭庆的宗室,有大神宫的司正,当然也有地方官、将领。从新依附的各国权贵,到劭庆自己的中流砥柱都有因为各种各样的野心和欲望牵扯在内的。这一轮彻查,又陪进去郡王、公爵等若干,四阶以上官员就有十余人。   但是,当尘埃落定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还远远没有查到头。因为,被翻出来的这些人都做不到能让一场动乱动摇国本。而他们能得到的利益也不够高,或者说,人们无法从这些叛乱者中看到足以成为新的“天下共主”的人物。甚至没有那么一个人,足以接手劭庆。   凤楚忽然提到益之乱,凤章愣了一会儿以手覆额,深深叹了口气:“又是和益乱有关的?这是有完没完啊,所以啊,当初我就说继续查下去,不是说有一份逆党名单么,就该掘地三尺的找,偏偏皇姊您非要说到此为止,不再追究。看看,看看,拖拖沓沓的又出来多少事?”   凤楚看着这个宝贝妹妹一脸的无奈,伸手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当了那么多年正亲王,怎么这样的事情都想不透?我真是让你过的太舒服了,养蠢了么?”   凤章撇撇嘴:“我知道,皇姊专心统一大业,不想让朝廷上下继续因为此事人心惶惶。”   “既然明白,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可是,这不是拖拖沓沓的好多麻烦么。臣妹是觉得,长痛不如短痛。”   凤楚又用力拍了她一下:“那时候,安靖已经乱了百余年,一个强大的诸侯国随时可能因为一件小事分崩离析,好像只要有点兵权,就有称孤道寡的机会。实现野心的机会太多,风险太小;所以,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张谋逆表,朕根本不敢想象上面有多少人!比如,景晴在不在上面,玉霞在不在上面;甚至……你和凤常在不在上面!”   凤章愣了好半晌才喃喃道:“臣妹,臣妹怎么会……”   凤楚依然盯着她,继续道:“如果你们真的在上面,不管是收了礼、送过礼还是书信往来,曾经抱怨过几句还是真的有过一点异心……接下来,朕该怎么办?”   “朕是把这些人一个个抓起来查问呢,还是当作没看到?如此一来,必然让朝廷再无安定,就算朕一笑了之,涉及其中的人以后还睡得着么。朕相信,真有那么个名单,在上面的八成都不是真的要谋逆。但这份不安,足以动荡王朝。朝廷上下人心惶惶的,还谈什么统一天下的大业?而且,这些年虽然益州之事有了些后续,但朕相信,出现的这些人和所谓名单上的相比根本九牛一毛。绝大多数的人,或者并无反意,或者在后来的岁月里,已经安心服主。”   凤章叹了口气:“的确是皇姊说的道理。可这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怎么又来闹腾了?”   “总有一些人,不相信朕是个宽宏大度的君王。”   “是不是……景晴那里有了什么巨大发现?”   凤楚笑了笑:“名单是存在的。”   “啊——景晴拿到了名单?上头有什么人?”   “密报中没有提到。而且……朕觉得她不会看。”   当天凤章离开皇宫的时候有点迷糊,觉得自己这一天得到的信息量过大,本来觉得只不过是某两个野心家引发的半大不小的事,结果扯到了益州之乱,还扯进了亲王、大神官这样站在王朝贵胄最顶端的人物。   此后几天,朝廷上波澜不惊,凤楚继续上朝下朝,六官照样为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吵吵嚷嚷。鹤舞又发生了山民暴动,夏官忙着调动兵马,凤楚则在退朝后心思复杂的看着天官、地官,拍着鹤舞的折子叹息说:“各位爱卿就没有一个能让鹤舞安生点的办法?”大司徒、少司徒相互看看,皱着眉头说陛下啊,天朗山里面的就是一群茹毛饮血的野人,他们字都不识一个,哪里懂得王化?历朝历代对待这些野人都是一个法子——镇压,野兽吗,要么打服了,要么打死了。这种说法一点没错,但显然不是凤楚想要得到的。   大司徒看看皇帝微微皱着的眉毛,试探道:“西山侯在扶风政绩卓越,或许……”话音未落,少宰笑着抢道:“西平侯在扶风熬了四年多了,这还没踏入京城,大司徒就想着又要把人送去另一个边关了么?别的不说,从王朝平顺来讲,让一个人连续接掌边关重兵,合适么?”   凤楚也笑笑,对大宰等人道:“景晴的主意就别打了,但是少司徒的提议是对的。鹤舞那里光靠杀人是不行的,找一个能安抚的官员才是正道。”   这样的台面上平和理政的时候,台下,正亲王府的属官们照着凤章的安排密密探访、秋官属的侦骑四出,几天后,凤家姊妹终于得到了她们最想知道的信息。   “大神官派了不少人,在京城联络了卫侯、洛时大将军、司戈、司约等共十五人。另外,还有两个人出了京城,根据各处上报的情形,是朝着宋王、还有蓉郡王、梅郡王……的封地去的。”   听完正亲王府长史的汇报,凤楚竟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伸手点点凤章:“看到没有,看到没有,虽然你和凤常不在其中。可在里面的这些人也不比你们位卑吧?是不是幸好当年朕没有追查下去?”   “洛时将军、司戈,还有……”凤章报了七八个人的名字:“这些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异心的啊。”   “是啊,至少从益州之乱平定后,他们都是忠心耿耿的臣子。甚至有些人在益州评判的时候就已经醒过来了。”   凤章叹了口气:“真是麻烦。我是真正明白了陛下那些话的意思,这些事还真是不知道最好,糟心。”   凤楚笑笑,这个干练出色的妹妹在过去的二十年中与她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在群臣面前,这位正亲王明察秋毫,一身正气。但在她面前却总会显露出让她这个做阿姊的又想笑又想骂的天真。她们姊妹三人,其实只有凤凌兰一个人不长脑子,偏偏野心巨大,先盯着皇位后盯着正亲王职,却连自己和凤章之间到底有多少距离都看不到。   “接下来一阵子,你下了朝早点回府里,应该有不少人会来找你。”   凤章呵呵苦笑,其中一人是她王妃母家的长姊,名单之事重提,她还不得来她面前自首求保护?   “知道该怎么应对?”   “天下重新统一,安定为首,旧事不问。”   凤楚笑笑,过了一会儿缓缓道:“能够体会朕心意的自然不问,但是,只怕总有人不懂得珍惜朕的宽宏。”   “臣妹已经安排好了,大神官接触过的这些人,接下来就算是一只鸟飞出来,也会有人打下来查一遍。”   “嗯。朕想看看,到了现在还有人想翻出来什么风浪。”   “其实……臣妹觉得,这些人应该不敢再有异心,她们接下来就算有所作为,也是自保吧……”   “扶风之事呢?”   “如果,名单的事不止陛下知道,益州……今年胡乱折腾的这位也知道呢?”   “你是说……凤凌兰、云山梦华她们又搅和在里面,是受了威胁?”   “凤凌兰不是被威胁的。”   凤楚想了想点点头,旋即道:“该怎么给我们这位大阿姊找个合适她的结果,你有什么注意?”   “陛下心存仁善,宽厚为本。”   凤楚皱了皱眉,一脸的不认同。   “神宗司拆分之后,凤凌兰手上已经没有任何足以影响朝政的权力了。接下来,陛下可以照着预定的计划继续削减宗正司的责权,其实……大阿姊的气派,吓唬吓唬宗室还是挺好用的。”   迎接新年的气息又开始回绕在清渺各地的时候,扶风白雪皑皑,千山鸟绝。然而,在披雪挂冰的山林间,在苍茫荒凉的平野上,扶风百姓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弯着腰用木杖探找寻索着白雪覆盖下的土地。为时一个月的镇魂祭即将进入最关键的时刻,苍凉的遗落在山林荒野间的亡者得以被收敛安葬;城镇中,百姓们为祭祀所需要的一切出钱出力。继清渺元年以京师永宁城为核心共三郡举行的中州镇魂祭后,规模最为宏大的安抚亡者、昭彰仁德的祭祀在有条不紊的准备着。   各处神宫自然是这一场祭祀里最忙碌最重要的一群人,祭祀之令由赫赫有名的承平宫大司正西山明流下达,她也将亲自前往郡治集庆主持最终的大祭。集庆神宫将成为本次祭祀的主祭地,神官们为这一场宏伟祭祀忙得不分日夜。   韩琳小心翼翼的绕过堆在地上的物品,熟门熟路走向神宫内院,一路上遇到的神官们都向她打招呼。这个异族女子是此地的“名人”,她是第一个在集庆接受完整服礼的异国人。尽管在这之后,为了入籍等各种原因,又有十余异族人在这里按照安靖的传统完成服礼,可只有韩琳在服礼之后也象安靖人一样喜欢上了神宫。她常常前去上香祈祷,也和安靖人一样,在这里结交女伴、为神宫服务以及在各种节日的时候来参加庆典。神官们也喜欢这个知书达理的女孩儿,而在不久前,韩琳在神宫完成人生另一件大事——订婚。这也是近期除了镇魂祭之外,集庆人最津津乐道的一件事——他们的西营大将军长捷终于要出嫁了。   长捷家中没有长辈,按照传统,要么由官场上的长辈代行娘家之责,然而集庆实在没有职位高过他且能到他长辈年龄的。于是他选择了另外一个办法——神宫订婚,神官为媒。两人半个月前在集庆神宫中完成文定仪式,女方由庭幕、紫媛夫妇作为长辈出面;男方由神宫司正代行母家之礼。文定仪式于神宫云逸殿举行,这里供奉着主婚姻、子嗣的神祗。神宫以榴花传礼的方式邀请八名集庆当地品行出色的女子作为征婚。仪式庄严隆重,因为一方是大将军五阶正,扶风的名人也是扶风百姓心目中的“保护神”,更是引来无数百姓的观礼。只不过这份热闹和准新人没什么关系,文定仪式纯粹是两个家族的约定,真正的当事人并不出现。而且,自文定之后,按照规矩,直到迎亲两人都不能再见面。   韩琳在文定仪式前辞掉了差事,这个初到扶风时一度雄心勃勃的女孩儿最终走回了故乡女子们千百年来的传统人生——相夫教子,退守家庭。尽管这个“男主外,女主内”的方式很不符合传统,但文定仪式完全按照安靖的规矩举行——女娶男嫁。作为迎娶方,韩家准备了和长捷这个将军身份相符合的聘礼。这些聘礼一部分来源于韩琳自己的陪嫁——当时逃难,女眷们只挑金银细软带,就是后来最艰难的时候,庭秋兄弟俩也绝不让动用两个妹妹带出来的细软,坚持要让她们留作嫁妆。当然,这些宝贝多半是女儿家的金钗银镯,在此间当聘礼肯定是不合适的。这些细软韩琳托挽春变卖了一大半,剩下的大半其实是西山景晴出的钱。一开始韩家的人无论如何不答应,景晴笑着说:“长捷跟着我出生入死那么多年,当下怎么都要让他风风光光出嫁。我和他年纪相当,不适合给他当娘家人,只能借你家的名义尽点心意。”   文定之后,韩琳无所事事,正逢大祭,她这个喜欢神宫的闲人自然把全家在大祭上的义务都承担起来了,每天在神宫里帮忙抄抄写写、组织来帮忙的百姓做事,验收酬神所需要的各种物品。偶有闲暇,就和神官们聊聊天,或者请教经书上的奥义,或者就是说些安靖风俗、奇闻异事。   明信宫的司正这一年四十一岁,未曾婚娶过。她十岁在故乡扈县入轻云宫修行,其后在庐裘入侵之时和许多人一样,仓惶逃亡,又在承平宫度过了将近十年直到扶风收复。这是一个不是很符合人们对“大神官”想象,但是在集庆极受欢迎的女子。她容貌普通,与其说是司正,更像里坊里关心邻里、热于助人的大姐。   这日韩琳顺着神宫中人的指引,很快找到正在写条幅的大司正。大概是前些日子忙狠了,这两天司正几个反而稍微空了点。殿内司祀、小祝也在,见她进来都笑着点点头,喊一声:“将军娘子来了啊。”韩琳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满脸通红,连连摆手说:“还没成亲呢,不能那么说。”旁人一阵哄笑,说这话对着大将军说才是不妥的,小娘子应该高兴才是。后来韩琳想想安靖以妻为天,用夫婿的官职来称呼对安靖女人来说实在也不是好事。但他们这种特殊的情况,旁人也真的找不到好的解决方法,好在她这个“异国人”对此也不敏感。   韩琳笑着应了声,随后说自己手头的事做完了,来看看还有什么好帮忙的。小祝拍拍身边道:“琳娘子这些日子辛苦了,今天没多少事,看看我们都在此偷懒,你也过来坐会儿说说话,等司正写完这几张条幅就开饭。”韩琳自然应了,几人就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话,一开始说的还是大祭的趣事、注意点。过一会儿也不知道谁忽然把话题引到民间的反应,韩琳说了许多他们这些陈泗人第一次遇到这种“全民总动员”式的大祭时的各种有趣行为,引得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笑道:“前几日我还听到一个趣事,天下收骨,还有人收出一份天大的功劳来了。”   众人自然好奇。   “还记的上一回的事情——就是璃琅那件事的时候,有一个叫奉墨的人立了个大功劳的吧?”   璃琅之事后,扶风对平定叛乱的功臣们进行了嘉奖,红帛张贴在都督府外,整整放了十天。除了军政两届的官员,期间还有几个平民——韩庭秋、奉墨和蓉行舟。其中民间首功归了奉墨,赏银三百两,另加八阶散官。散官无职、无俸禄,但有地位和特权。至少此后奉墨就不算平民,见到知县及以下官员都可以见平礼,他本人也可以免徭役。庭秋和蓉行舟都得了百两赏银,发银子的那天,庭秋带着一家上上下下到集庆最大的酒楼吃了一顿,大有一种“从此也是有钱人”的派头。   小祝吃吃笑着道:“记得……还听说这位郎君是宫里出来的人。”   这个八卦韩琳也是第一次听到,啊了一声。小祝又道:“说说看,这次他又做了什么大事?”   “以前不都说璃琅那件事纯粹是和益州那边的人勾结,然后在天朗山里藏私募来的流民加以训练么……”   “对啊,这事又怎么了?”   “品州收骨的时候发现了谁也想不到的东西……”说到这里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西珉军队的腰牌……”   “啪”一下,几人抬眼看去,见司正手上的笔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在了地上。司正愣了一下,附身检起笔,一边道:“此话当真?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那边是蓉行舟来通报,”说到这里扑哧一笑:“我家阿兄,就是也受了嘉奖的那位,那份功劳是和奉墨、蓉行舟一起得来的。蓉行舟报了信就住在我们家,这些都是听她说的。”   小祝啧啧了两声,大概是觉得在扶风内地居然发现西珉的踪迹实在不可思议,旋即又道:“这么秘密的事,将军娘子这样说出来不要紧么?”   “这都是好些天前的事了,已经不用保密。”   司正也不写条幅了,问到底有什么结果。韩琳双手一摊:“这我真不知道了。只是听阿兄说奉墨他们又立大功,总是有结果了吧。以前总听人说西珉、安靖乃是姊妹之国,现在看来……嘿嘿……”   司祀笑了笑:“亲姊妹尚且常常阋于墙,何况两国……”话语被司正狠狠瞪的一眼打断了,她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   韩琳眨眨眼睛道:“我是不懂安靖的大事,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说璃琅的事里头除了益州还有西珉。反正就听阿兄说这又是揭开一个谜案大功劳,还说不定除了奉墨,连蓉行舟都能因此得一个散官勋职呢!”   韩琳回到家里的时候一眼看到院子里栓着西山景晴的坐骑,再往里走遇到妹妹韩玖,看到她笑道:“大都督在这里等你许久了,快进去吧!”韩琳快步进了屋子,见兄嫂都在,紫媛还和景晴坐的很近,两人正笑吟吟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女人间的体己话”。见韩琳进来,紫媛和庭幕立刻起身离开,韩琳顿时紧张起来。   景晴看她的样子扑哧一笑:“别这样,这里又不是都督府公堂,来,说说看今天发生了什么。”   “也……没发生什么啊,就是按照大都督您的命令把那些话在司正面前说了一遍——哦,对了,司祀和小祝也在。”   景晴笑眯眯的点点头:“这样好,这样才自然。”   韩琳实在是好奇的难受,见景晴笑意盈盈心情大好的样子,大着胆子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能透露两句么?”   景晴眨眨眼影:“我知道的事将军娘子都知道了,没什么秘密啊?”   “西珉的军队……”这件事韩琳从知道那天起就一直在想,当下苦着脸道:“璃琅那件事怎么能和西珉凑在一起呢……大都督您的边关守得铁桶一样,就算有璃琅放水,零散出来点人和东西不难,军队……”   “收敛之时,那些人已成白骨。”   “啊——不是上半年的事啊……”   “你来了那么久,又喜欢四处听人讲古,该知道扶风收复后最危险的是哪一桩。”   “益州之乱!”   景晴拍拍她:“知道到这里就够了。一来你不是安靖人;二来,益州之变得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呢,所以想不出因果没什么好羞愧的。我今日来其实是还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大都督只管分派。”   “不是公事。你当下不领官府的俸禄,哪能总派你做事。偶然一次是我们两家的情谊,多了……你两位兄长和嫂子都要生气的。”   庭秋白了她一眼:“好好的,把我和庭幕他们带进去干嘛。阿琳是不吃官家饭了,我和庭幕都还继续拿着俸禄,哪里敢对大都督的指派有所怠慢?”   景晴又反口玩笑了几句,这才对韩琳道:“我这里,最晚明年三月就要回京。前些日子收到宫里的消息,陛下想要看看你们韩家。所以……阿琳你到时候……”   “我就不去了,我总是……总是和新婚的郎君在一起才对。”   大概之前几人对她这个反应已经有了共识,到也没有意见。庭秋便说要在上京前看到她和长捷完婚。景晴嫣然道:“这是自然,我也要在离开扶风前看到我们长捷大将军得到好归宿。过两天明流到了,我请她在大祭结束后尽快选个好日子,最晚在正月里就让长捷出嫁。”   韩琳听到这个话题还是害羞,找了个理由跑了出去。庭秋看看她苦笑:“这个样子,还在安靖娶亲,唉唉,哪里象能担一家的人啊。”   景晴也笑了下,问他拿了纸笔,说韩琳的话让她想到后面该怎么布置了,尽快写下,免得事后遗忘,这些都是明天就要布置下去的。庭秋自不打扰,拿了一本书远远坐着看,过一阵抬头看一眼正专心公务的景晴,后者或许是感受到了,抬眼望过来,便相对一笑,又各自用心。   十一月二十,眼看着要进入腊月,扶风高原天寒地冻,就连城防水利这些工程都无法进行下去了,百姓进入长达四个月的冬休,要到翌年二月下旬,春风才会光顾这片西面国土,山河解冻,万物复苏,人们也就开始忙忙碌碌的农耕。不过漫长的冬季并不像中州人想象的那么无聊,扶风高原的寒冷比起劭州、永宁城当然让人畏惧,但和凌霜对照,又温柔起来了。这里河流的冰封不是很彻底,雪也不会下的连房子都压塌。相对平坦的地区,比如集庆盆地,天气晴好的时候,在户外走走并不会让人感到畏惧。于是,扶风百姓喜欢用这个漫长的冬日,向他们信奉的各种神灵一一献祭,各地的社火、傩戏层出不穷,为千山覆雪的冬日增添色彩,也让此间百姓在农闲之时也有所娱乐。当然,官府也不会浪费冬日空间,腊月伊始,一年最重要的律令训示又要进行了。各地书院的学子除了要迎接季考,也会迎来他们很盼望的时候——名流讲席。是否能在新年假期前请到地位、学识出众的人来做这场压轴的讲席是各个书院实力的象征,特别是民间办的书院,若能把这个年末讲席做好,来年生源必当大增。   所以,集庆的冬天反而是热热闹闹,充满期待的,一年的春耕秋收之后,人们在这样的四个月里尽情欢乐。然而,这一年眼见着大祭将开始,集庆城却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群蒙面歹徒闯入一处大宅院。幸而护院众人尽心,很快发现了歹徒,一番打斗,各有损伤,歹徒有跑有被抓。   堂堂郡治,大祭之前发生如此恶劣的事件已经很让人吃惊了,更惊动全城的是,出事的地方——扶风都督府。   扶风第一号人物受到这要的挑衅,各级官府顿时疾风骤雨的行动起来。连夜搜捕没有结果,于是第二天集庆百姓们刚起来就听到一个大决定——封城。    ☆、第三十章 年华婉转处   集庆封城,好在天寒地冻行人稀少,商路未开,关市冬休,倒也没妨碍多少人。百姓们听到都督府发生的事,对官府做出的这个决定很能理解。各处里坊的保甲里正挨家挨户盘查,旅馆、酒楼、青楼等地,更是被州府衙役们兜底查。   封城的第二天,城门口发生了争执,几个人一定要出城,因为这些人特殊的身份守城官不敢呵斥,于是从巡城官一直上报到集庆知府,就连负责集庆防卫的东营将军都赶来了。即便是这样两个在集庆城跺跺脚都能颤三颤的人,面对这几个一定要出城的也只有陪着笑脸劝说,原因无他——这些人是明信宫的神官。   神官们说是奉了司正之命前往扈县轻云宫办事,此事事关接下来的大祭,并非有意冲撞官府的封城令,只是祭祀仪典所规不敢疏忽云云。别的也就罢了,一说到仪典,莫说东营的将军,就连饱读诗书的知府都两眼一摸黑。神宫祭祀种类繁多,不同目的、不同规模,仪典大相径庭,遇到罕见的一些祭祀,就连神官们也只有去翻书,莫说他们这些行政官员。又纠缠了小半个时辰,双方都有点不耐烦。神官这边先等来了援兵——明信宫的司正亲自来了。   当下的明信宫在清渺神宫体系里只能堪堪排入二流,但毕竟是集庆的主神宫,沾了这个郡治的光,感觉上至少在扶风境内就有资格和轻云宫平起平坐。神轿停下,款款走下的明信宫司正一身神官正装,白黑两色、裙摆曳地、广袖及膝,大带之上系着长长地玉佩,行步间佩环轻扣。   集庆府的官员一下子就掉了几分气势,而这位往日里被人称为“平和亲近”的大司正这一日神色沉肃。   她说:“大祭,国之重典,为何在此阻拦。”   不等知府说话,她摆了摆手:“我知道为了缉捕盗匪集庆封城。但是,这与以往因为战争的封城不同,城外并没有敌军压阵,开一下城能出什么事情?还是说……”她神色一凛:“明府觉得神官之中有盗匪?”   这句话谁也不敢接了,正尴尬中,一人眼尖,叫了声:“乡师来了。”   司正抬眼望去,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   燕飞驾车而来——她亲自驾的车。人到近前,向司正行了个礼又和同僚们打了声招呼,神色从容道:“事情的经过我都知道了。司正,明信宫的神官们一定要破封城令,是为了大祭祀的需要?”   司正心里的不安更深,但此时此刻也没有回避的可能,只能冷着脸点点头。   燕飞微微一笑:“这大祭的事情呢……我是一点不懂。”说到这里,微微回头,朗声道:“斗胆请教。”   马车的帘子掀开,走出的是承平宫司正西山明流。   明信宫司正身子晃了一下,明流也不说话,两人相对着沉默了一阵子,还是她先撑不住,讪讪道:“大,大司正到了啊……”   “封城前一日到的。”   她想说:“司正为何不到明信宫下榻?”但张了张嘴,竟然发不出声来。   “本司从没有在任何典籍、经文中看到过镇魂祭祀有什么事需要在这样的时刻由两地同时处理,明信宫是从哪部典籍中找到的仪轨?”   明信宫司正说不出话来。   明流看看仓惶的神官们,神色平静的朝燕飞道:“开城与否是当地府衙的事,神宫不会干涉。”说完转身登车,燕飞行了个礼,叫了个府衙的官员送明流回都督府,自己再面对明信宫众人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任何笑意。   安靖时期,神官们的地位已经远远不如文成时代,但一般来说还是超然于地方,神官即便违反法度,只要不是太天怒人怨,也是由神宫自行依律处罚。然而这一天扶风府破了例,燕飞回来的时候并不仅仅让神官们乖乖回去集庆继续封城,还带回一个消息:“集庆府扣押了两名神官”。理由是——这两人不是明信宫的人。   文成后期一直到乱世纷纭后一百多年,神宫脱离了人们希望的超然,与各国政治纠缠。特别是乱世刚刚开始的时候,诸侯割裂,山河尽碎,但是神官们特殊的身份使她们可以自由游走于列国之间。她们中的很多人利用这个便利,充当了各种各样的间谍角色。等到诸侯林立逐渐变成强者竞逐,神官们的便利几乎是一夜间消失了。很多诸侯国对神官们下达了严厉的地域限制,一开始是禁止离国,一直到最严苛的离城即杀。劭庆、孟等几个国家对神官们实施的是郡内制——可以在神宫所属的郡内自由行动,若是离开这个范围,就需要神宫和地方官府同时给予同行令。清渺元年,神官们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在国内各地行走很少会被地方官拒绝,相应的,如果发生了,人们就自然会朝着最恶劣的可能去想象。   燕飞带回来这个信息的时候,西山景晴正和明流煮茶论书。明流带来据说是从鸣凤流行开来的煮茶饮,用从来只是入药的茶叶加上炒熟的芝麻、腌制的青豆等配料一起煮,只饮其水。第一次喝的时候景晴被这种难以形容的咸甜苦混合味道吓倒了,可在明流连着几天的带领后,竟然有种每天非要喝一盏的留恋了。看到急匆匆归来的燕飞,景晴自然的递上一杯茶,后者拼命摆手说:“饶了我吧,消受不来。”   “没有官府特许的‘神官’是哪里来的?弄明白了吧?”   “京城。”   “梦华那里来的?”   燕飞笑笑:“属下只查明是京城出来,到底是不是和梦华大司正有关,就不敢妄断了。”   “既然已确定是京城来的神官,也没作奸犯科的事,移交给承平司正处理吧,如何?”   明流淡淡笑了一下,缓缓道:“我一直希望远离正剧,全心侍奉神明,可偏偏总有干扰。”   “明流你曾经和我说过,可将一切皆看作修行必须之考验。”   明流虚空点了一下她,笑道:“当年就不该教你那么多,时不时就拿来和我过不去。”   “明流……我需要她们的口供,你——”   明流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景晴也就不再说话。   一天后,集庆开城。茶楼酒铺里的人都拿这件事消遣,猜测这些盗匪到底是被抓住了呢,还是逃跑了;以及什么时候能看到庭审的热闹,以及到底是在都督府审还是在集庆知府这里过堂等等。开城之后,因为封城而在城外扎营一天一夜的承平宫大批神官进城,引得集庆百姓夹道围观。这样的热闹中,没有人关注到发生在明信宫的“小小的变化”——明信宫的神官们实际被软禁了起来。然而,此时所有人的注目都放在了承平宫,这些安靖数一数二的神宫里的人,往日都象神明一样的存在。有多少集庆人一辈子的愿望就是去一次承平,而更有无数集庆读书人将精通天文、数算、经典的西山明流奉为心中的圣明,即便对信仰不那么虔诚,也把去听一次明流的宣道作为目标。这样的兴奋中,明信宫的神官是不是少了几名,司正是不是在应该出现的时候缺席了,就成了无足轻重的事情。   除了大祭之外,集庆开城后的第三天又迎来了一个轰动全城的人物——大学者留原沁。   安靖在永盛王朝就建立了完整的家系系统,有家名就是贵族,能免除徭役,子孙除了荫袭外还可通过见习进阶。一直到这个时候,除了少数因德行、文采幸运的被举荐,以及军旅立功外,见习进阶是官员选拔最主要的途径。也就是说,官员之门几乎只对有家名的人打开。建立家名主要就是靠当上大官,但也有一些例外的,被称为“才德家名”。名满天下的大学者、出类拔萃的书法家、画家,或者在某一行业有着惊人成就的,也有通过官员推荐经春官审核被“赐予”家名的。这些家名并不能世袭,后代若要沿用,也必须和现代一样有着足以高视天下的才干。一般来说,能沿袭一代就是了不起,而“留”这个家名已经因经史上的成就延续到了第四代。留原沁受邀到集庆进行岁末讲席,其中一家毫无疑问是集庆官办的学堂,这也是整个扶风规模最大的学校;而另一家受到这位大学者青睐的书院一传出惊诧了整个集庆——由集庆士绅资助、陈泗人自己教学的,为那些流落于此的异国人,主要还是男孩子们提供教育的小书院。   为这个小书院发出邀请的是集资修建这个书院的两名乡绅,其中一个就是集庆布料商人,也就是庭幕那个曾经的侍妾挽春的夫家。这个大胆的做法居然得到回应,消息传来提议者都惊呆了。反而是当事人——书院的学生和那些陈泗讲习们没有那么强烈的兴奋,留原沁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他们是在旁人的惊诧羡慕乃至嫉妒中才慢慢兴奋和期待起来。   这一日,韩芝照例在书院讲习,他继承了父亲韩庭慕出身望族却无心仕途,专心学问的性格,自小博览群书、兴趣广泛,举凡天文、地理、书画、金石均有涉猎。他尚未服礼已经得到书院上下的一致认可,从这一年春天起,甚至还拿到了正式讲习的一份束侑。对他来说,最大的烦恼是自己无处求学,只能在书院里和其他讲习切磋,而能给他最大帮助的依然是父亲韩庭幕。这份烦恼在夏日里终于得到解决,随着庭秋和景晴关系的密切,他们这些小辈们在景晴面前出现的机会也多了。终于有那么一次,景晴被这个年轻的才华横溢惊讶了,一番详谈后感慨于他强烈的求知欲,将他介绍给了集庆官办书院的讲习们——韩芝终于有机会系统的学习安靖的文化。   韩芝讲习的时候是一种春风化雨的平和,也许是年龄的原因,他并没有那种为人师的尊严感,和面前这群学生们说话的时候更像是兄弟姊妹间的随性闲谈。他教授的文章是陈泗最有名的启蒙读物,韩芝自己五六岁就倒背如流,但当下在异国他乡,不同境遇里娓娓讲来别有一番思考。在陈泗的启蒙文学中构筑的是一个男子的世界,唯有男儿当家业,唯有男儿才能出将入相为国尽力、为民请命。在集庆的午后,韩芝的解读中,这一片男儿天地在他平和甚至略带一点自嘲的语气中,泯灭了性别之分。他讲陈泗的故事,在他启蒙以来从父亲师长那里听来的,那些铁骨铮铮的陈泗男儿。他也讲安靖的故事,为祖国战死疆场的巾帼豪杰,为百姓买棺谏君的磊落女子。一次讲习一个时辰,讲书、释疑,等到时辰香燃尽,终于到了下学的时候,学堂里顿时透着掩都掩不住的雀跃气氛。韩芝收起书本,却听帘外传来击掌声。   挑帘看出去,廊下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着青布衣衫,容貌十分平常。韩芝微微皱了下眉,他在上课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帘外有旁听的人,他们这个学堂并不收钱,可总有贫寒人家的孩子并不知道,带着求知的愿望偷摸进来听课。可眼前人穿的虽不富贵,但款式新颖,腰间还配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美玉,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安靖少女。   少女也好像惊了一下,微微歪了下头:“你是……刚刚的讲习?”   “是。”   少女忽然严肃起来,行了个正式的礼道:“敢问先生,刚刚讲的是什么书,我……从未听过。”   韩芝觉得很有趣,这少女的话好像在说——这世上怎么会有我没读过的书。   “我是陈泗人……”   “啊,这是陈泗的典籍?”   韩芝大略的介绍了一下这本蒙学经典。少女眼睛亮亮的,听完后道:“我能不能抄录一本?”   “啊……”   “不行么?是不能外传的?”   他笑了起来:“哪有这样的事,只是这本书很长,一时半会抄不下来。”   少女顿时又高兴起来:“这没关系,学生会在集庆月余,每天来抄应该来的及吧,只怕……麻烦了先生。”   “不麻烦,嗯——我也可以帮你抄一部分,这样,大概七八天就成了。”他看着眼前人,忽然产生了好奇心,试探着道:“敢问姑娘……”   “学生淑舟,京兆永宁人,本次是跟随祖母大人来的。”   他也行了一个礼:“我们年岁相当,平辈相论即可,不用称什么先生了。再下韩芝。”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响动,书院的几个赞助人簇拥着一名年过半百的妇人缓缓行来。那妇人朝着那少女招了下手:“阿舟,可以走了。”   少女快步上前说自己听了一堂有趣的课,对陈泗的这个典籍有了兴趣,想要留下来抄录云云。那妇人微笑着点点头。待众人离去,韩芝惊诧的看着少女:“你……你是留学士的孙女?”   少女嫣然。   在淑舟身上,韩芝瞠目结舌的看到一个人的好学能到什么地步,这个少女对一切未知的经史都无限好奇,她博闻强记、求知若渴,最和韩芝合拍的是——她读书求知并无功名利禄之求,和她的祖母,和留家五代人一样,此生唯学问。   淑舟跟着祖母在集庆度过一个多月时光,期间留原沁在两个书院共讲席五次,每一次都全城轰动,听讲的学子们把庭院街道都挤得水泄不通。更有好几百人是闻讯从数百里外的地方日夜兼程赶来。这个名满天下的学士让集庆的读书人得到了一次知识盛宴,她的高度是集庆所有师生都从未企及的,这个边睡之城的年轻人们仿佛一夜间看到了海阔天高。   韩芝的内心更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即使在他依然是陈泗贵胄子弟的时候,也从未遇到过这样学识渊博、目光贯彻古今的人物,至此他下定了游学安靖的决心。   淑舟在集庆的日子几乎每天都和韩芝在一起,留原沁好像也不觉得自家孙女和“卑微的异国流民”的友谊有什么不妥。韩玖和挽春凑在一起说:“我们家的男人都有本事吧,大的隔了十来年还能赢得贵不可言的女子的心。小的……阿竹和那个云门家的姑娘隔了那么久还在书信往来;阿芝这是要让留大学士家的姑娘倾心啊……”挽春轻笑道:“云门家的姑娘倒也罢了,这个淑舟……这样貌,要还在陈泗,给你家大少爷当贴身丫头都不够格吧。”   然而,两人分别之时却没有当初韩竹和云门书霖那样的依依,此后也不见密集的书信交往,只有在提到轰动集庆的那几次讲席时,韩家人会说一句:“阿芝和留学士家的姑娘处的很好啊。”   后来,韩芝跟随长辈们前往京师永宁城,再往后,朝廷彻底解除了对陈泗人的限制。十六岁那年,在永宁城接受服礼后,韩芝开始了梦寐以求的游历。他行走在安靖大地,四处拜访学者名士。一年后,在两江郡,十七岁的韩芝重逢了淑舟,两人结伴同行,渐生情愫。两年后,淑舟得到祖母留原沁的许可,在永宁城迎娶了韩芝,婚后两人在永宁城度过两年平静时光,直到留原沁去世。此时,淑舟尚未积累起足够被春官认可的名声,留之家名至此结束。当然,也有不少人说,留家未能延续到第五代,是因为淑舟迎娶了一个异族男子。然而,这一切对这对专心学问的年轻夫妇来说完全不重要。留原沁去世后,淑舟再无牵挂,两人又开始了远行,足迹踏遍安靖大地,更在重开商路后远行异国。一直到两人成婚十五年后,三十四岁的淑舟和韩芝返回京城。在皎原一处开满桃花的小山坡下,已经闻名隐林的两人开办了一个书院,以所在地为名,称“红沐书院”。   红沐书院最终成了京畿最出名的私立书院,自淑舟韩芝以下,一共延续了一百五十二年。   在红沐书院毁于一场大火后九十年,一群读书人在清渺渐渐衰落的扶摇中来到红沐山下,他们向往着红沐书院不求名利,专心学问的治学精神。在书院曾经的地基上重新建立非屋舍,收徒授课,取名——锦绣。   建于清渺历两百六十三年的锦绣书院,最终在苏台王朝时光芒四射,成为“安靖第一书院”。苏台王朝无数名臣、大学者都出自于此,最盛之时,不亚太学。   腊月伊始,集庆人期盼了许久的镇魂祭大祭终于举行了。祭祀那日,集庆万人空巷,这一次陈泗人总算不是集体土鳖了,这样规模的祭祀不管在哪里都是终身难得遇到一次。而韩家的人,特别是韩庭秋算是明白为甚么之前很多人都说——要辛苦了大都督。镇魂祭,安抚这片土地上的亡灵,安魂护土,润泽生灵——当地主官在这场祭祀中要承担非常重要的角色。西山景晴提前一个月就进入祭祀前的净心净身状态,简单饮食、严格禁欲、每日诵经清心。大祭前三日,入神宫,与神官们同作息,饮食也按照镇魂祭祀的要求,降低到了青菜萝卜白水煮的最简陋状态。然后就是连续两天的大祭祀,在百姓们眼中热热闹闹的祭祀,对于参加者而言就是体力心力的双重折磨。不管是端坐一个时辰不能有明显的动作,还是跳着繁复的祭祀舞步连续两个时辰不能休息,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庭秋终于理解了为甚么神官们的修行课程中必有武技——没有足够的体力绝对撑不下这样的祭祀。   大祭之夜,集庆火树银花,百姓们穿上家中最漂亮的衣服,带上最华丽的饰品,在街上载歌载舞。   在这片土地上失去生命的所有人,不管是敌人还是同胞,都获得永远的安宁,他们的英灵将保佑这片土地,而生活在此的人将继续山河故事,在此生死歌哭。这是镇魂祭祀的意义,也是集庆所有人的坚信。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真的有神灵在俯瞰安靖大地。镇魂祭后二十年,扶风风调雨顺,边关胜多败少。扶风的边界一点点的往外延展,大祭后第七年,清渺改承平所在的瑶州为“承州”,把这个名字送给了扶风西面的新国土,这就是记录在后代史书上,让无数安靖后人热血沸腾的——瑶州复建。   在辛苦的镇魂祭祀过程中,西山景晴和西山名流还完成了另外一件大事——虽然属于秘密不能随便说,但庭秋还是在景晴这大半年来都难得见到的轻松状态中发现了端倪。她又恢复了扶风、益州那场变故前的样子,常带笑容,时不时说句俏皮话,和亲信们相互取笑,对身边的男子们温柔体贴……   很快,新年到来了,韩家在扶风度过的第二个新年依然热热闹闹。避免了内乱,开拓了疆土的西境走在政通人和的光明大道上。新王朝初年的欣欣向荣让她的所有子民获利,人们憧憬着国泰民安的前景,越来越珍惜数百年动乱后一个统一王朝的好处。前一年,除夕夜的火树银花中,时隔十三年光阴,韩庭秋第一次向西山景晴表达思慕,他也得到了期待的回报。这一年的岁末,韩琳以完美的安靖礼节迎娶了西营大将军长捷。按照安靖的规矩,新婚夫妇的新年当然是在韩家度过的,加上长捷的两个侄女,还有不断来祝贺、串门的西营将士,韩家这个新年过得比在珑北故乡的时候还要热闹。   元月初三,朝廷的调令抵达扶风——西山景晴在西境度过五年时光后,终于受诏返回京城。元月二十,一场雪后的明媚阳光下,集庆半城百姓和全部官员送别这一任的扶风大都督。城外十里,送君终有一别。饮三杯酒,告别扶风,宦海中人,他年终有重逢日。   庭秋对韩琳依依嘱咐,对长捷说:“阿竹就交给你了。”长捷郑重道:“阿兄放心,我们必让侄儿成材。”韩竹在最后时候终于还是哭了起来,庭秋难得的抱了他一下,笑着说:“没关系,在此地男儿流点泪也不会被笑话。只是将来,流血之时莫流泪。”韩竹抽泣着说:“孩儿明白。”   “给阿爹写信,若是支撑不下去……不要勉强。”   韩竹抹了下眼泪:“孩儿不会。”   庭秋还想和他说“书霖和你难成佳偶,莫要联系太多了。”想想还是放弃了,韩竹离开服礼还有好几年,一个边关战阵,一个京城繁华,岁月足以让少时的一点怀春消散。   事实上,庭秋的设想完全没有实现。他们离开扶风之后,长捷继续镇守西边境,在后来“瑶州复建”的过程中建立了卓越战功,此后调入京城,出任京师三营之一的永屏营大将军,位在三阶下。清渺二十年,长捷解甲归田,尽管成了那个时代位阶最高的男子,他并没有开家立系。韩琳一直陪伴在丈夫身边,不管是边关风霜,还是京城华丽,夫妻之情始终如一。长捷的两个侄女和他们的两个女儿先后投身军旅,各有所成。   韩竹十五岁就正式成为军官,此后参加了长捷参战的所有战斗。十九岁时,已经是一名七阶正的校尉。这一年,扶风军迎来了一名年轻的谋士——自太学院东阁出仕,经过三年地方官生涯后,书霖接受扶风大都督聘请,来到集庆。那个时候,云门家已经去名散系,书霖在扶风度过了八年时光,为瑶州复建呕心沥血。到集庆后的第三年,二十三岁的书霖在很多人的反对和惋惜声中迎娶韩竹。两人一文一武,始终在军中建业。书霖位至四阶正、韩竹到五阶正,同样没有开家立系。夫妻两有一女二子,儿子们得配官宦之家,女儿在军中建业。这个家庭到了第三代,走向繁荣,书霖的孙女怡月一改两代军门,自科举进阶,从地方到京城,一生锦绣华丽,最终走到冬官少司空,开家立系,取家名“云”。扶风云氏延续了六代一百五十九年。   从扶风到京师永宁城,间关千里,又当盛寒,一行人走的并不快。元月二十自集庆出发,二月初三抵达承平,在此与明流一行分别。但是还是有四名神官留在行列中,其中两人神色萎靡,虽然没有戴刑拘之器,依然很容易看出,是被“押送”着的。二月二十四日,抵达孟郡郡治长青城。一行人在这里停留了三天,景晴前往西山家的祖陵祭拜,又探望了仍然生活在长青城的两个表亲。韩玖、韩梅都是第一次走出集庆,在承平,两人已经被此地迥异于集庆的热闹吸引,到了长青城韩梅一直拉着紫媛说:“婶婶,这里和老家过一样漂亮。”庭秋知道长青城对景晴的意义,他和庭幕去了落雁台。昔日的孟国皇宫不复存在,美丽的含元殿不存一瓦,唯有殿基落雁台仍在,白玉阑干浅青玉阶在夕阳下淡淡凝晖。   长青城是西山景晴的封地,故而她读过童年少年时代的正亲王府依然是她在长青城的府邸。短短三天落脚,所有人都能从她行过亭台时的驻足、斜倚阑干时的凝眸里看到故乡在她心中的分量。   三月十四日,抵达西都邵安。刚一进城,不要说两个女孩子惊的不顾形象长大了嘴,两兄弟都“啊”了一声。雕梁画栋、寺塔亭台,依然拥有五十万百姓的劭庆七十年都城以一种华丽的景象展现在异国旅人眼中。   在劭庆迎接西山景晴的是和亲王凤常,她以迎接家族内亲的盛大礼节来迎接这个“小阿姊。”一行人抵达馆驿的时候,看到和亲王的仪仗已经在门口。一番谦让邀请,一行人又转向和亲王府下榻。凤常的府邸以前是正亲王凤章的,她的旧宅近水,比较潮湿,迁都前向凤楚请示后搬到了高处的正亲王府。   韩家众人本来想要住在馆驿,可凤常早听了一肚子景晴的八卦,对这一家人好奇的要命,哪里肯放。即便是曾经当过位阶不低的官员的韩庭秋也是第一次踏入一个亲王的府邸。邵安以一个国都的地位被细心经营了七十多年,王府历经数代休憩,端的是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气象万千。韩梅紧紧拉着紫媛的手,生怕走错一步,韩玖更是把自己在陈泗十来年的贵家淑女训练都用上了。其结果就是凤常挽着景晴笑道:“陈泗的姑娘,比大户人家的阁中男儿还要规矩。这么腼腆,在我们这里过得下去么,将来要被夫婿倒过来欺负的哦。”   看到韩庭秋,凤常的评论是:“和小阿姊以前看中的几个都不太一样啊。”   景晴目光一转:“哪有‘几个’那么夸张。”   凤常扑哧一笑,又瞟一眼庭秋,在景晴耳边道:“哎呦,还是个吃醋的主啊。”   景晴踩了她一下:“别胡说。我这些年真正到了‘看中’的,不就2个人么,还一个都没成,也不知道是什么命。”   “哭着喊着求你,却看不中的太多了,报应吧……”   和亲王凤常在景晴看来是凤家这几个年龄相当的姊妹里的异类。凤家这几个女子,包括她最看不上眼的凤凌兰,各个都长的出类拔萃,也都是风流倜傥的性格。凤楚不用说,做太子的时候就有“凤家三娘子”的风流之名,连民间都歌谣。凤章要收敛一些,可府中也是美人成群,还特别喜欢收集与众不同的,比如异族美少年之类,就连宫中采买宫侍买到此类,凤楚都让送正亲王府先挑。   凤常却是个端方人物,从来没有“风流韵事”。在男女之事上,她所需要的就是照着礼法规则来办,正妃、侧妃、亲侍、亲从,每一个都是按和亲王的身份应该有的,也都是照着“规矩”选出来的。除此之外,一不沾宫伎、二不碰宫侍,至于外头的秦楼楚馆,这对规规矩矩的凤常来说完全是不存在的东西。她也有个好处,虽然自己端正的“不像凤家人”,到也不要求人人都和她一样。只是遇到风流倜傥的喜欢取笑几句,自家姐妹不是皇帝就是亲王,谈笑无忌的可不就剩下一个小阿姊了么。   景晴和她说说笑笑的,忽然望到一个人,顿时站住了。凤常笑道:“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   蓉行舟快步上来向几人见礼,笑着说凤常要给她个惊喜不让一起出去接。又说自从和景晴重逢后,越来越想念昔日的故人们,于是到劭州走走,在凤常这里听说她们要上京,打算一路同行,去拜见一下皇帝。景晴和她本就是过命的交情,也一直希望她能再次为国所用,当下自然一口答应,心里已经在盘算如何在路上劝她出仕。   劭庆一住就是七天,景晴比在长青城的时候还要忙几倍,各种会面、宴会从早上睁开眼排到深夜。她忙的自己都顾不上,当然也管不了韩家。好在问书是一路跟来的,他的孩子在邵州,当下要接了一起上京。燕飞一时还没调任,不过人人都知道,上京也是板上钉钉的。忙着搬家的同时,问书还承担起了韩家人“劭安游”的导游之责。和亲王府的人对“对西平侯曾有大恩”的这家人也殷勤,给他们介绍邵安有趣的地方,派了人陪他们观光。这日问书介绍他们去“望春庙会”,韩玖和韩梅一看到热热闹闹的场景眼睛就直了。几个年长的兴趣不大,和问书到一边茶楼里喝茶听说唱。过了一会儿问书被叫走说有人找,他跟着茶楼小二转到楼上雅间,见到的是奉墨。   “你……”问书本来想说有什么事要这样偷偷摸摸的,想了一下皱眉道:“是因为蓉行舟?”   奉墨双眉紧锁,压低了声音把导致他抛下小女儿赶到邵安的原因说了一遍。的确和蓉行舟有关,他们安然乡里的日子里,忽然有两个人来找蓉行舟。当时蓉行舟不在庄上,他出来接待对方语焉不详,此后数日那几个人绕着庄子转,行迹可疑的他都想去找官府抓人。这个时候,蓉行舟回来了,之后几天,他的养女几次对他说:“先生这些日子神思恍惚,是不是生病了?”再往后她忽然说要到邵安访友,奉墨心生疑惑,玩笑着说都是故人,他也去凑个热闹。蓉行舟瞬间的紧张让他更是怀疑。   问书越听越担心,终于忍不住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她和那几个人的谈话,他们……他们好像是让她来行刺的。”   离开邵安的时候,很多人都有依依不舍的心情,特别是韩玖、韩梅两个年级小的,觉得邵州满眼繁华,真比故乡还好。韩芝笑话妹妹,说我们要去京城,京城一定会更好。被景晴听见了,笑了笑说:“从江漪的描述来看,永宁城还赶不上邵安。不过,京城有我的府邸,所有人都说锦屏他们俩打理的很好。”   离开邵安,两日行程,进入了莽莽白屏山。白屏山是丹霞群山的一部分,山高林密,部分区段壁立千仞、唯有一条路从峡谷中穿过,从来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在乱世里,这里聚集了大量绿林人,据险结寨,打家劫舍,甚至袭击官军、劫掠县城。清渺初年,为了两京之间的通达,朝廷派名将携重兵清剿,历时七个多月,剿灭匪徒上万,更多的逃逸或投降。劭州官军又在险要地设卡驻军,至此两京之间最重要的道路终于太平。   在白屏山中行走四日,韩家人,尤其是女眷们已经疲惫不堪,这样的地势是没有马车坐的,有些地方马都骑不得。尽管衣食无忧,紫媛、韩玖几个还是很有了点当初逃难时的辛苦恐慌感。最大的安慰就是,大家都对他们说,只要过了白屏山就是连绵的城镇和一望无际的平原,最多再走十来天就能到京师永宁城。   这一日,宿在野外,半山之上,俯瞰溪谷。   中夜骤变。   在入山前陆续遇到的商队为了安全都跟着有上百名军士保护的这队人,每晚的宿营地距离主队也不远。行旅的人大多能言善道,又大方,和军士们很快混熟,晚上有些走动,只要不靠近主营帐,军士们也不干涉。于是,没有人发现,这天商队里有一小队人悄悄的走向营地的背面。   营地背面,更靠近潮湿的山壁,但也更安全的地方是神官们的驻地。因为在最里面,防守并不严密。几个人干脆利落的敲晕了守卫,快速潜入最深处的帐篷。掀帘子的时候不知道踩到什么,发出清脆的“咔哒”声,里面的人叫了声:“谁”。来人也不答话,借着帘外篝火微光朝着里面的人影一剑刺下——   刺客期待的惨叫声并没有听到,取而代之的是兵器相交时的脆响。刺客低呼一声:“有埋伏,快撤。”随着话音,四周烛火明亮,营帐里传来“抓刺客”的呼声。   火光照亮处,蓉行舟手执长剑,在最短的时间内已经将刺客逼到绝境。   兵士们围拢过来,刺客们知道已无逃生之路。一人指着蓉行舟惨叫道:“你,你违背诺言——”   蓉行舟淡淡道:“我何尝答应过你们什么。”   “你——”   “我对你们说‘那就一起去看看吧’,可没有答应会帮你们任何事。”说到这里目光凛冽:“我蓉行舟此生还没有屈服过任何胁从之事。”   “你,你这个……”   “闭嘴!”喝断那人气急败坏的吼叫的是西山景晴,她微微笑着,不紧不慢的走到那人面前低声说了两句,那人脸上的愤怒瞬间变成了惊疑。   营地很快恢复了平静,该睡觉的继续睡觉,该守夜的继续守夜,好像完全没有发生过一场刺杀和捉拿。在帐篷前,景晴淡淡笑着说:“三娘子,我们聊聊?”   当下,西山景晴的帐篷里,灯火淡淡,酒香四溢。   “三娘子,不想说说你的故事么?”   蓉行舟淡淡道:“没什么,有人觉得能拿我过去的事来威胁我罢了。”   “他们让你做什么?帮他们杀人?”   “或者帮他们得手后逃出去。”   沉默了一会儿,蓉行舟道:“看来,只能把一些事告诉你了……”   “什么事?你是青羽军之后这件事?”   蓉行舟也惊住了:“你——什么时候——”   “当年你执意离开我们的时候,就猜到了一些,这次相见后确定了。”   蓉行舟心想:“恐怕不是猜到,是查过……”她心里叹了口气,低声道:“能否替我保密。”其实也可以一走了之,但她不舍得现在的生活,她三十余年颠沛流离中难得的平和宁静。   “为什么要保密……三娘子,你们是了不起的人,皇帝早晚会为凌霜青羽军恢复荣誉。”   五十年前,凌霜陷落于北方蛮族之手。不甘沦陷的凌霜儿女奋起抵抗,其中出现了一个领袖级的人物——箐羽,她组织的青羽军最强大时人数将近十万。青羽军帮助过西北的两代枭雄,为她们开疆拓土,也在她们的支持下收复过凌霜的一部分土地,最终又都分道扬镳。大约在劭庆四十年,也就是青羽军建立十五年后,她曾经辅佐的一位枭雄将他们从“义军”定为“叛军”,并下令缉拿。此后,青羽军再也没有和任何政权合作过,他们进入了艰苦卓绝的日子。在此之间,他们继续抗击外敌,也反抗强权,当然,也曾经为了生存打家劫舍、扫荡城镇。力量强大的时候,从凌霜到扶风都有青羽军的痕迹,这份强大和坚决不与官府合作的做法,也让他们成为西、北各国的眼中钉。自劭庆四十年,到劭庆六十年,青羽军历经两代,始终是被缉拿的叛军。两代领袖,心怀驱除外敌之心,最终都死在安靖割据政权的手中。   劭庆六十年,青羽军消失了。但他们的影响力还在,不断有反抗强权或聚啸山林的人以青羽军为号召。在孟、留、惠苏等国,对青羽军的人一向是“格杀勿论。”   而清渺七年的初春,在白屏山内,西山景晴对蓉行舟道:“三娘子,跟我去永宁城,我以西山将之名发誓,会还你的先人应有的荣誉。”   过了许久,蓉行舟淡淡笑了:“我本该叫箐行舟,是箐羽的孙女。” 作者有话要说:  本次更新少了点,不过凑个端午礼物吧 ☆、第三十一章 永宁   三月末,杏花期已过,西山景晴一行人终于踏上了皎原。即使没有杏花时间的满眼红云,皎原阳春依然草长莺飞、乱花迷眼。这里山形优美,山色青翠,河流在杨柳拥簇下流淌,倒映着一树繁花,将一江碧水染的斑斓。西山景晴顾盼一番,叹了口气,声音了充满了满足感:“数年未见,皎原已经变化的完全不认识了啊。”   “当年是什么样子?”   “荒草凄凄的郊野啊。”   庭秋又四下看了看,这里的花木繁盛,显然不是几年时间就能形成的。让景晴觉得荒野凄楚大概是没有当下掩映在林中的亭台,更没有衣衫华美谈笑游春的永宁百姓吧。   一个王朝刚刚建立的时候总是最美好的,如果连这样的时刻都不美好,王朝必定是维持不了几十年的。经过长时间的动荡,面对一个志向高远的君王,一群励精图治的官员,清渺的百姓们也以生机勃勃的方式经营者他们的人生。他们勤奋踏实,即享受生活,又能随时响应号召拿起武器去收复失地、开疆拓土。一路行来,韩家人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蒸蒸日上的国家,虽然还远远称不上繁华,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已经在冉冉升起的盛世气象。你甚至会觉得,能有机会经历这样的时代,也是三生有幸。   到劭州之后,韩家对“女子之国”的感受又强烈起来。扶风毕竟是边关,民风强悍,又比较贫瘠,男子多抛头露面。但自邵州开始,集镇上很少看到有男子在外头做事,卖货的、跑堂的、管账的,甚至码头驿站卸货搬东西干体力活的都是女人。扶风官员中有近两成男子,到了中州,府衙里几乎没有男人的影子。在中州,他们所经历的宴会,男女是绝对分开的,即便是官吏,男子也只能到内室,和主人的内眷们一起。   也有一些对韩家男人来说,稍微能得到一些安慰的事情,比如在邵州,他们见到的富贵家族的的男子都受过很好的教育,琴棋书画不亚女儿。倒是紫媛笑着说:“要掌管一个大户人家,大字不识哪里做的到。我们家,头面的丫头、仆妇不也都是认几个字,能算算帐的。”说到这里扑哧一笑,低声道:“连大伯纳挽春,还不是看中她读过书,能在内宅管事。”   韩家的人也真实的意识到,如果他们未来要在京城定居,那么不管他们的本意如何,都必然是“依附”西山家而生。他们得到的尊重、友善,拥有的特权,都是因为,所有的人都将他们看作“西山景晴照拂下的所在”。庭幕从来平静,私下里还和紫媛玩笑说:“在陈泗全依长兄而居,到了这里,还是仰仗了阿兄啊。”紫媛都被他这种诡异的豁达惊了一下。   在这个家里,比韩庭幕还心宽的就是韩梅。她的兄长韩竹一直对“该如何面对西山景晴”而烦恼,韩梅则一脸没心没肺的模样,在景晴面前撒娇卖乖,丝毫不见外。至于称呼,小丫头最初和韩芝、韩竹一样,称呼她“大都督”。等到了邵州,立马很有创造力的跟着燕飞问书的孩子,恬着脸叫“景姑姑”。紫媛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晕了一下,心想这叫的让你爹更没法过日子了,怎么听都有乱伦的感觉啊。   过皎原,再行数里,同行的人说马上就到“五里亭”,见到此亭,永宁城就只有最后五里路了。打首的官员回身叫了声:“大都督,您看——”   五里亭边,人影绰绰。   为首的是天官大宰,身后是半朝官员。   凤楚以盛大的礼节迎接这位为清渺王朝镇守了五年边关的将领归来。   在众人的簇拥下,说说笑笑,五里路瞬间即过,永宁城高大的城门已在眼前。城门前正亲王凤章含笑站立,身边是凤家的宗室贵胄。   一杯酒,遥敬扶风,敬那些依然在西方边境外御强敌、内安百姓的官员将士。   一杯酒,祭皇天后土。   最后一杯,仰头满饮,五年风霜洗尽,载誉踏入永宁城。   此时的永宁城还远远没有到达她最辉煌的时候,仍然在营建中的清渺京城干净、整齐,站在城边一望,就能感受到营造者希望赋予这座城池的泱泱气象。进城后自有西山家的人过来,接了问书和韩家一干人去侯府安顿。西山景晴与随行的扶风官员一起前往皇宫,按照规矩,边关军将回京,先要去夏官处交兵符,再到天官处呈递述职书,然后才是听侯旨意;旨进宫面君,无旨归家歇息。   韩家来接人的是这边侯府的管家娘子,四十不到,生的端庄秀丽,身材窈窕,举止落落大方,佩着侯府腰牌,上面有西山家“西山云岚”的家徽。西山侯府为迎接主人归家,已经张灯结彩、打扫一新。离锦屏特意告了两天假,和夫婿一起在家等候。紫媛在扶风已听人说过,这位离女官当年在宫中并不起眼,虽是个有家名的,但家道早已败落,她自己又双亲早亡无所依靠,从十一岁入宫,挣扎到服礼也只勉强爬到九阶下。这之后经历了一些缘分,锦屏与景晴成了好友,经过她的推荐帮忙入了君王眼,很快晋升到栖凰殿的七阶下,成了后宫女官中叫的上号的人物。离锦屏已年近三十,她自己也知道到不了后宫三大女官的职位,已经在为离宫外任做准备。照着规矩,女官离宫,若任京官要降一级,去地方则升一级。锦屏当下七阶正,降一级嫌低,外放有有些不安,正为此烦恼着。她那夫婿给自家阿姊的家书里将此事翻来覆去的说了几遍,就等着景晴回来帮忙出主意。   夫妻俩素来依景晴而居,也真真一派当家人的殷勤,将一干人安置的妥帖。问书一家自不用说,景晴不管在哪里,府内都给他们留了地。西山侯府也给韩氏一族整理好了住处,是一处独立的院落,房屋不少,最妙对内一点不便宜,同时还有一扇侧门,出去就是侯府西侧的街巷。紫媛粗粗一算,院中屋舍足够容纳一家上下所有人,书房、花厅、闺房一样不少,院中有院,假山嶙峋、花木扶苏,当真是又体面又舒适的屋子。锦屏说时间仓促,请娘子家暂时住住,缺什么只管和管家娘子说。又说若是住不惯,他们也在外头体面地方租了宅子,只是还没整理出来等等。   一直到近晚景晴还未归家,锦屏笑着说阿姊一别多年,和陛下之间不知道有多少话说,今天估摸着是留在宫中了,等铭霞回来我们就开饭吧。果然,掌灯时分铭霞赶回来景晴依然没影子。东阁这天考试,所有学生都不得请假,好容易捱到下学,铭霞跳上马就往家里赶。父女一别近年自有一番父慈女孝。韩梅更是高兴,姐妹抱成一团唧唧喳喳的述说别后故事。热热闹闹的到了晚上,韩家几个当事的人在一起议论将来。庭秋神色从容的说:“也别折腾什么外找宅子了,此间甚好,就此安居吧。家里能干的可在侯府一并听用,对他们也是个出路。留在此间,除了规矩或许大一些,其他都好,尤其阿芝、阿梅,要在这京城之中有立足之地,还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西山家也是能登堂入室的。”   庭幕夫妇本来就没什么心理负担,最讲面子的那个都没意见,他们更没意见。翌日和锦屏说“人生地不熟,暂时想依侯府而居。”锦屏笑得眉眼弯弯,拍手道:“这可再好不过了,我这个阿姊从来不顾内宅事,我又常在宫中,日后怕还要去外省。当下有紫娘子在,阿姊这里终于有人能帮个手了。”   西山景晴一直到第二天午后还不见归来,倒是散朝后不久,女官长轻车简从的跑来了。楼月霜刚看到锦屏就摇头叹息道:“你那大姑子一回来就让早朝上好一阵翻腾。”锦屏惊道:“之前就已经翻腾够了,还有什么新鲜事能冒出来?”   “她啊,把青羽军的后人带了来,还在早朝上提出,要朝廷给青羽军恢复荣誉,追封创始人什么的。”   “这,昨日她在宫中难道没和陛下先行提起。”   说到这里,楼月霜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提没提不好说,不过她倒是把人带到了宫里,我们还一并用了饭。”   “是熟人?”   “是啊,我们的老熟人——你还记得么,那个与皇帝一样排行第三,被称作三娘的。”   “蓉行舟?”   “啊,听说,该叫做箐行舟才对。”   锦屏呼了口气:“难怪陛下会那么轻易地答应这件大事。其实……女官长也是知道的,到了今天,青羽军徒留名字,不会再给王朝带来不安。虽然当年青羽军在西北诸国均被围剿,可他们毕竟为凌霜前仆后继,据说,当今凌霜百姓还说‘不盼王师救,但望青羽军。’”   楼月霜笑道:“嗯,今日朝堂上吵成一片,你家大姑子就是这么说的。异日收复凌霜,青羽军之名能让凌霜百姓归心。”   “是啊……那朝堂上反对的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想都想得到的理由,自安靖有史书以来,还没有为乡野村妇的造反乱军正名的事。大司礼还说,今日为青羽军正名,明日是不是就要为两江郡的苏长绮立碑?”   其实,两江郡的百姓一直在秘密祭祀苏长绮,她殉难之地,被百姓们积石成台,称作“苏台”。每一代的割据政权都对此严加打击,为了掩人耳目,人们在苏台上建起一个小小的神宫,供上神像,对外说是水缨女神,实际上人人都知道,这是祭祀苏长绮之所。莲锋担任两江郡郡守后也秉持一贯的禁制政策,且计划以“没有神官不成庙”的规矩推掉苏台上的小神宫。为此,和两江郡百姓出现了严重对立,差点酿成民变。最后偷偷帮忙的,还是莲锋的万年生死搭档——千月江漪。对这位自视甚高,同样也确实堪称举世无双的军事天才,也只有江漪的话她能平心静气的听,谦虚的接纳,甚至促使她自省。随着治理的柔和,以及清渺初年整体显示出的恢弘气象,两江郡慢慢归于王化。年末,两江郡的司制、司农卿等大小官员十余人联名上书,请求在苏台正式祭奠苏长绮。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西山景晴即将卸任的日子里,邸报上并未记载,因为事情太微妙,家人朋友间的书信往返也没有涉及。就连锦屏都只听了些传言,当下被楼月霜几句话惊到了。过了许久才道:“青羽军也到罢了,毕竟在扶风最初也是反抗那些蛮族的。可苏长绮,安靖从来都没有嘉奖叛军的事情啊,祭奠苏长绮,那不是说造反伟大了?两江郡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两江郡的上书上说,反抗强权、民心所系。还引用了先贤哲人的话,原文太长,我没江漪过目不忘的本事,大概就是说先贤都说过,君为君,臣方为臣。民不聊生之时,除了揭竿而起还有什么可做的。苏长绮首先开始反抗强权,这才有后来的群雄逐鹿,才有今日清渺以贤君统一。这一头一尾,心意同一,均为天下苍生计。”   锦屏眨眨眼睛,苦笑道:“这话说的,太大逆不道了,这不是,不是……”   “把今上与苏长绮并论,是不是?”   “喂喂!”   “这是陛下说与我听的,当时我和你的反应一样,但是陛下……”说到这里,她深深叹了口气,一脸皇帝非凡人可理解的表情道:“陛下说,和苏长绮并论并不丢脸,若是百余年后,安靖百姓能如今日两江郡百姓记得苏长绮那样记得她,才不负此生。”   锦屏完全不敢评价,甚至希望自己最好没听过。   楼月霜也觉得这个话题沉重了点,咳嗽一声,笑道:“我们的七娘子最近总给我们找麻烦,件件都是让我等几天睡不好,操碎半颗心的。”说到这里抬抬眉,问让七娘子重拾旧事的美男子在哪里,让我看看。又说你知不知道,好多人等着看这位韩郎君呢,比如……随后报了一串名字,有想把自家儿郎嫁给景晴没有成功的官员贵族,也有景晴的各种“过往”。锦屏笑道:“先说说,景晴为她的韩郎君求的前途,摆平了么?”   “愁死人了,连陛下都烦恼了两天。”   “怎么定的?”   “还能怎样?七娘子不是给我们指了路——凌霜。当下又来一个青羽军,凌霜出兵,这个主帅想不任命七娘子都不成了。”   “景晴当的起这份责任。”   “是,是,只是陛下实在有点不舍。七娘子在扶风五年,风尘未洗尽又去远征,于苦寒之地,面对蛮夷之敌……哎哎。”   锦屏只能笑笑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能得尽所长才是我阿姊的心愿。楼月霜点点她的额头说你这个丫头,不知道被景晴灌了多少迷魂汤,开口闭口都是维护,比亲姊妹还起劲。两人笑谈了一阵子,楼月霜正色道:“还有一件事,陛下前阵子就让我找机会和你谈谈。你要离宫就官,当下这个位阶高不成、低不就的。你岳母大人在皇后那里替你求出路,西山家这个老姑奶奶从来不求什么,开了口,大家也想答应。当下只有一个法子,凌霜之战时,你随军怎样?”   离锦屏在后宫过了二十年,从没想过和军旅打交道,就是当年南征北战统一之时,她也没到过前线。乍听此话惊了一下。   楼月霜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不用你去打仗,让你带军,凌霜也不用打了。随军文官,考功这样的,沿途安民教化。”   “明白明白,凌霜光复后……留用当地,是不是?”   “嗯,若是你争气,便在凌霜做个司农卿、司制,能在五阶上下,你……”   “愿意,愿意,多谢女官长。”离锦屏喜上眉梢,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凌霜虽苦,毕竟是四境之一,能熬出来不管到京城还是去其他地方地位都不相同。更何况,扶风归化之后,整个安靖都看着凌霜,正是女子建业地。   “我们还怕你吃不了苦,你想的通透就好,看来,我们在宫中也就剩下几个月的同僚缘分了。”   当日里楼月霜还是如愿以偿的见到了韩家人,她对韩玖韩梅印象很好,特别是韩玖,说她看着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落落大方,又问她在安靖可习惯,将来可要入仕。韩玖一一回答,说到将来,略带羞涩的笑了笑:“阿玖自知没有为官为将的本事,将来和阿嫂那样,能为一家主妇便是了。”楼月霜笑得眉眼弯弯,说哎呀呀,那么好的姑娘,可惜我家孩子还小,不然配给你保准一辈子被疼爱。   至于让她好奇了好几年的韩庭幕,楼月霜对锦屏咬耳朵说:“生的果然好,配的上七娘。可要我来看,还是韩家二郎更好。”   韩家抵达永宁城不久,韩玖以安靖的礼法完成服礼。三年后,她和韩庭幕在凌霜的一个同僚的弟弟成婚。韩玖一生依长兄而居,为西山景晴和韩家打理内务,平安富贵的度过了人生。   景晴第二天还是没回来,第三天一大早,西山侯府的主人们才梳洗完毕,门外就热闹起来了。侯府主簿飞奔着进来,禀告说外面是内庭来报喜的女官——西山景晴在这一天早上上正式被册封为郡王,封号“璟”。顿时锣鼓喧天,爆竹阵阵,春官已经送来牌匾,忙着拆旧换新。不到半柱香功夫,已经有第一波上门恭贺的。此时还在早朝,来的都是各家主夫,乘着小轿带着礼物赶来。没多久,西山家那位姑奶奶也赶来,见了铭霞一把抱住,笑吟吟的说:“我的心肝宝贝啊,你马上就是侯爵了。咱们西山家啊,祖上一定是积德!”   锦屏听了暗地里发笑,心想祖上肯定没积德,弄得国破家亡。大约是还债换完了,从这一代开始重新积德了。   铭霞第一次听说,眨眨眼睛有点奇怪。锦屏解释说你阿母受的郡王封不世袭,无封地。照理应该是以后你受公爵,但是景晴现在是有封地的,若是取消了,那这个郡王头衔就不是荣耀到变成降罪了。所以让你先领侯爵,袭承封地。所以,你的封号,该是“孟侯”。   说到这里扑哧一笑:“哎呀,以后不能阿霞阿霞的叫了,是侯爵阁下了呢。”铭霞一下子扑上来扭着身子说婶婶取笑我,一家人嬉笑成一团。   这一日,早朝进行的热热闹闹,没有半点紧张气氛。西山景晴受封,铭霞待册,圆满的不仅是西山景晴“保西山家百年荣耀”的愿望,也圆满了凤楚对这个与她结契神宫的绣襦姊妹“荣耀同享“的誓言。   景晴换上郡王朝服,佩戴了郡王的钗饰,一身华贵的三跪九叩。凰座上,凤楚唇角含笑,心情好的都忘了喜怒不行于色的君王规矩。   经过了吵成一团的前一天早朝,臣子们觉得这一天总算能一团喜气的结束好歹喘口气。早朝的确结束的很块,但是皇帝刚走,臣子们还没散开,楼月霜就出来宣布:“皇帝请各部四阶以上,以及列位公卿至后宫议事。”   后宫议事经常发生,但是一股脑把那么多人叫去倒是第一次。皇帝召见臣子一定是在栖凰殿,说是后宫,距离妃子们生活的区域还有距离,侧面还有供臣子住的地方,有时候君臣谈话忘了时间,也不用再开宫禁。这些事闲来无事的时候景晴和韩家的人说过,当时紫媛惊诧的问:“怎的这么宽松,内廷还让外臣过夜,这……这……在我们这里可没听过说。人人都说,后宫里除了皇帝,就再没有男人了。”当时庭幕笑了起来,纠正说还有侍卫们呢。不过侍卫们都是成队巡逻,和没有也没啥区别。   当时还是问书做的解释,说我们安靖不像你们这些男子之国,对内眷的贞洁看的比天还高。韩家人还是不能理解,问书又说:“大家且想想,后宅里就算出了点什么也乱不了血统是不是?孩子终究是靠主母自己生出来的,这血统上不会有一点点让人怀疑的事情。所以么,家大业大了,与其不要命的看着,还不如说眼不见为净。莫要让娘子蒙羞,家族被人夏笑话,也就是了。”   这话听着绕,说白了就是——别被外人发现就什么事都没。   安靖国的后宫,和大多数邻国比起来,十分柔和,没有阉割之类违背天理人道的行为。即便宫女被要求守贞,但宫女们在后宫只要到二十四五岁就可以归家,除了罪民,过了二十六岁依然留宫使用的,要么成了女官,要么也是宫女中的司训,均可成婚。最让安靖人得意的是历朝历代皇子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太惨烈,夺嫡当然存在,但是失败者被虐杀、灭门的事很少发生。发生,也是在姊妹之间,母女之间只有造反坐实的几个公主被砍了头,其他的,到夺爵幽禁已是极致。安靖人自己究其原因,说到底还是母亲十月怀胎,对子女的感情绝非男子可比。而且,女帝之国,后宫三千英俊,能生的也只有一人,一朝能有三四个公主活到成年都是凤毛麟角。竞争对象少了,母女姊妹之间的亲情就浓厚了。   栖凰殿位于十二级高台之上,十二台阶象征十二个月的四季轮转,十二时辰的日出日落。殿檐高挑,上有凤凰停驻。殿柱雕梧桐枝叶,站在殿外台廊上向东看,可眺望到一片水波。   凤凰栖梧桐,饮甘泉。   栖凰殿东侧是皇后所居仪凤殿,西侧是女官长的倚凤殿——后宫之主,内庭大宰,一左一右,恭护着一代代君王。   女官长楼月霜已经等在殿前,和和气气的向每一个进入的人打招呼,等到大宰、大司徒联袂而至,凤楚终于出现了。跟皇帝一起,在她身后两三步距离走入的是西山景晴。众臣行礼之后,新晋郡王在最靠近皇帝的软垫上落座。凤楚含着笑说了两句抚慰的话,旋即叹了口气,缓缓道:“景晴从扶风给朕带了点礼物,这礼物太重,朕烦恼了好几天,最后想想,只能请各位卿家来一起分担。”   然后,西山景晴开始讲故事了。   她的故事从数年前的益州之乱开始。这场振动数郡,几乎威胁到劭庆根基的动乱在平定之后还留下了许多悬念。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益州之乱的主谋留下了一份名单,其中有所有朝廷中参与、支持者的名字,还有相关证据。这个故事不但在朝廷里流传,就连民间都演绎出了无数版本。其中,最有鼻子有眼的一个就是——这份名单并不在叛将手里,而是交给了她所忠诚的益州王的遗孤,为了让她在有机会的时候可以以这份名单控制朝臣,再图大业。   一直以来,朝廷对这件事都是三分信,七分疑。因为益州王的孩子们除了最年幼淡漠的那个在宫中长大,其他的还没有到益州之乱就死了。我们这样的女帝之国自然也不会如陈泗、西戎那样,有什么女子一夜风流遗珠在外。   几年后,扶风大旱,有人提出生祭,在扶风选中了一批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女。这件事后来因为明流司正的一次著名斗法而告终。此后,负责善后的一名年轻地方官发现,被选作祭品的人中有一个人,是益州叛军一名主将的儿子。益州平定后,叛乱主谋的家眷们,特别是还没有成年的女儿,和儿子们,蒙皇帝圣恩,没有被杀,而是流放边关听用,其中包括了叛军两名核心成员的家眷。因为一些奇妙的原因,这位年轻官员和这些偶然逃出生天的流边之人成了朋友,并且从那位主将的儿子那里知道那个名单的传言居然是真实的,因为名单就保存在这个青年手上。   益州叛军崩溃的时候,家眷四散而逃,一个母亲将这份名单给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希望他藉此保命。然而,这一家的主夫谨慎怯弱,只想不被人注意的熬过流放,从来没有拿出名单。   扶风大赦之后,父子定居于承平,在和那位年轻官员更为熟悉后,把这个故事告诉了他,并且把这份足以激起动荡的名单交给了他。   几个月前,这份名单又由那个年轻官员转交给了我。   说到这里,目光从所有人脸上掠过,毫无意外的看到了惊讶、恐惧、怀疑,以及比如江漪那样的事不关己。景晴嫣然一笑:“这么要命的东西我留不下,赶着回来亲手奉献给了陛下。”   楼月霜适时上前,抱着一个不小的包裹。包裹用布紧紧包裹,靠的近的人可以看到,死边都被缝住,还用的是异常复杂的针法。看上去好像从未被打开。   果然,楼月霜将包裹放在一边桌案上后,补充说她让司服局最资深的绣女们来看过,都说这样的针法民间几乎不会使用,整个包裹得缝合用的是一根线。若是拆开过,绝对是接不回去的。而且所用丝线是益州特产夹金丝工艺,益州也只有皇宫中才使用。   所有人都听得懂,这个玩意,不管里面是不是传说中的名单,反正在益州缝合密封后再也没有被打开过。   群臣寂静无声。   过了许久,千月江漪忽然道:“陛下召集臣等,是要当面打开,循名单抓人了么?”   一言出,四下更是安静,就连之前的偷偷的相互递眼色的动作都没了,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唯一例外的是西山景晴,她丢了一个“你真敢说”的眼神给江漪。接下来是漫长的沉寂,景晴一脸“和我已经无关”的轻松,进入魂游天外的胡思乱想境界。江漪继续事不关己的淡然,而在一个个观察皇宫地板的人脸上仔细扫过去,也能看到那么几位内心坦荡毫无惧色的人。而凤楚却拿过一份文简专心致志看了起来。   这种让人窒息的沉寂持续了一刻钟,低头端坐的群臣们开始觉得自己脖子都僵硬了的时候,凤楚放下简,拍拍手叫了大宰的名字,缓缓道:“朕烦恼了几天也没想出满意的办法,所以就让卿等为朕分忧了。”大宰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小心翼翼的抬头,却见皇帝神色平和,眼底还带了那么一点点笑意,忽然就心有灵犀起来,伏地道:“臣遵旨。”   皇帝笑了下,又开口道:“景郡王对接下来的事也没兴趣了吧?”   景晴嫣然:“陛下这些天不是一直说‘臣把烦恼一抛了事’么?”   “朕今日还有场家宴,这件事大宰带着众卿处理完毕后再过来,朕有一杯水酒要敬大宰。”说完,站起身带着景晴离开了正殿,留下一群臣子百味杂陈的拜伏在地。   这份传说了十余年,搅动半个朝廷的“益州密件”最终的处置,参与的人谁也没有对外说。大宰和少宰在一个多时辰后在仪凤殿向凤楚回话,接着果然被留下来参加皇室宴会,喝了不止一杯水酒。   其他的人离开栖凰殿后就再也没有就此事交谈一句,即便是亲人密友也不例外。   这之后半年,神司大司正云山梦华称病请辞,获准后返回故乡,在故乡郡的神宫出任司正,并终老于斯。接替梦华的是承平宫西山明流,她在大司政的职位上度过二十四年光阴,直至去逝。后代的史书上对明流极尽赞美之词,说她精通经典、淡漠无争……她为安靖神官体系的演进做出里程碑的贡献。明流集合文成后期一直到清渺初年,各国对神官制度的不同态度,并且从文成年代,神宫由极盛转衰的历史中吸取教训,制定了《神宫新则》。新则规定国之神宫(由朝廷出资供养,高级神官有品阶)中各级职司神官严禁由母女传承,司正由神官们公举,神司考察后任命。同时,严肃了神官的“出家”意义,入神宫必须抛弃家名,其女即便不入神宫,也不得复家名。《神宫新则》是神官们自己的变革,经过明流二十年的努力,不但被神官们接受,也深入民心。安靖百姓逐渐接受了这样的观点——神宫,就该不问政局,与世无争。   尽管到了清渺后期,神宫问政又卷土从来,然而,神政分离还是成了大势所趋。到了苏台初年,朝廷定立了更为严格的准则,神宫彻底从朝政中分离,也从地方“法律”里分离,神宫律条不对俗家,也不再对地方有任何强制性的权力。   一年后,凤凌兰生了一场大病,在她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时候,凤楚以“让阿姊安心养病”为由,解除了她宗正司的官职。凤凌兰最终救了回来,但是据说“身体一直不好”,再也没有出任实官,六年后病逝于京城,其女册封郡王,在地官出任,前后担任过三地郡守,官声良好。   这些变化和风细雨一般,以至于没有被叫去后宫议事的官员都意识不到那一天在栖凰殿发生了足以改变王朝的事。幸而史官忠实的记录下了一切,到了苏台王朝整理《清渺王朝史》时,人们看到了尘封在宫廷史册里三百多年的故事。对于“益州密件”的处理,史家笔下只有简单的两个字“焚毁”。然而,这简简单单的描述却倾倒了苏台的读书人。在清渺藏于史书的益州密件,到了苏台被文人墨客反复演绎,一次次出现在诗歌、散文、笔记,幻化出精彩纷呈的故事,登上戏台千古传扬。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更新不多,补全这个章节 ☆、三十二章 家园   韩家一行人到京城后的第四天,新晋的景郡王终于回家了。她回家的当天,铭霞被册封为益侯,封地长青城。此时,韩家人已经比正牌主人更熟悉这个宅邸,长袖善舞如韩玖、韩梅已经和府里上上下下都能说笑几句。永宁城西山住宅占地宽广,又有锦屏妇夫用了几年时间慢慢打磨,设计的华美精巧兼备,又不带半点俗气。府邸中照着清渺望族的规矩,歌舞少年,乐舞女子一样不缺。内宅设了家塾,即为主家年幼的孩子启蒙,也接纳头面管事们的孩子,还会在家生子中选择聪慧能干的孩子进行培养。   留给韩家的院子进出便利,房屋众多,距离主宅的距离也恰到好处。特别是离开铭霞的住处很近,韩梅特别高兴这点。作为妾生的小女儿,她从记事开始就知道自己和两个兄长的身份是不一样的,而她日后要是想过的舒舒服服,能风风光光的许一个好人家,更遥远的日子里要是在夫家受了气还能指望有娘家人撑腰,就得学会讨好着这个家里身份更尊贵的人活着。所以她虽然小小年纪,已经是装傻、扮娇、厚脸皮一个不落。韩竹面对铭霞,一声阿姊很长时间都叫的别别扭扭的,她是一点负担没有,叫的甜甜的,一脸幼妹对长姊的崇拜和服从。到了永宁城,更是小尾巴一样跟着铭霞,短短几天,已经和铭霞在永宁新认识的朋友们见了个遍。在景晴面前,更是撒娇卖乖,景晴也喜欢他,曾半开玩笑的和庭秋说反正你们陈泗不稀罕女儿,把阿梅给我算了,让她冠我西山家名。庭秋没接口,换来景晴狠狠踹了他一下。   回府的西山景晴一身郡王朝服,宅里上上下下都出来迎接,私下里都赞叹说:“气派极了!”景晴的心情也很好,对她来说,从十七岁遭遇国破家亡开始,历经十五年光阴,期间所做的一切决定、付出的各种代价,到了此刻终于都有了落定。青史必当留名,家族得保荣耀,在天翻地覆的清渺开国之中,这个偏安一隅名声还很不好的家族以举世无双的方式走了下来。   景晴对自家的宅子也陌生的很,回来后先让弟弟带着逛了一圈,特别看了铭霞的住处和内院书塾,这才换过常服,吩咐晚上开家宴,头面仆妇都来喝一杯酒,所有人当月例钱加倍。又对庭秋说皇帝三天后召见他们,明天宫中礼宾的女官会来教导他们面圣礼节云云。一下子,庭幕紫媛几个都不好了——面圣啊,就算在陈泗他们算是名门大家也没有面过圣,准确的说,除了庭秋,其他人也就是珑北、北庭走走,别的郡一概没逛过,京城只听人说起,至于皇宫更加是做梦也不会梦到的存在了。   铭霞看出他们紧张,一手搂过韩梅,笑吟吟道:“阿梅别怕,宫里规矩没那么大,皇帝、皇后、太子都是仁善可亲的。”韩梅眨眨眼睛:“阿姊说的好亲切。”铭霞没心没肺的笑着:“是啊,我从小在后宫长大的,七岁之前,在皇后宫中的时间比在阿母身边还长。”庭幕听到这句瞟了景晴一眼,意思是:“铭霞能健康长大真不容易。”目光刚瞟过去,就听韩梅也没心没肺的来了一句:“嗯,我也是一直跟着叔叔婶婶的,爹爹……一年都见不到一回。”   这天的家宴举行的温馨热闹,莫说仆从们个个有赏,连席间歌舞的家伎都得了双份赏赐。西城家在京城的近亲远亲都上了席,见到庭幕这一家子言语间倒也没有轻慢的。   西山家的人最关心的当然是景晴回京后会担任什么官职,被询问的人好脾气的笑笑说:“皇帝恩德,让我休息一阵子。”   西城家的那位姑奶奶道:“之前册封的那个国公,至少也是三阶上的官位。七娘在扶风就已经是三阶,当下怎么都该是个少官长了吧?”   “不敢妄测天意。”   声音淡淡的,但这句话一出来,再也没人继续这个话题了。   锦屏却和自家夫婿交换了一个眼神,西山公子先笑后叹气。锦屏看在眼里也忍不住暗地里叹了一下。她下定决心要跟着军队去凌霜,夫婿当然明白其中价值,可两人成亲后从未远离,西山家的这个小公子心中又是百般不舍,期期艾艾的说不能近点么,我跟你一起去……锦屏连连摇头,说别给你阿姊添麻烦了,她为西山家做的够多了。而西山家,除了明流司正至今也没个能为她做点什么的。更不要说,我说到底是离家的人,哪有这个脸去得寸进尺。见夫婿神情萎靡,又笑了笑,轻快语气道:“还是让阿姊那点在皇帝面前的面子用到她的心上人身上吧。   家宴之后,景晴把女儿叫到内室,母女俩一别近年,重逢后却是做了一次异常严肃的对话。起因是她在宫中的那几天,皇后来找她说太子想让阿霞到东宫陪她,而且不是伴读什么的,是想她以下位女官的身份进入东宫。这事太子已和铭霞说了好几次,其中的意味也很清楚——太子希望她成为未来的女官长。   这个身份和铭霞一直以来的职业规划相差太远,她最初的梦想是和母亲一样成为一代名将,但是在扶风几年后,她发现自己达不到名将的素质,而且,未来的岁月也不再是名将云集的时代了。此后,她想成为一个出色的文官,最好和母亲一样,为一郡之首,为百姓谋福,也得到他们全心全意的膜拜。   景晴听她嘀嘀咕咕说了好久,嫣然一笑道:“既然和你的愿望不同,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凤茗总不会为难你。”   铭霞眨眨眼睛过了许久才带着点羞涩道:“阿茗想让我帮她啊……”   “你呢?”   “我觉得,好像这样也挺好,可是……”   景晴觉得自己这个女儿虽然难得犯傻,但是一犯上就可爱的让她这个母亲的心都能化了。一把把她抱怀里揉揉捏捏了一阵才道:“军旅也好,郡守也罢,都是你阿母我走过的路。阿霞,你就一定要跟在我身后么?”说到这里,捏捏女儿软软的脸,叹了一口气道:“你的祖母西山映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在当年孟国乌烟瘴气的皇室宗亲之间,一直端正、清廉、忠诚。虽然她没能挽救孟国,但她教育出来的两个女儿都行走的堂堂正正。我一直是崇拜她的,但是我从没想过要重复她的道路。”   铭霞眨眨眼睛,娇声道:“阿母少时想做什么?”   “你那么大的时候么?那时候,我想当神官,想未来成为神宗司的大司正。”   铭霞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好奇的追问祖母是怎么说的。景晴笑道:“那时候,明流已经是孟国首屈一指的神官,你祖母与她感情很好,所以觉得两个女儿里如果有一人能成为另一个明流也不错。那时候啊,我还有一个又能干又正经,活脱脱是我阿母翻版的阿姊,所以,我这个从来不怎么听话的小女儿是不是争气大概也不那么重要了。”   铭霞听得咯咯直笑,又问了一些她一直好奇,却顾忌母亲经历过的国破家亡之痛而不敢追问的事。景晴和女儿分享了少女时代的生活,曾经的理想、困惑和追求。她说虽然最终踏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但是少女时代坚持过的、追求过的事都不是一种浪费。   这一次温馨又认真的母女对话后,铭霞又犹豫了几个月。当这一年夏日,西山景晴踏上征战凌霜之路时,铭霞并没有跟随在侧。她放弃了太学院东阁的学业,由离锦屏推荐,以下位女官的身份进入东宫。一年后,十五岁的铭霞正式入仕,从十阶女官开始起步。她在东宫完成服礼,到了二十岁,已经是七阶典瑞。同年,清渺开国功臣中的两位结为姻亲——铭霞迎娶了时年十八岁的千月棠,千月江漪的儿子。和母亲多姿多彩的感情经历不同,这对妇夫的婚姻恩爱平静。二十二岁时,铭霞出任东宫司殿。   清渺四十年,凤楚去世,凤茗成为第二代君主,任命西山铭霞为女官长。她陪伴凤茗度过十七年君王生涯。少女时代,时时带笑、天真浪漫的铭霞,在二十余年宫廷生涯中成长为杀伐决断的内廷大宰。后代的史书上记录她“公正端方、精通刑律、裁决无人不服”。   凤茗驾崩后,铭霞依规离宫,出任秋官,位终大司寇。   清渺三杰的女儿们里,西山铭霞是仕途中成就最高的一个。   此后几天,韩家的人都为面君做着准备,宫里来负责他们面君礼仪教育的是一名八阶女官,还带了两个司教的姑姑。后宫的女官们没有和景晴不熟悉的,更何况当中还有一个锦屏周旋。三个人一点没有宫里出来的人的架子,见人就带三分笑,训练虽然严格,态度一直和和气气。紫媛照着故乡的规矩给两个姑姑塞银子,对方都没敢收,还是最后到景晴面前问安,这才拿了赏银。韩家本身是望族,所有人都是自小受着严格的陈泗贵族训练。各种礼仪的基本规范都明白,无非是学习两国之间不同的形式。比如,若是在陈泗,入宫时遇到妃嫔——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要立刻退避,若是无处退避,要快速遮住眼睛,身为男子看到后宫妃嫔的容貌都是大不敬。而在清渺,只要低头即可,那还是面对宾以上,御侍、御从这些,退到一边看看也无妨。   锦屏还笑着安慰一直很紧张的紫媛,说遇到看到真没什么关系啊,皇帝得了新宠的时候,还喜欢外臣赞两句她的品味呢。又说,要是男女之防大到看一眼就要寻死觅活,她们这些女官在后宫都不用活了。紫媛虽然能想通“血统随母”所以对男女关系没有男贵之国那么严格,但想到这些女官、宫女们莫说“看到宫妃”,各宫各院,其实都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就怎么想怎么别扭。总觉得皇帝的内宅随时随地充满了危险。   锦屏特别喜欢和韩家的女人说“清渺异闻”,看她们一惊一乍的,即好玩又有一种“我们安靖女人多么幸福”的优越感。来教习的女官也来凑热闹,说着说着便有人说承景郡王的恩,宫侍归了女官们使用,后宫倒是更加不容易出事了。   这一下,紫媛更加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是她不能理解的,反而对进宫面君更恐慌了。   三天时间,白驹过隙。   凤楚以招待自己亲戚的方式在皇宫接见了韩氏一门。接见放在仪凤殿,皇后典瑞亲自引导忐忑不安的一家人穿过皇宫内院。铭霞也和他们一并进入,一直拉着韩梅的手。   事实上这一次面圣进行的很顺利,凤楚随和,皇后友善,女官们都怀着对“可怜外国人”的深刻理解和同情;相比较礼仪规范这些,他们更感兴趣“景郡王的往事”,在慢慢的八卦心下,没有什么不能容忍的。   当然,充满八卦心的人多少也有那么点遗憾——这群可怜的外国人看上去一点也不奇异,相反,韩家的女人端庄秀美,男儿英姿俊朗,用安靖人的审美来看,也都是出类拔萃的相貌。礼仪上虽然女子含蓄,男子大方了点,整体依然可以说“进退有度,举止优雅”。也许是看到有那么几个女官“失望”的表情太明显,楼月霜找了几个会白了她们一眼说:“我们那位景郡王的眼光你们还不知道么?细细品,有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好人才。”   凤楚对景晴的往事没有太大兴趣,两人相伴的那些年早就把各种细节都说了一遍。特别是战阵之时,围城之夜,无事可做,不就是拿着各自年少时的故事消磨时间么。她知道景晴的性格,对旧情这种东西在一个微妙的念与不念之间——韩家和她渊源颇深,但如果没有能入她眼的好处,她最多送钱送物,莫说往来交好,人都不会见。   韩家人给她的第一印象很不错,凤楚在品评人物上的眼光和景晴相差不大——有见识、知礼仪、不卑不亢。她尤其喜欢韩芝——清秀优美,书香气自然流露的少年人——在他行礼后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直到景晴拉拉她的袖子,在她耳边道:“那孩子还没服礼”,这才笑笑低声道:“欣赏一下罢了。”景晴忍不住想,照着韩芝的气质,若是站在这里的是十余年前的韩庭幕,是不是就要收入后宫了?   凤楚感兴趣的是这个陈泗名门之家对她所建立的清渺的评价,面对询问,韩庭秋平静的回答:“平心而论,胜陈泗许多。”   凤楚扑哧一下,对景晴道:“你家的郎君嘴够甜啊。”   庭秋又道:“对男子来说,安靖的确是噩梦一般的存在。可对百姓来说,清渺是胜过陈泗许多的王朝。”接下来的一点时间,他娓娓而谈,从他所看到的民众的精神状态,一直到清渺的法制、吏治。这个王朝自上而下的努力走向繁盛,百姓们相信公理与正义,也相信能在王朝统治下平稳度日。少年人拥有的不再是乱世枭雄的野心,而是希望在日渐太平的岁月里通过努力换来家庭的衣食无忧,或者自己的飞黄腾达。   能从这样一个一看就明理的“外来者”口中听到对自己治世的赞美,凤楚自然是高兴的,但是她还是问了这样一句话“有何不妥之处,朕也想听听。”   庭秋说他们能看到的地步,还没有这个能力去品评王朝施政的“不妥”,只是觉得,百姓们有点着急了——随着乱世的结束,铁一般的尊卑秩序正在飞快的形成,平民们通过自己努力去飞黄腾达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自嘲般笑了下说其实陈泗也是如此,只是之前并没有觉得这种铁一般的秩序有何不妥。到了清渺,一切从新开始,看着孩子们的时候为他们着急起来,生怕他们尚未长大,进取之门就被关闭了。说这话的时候,韩梅一直在点头点头,让凤楚都多看她两眼笑了下。   待到庭秋说完,凤楚嫣然道:“有景晴在,孩子们的前程有什么好担心的?”顿了顿又道:“阿景在朕身边十年,从没为自己的家人亲眷求过朕,这一次为你破了例。”   庭秋不知道说什么好。   凤楚看了眼景晴,目光又从韩家众人身上扫过,缓缓道:“朕答应景晴的请求,朕也想想看看,远道而来的男人们能在我们清渺走多远。”   庭秋心想“还真是充满默契的好君臣,景晴的想法其实和她一模一样,与情深爱意沾不上半点关系。”   这种辛苦的谈话幸好没有维持太久,韩家人都知道自己有幸“面君”就是来给宫中人当稀奇物品观看的。凤楚还“体贴”的将这次召见放在皇后宫中,往好听了说是“家宴”,换个想法就是让后妃能都能找个乐子。   韩家人也因此看到了不少“传说中”的人物,比如赫赫有名的彤贵妃。莫说紫媛、韩玖小心的看一眼就心中一跳,暗想“哎呀,世上怎能有这般美貌的男子”,就连小小年纪的韩梅都看呆了。同时,他们也被凤楚后宫的“轻松随意”风格惊呆了。皇后见外臣不用隔帘幕,彤贵妃还能和景晴谈笑几句。在陈泗,莫说皇宫,就是他们这样的人家,女眷也不能如此轻松的和夫婿的朋友说话啊!凤楚大概觉得他们这家人着实“好玩”,大有留两天让我继续玩的味道。倒是傍晚时分,景晴出面阻拦了,笑着说他们外乡人撑了一天没有失礼已经很不容易了,让他们早早退下吧。布衣之家,没有宿在宫中的福分的。   凤楚还有些意犹未尽,最后还是留下了韩玖、韩梅——两人都没有服礼,不需要受太多礼仪的约束。韩玖听到,顿时吓得脸色都变了,韩梅只看了铭霞一眼,见后者含笑点点头,顿时就又甜甜美美落落大方起来。   数日后,凤楚破天荒的为一个平民下了道口谕——韩庭秋正式入仕,位在八阶下。这一年夏日,他跟随大军北上。经过六个月艰苦卓绝的战斗,到了清渺六年二月,大军攻克虎头关。三月,攻克郡治平城。在平城,庭秋和景晴再度分别,他留在郡治,此后数年任职于州府。从八阶下到七阶正,韩庭秋在凌霜度过四年光阴,他几乎参加了凌霜平定初期所有政策的建立。比如过度时期的继承法、婚姻制度,经过半个多世纪男贵环境的洗礼,回归母国对凌霜百姓也是悲欣交集的一件事。韩庭秋因为许多独创的政令在凌霜郡史上留下浓彩重墨的篇章,也因此在《清渺王朝史》上有了一行文字。生活在清渺初期,又是异国人,韩庭秋的仕途走的并不远,位终于六阶正。但对安靖来说,这些在太平盛世之后依然坚持在仕途上的男子们——长捷、轻舟、韩庭秋、韩竹等,给后来的清渺青年指出了全新的人生道路。清渺五年,朝廷四阶下以上无一个男子;到了清渺四十年,已有十余人;清渺五十一年,终于有一名男子被任命为郡守,三阶下。清渺九十四年,京官中有了位在四阶正的男儿;一百三十年,冬官少司空由一个平民出身的四十九岁的男子出任……   清渺二十年,由西山景晴、千月江漪主持的《清渺律》在继承上做了巨大的改变——允许男子独立支撑家名。这个改变促使许多贵族家庭为了扩大家系绵延的概率,让自己的儿子们接受教育,促使他们踏入官场,走入军旅……   韩玖和韩梅在后宫住了三天,充分体会了被围观被好奇的滋味。铭霞也赖在宫中陪伴他们,有她周旋,加上宫中人对这位“小阿姊”的“亲眷”即没有也不敢有刻意为难,整体过的还是很舒服的。回家时还带了一大堆礼物,都是各宫妃宾和王子公主们送的。   韩庭秋奔赴凌霜之前和这个小女儿认真的谈了一次,这是往昔在韩家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这种谈话只会发生在父子之间。他认真的说了对小女儿的期望,在安靖,她要承担起在故乡时不曾对她要求过的责任。他说她的两个兄长——韩芝、韩竹都是有志气的孩子,所以并不要求她担负起振兴家业、养活兄长的担子,但是,也不能指望依靠兄长而生。韩家将来若是能重新挣下一笔家业,会平均分给他们三个,不会按照安靖习俗,让她独个继承。他又说阿爹要远行去挣家业,她一个人寄人篱下的过日子必有受委屈的时候,要懂得忍耐。最后抱了抱这个娇滴滴的小女儿,说景晴很喜欢你,愿意让你入籍西山,若是求学入仕真的太多委屈,可以答应。   此后,韩梅在永宁城的私塾度过五年求学生涯,并且完成服礼。服礼后不久,她参加了遴选民间才俊的特科,连续通过了永宁城县试和京畿郡考,可惜止步于京考。在西山侯府的庇护下,从少女到成年的道路走得安稳宁静,更在铭霞、书霖等人的带领下结识了不少贵胄子弟。其中,一个出生于伯爵之家的少年与她青梅竹马,渐生情愫。郡考登科后,西山府代她向对方提出婚姻之请,得到的回答是——韩梅少年英才,他们也很喜欢。但是,她出身太低,若是要成婚姻之好,除非能入籍西山家。   景晴倒是愿意成人之美,韩梅却婉拒了她的好意。不久后,韩竹、书霖在扶风成亲,韩梅前往祝贺,随即接受了当时北营大将军的邀请,在其幕中任职。她以郡考登科的身份在扶风军入仕,度过了十余年光阴。期间与一名和她一样来自陈泗的军官结为眷属。   其后,韩芝夫妇在永宁城外建立书院,韩梅受兄嫂之邀,举家迁回永宁,自此终老于书院。她的两个女儿和韩芝的一女二子都终身服务于父辈们建立的书院,书香传家延绵数代。   京城的日子一晃而过,四月还没过完,西山景晴就集合京城驻扎三个营合计五万兵力开始练兵。各官署进入用兵前的总动员,筹备粮草,清点武器,这一次和以往不同,清渺王朝毫不掩饰“大举用兵”的举动。甚至在此之前,清渺还向侵占凌霜的国家派去了使臣,要求对方退出凌霜,作为交换,当然在边境划分上有所退让。使臣在这一年新年刚过就出发,到了五月传回“谈判完全失败”的消息。崇尚力量的游牧民族不相信这些娇滴滴的娘们能从他们手中夺回失土——当然,这个时候他们显然是刻意忽略了之前数年掠边的惨败。   收复凌霜的阵容极其豪华,凤楚以西山景晴、慕莲锋、卫柳三人为行军总管,由西山景晴节度,合并九万(号称十五万)。除了先期训练的京营精锐,还包括莲锋所属两江郡郡师一万人,和鸣凤派来的九千精兵,鸣凤王还让自己的世子共同出征。这几个人先后平定过扶风、鹤舞,现在她们开始向最后一片失土进发。文成消亡后两百多年动荡,山河碎裂、百姓流离的痛苦在清渺一点点修复。   这是韩庭秋第一次经历真正意义上的“战争”,作为随军文官,他经历了长途行军的疲惫,经历了攻城血战的残酷,也经历过骤然中伏的仓惶恐惧。占领凌霜的北方蛮族的战斗力毋庸置疑,凌霜之战并不是势如破竹的轻松,高原、寒冷、骑兵决战。这都是以女子组成的清渺军队最不擅长的。然而,清渺军队带着“恢复祖先土地”的荣誉感,以惊人的毅力和勇气面对北方的骏马利箭。清渺的将领们,保持着过去十余年统一之战中的习惯,身先士卒,突入敌阵。   庭秋也亲眼目睹了那些原本只存在于传说话本里的人物在战场上的表现。卫柳号称箭神,南关之战时有三箭平鹤舞,高歌过玉关的传奇。长沙滩之战,战事最胶着之时,卫柳突入敌阵,一箭将敌军主将射落马下,扭转战局。   容姿出色,被称为“灿若桃花”的莲锋骑术精湛,战场上乌盔黑甲白龙马,手持长刀,勇猛更胜男儿。鹰旗谷伏击,她在敌军中反复冲杀,一人斩首二十余,杀得敌军从此称她“乌衣罗刹。”   清渺王师一面面镌刻着百战沙场功勋的将军旗中,一面白底青羽旗并不醒目,然而当他们踏入第一个城池时,原本静默的街道上,有人偷偷的从门扉里张望,看到这面旗帜后猛然呼了一声:“青羽军!”间断的呼声渐渐连成一片,人们走出家门,望向白底青羽旗——不望王师至,但盼青羽军。   菁家三代在凌霜的浴血奋战依然留在百姓心中,因为青羽军,在异族统治下驱羊牧马,戎服在身的凌霜人对能容纳青羽军并给予他们嘉奖的清渺王朝有了谨慎的信任。永宁城出发时,青羽军旗帜下,真正的成员只有蓉行舟一人。到进军凌霜郡治时,日夜兼程赶来的青羽军旧部已过四百人。三代夙愿得偿,蓉行舟以视死如归的精神投入战斗。易城之战,胶着之时,蓉行舟和士兵们一起冲向云梯,在即将登上城楼之时,中箭坠楼。后虽经过抢救保住了性命,左臂却基本失去了作用。战后,她拒绝了官职和家名,以蓉行舟的身份带着赏赐返回扶风。两年后,与奉墨成亲。   清渺八年,江漪作为使臣,与西珉“重结盟约”。这个被称为“秋城会盟”的约定奠定了两国未来两百年的不动干戈。盟约被刻在石碑上,分别安置于西珉与安靖接壤的重镇秋城,和扶风郡治安平。碑文上说,两国为姊妹,至此休戚与共。此后,朝廷重开自扶风出发的商道,景晴信守约定,为奉墨拿到了编号第一的通关文碟。   蓉行舟、奉墨妇夫和他们收养的一对儿女,前后六次沿着商路远行,他们收集了大量的沿途趣闻、各国风俗。清渺十一年,韩芝夫妇与他们一起出发,归来后根据自己的见闻,并广泛收集整理各种资料,于清渺二十三年重修了《四海地理志》。   奉墨夫妇的余生是以成功商人的方式度过的,前往异国行商的经历让他们慢慢积累起财富,到了他们的儿女时已经成为扶风首屈一指的巨贾。   刑州,平城,凌霜郡治。   平城于文成九十一年建立,是北关最大的城池,也是昔日凌霜军驻地,城墙高且坚固。所有人都认为,平城必定是一场苦战。然而当清渺军冒着漫天风雪抵达城下时,却发现城楼上的守军寥寥无几。平城之战只进行了不到两个时辰,之前的连战连败,特别是长沙滩、鹰旗谷、方原几场大战,北戎军损失大半,已经无力继续维持凌霜的战斗。清渺六年,二月,攻克平城,后代的史书将这一天作为凌霜光复之日。   四月,西山景晴班师回朝。出征的军队有三分之一留在凌霜,他们将成为未来凌霜军的骨干。同样留在凌霜的还有卫柳,她被任命为凌霜大都督。此后十年,凌霜依然在内忧外患之中艰难生存,卫柳以卓越的军事才干一次次击退北戎的扣边。她重新修筑城池,建立烽燧,在荒莽戈壁中建设军堡,于绿洲开展屯垦。其中的一些军堡后来发展成有数千人乃至上万人的城市,逐渐成为后来的五城州。清渺十一年,卫柳病逝于平城,她受封公爵,陪葬在凤楚的穆陵。数百年后,苏台一个从军旅起步建立家名的女子,仰慕卫柳平鹤舞,建凌霜的功业,定家名“卫”,卫家一度被称为苏台第一名门。   平城官署,北戎人占据了将近五十年,依然不习惯城池定居的生活。也不知道前任长官哪里来的创意,居然在官署里拆掉一大片房子,弄了几个大帐篷。帐篷里本来应该弄得也是挺豪华的,不过留给清渺军的只有些锅碗瓢盆。清渺人对帐篷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官署已经被拆得根本没有足够的房屋留给他们使用。最终,西山景晴也只哭笑不得的住在了帐篷里,自我安慰说“就当还是行军大帐吧。”   四月的凌霜,冰雪已融,大地回春。都督府中少数几棵没有被砍掉的树,在屋舍旁吐出新芽,枝杈的影子落在台阶上,疏落成一幅水墨。主帐中,西山景晴、韩庭秋相对而坐,从人早已识相的离开,只有酒香缠绕,烛花轻爆。   庭秋为她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举杯道:“借酒送行,明日就轮不到我献殷勤了。”   景晴笑了起来,举杯满饮,目光里也多了缠绵,柔声道:“我们又要别离数年了。”   庭秋也只能苦笑。   “不过,图立业之人,注定了燕宋秦吴千万里。今日道别,就不做小儿女态,执手相对泪眼了。”   庭秋点头,他们都是深知志向之重的人,不会出挽留之句,不会做哀泣之态。原本应该水火不相容的两种教育下的他们,十余年分别后却能重生爱恋,缘起也就是迷恋着彼此身上相似的,不管在什么境遇下都不灭的志向。   景晴唤入侍从,送入几个盒子,打开后是衣物佩环。   “我们安靖人的传统,夫妻若是分隔两地,妻子会给夫婿一年送两次衣物饰品,以示冷暖在心。服饰不断,此心不改。”   “那就是说,往后我不用为置衣烦恼了?”   景晴笑道:“就算凌霜遥远,也一定按时送到,我的男人,自然要时时都穿京城最时新的衣饰才对啊。”   庭秋被这句话温暖到了,回道:“那么,按照安靖的规矩,男子该回赠什么呢?”   景晴扑哧一笑:“哎哎,这个你做不来。其实,我们安靖的大家男子,以精细绣工为荣。”   “……”   “看来,我只能以陈泗之传统回赠。”   “哎?”   “建功立业,不负闺中企盼。”   景晴嫣然。两人相对坐了一会儿,景晴又道:“西山家主夫的位置不会让旁人占了,不过……你也不用指望我会为你守身如玉。”   庭秋愣了半晌,苦笑道:“虽然早有认知,可是就不能不那么直接的说么。”   “在我自己来说,也不强求你为我守身如玉。在凌霜,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西山景晴看上的人,是铭霞的生父。日后纵然有人觊觎,最多是利诱,不会有强求。但是,这里是安靖,其间的规矩,你是明白的……”   庭秋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景晴,我既然留在清渺,就会按照清渺的规矩生活下去。”   此后葱分别,到京城重聚,十余年光阴,两人一直保持着所有人都明白的亲密关系。在西山景晴,这是她传奇人生的点缀,而在韩庭秋,则品尝了各种人言可畏的冷暖。   清渺十七年,韩竹、韩梅已仕途有成,韩芝已经名扬学林。韩庭秋辞官归隐,同一年,正式冠西山家名,入西山族谱。   清渺三十一年,西山景晴病逝,四年后,韩庭秋去世。两人同葬穆陵。   西山家延续了两百多年光阴,直到清渺两百三十七年,才散系停名。   全文终   2016年10月7日明月晓轩于上海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